回忆父亲还珠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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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贤观鼎
一、虎年惊梦寤生遭嫌
四川省长寿县凤凰街上,有一座雅致幽静的院落,这是当地有名的李家祠堂的一部分
。二十世纪第一个虎年——一九○二年农历二月二十八日,父亲还珠楼主(原名李善基,
后名李寿民)便诞生在这里。
说起父亲的生辰属相,有一件事情,虽不算大,却也算得上是他降生的“序曲”,对
父亲一生的事业都有影响。
那年,祖母怀胎十月,预产期已过了,还不见动静,心中不免暗暗焦虑起来。她每天
求神拜佛,虔诚祷告,还是平静如故。一日黄昏,祖母独坐窗前,只见爬满院墙的爬山虎
枝叶随风飘曳,沙沙作响,使她忽然想起腹中胎儿是一只“虎”。结想成梦,夜间果有一
头斑斓猛虎朝她扑来。祖母在大声呼号中惊醒,一个圆滚滚、肉孜孜、达九斤之重的胖小
子已经破胎而降。在祖母惊恐不安他讲述了她的梦境之后,祖父抱起刚刚出世的“虎崽”
,左右端详着,喜出望外地说:“好嘛,好!你给我生下一个超群出众的娃儿。”并断言
:“这龟儿子将来必定才智横溢,大有作为。”
可是,祖母此刻却别有一种心情。祖母出生于仕宦家庭,条件优裕,从小娇生惯养。
她聪明伶俐,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来得;又是独生女儿,本就任性异常。这次生育的
艰难和突兀,竟使她产生了一种厌恶心理。望着四肢乱动的胖儿子,她暗暗骂道:“恶煞
星!背时鬼!”后来,这种厌恶心理,竟导致了她对父亲生活起居、读书学习的全面苛求
。还在父亲呀呀学语时,祖母就开始惩罚性教育,稍不如意,非打即骂。拿背书来说吧,
规定就很严厉,站背不成跪背,跪背不成杖背(用竹板或棍于边打边背),幸好父亲天资
聪慧,体魄强健,读书既能专心致志,做事也肯吃苦耐劳,祖母的“家法”很少落到他的
身上。
坏事变好事。祖母对父亲的苛求,反倒“玉成”了他。正是在这种苛求之下,父亲锻
炼了意志,增强了毅力,养成了做事做到底的良好习惯。这对于他日后在艰苦环境中奋斗
、成长,在一生的笔墨耕耘中完成近两千万言的写作量,有着重要的意义。联想到我们二
叔祥基、三叔守基,由于祖母的溺爱而终未成器,这一点更显得十分突出。
自然,父亲的成长跟祖父的教诲也有很大关系。祖父李元甫在前清光绪年间曾任苏州
知府,因不满官场黑暗而弃官去职,返回故里,以教私塾为业。说是私塾,却又与众不同
。他的教法注重体味,强调笔耕,所教诗书,不但要求背得滚瓜烂熟,牢记在心,而且要
求心领神会,口述手写。父亲在祖父的悉心**下,聪明才智与日俱增。他三岁开始读书
习字,五岁便会吟诗作文,七岁时写丈许大对,已能挥洒自如了。九岁那年,他作《“一
”字论》,洋洋五千言,备述“一”的用途、用法,一时在乡里传为美谈。鉴于父亲少年
时代所显露的才华,当时长寿县衙还特制了一块“神童”匾,敲锣打鼓地送到李家祠堂来
呢。
二、青梅竹马聚散依依
父亲一生两次恋爱:一次是青梅竹马未能如愿;一次是历经艰难而终成眷属。
父亲十二岁那年,祖父去世了。祖母带着父亲和他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跋山涉水
,到苏州投奔亲戚,住在养育巷,勤俭度日。
住进养育巷没有多久,父亲便受到乡里间小伙伴的欢迎。就连那些嗲声嗲气的小姑娘
,也很乐意跟他一起玩耍,因为他从不在她们面前摆“男子汉大丈夫”的威风。他说:“
女孩儿看上去就显得软弱,怎好跟她们逞能?”有时,见到男孩子欺侮女孩子,他就上前
打抱不平,三下两下把欺人者赶跑。父亲自小习过武功,身强力劲,俨然成了巷里女孩子
们的保护者。有时做游戏,调皮的女孩子把花头巾或假辫子扎在父亲的头上,叫他打扮成
姑娘的模样。这本是他极不情愿的事,但为了不挫伤人家的热情,他竟强自“忍受”下来
。
在小伙伴里,有一位名叫文珠的姑娘。她面目清秀,性情温柔,还弹得一手好琵琶。
一曲《潇湘夜雨》,竟让自负的父亲潸然落泪了。父亲常去她家里听琵琶,而作为回报,
父亲则给她摆四川“龙门阵”,什么青城山的雾霭,峨眉山的猴群,“摆”得这位小姑娘
心驰神往。文珠年长父亲三岁,原以姐弟相称,不意在朝夕相处之中,琴弦和故事在暗中
交织着一张朦胧的、一时还不易觉察的情感的网,渐渐地,两人形影难离了。当父亲长到
十六岁时,他终于自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沉浸在人生最圣洁、最美好的感情里了。
祖母教子虽严,却未对父亲的初恋横加阻拦,因为文珠的温柔和聪慧给她留下了很深
的印象。她只是不时地提醒父亲:“莫要耽搁了学业!”父亲当时在有名的苏州中学读书
,为了取得祖母的支持,他成绩在班上总是名列前茅。
本来父亲与文珠很有可能结为百年之好。可是,家境的败落,迫使父亲过早地挑起了
生活的重担。父亲二十二岁那年,祖母托亲友在天津给他找了一份差事,他不得不和文珠
分手了,这对情侣曾信誓旦旦,别离后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还保持书信往来。但后来由于种
种原因,文珠竟堕入烟花柳巷。
他们之间不再联系了。这件事在父亲心头留下沉重的创伤,以致此后多年不交女友,
直至他二十六岁那年遇见我母亲孙经洵,爱的心弦才又一次颤动起来。
初恋是难以忘怀的。父亲开始创作武侠小说后,曾以一部《女侠夜明珠》寄托情思。
他希望女孩子要像书中女主人公那样,不仅聪慧、美丽,而且勇武。坚强。当年的文珠若
能这样,该多好啊!
