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列长枪斜挑,道道寒光闪动,一个个头戴狰狞面具,提枪握刀的骑士,双脚轮番夹踢**牦马兽腹股,牦马兽被骑士靴子上的马刺扎入表皮,疼痒难止,一个劲的摇头摆尾,躁动着低低闷吼,无处宣泄的感觉在一阵阵吃痛间越发明显。
此时,这些正死死拉住缰绳的骑士,只要催促的动作稍大一点,**牦马兽就将不顾一切的狂冲而出,去尽情的释放体内那股躁气。
很明显的,这些骑士无一例外都是控兽的老手,能够在准备冲刺的阶段,便将**坐骑调整到爆发的临界点,一旦开始冲锋,定会一往无前,不死不休。
这是一队正在林外列阵的斗魔战骑,没有旌旗招展,号带飘扬的纷乱景象,没有对阵厮杀前,本应有的紧张或胆怯,除了几千头牦马兽此起彼伏的低吼跟响鼻声,耳中已被连成一线的沉闷蹄踏声所布满。
百余名身着短褂,腰佩长刀的魔族骑士,在阵后一处高地,隐隐的拉成了一个半弧形,牢牢地护卫着中间的十几名将领模样的人,而那十几个将领,此时也正簇拥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这位老者的穿着很奇异,身处战场,却头上无盔,体不覆甲,除了穿着素袍之外,只是很简单的披着一个貉裘披风,脚下蹬着一双布鞋。
老者微眯着的双目,黯淡无光,显得死气沉沉,苍白消瘦的面庞,偶尔还露出几分病态,一头雪白的长发,也只是随便的用根细绳系于脑后,山风一吹,还会带乱几缕发丝,怎么看怎么像一个老态龙钟,半脚已经踏进棺材的老农。
可在老者死气沉沉的眼光下,一众鲜衣怒马,盔明甲亮的魔族将领,却无不敬畏地伺立于旁,连大气都不敢喘。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个老者便是执掌五大魔族主力军团之一,六万斗魔战骑生杀极权的大帅----厉冲。
此时的厉冲,对四周密林内频频出现的敌情,并非显得特别在意,反而将思绪停留在接连传报而来的噩耗上,空洞无神的双眸,古井不波,涟漪不起,眼神越发深沉了。
东线大营被上千翼人投火突袭,十里营盘付之一炬,一千余留守兵丁与几千土族杂役,大部葬身火海,只余百许侥幸逃生。
三万多头用来替换以及配种的牦马兽,营库中能装备数万大军的精良兵刃、铠甲、马具、粮饷,也同时被熊熊大火毁于一旦。
大源接到望日城求援后,为了清剿乱匪,保证粮道畅通,守将白?j轻易调兵出城,被云雾四色重骑伏围于野外,一战之下,全军溃败,后逃溃军又被轻装简行的几色轻骑一路追堵,层层截杀,尾随攻陷中州门户重镇----大源。
此役,白?j战死,三万带甲灰飞烟灭,大源易手,致使中州东南门户大开,由此东疆南疆与中州接壤的土地上,再无一座坚城可以抵挡异族的大规模入侵。
望日城与洛仓这两座重镇,在大源失守后,与东南疆域之间,变得无遮无拦,也一下子暴露在了各方异族势力的面前,中间除了一座渺无人烟,无关无隘的邬葱岭,再无任何缓冲地带。
“少才!”一直沉吟不语的厉冲,忽然叹气出声,空洞的目光无目的的朝前延伸开去,漠然前视道:“据刚传至的信报,洛仓十万担囤粮也已悉数被焚,你怎么看?”斗魔战骑三大营之一的彪骑营副将,也是厉冲最为倚重的大儿子厉波,应声拱手道:“依末将来看,黑巢此举表面来看是想逼迫我方无粮自溃,其真实意图却是想让我军陷入山地丛林地形,死战不退。”
