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彩灵笑道:“一点也没错,你看看你这副德行,真是临死前还化妆,死要面子啊!”瞿横天被一小女子指着鼻尖,莫大的羞辱感甚至能令他的心脏爆炸,倏然经脉倒转,一滴毒酒没逼出来,喉咙一甜,哇出一口瘀血来。云飞一扬脖子,又饮下一卣,将酒器倒悬,并无一滴落下。众人齐声喝彩,聒噪得几乎能将瞿横天的耳膜震破。
仨徒弟见师父瘫在凳子上,面比蜡白,吓得急性惊风,大叫道:“师父,你怎么了!”连眼泪都急得流了出来,就似蔡邕哭董卓。瞿横天连睁眼的气力也没有,气若游丝道:“解药就在我的腰带里,快,快……”徒弟们得了信,忙从瞿横天身上取出一个小瓶,倒出一粒丹药就往他嘴里塞。李祥笑道:“你这护心油,没事找俺们报仇,可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活该你倒霉!”瞿横天的徒弟们本待要发作,因此刻师父性命攸关,暂且把这口怒气咽下。
瞿横天的气血在慢慢恢复,李祥筛满一卣毒酒,笑嘻嘻地递到他嘴前,道:“来,喝杯凉水,喘喘气就好了。”瞿横天怪眼一翻,着力把李祥的手臂一推,那杯酒都洒在了桌上,李祥不会武功,立地不稳,要不是罗彩灵眼快扶住他的夹肢窝,定然歪倒在地。
瞿横天的三个徒弟们如何按得下这口窝囊气,其中一个叱道:“鸭臭皮蛋你欺人太甚!”三人举起拳头就往李祥身上砸,罗彩灵举手便要招架。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云飞大喝一声,把手掌往桌面上一揿,沾了一巴掌的酒水,飘然挥洒,出手遒健,星星点点的水弹子疾如旗鱼般地分击三人,三人就像着了魔咒一般,全被定如木鸡。
“好功夫!”赢得四下掌声如雷,罗彩灵看得甜笑,心道:“还用不着我动手呢!”便撒了架式。
云飞从籝子里抓起一把牙筷,随手扬掷,唰唰风过,牙筷就似钉子一般钉在墙壁内,力道又刚刚好,与墙面一崭平,轮廓为一个“休”字,酣畅淋漓,鬼斧神工。众人都看得瞠目结舌,有的人还跑到墙边去摸,手感平滑,啧啧道:“嚄!真是奇了,这筷子进墙怎进得这般好!”沉寂的空气里霍然爆发一片彩声。李祥乐得合不拢嘴,道:“好兄弟,你倒蛮抢眼的嘛!”要知道,云飞的光荣就是他的光荣。
瞿横天方知与云飞的武功太过悬殊,愣在凳子上坐立难安。云飞爽朗笑道:“承让了!”李祥抬高了嗓音道:“半瓢水还跑来献丑,真让人笑掉大牙了!”朝瞿横天轻蔑地摆着手,道:“走吧,走吧,回去洗了睡吧。”瞿横天揩干胡子上的血渍,要解徒弟的穴道,却不知云飞的点穴功夫独到,在徒弟身上戳来戳去,就是解不开,弄得狼狈不堪;只好低三下四地央求:“还望阁下行个方便。”
云飞还未答理,李祥倒挺出身来,伸出一根食指在瞿横天的胸脯上戳了两下,道:“想救徒弟,梦着呢!”瞿横天黄着脸揖拳道:“天上人间,方便第一。”李祥还要打岔,云飞拉过李祥,走到那三个呆瓜身前,在一个呆瓜身上同时按下库房穴和气舍穴,那呆瓜才能动缠。瞿横天看云飞的点穴解穴手法如此奇妙,又愧又嫉。三个呆瓜分别被解穴后,都被云飞吓怕了,战战兢兢地躲在瞿横天背后。
瞿横天见徒弟们脱了险,便翻过脸来,道:“你有种!望留下名姓,我崆峒派算是认得你了!”云飞听得暗锁眉头,上次与崆峒派的“苍浪子”蓟蓼、“铁杆判官”郜炯一案尚未澄清,今次又无意开罪了崆峒派,不知日后会生出什么事来。瞿横天见云飞不吭声,粗声粗气道:“难到你敢做不敢认么?”云飞不好决断,一望罗彩灵,见她脸色阴沉沉的,不敢妄生迁忤,道:“在下姓云名飞,表字鹏举,大家同闯江湖,抬头不见低头见,有话好说……”瞿横天得了名姓,厉声道:“不必多言,后会有期!”