三、师生相恋轮蹄传情
父亲初至津城,曾在天津警备司令部给傅作义将军当中文秘书。傅将军很欣赏父亲敏
捷的才思,流利的书法,待之不薄。但自幼受诗书、山水陶冶的父亲,却不大适应军旅生
活,不久就辞去秘书工作,转而到天津邮政局任职。邮政局小职员的待遇自然比不上傅将
军那里,为了奉养祖母,父亲经人介绍,又到大中银行孙董事长公馆里兼做家庭教师,教
授国文和书法。谁曾想到,在教习过程中,父亲竟爱上了小他六岁多的二小姐孙经洵,就
是我们的母亲。
当父亲踏进孙公馆——天津英租界马场道那座占地二十余亩的花园洋房时,母亲正值
豆蔻年华,容貌虽然一般,却是气质不凡。初次见面,母亲温和文静的性格,雍容大雅的
风度,便引起了父亲的注意。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美好的印象日益深化。而当母亲倾心
于父亲的品貌才学时,他更进一步发现,她的温情并不同于文珠姑娘的柔心弱骨,她是一
位有主见,敢作敢为的女子,柔中有刚,宁折不弯。一次母亲生日,父亲画了一幅兰草相
赠。他还给母亲写了封信,大意说:“……兰草,素心蕴藉,华采风发,既质朴,又光耀
照人,我以为你就是这等‘文质彬彬’的女子!兰草,叶丰泽,花明润,神貌泰然,却绝
无骄矜之气,我以为你就是这样‘泰而不骄’的女子!兰草,不拒简陋,任凭水淡石荒,
只要一株卓立,便能峻影高洁,清芬悠远,足以令石水生香,我以为你就是这种坚贞不渝
的女子!……”父亲欣喜地意识到,此番播种的爱情是可以收获的。后来,他们果然战胜
了外祖父的百般阻挠,结为百年之好。
我们的外祖父也是回川省长寿县人。凭着精明强干,以小本起家,在天津开办大中银
行,分行开遍南北十三大城市。这位富豪的子女多,需要教育,父亲便应聘登门施教。
起初,由于是同乡加才子,父亲颇得外祖父器重。可是父亲和母亲相恋的事被外祖父
知道后,他的脸就全变了。他先唤去母亲,以“门不当,户不对”,且“师生相恋,败坏
家风”为由进行训斥,无效;又“请”去父亲,企图诱之以利:“只要李先生肯与小女一
刀两断,要多少钱不成问题。”父亲则针锋相对:“只要二小姐亲自表示同我断绝关系,
我立即远走高飞,永不登门,又何言‘钱’字呢?请莫要大小看人了!”一番话,“噎”
得这位董事长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第二天,父亲冒着风雪去孙公馆授课,被仆人
拒于大门之外:“李先生不必来了!”
外祖父的阻挠,并没有能够断绝父亲和母亲的交往。他们想出一个妙策来继续感情的
交流,那就是利用外祖父去银行乘坐的汽车传递情书。每天在外祖父上车前,母亲将信用
橡皮膏贴在汽车牌背面;待外祖父在银行门前下车后,父亲便悄悄将信取走。同样,父亲
给母亲写信寄情,也用这个办法。说来可笑,外祖父上下班的汽车,竟成了父亲和母亲传
情递意的“邮车”了。自然,还要感谢三姨孙经仪,这办法的首次运用,全靠她出的主意
呢。人们只知父亲是武侠小说作家,不知他还写过言情小说,其中有一部叫做《轮蹄》,
便是以这段生活经历为素材提炼而成的。
四、官司打赢《蜀山》问世
轮蹄传情,未能长久。母亲天天绕着汽车转,引起开车师傅的疑心。他把猜疑报告给
外祖父后,矛盾迅速激化了。
一天,母亲又到汽车牌后取信被外祖父当场抓住。外祖父把母亲带到书房,必欲问个
究竟。母亲便索性鼓起勇气表白心迹,并提出与父亲结婚的请求。外祖父听罢,不由怒火
中绕,一记耳光,把母亲打倒在地。母亲自幼丧母,从小到大,还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
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哭了半夜,想了半夜。越想越心酸,越想越气愤,终于横下一条心。
第二天凌晨,她只带一身换洗的衣服和一块钱车钱,就毅然决然离家出走了。
母亲的出走,在孙公馆引起轩然大波,社会上也闹得满城风雨。盛怒中的外祖父,先
是重金买通英国工部局,把父亲投入监狱。这件事被父亲的好友段茂澜得知,便设法营救
。段茂澜是留英学生。经他从中斡旋,父亲很快即被释放。但外祖父不肯罢休,以“拐带
良家妇女”为罪名,又把父亲送进监狱。
一九三○年十一月的一天,天津市地方法院开庭审判父亲所谓“拐带良家妇女”一案
,成为当时轰动津门的新闻。这一天,各报记者蜂拥而至,外祖父顾及身份没有出席,而
由大舅孙经涛作他的代表。原告提讼后,父亲正欲答辩,旁听席前有一、女子突然高喊:
“请等一等!”众人顺着喊声望去,原来是孙二小姐孙经洵出庭作证来了。在众目睽睽之
下,她理直气壮地质问原告:“我今年二十四岁,早已长大成人,完全可以自主;我和李
寿民也是情投意合,自愿结合,怎么能说‘拐带’?”这一问,原告竟成被告,那位孙大
少爷蔫头搭脑,再也说不出话来。
官司打赢了,但我们的父母并没有马上成亲。父亲这样想:母亲敢于走出优裕的家庭
,跟自己过穷苦的日子,确实很不简单。为了报答母亲的深情厚意,自己一定要想办法多
攒些钱,把婚事办得隆重些。就这样,婚礼一直拖到1932年才举行。说来也巧,就在这时
机会来了。当时天津有一张《天风报》,每日要连载两部小说,其中一部已经刊载完毕,
一时尚无新作续上。报社社长沙大风正为此事急得团团转,偶然闻知父亲的文笔优美,便
亲自找上门来,问父亲能不能尽快拿出作品来,稿酬可以从优。父亲接受稿约后,连夜赶
写出几十段文字,那就是《蜀山剑侠传》的前几回。《蜀山》问世前夕,父亲和母亲商量
用什么笔名,母亲忽然想起文珠,想到父亲对她的思念,就说:“我知道你心中有座楼,
那里面藏着一颗珠子,就用‘还珠楼主’作笔名吧!”父亲感佩地望着母亲,半天才说出
一句话:“经询,我绝不会辜负你的情意!”