“哦?”厉冲稳坐钓鱼台,不置可否的看了大儿子一眼,淡淡道:“何以见得?”厉波眉头微皱,显然听出了父亲语气里的冷漠,紧声道:“大源一失,致使我军左翼完全暴露,下了邬葱岭往西,便是无遮无拦的中州平原,云雾五色轻骑,来去如风,随时可能在意想不到的时候从西面疾速掩杀而至,或袭扰我军左翼,截断来往运送的粮草辎重。”
接着又补充道:“而我东线大营被袭,即使回撤到大营驻地,短期内也无法取得兵刃与后续补给,无力再次展开攻击,也无法凭险固守,斗魔战骑机动性将完全丧失,这就会让我方生出速战速决的想法,以求尽快歼灭邬葱岭内的黑巢狼军,将督明与赫日等一众匪首,或俘或杀,到那时,敌方所剩的两万徒步熊军,一到平原之上,就成了砧板上的肉,只能任我宰割。”
“余粮不足支撑一万五千兵马十日之需,退兵却又陷入先后夹击的险地,进则如困兽犹斗,一旦战胜却能一劳永逸。
退则危机四伏,机动优势完全丧失,故而有进无退,才能不陷入被动。”
厉冲微微点了点头,叹气道:“听起来说的有道理,那你知不知道黑巢为何对为父本镇围而不攻,只是派兵在四周佯动袭扰,反而任凭西面一万儿郎**,不加阻拦?”厉波听到“为父”一词,浑身一震,厉冲治军极严,这还是第一次在军中自称为父,忍不住低声道:“父亲,都怪孩儿愚昧,请父亲示下。”
“洛仓,又是这个洛仓,少才,你自当年洛仓一役,一直跟随为父征伐四方,经无数大小战阵的血腥磨练,如今勉强可为将才,但比起黑巢酋首的战略眼光,却仍旧差了好几筹。”
厉冲深邃的目光投于密林,漠然道:“你只是看到了眼前一点一战的得失,却没有把整个天下视作一局棋,连为父都是经过再三推敲,才隐约猜出了个大概。”
厉波闻声一愣,显然不明白为何厉冲问的是一万进山兵马,却一下子又从洛仓跳跃到了天下棋局,讶道:“难道真的是低估了督明?”“督明?”厉冲冷笑一声:“稳中行险,正中有奇,改革兵制,料敌机先,勉强可为半个帅才,但这局棋从一开始,我们魔族就输掉了,不是老夫小看督明,能够一子落下,无论对方如何应子,都可稳操胜券的人,绝对不是他,甚至那个人落子之后,便已经能够抽身脱离这盘天下棋局,因为我等无论怎样应子,无论再下多少子,都已经不再重要。”
“父…父亲,您是说那个传说中的黑巢大首领?”厉波双目射出了不可置信之色,连声道:“虽说如今南疆与东疆局势先后糜烂,可我们毕竟尚未全力出手,五大主力军团也才动了一部中的万许人马,只要我族平叛大军源源不断开至,莫说是一个小小的黑巢,就算整个北疆也能一把抹平。”
“战!真的只是争胜于沙场之上么?”厉冲语气转为严肃,冷喝道:“督明佯围老夫本镇不动,反而贪功诱引本帅外围一万兵马入山,妄想逐个击破,一出手便落于下乘,老夫便知道这盘棋不是由他起手,岂不知这一万兵马,本就是老夫刻意留给他的。”
厉波瞪大了眼,惊呼道:“什么?”“哼!”厉冲冷哼一声,森然道:“老夫几千兵马散布山地丛林,如果大源与洛仓不失,进可攻,退可守,如今却要负担一万五千兵马的口粮,退也来不及了,即使能够不损一兵退走,前有左翼的云雾轻骑堵截,后有黑巢追兵,缺衣少粮又能退出多远?”“要老夫是督明,必将直袭对方本镇帅位,只要本帅一去,六万斗魔战骑也将不复存在,可惜呀,棋差一着。”
厉冲摇头道:“如果是老夫掌军黑巢,又有五万北地骑兵与云雾九色战骑配合,甚至会放弃一切战略要点,率兵直取幽都,只要兵临幽都城下,无论能否攻陷幽都,这场仗也都不用打了,督明小儿毕竟没有这个魄力,想要步步为营,一路攻杀,却反而陷入被动。”