看得瞿横天一行人踢着腿饮恨离去,旁人都罗罗唣唣地指点评一。云飞心里一半爽心,一半担心。李祥走到门首,朝他们的脚根吐了一口浓痰,骂道:“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傻瓜永远都不会觉得自己傻!”围观的人众都缠着云飞,问他如何修得如此好功夫,云飞含糊了两句,众人渐渐赞誉着散去。店主见没打坏店内的物件,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到内房的观音面前烧香去了。此时的店中,客人的挟菜与饮酒,酒保的张罗和吆喝都恢复了正常,虽然喧嚣,却很安全。
云飞祥和地坐下了,他在考虑未来应面对的一系列后果。罗彩灵挨着云飞坐下,朝他后背捶了一拳,气鼓鼓道:“何必对这种人委曲求全的,你要下次再敢这样,我可看扁你了!”云飞没有看她,苦笑一声道:“我知道了,灵儿喜欢强硬的男人。”一听这话,罗彩灵愤然的面色突然转为黯淡,右手搭在云飞腿上,揪着布料,缓言说道:“你错了,我并不喜欢强硬的男人,我只是不愿看到你在别人面前懦弱的样子。”
罗彩灵的语话笼罩住了云飞的耳膜,四周的喧哗好像变得恬静了;云飞心里浮沉不定,垂目看着罗彩灵揪裤的小手,纤雅可怜,忍不住将其握住;罗彩灵为之一颤,那只手似要溜掉又不愿溜掉,就像一只漂流的小帆船停泊在他的港湾里。云飞感到罗彩灵的手好烫,她的指甲在他的手心里轻轻蠕动,让他感到痒痒的,又舍不得放手,空气变得恬雍而美丽。李祥依旧伫立门首,用呆呆的眼神空望闹市,他从罗彩灵看云飞的神情中已体查出,他们之间不愿被人打扰。
宝贵的温情很快就被理智冲散了,云飞的手徒然拿起,不敢对罗彩灵心存他念。罗彩灵也腼腆得缩回了手,云飞感到腿上的压力骤然消失,站起身道:“咱们耽误了这么久,也该起程了吧。”罗彩灵跳动了几下眼睫,来排揎心头的余情,茫茫然然地拎起桌上的包袱。
“让我来吧。”云飞从罗彩灵手中接过包袱,挎在右肩上。李祥发现了塌房内极微小又极重大的变化,打着鲠道:“我,我去牵马。”
今日寒燠失时,灼热的太阳似乎专门与远足的人作对,就像火龙在空中游荡,烤得大地都要化掉了。天空没半点云翳,风也偃止送凉,人就像被放在蒸笼里,又闷又热。踏着热烘烘的土地,浑象过火焰山的,那三匹照夜白曝着日头,喷着气,气力不支地奔行;骑上远行客的额头都落着斗大的汗粒,眼睛都被熏昏了,李祥骂道:“这太阳真是可恶,不知是个什么鸟东西,忒般的热!”
一路风尘辛苦,只见前方青松碧柏,葱葱茏茏的一片山林,宛如乌云下地,浓荫蔽日。说到这山林,偏也奇巧,又可说是善地、又可说是恶地,却是如何的善法、恶法?听我道来,若是清心寡欲的人移居山林,便是修练道场;若是强盗们移居山林,便成了打劫圈围。
对于远足之人说来,这山林却是歇腿的好所在。云飞一摆脖子,甩了甩汗,道:“别把马儿累坏了,我们休息一下吧。”罗彩灵用袖揩着汗,道:“我正有这个想法。”李祥虽头戴箬笠,还热得猛抖衣裾,把缰绳一提,翻身下马,挥汗成雨,吹气吹嘘道:“心动不如行动,快快,就在这儿随便纳纳凉吧。”
进了林中,叶大笼樾,草木芾茂,让人油然生凉。云飞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小药瓶,倒了三粒仁丹,一人食了一粒,以防中暑。三匹马被拴在树上,悠游自在地吃着青草;云飞闭目静坐着;罗彩灵躺着看天;李祥热得像个油人,取下箬笠,松着裤带,敞着衣服,哝哝说道:“秋分都这么热,比及来年的三伏天,人岂不是要将皮剥掉才凉快!”云飞睁开眼说道:“咱们这一窝一拖地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聚泉庄?”罗彩灵躺在舒适的草丛里,笑道:“我就是要边玩边行,偏不放你见雪儿,偏把你牢牢地捏在我的股掌之中!”云飞连忙闭上眼睛,再不敢顶撞她了。
李祥唉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一到夏天,人就变成猴子了。”云飞问道:“什么意思?”李祥笑道:“一个个抓耳挠腮的。”云飞悟出话音来,大笑道:“你说蚊子叮人哪!”李祥笑道:“正是。好在秋天虽热,却没蚊子,心情倒不甚烦。”云飞正欲答腔,罗彩灵道:“你们两个别嘀咕了,饶我安稳地睡一觉吧。”
脚根处便是一滩深绿色的薮塘,就像一面镜子,映着青山,映着白云。三三两两的鱼狗巡飞在上,不时打破镜子,刁起疯狂摆尾的猎物,不一会儿,破镜又复圆了。莎地上麈麇悠徉;紫荻上蝴蝶纷飞,如果它们翅膀上的风能扇得大一些该有多好啊!