《蜀山剑侠传》连载后,《天风报》发行量成倍增长。本来父亲打算攒够了结婚费用
即行打住的,现在欲罢不能了,热心的读者在天天等着看下文呢,不能以临时观点草率从
事了。细心的读者会发现,《蜀山》共五十五集,后五十集要比前五集严谨得多那正是经
过全面地调整和布置的结果啊。
五、津门赴宴吐著制敌
父亲以武侠小说名世,不少人猜想他必定精通武术,常有一些读者来信请教习武之道
;还有一些武林中人从南北各地赶来,请求切磋武艺,甚至要求父亲同他们一试身手。但
是,朋友们似乎忽略了这样一点:父亲笔下的“剑侠”,主要是大胆的想象和夸张,而不
是写实。
那么,父亲对武术一窍不通吗?倒也不是。他练过太极拳、少林拳、八卦掌,练五式
梅花拳,还可以上桩子呢。我们小时候,父亲曾带我们在院子里练“一炷香”,就是练“
骑马蹲裆式”,蹲时燃一根香,直到香头燃尽才站起来。不过父亲绝谈不上“精通”二字
。那些热心的求教者,往往是扫兴而归。倒是“别有用心”的父亲从他们的言谈比划中得
到不少教益,随后用于他的“武侠”描写中去。
如果父亲有点本领的话,那不在武功而在气功。由于他从小曾随峨眉老道练过,以后
又坚持锻炼,未曾间断,在这方面还真有些“特异功能”呢!
提到父亲的气功,有件往事可供读者一粟:母亲因不甘受家庭禁锢而出走后,外祖父
曾雇佣一伙青皮打手,企图“教训教训”父亲。那伙青皮的头子姓马,人称“马五爷”,
是个专门欺压善良的家伙。他手下有几十个徒弟,都是以打架斗殴为业的流氓。他们听说
父亲是写武侠小说的,以为父亲会武术,未敢轻举妄动,就采取“先礼后兵”的方式,请
父亲赴宴论武,待探清虚实之后再作主张。
这真可说是一出“鸿门宴”。席间,马五师徒轮番向父亲进行挑衅和试探。仆人端上
来一只鸡,马五的大弟子便骂骂咧咧:“这叫嘛玩艺儿!也不剁一剁,囫囵个儿地端上来
,叫人怎么张嘴?”边骂,边用银筷子去“剪”鸡。随着了一阵“咯吱”声,那只鸡连骨
带肉被“剪”成寸断。父亲见他顾盼得意的样于,觉得十分可笑,没有理他。他以为父亲
软弱可欺,说一声“请”,便夹了一块鸡骨头递过来。出于礼数,父亲端起一只碟子相迎
。岂料那块鸡骨头递到碟子上方,对方竟不肯松筷子,他斜睨着父亲说:“这年月,日子
不好混。没本事,骨头也啃不着。”父亲淡然一笑,拾起面前那副筷子,慢慢插入对方筷
子的缝隙,运气于指,只轻轻一拨,那块鸡骨头便“咯噔”掉落在自己的碟子里。
马五见弟子“栽”了,再也沉不住气。顺手夹起一片火腿,径伸至父亲的唇边。这一
招确实厉害:看你敢不敢张嘴?不张嘴,表明你胆小无能,你就“栽”了;张嘴,他就可
以在你口中捣牙戳喉,不死必伤。果然,父亲刚一张口,那双长长的银著便直插进去。可
是,这时父亲已运力于齿,将著头牢牢咬住,再一发功,著头即被切断。接着,父亲轻轻
一吐,只听“铮铮”两声,被咬断的著头,像两根寸把长的钉子,真戳戳地钉在桌面上。
一时间,弄得马五一个满面羞惭,忙赔不是。
多年后,父亲谈起这件事,只是说:“其实,这也没有什么‘神’的。人体内本来蕴
蓄着无限的气力,只要把它集中于一点,奇迹就会发生。就像一根钉子,看起来很平常,
当力量集于钉尖时,它就可以穿透很坚硬的物体。”
六、涉足梨园结义绮霞
绮霞,是京剧表演艺术家尚小云先生的表字。提起父亲与尚先生的结识、交往,也算
得上梨园中的一段佳话。
父亲自幼喜爱家乡的川剧,来到天津以后,很快又迷上了京剧。那时,他只自一人,
工作操劳之余,唯一的去处就是戏园子。起初只是消遣消遣,渐渐竟着了“魔”,再也离
不开了。特别是尚小云的戏,刚健挺拔,潇洒大方,节奏鲜明,铿锵有力,最符合父亲的
性格爱好和欣赏趣味。每逢尚先生登台献艺,他都场场必到。平时,父亲省吃俭用。看尚
小云的戏,他却不借高价,非买前排票不可。有时手头宽裕了点儿,他就“包座儿”,干
脆一次买下整月的票。父亲看戏,不但着迷,且能入境,听到妙处或是看到绝处,他会忘
乎所以地领头给“好”,一下子引出满堂彩声。不断地玩味体验的结果,京剧艺术的三味
居然让他感悟到了。
一次,父亲在春和大戏院包了一个三排座儿。每天开锣前,父亲便着一件蓝布长衫坐
在那里了。想不到,父亲的热诚,竟引起了这位艺术家的注意。尚小云一边在台上演唱,
一边琢磨着:“台底下这位穿蓝大褂的是谁?我的戏,他怎么一场不落呀?”一天,父亲
在聚精会神地看戏,一个茶房送过一碗茶来,说,“这是尚老板让送的。他请您散戏后到
后台叙叙。”戏一散,父亲连忙到后台拜望尚先生。三言两语之后,尚先生便请父亲谈谈
对其表演艺术的看法。父亲没想到这位誉满南北的一代名伶如此谦虚但减,感动之余,也
就以诚相见,他说:“一般人只知武戏要文唱,却不知文戏要武唱。其实,它们道理是一
个,就是讲究动静、冷热、刚柔、急缓的结合。武戏文唱,可避免过‘火’;文戏武唱,
可防止太‘温’。不‘火’不‘温’,入情入理,才是好戏。尚老板的表演,能够做到文
戏武唱,这正是秀出班行的独到之处。若是再多排一些可供‘武唱’的文戏,那就更好了
。”尚小云非常高兴,紧紧握着父亲的手说:“李先生所言极是。但不知李先生肯不肯屈
尊为尚某写些本子?”父亲答应试试看。二人虽系初交,却一见如故,顿成莫逆。
不久,父亲就给尚小云送来了他新编的剧本《汉明妃》。这个本子既注意强调王昭君
只身出塞的情意,舍身和番的气概,又充分考虑突出尚小云洪亮高亢的嗓音,深厚扎实的
武功,从而给扮演者提供一个发挥艺术才能和特长的自由天地。此后,父亲实际上成了尚
小云先生的特约编剧。尚小云组织的“重庆社”,排演过一系列新剧目,其中诸如《墨黛
》、《卓文君》、《林四娘》、《青城十九侠》等,都是父亲编写的。
一九三二年春天,父亲与尚小云拜结为金兰之好。这种亲密的关系保持了几十年,直