“直取幽都?”厉波骇然道:“那几乎要陷入数十万大军的重重包围,怎么可能打胜?”“为父说过一定要胜了么?”厉冲双目闪过一抹惧色,吸了口气道:“那个先手落子于棋盘之上的人,比老夫更加懂得人性与人心,一旦幽都沦陷,四方必乱,看似被重重包围于绝地之中,却不知同样也是处处破绽,各怀异心的地方诸侯,必会拥兵自重,面对异族动乱,都城沦陷,首先便会选择保存实力观望,而不会第一个搬兵回师,否则连空虚的老巢都会被异族占去。”
“可黑巢新占之地,如今的东疆同样空虚无比,守卫连城的黑巢兵马恐怕连千人都不到,皋垓关甚至没有一兵一卒留守。”
厉波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疑惑道:“难道他们黑巢不怕?”“怕,不过不是他们怕,而是老夫后怕!”厉冲露出了凝重的表情,沉声道:“那个人布的这局棋,本就是打算要先输两子,后赢全盘的,尽管为父能够推算出他的下手,却也无任何消解之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棋局朝一个必输的局面发展,因为那人是把整个天下作为一个棋盘来落子,任何棋子都可以失去,只要最后能够赢得天下。”
“可以失去任何棋子,赢得整个天下?”厉波不解道:“父亲,孩儿不明白为何黑巢留下了空虚的东疆,却反而能赢得天下?”“你知道这人的丢出的二枚弃子是什么么?”厉冲空洞的眼神,再也无一丝神采,漠然道:“就跟为父不得不把一万斗魔战骑当作弃子丢出一样?”厉波迷茫的望着眼前,似乎一下子苍老了不少的父亲,摇了摇头,却知机的没说话。
“第一枚弃子,便是那北疆十六个游牧部落,联合起来的五万北地铁骑。”
厉冲爱怜的看了眼跟随自己多年的儿子,胸中油然升起一种无力抗拒的感觉,颓然道:“东疆本就是那人故意放弃的,只要我魔族大军借助战船,从黑川江上游顺流而下,重新占据北遥郡水师大营,牢牢封锁住黑川江江面,不利水战的五万北地骑兵,即使不被我大军剿灭,也绝难再逃回北疆,无论黑巢与我族博弈的胜败结果如何,也都将全军覆没。”
厉波愕然道:“北疆练惊鸿与黑巢乱匪不是盟友关系么,父亲所说的那人,为何要这么做?”“为了最后的结果,为了魔界大动乱,为了整盘棋的胜局,他不得不如此,不丢出几枚够分量的弃子,又怎能换来整个天下。”
厉冲摇头苦叹道:“因为那人所弃的第二子,便是黑巢本身!”“什么?”厉波骇然惊呼道:“这…这怎么可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老夫不怕如今这个火中取栗的黑巢,因为无论局势发展至怎样的局面,黑巢也将元气大伤,各方势力相互倾扎下,根本无力夺取最后的胜利。”
厉冲悠然道:“老夫怕的是经此一役,浴火重生后的那个黑巢,如果此役不能一劳永逸的歼灭黑巢,短则数年,长则二十年之后,一旦给了黑巢休养生息,治愈伤痕的喘息时间,其必将成为我魔族的心腹大患。”
“八位殿下要是仍旧亲政就好了!”厉冲叹了口气道:“失去了八大天王的魔族,就像少了泥灰粘合的城砖,看似坚固无比的高大城墙,殊不知只要抽调最下层的几块砖,整面墙壁不用人推,自己便会轰然倒塌,那个布此棋局的人,高就高明在拿捏的分寸,一出手便直击我族死穴,一旦魔界大动乱来临,无论我族如何应对,也将从此失去统治的根基。”