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尚小云的长子长春、次子长麟组建新宁京剧团时,父亲还热心
地为他们写本子呢。
七、身陷囹圄志行如初
《蜀山剑侠传》在《天风报》连载后,不久即由天津励力印书局结集出版。书局老板
刘汇臣是宁波人,办事精明而又果断。他料定还珠楼主的读者会越来越多,便与父亲谈妥
,把与《蜀山》同时写就的《青城十九侠》、《云海争奇记》、《柳湖侠隐》等书,都包
揽下来,独家刊行。父亲得到一笔可观的稿酬后,便托人在北京东单东观音寺买下一所房
子,举家迁京,专事写作。到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时,父亲已是名噪京津的文人了。
利用文人做“御用工具”,这是历来侵略者的惯伎。日本人很快就盯了上父亲。先是
汉好周大文登门求见,请父亲到敌电台任职。接着担任华北教育总署督办的周作人又来劝
说。均遭到父亲的拒绝。他说:“我是写小说的,旁的不会干。”父亲不识“抬举”,自
然惹恼了日本人。偏巧这时有一个姓徐的出版商,看到父亲的书销路好,油水大,想把版
权从励力印书局夺过来。但父亲是个讲仗义、重感情的人,尽管徐老板肯出高价,也没有
答应他。徐老板怀恨在心,托他的在日本人那里当翻译的亲戚,要求“治治李寿民”。
一天晚上,父亲和几个朋友应邀到宣武门草厂胡同顾家吃饭。酒菜上桌,大家正欲把
盏举著,突然响起一阵砸门声。顾先生刚刚拉开门闩,便冲进一队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
“带走,统统的!”率队的一声喝令,屋子里的人全被押上了汽车,连当时在场的名伶张
君秋先生也未能幸免。当天深夜,日本宪兵还到东观音寺去抄了我们的家。这时,母亲才
知道父亲出事了!
父亲和友人被捕后,大家都很着急。尤其是张君秋,因为他演出的戏码已经排出,广
和楼正等着他上戏呢。父亲心里明白,这回八成是冲自己来的,朋友们都受连累了。于是
他就想法安慰张君秋,说自己会算命,按张君秋先生的生辰八字和气色,绝不至于走“背
”,不出三五天,即可平安回家。果然,张君秋在第三天被允许取保释放,其他人也被陆
续保释。只有父亲因“涉嫌重庆分子”,在看守所里受了七十多天的难。在那令人发指的
日子里,日本人百般折磨父亲,鞭笞、灌凉水,甚至向眼里揉辣椒面,还恶毒他说:“你
们四川人不是喜欢辣子吗?”在酷刑面前,父亲并不是没有动摇。事后回忆这段遭际,他
曾坦率地承认,有几次简直就要挺不住了,但终于还是“熬”了过来,因为他还没有忘记
:自己是人,不是狗,绝不能答应给日本人做事!
后来父亲被释放,一是因为有个日军大佐听说父亲谙星相,会算卜,便前来间卜,不
料他的身世遭遇竟被言中;二是因为母亲和亲友们多方奔走,托人找到华北军部里的熟人
,而他们之中又有几个《蜀山》迷;最主要的则是因为父亲并非什么“重庆分子”,而是
一个不问政治的人。
七十多天的铁窗生活,极大地损害了父亲的健康,特别是他的眼睛;抄家时还丢失了
三部小说手稿,不得不重新写过。值得庆幸的是,父亲毕竟没有玷污“中国人”这个伟大
而神圣的名字。
八、笔墨耕耘风靡上海
父亲出狱时,原来十分健壮的身体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了。在家调养了几个月,稍见
康复,便只身南下,到上海去另谋生路。
初到上海,父亲卖了一个时期的字。他从小跟祖父学书法,写得一笔遭劲潇洒的行书
,真草隶篆也都颇具功底。但也只能维持自己一人的生活,无法养家,以致母亲不得不卖
掉东观音寺那所房子,拖儿带女搬到史家胡同东罗圈去住。
后来,上海正气书局老板陆宗植先生听说《蜀山》作者在沪卖字,立即寻到父亲栖身
的亭子间,嘘寒问暖之后,将父亲接到老垃圾桥挽陆家暂住。双方在饭桌上敲定,父亲的
全部著作由正气书局独家出版,写一本出一本,稿酬从优。于是,父亲又重操旧业,收入
也很快丰厚起来。抗战胜利后,父亲把全家接到上海,在西藏路远东饭店包了几个房间住
下。在那里,我亲眼看到父亲进入创作**的情景。
那时,父亲每日要写二万字,书局每隔十天就出一本书。陆老板催稿催得特别紧。父
亲则因子女众多,负担很重,加之他又有“烟霞”癖,离不开鸦片,只有拼命地写作,才
能支付浩繁的开销。但是,父亲的眼睛在日本宪兵队看守所受到损伤后,再也不能像以前
那样写蝇头小字了,只好请秘书笔录由他口授的文字。每天吃过午饭,喷云吐雾之后,他
便意兴大发,文思如潮,在房间里踱着步子口授小说。两个秘书轮换着休息,他却要一直
“说”到深夜。有时半夜醒来,还听见他在说“笑和尚”、“齐霞儿”(均为作品中人物
)呢!就这样,日复一日,《蜀山》之外,父亲又写出了《虎爪山王》、《大侠狄龙子》
、《大漠英雄》、《黑孩儿》、《黑蚂蚁》、《天山飞侠》等数十部小说,随着父亲著作
的陆续出版,上海滩出现了“还珠热”。当时《蜀山》等书每本印数上万,仍不能满足需
要。记得远东饭店附近有一书摊,早上摆出十余册《蜀山》,下午就售光了。更有一些热
情的读者,或登门拜访,或设宴相邀,或要求赠书题字,或恳请合影留念,令人感动却应
接不暇。自然,也有一些好事者,为了“扎台面”、“吃得开”,就打起“还珠”的招牌
。那时舞台上演连台本京剧《蜀山剑侠传》,本与父亲无涉,海报和文告上却赫然写着“
还珠楼主亲自编导”。
一位正在研究中国武侠小说的天津朋友说:“武侠小说最受人喜爱,又最受人鄙视;
喜爱它的人并不认真看重它,鄙视它的人又常为它废寝忘食。”这种奇怪的现象确实是存
在的,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九、翁婿相见破镜难圆
父亲成名以后,一些亲戚朋友对他的态度变了。其中,变化最大的就是我们的外祖父
。十多年后,不知是人老心善了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竟萌动起“承认亲事”的念头
来了。
当时外祖父家住北京真武庙一号,那是一座屋字宽敞、池苑秀美、中西合壁的建筑。
外祖父先派大舅经涛前来说合,并欲把母亲和我们几个孩子接到那里去。母亲知道真武庙
条件优越舒适,却不肯离开东罗圈的破瓦寒窑一步。接着,外祖父又让三姨经仪给父亲往
上海写信,邀父亲来北京相聚。三姨在父亲和母亲婚恋的过程中,始终持同情态度,父亲
觉得不好对她硬顶,便以“文债在身,不好擅离”为由婉言谢绝。
我们全家南下不久,外祖父也赶来上海。他让任上海大中银行总经理的表舅王尔藩出
面,向父亲表示,打算把上海的亲友都请来,在国际饭店丰泽楼摆上十桌酒席,举行盛宴
认亲仪式。父亲听了,不由一笑,说:“这场家庭纠葛并不是什么体面、光彩的事情,何
必要大事张扬、事情已经过去多年,我看还是算了吧。”可是,坐在一旁的母亲这时动情
了。她想,凡事不过三,外祖父三次来请,事实上已经三认其错,何况,老人家已经年过
六旬,再不同意,就有悸情理了。于是,她转而劝父亲道:“就依了老人家吧。过分的铺
排没有必要,可以找安静点的地方……”话还未讲完,表舅马上接过来说:“要得!要得
!就在我家可好?”父亲素来敬重患难与共的夫人,看到她已点头答应,也就不再说什么
了。
一九四六年夏日的一天,父亲和母亲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到建国西路懿园表舅家去见
外祖父。那天,父亲特意穿上当年在天津孙公馆做家庭教师时穿的旧长衫,这与外祖父那
身做工考究、熠熠闪光的丝绸裤褂,恰成鲜明对比,新旧贵贱悬殊,显得极不协调。当时
我们并不明白,就去问父亲,他不回答,只说了一句:“小孩子家,莫问!”后来一想,
父亲这样做,或许是借此表明自己“宠辱不惊”的心志吧、
翁婿相认,外祖父给父亲送了见面礼,父亲给外祖父磕了头。仅此而已,事后各走各
的路,彼此很少往来。要说父亲排斥富贵,倒也不是。那些于危难中帮助过父亲的人,像
三姨经仪、六姨经楼、八姨经华、十五姨经信,父亲总是耿耿于怀,念念不忘。在一起时
,父亲常陪她们看戏、打牌,给他们讲新写好的小说情节,请她们吃自己烧的拿手好菜,
就跟亲兄妹一般。数十年人间沧桑,听说诸姨大多数漂泊海外,假如你们有机会读到甥儿
写的这篇小文,当会亲切地忆及父亲吧?
十、峨眉采秀青城探幽
《蜀山》的读者,常常津津乐道于书中的写景造境,什么冰峰雪崩的“月儿岛”啦,
变幻多姿的“静琼谷”啦,奇花竟放的“绣琼原”啦,诸如此类的景物描写,在他们心头
似乎构成了一幅幅色彩鲜明的图画。或问:还珠楼主笔底烟云染自何方呢?这里且述其要
。
登山,是父亲青少年时代一大乐事。雄伟高大的泰山,奇拔险峻的华山,绵延千里的
祁连山,横列如屏的点苍山,都留下过他的足迹。而对他来说,印象最深、影响最大的山
,则莫过于峨眉,青城了。
这两座天下名山,早在父亲七岁那年,祖父就带他上去过。以后又爬过多次,父亲在
笔记中曾反复提及“三上峨眉,四登青城”之事。他能够做成这番“业绩”,还多亏了王
二爷哩。
王二爷和我们家是干亲。这位秀才一肚子的诗书,却终于未能发达。一九一二年,曾
祖母辞世锦里,祖父带着当时只有十岁的父亲前往奔丧,离去时把他留下给曾祖父“宽心
”,这样王二爷便做了父亲的家庭教师。
王二爷很推崇陆游“功夫在诗外”的主张,反对整天闭门读书。他经常鼓励父亲“须
行千里路”,并兴致勃勃地带父亲去爬山。
在父亲心目中,王二爷不仅是一位可敬可亲的导师,而且是一位最佳“导游”。对峨
眉、青城的一寺一洞,乃至一木一石,都非常熟悉。攀峨眉,何处可望日出云海,何处可
观奇花异卉,何处可赏朗月飞流,何处可沐林岚雾雨;上青城,何处览胜最尽人意,何处
探幽最饶野趣,何处驻足最富仙气……他都有自己切身的感受和理解,说道起来如数家珍
。正是在他的引导下采秀探幽,父亲才逐渐熟悉了峨眉。青城的真面目。
那王二爷“导游”,还特别注意对人文景观的介绍、讲解。峨眉为佛教四大名山之一
,青城亦有“天下第五名山”之誉,古迹名胜极多。每到一处,王二爷都有一段“龙门阵
”摆出来给父亲听:“遇仙寺”内,他讲述一求仙者得到仙人帮助,乘其所赠竹杖,化龙
返回乡里的奇遇;“白龙洞”前,他叙说那白娘子苦心孤诣,修炼千年,而终于得道的经
历;“麻姑池”畔,他描绘绝代美丽的仙女麻姑,自天外飘然而降,临池浴丹的情景……
就这样,一个绘声绘色地“摆”,一个凝神屏息地听,美丽动人的传说、故事附着于自然
景物之上,令秀者愈秀,幽者愈幽,险者愈险,奇者愈奇,真是触处成趣,无一不妙了。
早年在峨眉山上,王二爷还结识了好多和尚、道士,后来携父亲上山,就一一为他引
见。其中,父亲最佩服的是仙峰禅院里的一个和尚,他有一身好功夫,能挥掌碎石,踢腿
断木,随意吐口口水,便可将硬纸板射穿。父亲的气功,就曾得到他的指点。自然,那里
的环境也是极其诱人的。禅院背负危崖,远离尘寰,深邃幽寂,清凉宜人,且有花开如白
鸽展翅之鸽子树可供观赏,有活蹦乱跳前来讨食之猴群可供挑逗,是父亲最欢喜的去处。
在这两座大山的怀抱里,父亲搜寻着,探访着,采撷着,终于有一天,把他从这里得到的
全部收获载上想象的翅膀,于是,读者便读到了《蜀山剑侠传》和《青城十九侠》。
世道沧桑,人的乐趣也不会一成不变。成家之后,父亲的兴致由青山绿水转向樽俎庖
厨,这或许是读者所始料未及的吧?