“几块城砖?”厉波懊恼的甩了甩头,道:“父亲,或许局势的发展,并非象您猜测的这般险恶,或许只是凑巧,孩儿怎么也不能相信,我方还尚未真正意义上的输掉一仗,只不过丢掉一个东疆,便已然全盘败了。”
“你见过谁是等到全身器官都溃烂后才死的么?”厉冲沉声道:“将北疆最强大的一股力量,十六个游牧部落联合起来的五万北地铁骑,借助我族这把刀灭掉,本来有望统一的北疆,必将再次陷入急剧的动荡中,由此排除在争鼎的棋局之外。”
“将中州搅乱,并且留下身后空虚的东疆,等着我族大军去攻占,原本拥有各自领地的各方诸侯,面对东疆这块肥肉,必会蠢蠢欲动,一旦忍不住发兵,便留下了空虚的老巢,无论我族内部还是异族势力,必将乘虚而入。”
“牵一发而动全身,在地方诸侯的相互征伐下,又将加大割据的局面,各自裂土封王,魔族内部一乱,异族又会紧跟着乘虚而入,魔界又怎能不乱?”厉冲叹了口气,道:“这是一局明棋,那人将每一步,每一子的后招,都清清楚楚的摆在明处,可惜有资格与此人博弈的对手,并不是老夫,而是藏在魔界众人心灵深处的人性与人心,试问能够逃过自身欲望的人,又能有几个?”不光厉波闻声沉吟不语,连厉冲身旁一直在静静聆听二人谈话的一众将领,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四周密林内传出的异响,身前数千作势欲扑,杀气腾腾的斗魔战骑,所营造出来的紧张气氛,并没有对这些人形成丝毫的影响。
众人从厉冲的话语中,已经能清楚得明白,这场仗由一开始就结束了。
斗魔战骑的十几位将领,本以为自己手中掌握着毁城灭国的强大力量,可以把一切敢于螳臂当车的敌对势力碾个粉碎。
谁知等厉冲一番话说完,才发觉不但没有资格成为对局博弈的一方,甚至连作为一个观棋之人的资格都没有,仅仅是落在天下这盘棋局上的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
“传令上下,即刻退兵!”厉冲决然的话语中,不含一丝感情,断然道:“既然督明对本帅那一万兵马有兴趣,就让给他好了,有一万斗魔战骑将两万熊军拖在此处,我等也可安然退却,等督明重新集结兵力,从邬葱岭钻出来,自有别人对付,此处的胜负对我等已经毫无意义了。”
“父亲!”厉波双目精芒一闪,振声道:“莫非是‘八阵军’开到了?”“除了八王亲临,什么军开来都起不到作用了。”
厉冲一抖缰绳,掉转马头,朝左右喝道:“你等速带一队人马赶至望日城西面,将散布中州东路的四万余斗魔战骑,全部归拢一处,等待本帅到来。”
说着,从怀内取出一块玉牌,递给大儿子厉波,道:“少才,你也一同过去,记住,如今首要之务便是保存实力,以应付即将来临的魔界大动乱!无本帅将令,敢于轻出一兵一骑者,杀!”“遵令!”一众将领轰然应诺,纷纷领着各自手下,策马卷尘,疾驰而去。
紧接着,几十面令旗舞动开来,数千斗魔战骑在一个个带队将官的命令下,依次掉转马头,开始朝邬葱岭南面折转行进。
隐隐包围着此处斗魔战骑集结地的四周密林,忽然间静了下来,可能负责此处佯攻的黑巢带队将领,想不到厉冲会突然撤走,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与此同时,从邬葱岭西北方向,传来了阵阵喊杀声,那是一万外围斗魔战骑入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