十一、美食之家其乐融融
一九三三年,父亲编的京剧《酒丐》(即台湾影片《大醉侠》所本),由名丑叶盛章
演出,剧中酒保那串“报菜单”的“贯口”,激起满堂掌声和彩声。演出成功后,叶先生
对父亲说:“绝了!您是吃家,我得请请您。”
的确,父亲是“吃家”。一只烧鸡,他一尝,就能尝出主料是柴鸡还是油鸡;一盘烤
肉,他一品,就能品出燃柴是果木还是松木。事实上,他不仅会吃,而且善做。1956年,
戏剧家阿甲在北京西单峨眉酒家宴请同好,父亲也在座。一道鱼香猪肝端上来,父亲望了
一眼,就说:“火候不够,我来试试。”说罢,径奔后面厨房。那峨眉酒家由上海来京时
,王经理曾请父亲题写匾额,彼此熟识,也就听任他越沮代庖了。不料一比较,后者在色
、香、味诸方面竟大大超过前者。技惊四座,大家啧啧称奇道妙。他们哪里知道,父亲结
缘厨事业已二十余载了。
古语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父亲的婚姻总算得到了圆满结局,随之而来
的就是饮食问题了。父亲想,自己娶的毕竟是一位“千金小姐”呀,饮食上可不能大委屈
她了。尽管母亲并没有要求什么,父亲还是想方设法向她“日进美食”。
起初,父亲收入不多,又不懂烹调,只能参照《菜谱》,把那些极普通的菜物,尽量
做得可口些。待到他从中悟出一些通则,才不再依“本”炮制,而敢于在“调和鼎鼐”中
花样翻新了。母亲曾跟我们说起父亲烧豆腐的情景。那时他最善于做这种经济实惠的菜肴
了,什么“家常豆腐”、“捎子豆腐”、“麻婆豆腐”、“朱砂豆腐”、“葱油豆腐”,
一天换一个样,叫人总吃不厌。难怪京剧《酒丐》中酒保“报”的那张菜单上,有好几十
种“豆腐”呢。
父亲后来成了名,有了可观的收入,做菜仍一如既往,乐此不疲。悠闲自得地在家中
做些吃食,和亲人一道品品口味,是他在紧张笔耕之余的一大嗜好。他又非常好客,客人
来了,他总愿下厨房露两手,以博得高朋赞许为快。我们家几度迁徙,从北京到上海,到
苏州,再回到北京,处处都有一些亲友来家中“打牙祭”。见面一声:“又流口水了!”
父亲便热情地张罗起来。我们小时候最盼望两件事:一是父亲停笔;一是宾客临门。因为
我们又可以吃到美味佳肴了。
父亲对烹调的自觉追求,是他到上海以后的事。十里洋场的上海滩,集中了全国各地
的饮食派别:新雅菜馆的粤菜,取材广泛,花色新异;梅龙镇酒家的川菜,调味讲究,浓
而入味;上海老饭店的沪菜,汤卤醇厚,咸淡适口;老正兴的锡菜,新鲜脆嫩,味浓带甜
;老半斋的扬菜,选料精美,刀工细致……在品尝诸家拿手好菜并加以比较之后,父亲愈
发感觉到中国烹调作为一门“艺术”的美妙。一九四六年夏,他终于按捺不住自己,忙里
偷闲,以一个美食家的口味和眼光,一个厨师的感受和体验,编出《名菜谱》,交由北新
书局出版。本来他还打算写一本关于中国烹调术的理论专著,可惜时间不允许,否则,他
完全有可能对此作出融会贯通的阐释的。
父亲作为家里的“掌勺人”,带给我们许多快乐,也“熏”陶了我们的兴趣。我们兄
弟姐妹六人都会炒几个菜,特别是五妹观淑、六弟观洪,他们配制整桌酒席,竟与真正厨
师不分轩轻。前几年,京剧艺术家张君秋举行家宴,还请观淑去主厨呢。
十二、停笔辍耕姑苏教子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我们全家住在苏州。由于武侠小说暂停出版,大半辈子埋头
写作、无暇顾及子女教育的父亲,这时有了管教我们的工夫,而我们也算是由此得到了一
点“家学”。
父亲执教很热心,可是他教的东西大杂,举凡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京昆皮黄,天文
地理,乃至饮食游戏,无一不教、也不管人家爱不爱听。教起来又没有章法,碰上什么讲
什么。超初,我们对他讲这种“零敲碎打”很不以为然,心想:那算得甚么学问!时间长
了,才渐渐品出其中“味道”。
记得一次,父亲给我们讲宋词。那首小令描写恶鬼在坟场出现的情景,有两句写道:
“鬼火一现,露出桃花面。”父亲问:“谁能用一个更好的词语,把‘桃花’换下来?”
我们略一思索,便七嘴八舌抢着回答:“青白”、“凶恶”、“狰狞”……父亲只是一个
劲地摇头。大家正在纳闷,父亲风趣地说:“谁都知道做菜要放盐,若是菜已经够咸了,
再撤一把盐,又会怎样呢?鬼本来就是凶恶的,你们再加上一些‘凶恶’的字眼,恶上加
恶,反倒乏力了。这首词的妙处,就在于给恶鬼画一幅‘桃花面’,一丑一美,两相对比
,鬼的阴鸷可怕情状便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事隔不久,父亲带我们去开明戏院看越剧《梁祝》。回来的路上,他故意问:“《楼
台会》一场,祝英台有句唱,叫做‘强颜欢笑上楼台’。为什么一定要‘欢笑’呢?用‘
哭哭啼啼’、‘悲悲切切’不是更好吗?”我们一下子想起了“桃花面”,异口同声回答
:“咸上加咸——?了!”顿时,小巷里响起了愉快的笑声。不知当时父亲是不是有心的
,我们长大以后才明白,父亲的“东拉西扯”竟是艺术哲学呢!
在学习上,父亲从不勉强我们学甚么,他认为,人各有志,亦各有长,应该顺其自然
,发展所长。但在为人处事上,他却要求我们必须诚实、勇敢。莫看父亲同我们平等相处
,甚至可以骑到他脖子上去,要是有谁违反了这两条“家规”,那可不得了。
观鼎小时候很调皮,经常扰乱课堂秩序,都念五年级了,还没有加入少先队。一天中
午,他忽然戴着红领巾回来了,进门就对父亲说:“买足球吧!”原来父子订有“协议”
:何时观鼎入队,奖励足球一只。父亲二话没说,跑到百货公司买回一只小型足球。哪知
正要“颁奖”,一位小同学找上门来:“还我红领巾!”想不到观鼎脖子上的红领巾是硬
“借”来的。父亲一怒之下,打了他二十板子,责令他用打肿的手送还红领巾。晚上,父
亲把全家召集到一起,严厉地批评观鼎说:“谎言终难长久,说谎的人,不该让他达到目
的!”说罢,举刀把那只崭新的足球砍成两半。
说也奇怪,有时我们犯了过失,看来必罚无疑,父亲倒并不怎么计较。一天,我们和
邻家几个孩子瞄上一只空船,趁主人去街里购物的当儿,跳上去把它撑走了。本想玩一会
就回来,哪知越玩越兴奋,渐渐忘乎所以,到大家七手八脚地把船“划”回来时,天色已
晚,农民伯伯正在岸上骂街呢!这种“罪过”,依了母亲是要“重罚”的,我们也都做好
挨打的准备。不料父亲竟反转来替我们求情:“小娃娃敢撑船出城,遇到困难还能‘同舟
共济’,不简单!下不为例吧!”
可惜,正当我们茅塞初启时,父亲要离开苏州了。一九五○年秋,上海天蟾京剧团成
立,特聘父亲为该团总编导。他看到自己的事业已是一片‘柳暗花明’,便风尘仆仆地走
马上任了。
十三、执导京沪粉墨登场
上海天赡京剧团虽然年轻,却也行当齐全,人才济济,如谭派传人谭元寿,青衣新秀
李丽芳,都是撑得起大台面的“台柱子”。他们正盼着上演新戏,父亲便赶到了。
父亲到上海后,住进天赡舞台三楼一间斗室,仅有一张写字台,一把椅子,一张木板
床。就在这间简陋的房间里,父亲“日夜兼程”,创作、改编出一个个剧本:《雪斗》、
《白蛇传》、《岳飞传》……
这些戏,“站在今天看昨天”,对传统剧目和历史题材予以重新审视,沟通了历史人
物与当代人某些相关的思想感情,因而受到观众的欢迎。特别是《岳飞传》,父亲把这个
以生为主的剧目,改编成生旦并重的戏,既表现岳飞誓死抗金的英雄品格及其历史局限,
又突出岳母深明大义的美德对他的影响,从而说明了岳飞性格形成、发展之必然。
一九五二年初,军委总政文化部决定成立京剧团,专函邀请父亲去北京担任编导,他
便辞去待遇优厚的职务,欣然北上。
入伍后,父亲遇到两大难题。一是经济收入落差太大。在上海,他每月至少也有上千
元的进项,而现在,他拿一百五十元已经算是“高薪”了。父亲是大手大脚惯了的,又有
那么多子女,怎么办?团里领导早想好了解决办法——破例允许他在团外兼职。这样,父
亲又在张君秋领导的北京京剧三团和北京市戏曲编导委员会,分别兼任编导和委员,均得
到相当高的报酬。一人身兼三职,领取三份薪金,这在当时是绝无仅有的。二是鸦片断源
。他在过去染上的“烟霞癖”,直到五十年代初还在纠缠、折磨着他。在上海,他熟人多
,多少还能抽上几口;到了北京,鸦片绝迹,连烟味也闻不上了。没办法,只能强忍着。
一天,总政文化部王同志来访,一进门,见父亲蜷缩在沙发里,浑身发抖,还以为他
病了,忙说:“请医生看看吧?”父亲心里紧张,一边硬撑着站起来,一边说:“不用麻
烦……”话未说完,又倒在沙发上。母亲是个痛快人,见此情景,便说:“莫要瞒了,讲
出来吧!”于是真相大白。组织上知道父亲旧习未除,非但没有歧视他,反而鼓励他,把
他送到当时最好的医院——协和医院。三个月后,父亲的旧习便根除了。
摆脱了瘤习的困扰,父亲显得格外精神焕发,便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创作。他和团里同
事亲密合作,改编整理了《秋江》、《打渔杀家》、《抗金兵》等一系列剧目,还大胆进
行戏曲改革,成为最早取消自报家门、引子、定场诗等传统手法的编导之一。
父亲耽于京剧艺术,从不吝惜气力,有时还要逢场做戏呢。一次晚会,《女起解》中
饰崇公道的演员突然发病,舞台监督正在犯愁,父亲已经换了装,准备出场了。可是,他
“哎嘿”一声刚上场,便引起哄堂大笑。原来父亲只顾酝酿感情,竟忘了戴“吊搭”(髯
口)。幸好他灵机一动,现编了两句:“这个世道哇,真叫人气恼!一气能把你胡子气掉
。”观众安静了,他就光着脸演下去。快到太原府了,他又编新词儿,对苏三说:“你等
着,我瞅瞅前面是甚么地方了。”边说边走,来到上场门,迅速接过“吊搭”,往脸上一
挂。转回身来,再添几句:“苏三哪,太原府总算到喽。走了好几个月,我胡子都长出一
把来啦……”他的沉着、机智赢得了观众的赞赏,剧场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十四、欣游西北**难已
父亲虽然入了伍,却算不得合格的军人。别的不提,就说那军风纪吧,他都很难按规
定做到。穿军衣,风纪扣常常忘记扣好。军帽“顶”在他那大脑袋上,总让人觉得有点滑
稽。团里开会,他往往人在心不在,灵感一来,就暗自编起戏词儿来。尽管领导并、不苛
求父亲,他也意识到这“的确很不像话”,想努力改一改。不料还没有来得及适应紧张、
严格的部队生活,又要离开它了。
一九五四年,总政京剧团撤销,大部分演员转入宁夏京剧团。父亲则留在北京,成了
名副其实的“坐家”。当时,田汉对父亲说:“这样或许于你更合适些。”果然,他“坐
”在家里并未清闲。在“百花齐放”的氛围中,父亲所谙熟的“章回体”又找到了生长的
土壤。一九五五年,上海《新闻日报》连载了他的章回历史小说《岳飞传》,受到国内读
者的关注。接着,应中国新闻社之约,他又连续推出《剧孟》、《游侠郭解》两部长篇。
一九五六年,昆曲《十五贯》的演出引起轰动。剧作突出调查研究重要性的主题,令他激
动不已。于是,他又在反复阅读剧本及有关资料的基础上,调动起自己江南生活的经验,
写成章回小说《十五贯》,交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
父亲一面埋头写作,一面对理论学习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记得那年黄药眠教授主编的
《文艺理论学习参考资料》刚刚出版,他便购回连夜翻阅,以后又多次研读,字里行间画
着各种符号标记,“天”上“地”下记着每次阅读的感受体会。当时,戏剧家阿甲正跟苏
联专家学习体验派表演理论,父亲得知,便请这位好友来家转授。每逢周末阿甲一到,他
即停笔请教,殷切之态可掬,仿佛一个小学生。学习理论的结果,大大提高了父亲艺术创
作的自觉性。我们看到,一向自视甚高的父亲,渐渐变得谦虚起来。一次,观贤批评他由
越剧《梁祝》移植的京剧《南山化蝶》,说这个剧本旦角戏大多,小生戏太少,有点“重
女轻男”。他听了,连声承认“有道理”,还检讨说:“旧时编戏有个毛病,就是只顾因
人设戏,而很少考虑内容的需要。我就有这个毛病。”
一九五六年夏,父亲随中国文联组织的“作家艺术家西北参观团”赴大西北访问。参
观团由著名诗人冯至任团长。路上,祖国的大好河山和淳朴勤劳的人民,给父亲以巨大鼓
舞,登山临水,进厂下矿,他每每诗兴大发,吟哦不已。游终南山,遥望群峰如翠,他顿
觉置身“画屏锦绣中”而喜不自胜;登少陵原,瞻仰“而今庙貌新”的杜公祠,他竟产生
“诗圣招我来”的感受,甚至想象与杜工部“把盏凤凰台”;登上建设中的刘家峡水电站
大坝,激发了他“欲借千峰作彩笔”的创作冲动……每一处,都在增强他对历史与现实的
理解;每一处,都在加深他对祖国和人民的感情。
从大西北归来,父亲即雄心勃勃地制订出创作计划:在深入生活的基础上,以章回体
写一部名为《勘探姑娘》的长篇;与阿甲合作,编导几台反映现实生活的京剧……但是,
还未及付诸实践,“反右”斗争就开始了。
十五,“跃进”声中一病不起
在那场“反右”运动中,父亲并没有被打成“右派分子”。时至今日,一些老朋友对
此仍感到大惑不解:父亲这样一个旧文人,怎么竟安然无恙呢?
一九五七年四月,中国共产党内部整风开始后,《光明日报》、《文汇报》、《新民
晚报》的记者纷纷登门采访。他们问父亲:对共产党有什么看法,对党的文艺有什么意见
?是否希望重新出版解放前的旧作?等等。父亲一一婉谢了他们,没有提什么意见。
倒不是父亲有什么预见,他这样做的主要原因,在于他是一个极重情义的人。中华人
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文艺界的一些领导人,像周扬、田汉、夏衍、阳翰笙等,在思想上,
创作上,乃至在生活上,都曾给父亲许多鼓励和帮助。父亲的杂记簿里,就有这样一页接
受资助的记录:邓(初民)副省长:四百元,寿昌(田汉)公:二百元,阳翰(笙)老:
三百元……在父亲的心目中,他们既是朋友,又是于自己有恩的人,十分可敬可亲。莫说
自己没有什么委屈,即使受了委屈,也可以慢慢向他们诉说,何必一定要公之于众呢?至
于重新出版旧作,父亲倒是有些想法。比如《蜀山剑侠传》卷帙浩繁,可否出个删节本?
但他又觉得这时提出此事,似有见利忘义之嫌,终于没有开口。
“反右”之后,紧接着就是全民“大跃进”。既然这“跃进”是“全民”的,文学创
作自然也不能例外。一九五八年六月初,父亲抱回来一大摞旧戏本子,说“这十五出戏,
要在两个月里整理出来”。从此,他每天坐在写字台前,攻苦食淡,直到深夜仍不得休息
。一天下午,名画家董寿平来访。他将一本杂志递给父亲,关切他说:“看看吧。‘反右
’余波未平,听说还有补划的‘右派’呢,你要好自为之啊!”客人离去后,父亲打开那
本杂志一看,懵了。我们见父亲脸色不好,连忙过去看他手里的杂志,上面一行黑体标题
赫然入目:《不许还珠楼主继续放毒》,这篇文章挥舞着“棍子”,从《蜀山》批到《剧
孟》,大有置人于死地之势。父亲叹了口气,没说什么,晚上继续整理剧目。次日清晨,
我们见他趴在写字台上,以为他又睡着了,就按惯例给他披上一件衣服,然后上学去。万
万没有想到,当我们回到家里时,父亲已经躺在北京医学院附属医院的病**了。
父亲由脑溢血造成左偏瘫,生活不能自理,这就苦了母亲。特别是父亲出院后,一切
都靠她操持料理。喂水喂饭她不嫌烦,端屎端尿她不嫌脏,翻身擦背她不嫌累。我们担心
母亲拖垮了身子,总想帮她一把。母亲却唯恐影响了我们的学习,尽量不用我们。她说:
“你们的爸爸服侍我二十多年,让我多伺候伺候他吧!”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父亲在床
上躺了两年半,竟连一点褥疮都没有生过。更令人难忘的是,在母亲的抚慰下,父亲竟又
萌生起创作长篇历史小说《杜甫》的念头来。
说到《杜甫》的创作,应该感谢现在任澳门市政府厅贾梅士博物院副院长赵文房教授
。当时,他是科学院历史所青年研究人员,也在北医住院,慕名请教,不意与父亲结为忘
年之交。父亲出院后,赵先生亦常来家中问候,《杜甫》一书的参考资料即为其所提供。
一九六○年二月,父亲躺在**,开始口授《杜甫》,由秘书侯增记录。断断续续,
到一九六一年二月,终于完成了作品初稿。当侯增用工整的钢笔小楷,录下关于杜甫“穷
愁潦倒,病死舟中”那一段描写时,父亲对母亲说:“二小姐,我也要走了。你多保重!
”果然,到了第三天,即二月二十一日,父亲溢然离开了人间,享年五十九岁,恰与杜甫
同寿。
录自《人民日报》(海外版)1988年3月15日一4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