罗彩灵吹着水浒所特有的略带熏腥味的微风,全身都被嫩绿的三叶草茸茸包住,似乎能听到小虫子的说话声,憧憬道:“真想洗个澡啊!”李祥把身边的牡荆一打,高兴地叫道:“对了,可以游泳啊!”边说还边解衣,笑道:“再不泡水,要生痱子的。”
罗彩灵淘气地爬起身来,笑道:“我也要去!”云飞睁开了眼睛,看着罗彩灵一身薄薄的纱衣,脑中陡然嗡嗡一响,道:“你不行!”“为什么我不可以?”罗彩灵孩子气地眨着眼睛。云飞挤着嘴唇,碍着羞,不好说出。李祥已“扑嗵”一声跳下薮塘,惊起两只鹈鹕,哈哈笑道:“各位鸟儿莫走啊,陪我玩耍嘛!”罗彩灵一边看着李祥快乐地泅水,一边把云飞推来推去,嗫嗫嚅嚅道:“你说啊,为什么李祥可以而我不可以?”云飞心中正在犯急,冷不防见她手腕上还裹着绷带,灵机一动道:“你手腕上的伤还未好,遇水会腐烂的。”“哦。”罗彩灵点着头,这才端正坐好。
“这还提醒我了,你把腕上的布扯下来吧,天气这么热,让伤口透透气。”云飞边说边帮罗彩灵扯绷带。“不!我觉得没事。”罗彩灵慌忙把受伤的手捂在胸前,脸含羞涩。从林口吹起了一阵东南风,热燥燥的,云飞劝道:“还是扯下来吧,捂久了会流浓的。”“不扯,不扯,不扯!”罗彩灵任性地叫嚷着,已将身躯远离了云飞,在她眼里,这绷带就像不可丢弃的宝贝。
“好吧,你要绑就让你绑着吧,日后可别怨我没提醒你。”云飞背上生了一些汗,便打开包袱,取了一把泥金小扇悠然扇着,叫道:“灵儿,你坐过来吧,我这儿有风。”“不要!”罗彩灵背对着云飞,悉心抚摸着绷带,似乎从柔软的绸布中抚摸到曾经拥有的柔情,怎么也舍不得解下,因为,这是云飞亲手替自己系上的啊!
李祥打了几个扎猛子就骨碌上岸,抠着后背,对云飞道:“游泳都游得不安稳,刚才有个扁条黑虫附在我身上,怪痒痒的。”
“啊!——”云飞惊异地一叫,瞪大了眼睛,急问道:“那虫子是不是宽体象个纺锤,背面暗绿,有五条黑色间杂淡黄的纵行条纹?”听云飞讲得这么翔实,神情又可怖,李祥顿时发觉那虫子一定不对劲,心里一凉,缩着颈子答道:“对!对!”云飞追问道:“你的手上是不是被蜇了?”“正是!正是!”李祥心里直打鼓,道:“那是个什么怪物?我会不会中毒了?有没有性命安危?”
“莫非~~~”云飞的牙齿紧龁,脸上肌肉抽搐。李祥吓得捏住云飞的臂膀猛摇,大喊道:“快告诉我啊!”云飞忽然大笑起来,扯开李祥的手,道:“瞧你紧张的,不过被蚂蟥刺了一下,它又不吸血。”看着云飞笑不可抑的样子,李祥才明白受了愚弄,气得把他狠踢一脚,啐道:“没什么你说得那么恐怖,神经病!”“和你开个玩笑嘛!”云飞边笑边摇着扇子,感到身上又热腾腾了。
蓦然传来一口筛锣声:“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原来一中年强盗手提两把金锏,脚穿吊墩靴,立在一丈开外的槲树下叫嚷,由于天气炎热,不停地吐舌头。云飞与罗彩灵一个靠着树干坐着,一个抠着树皮。云飞自言自语道:“我怎么总是碰到强盗?”罗彩灵问道:“你碰到过几次?”“三次了!”云飞似乎很恼火。罗彩灵道:“这也叫多?你若是跑货的,三百次也不够!”
李祥有云飞壮胆,哪将这家伙放在眼里,叫道:“这条路的年限比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还要老,怎么可能是你开的!这山上有几十万株树,若都是你栽的,给你几辈子也栽不完,真是瞎扯蛋!”强盗听李祥说得有理,挠了挠脑袋道:“我不晓得,反正全天下的强盗都说这句黑话,闲话少扯,不给买路财不许过!”李祥一摆手道:“不许过就算了,嘿嘿,我绕道走!气死你,怄死你!”强盗见李祥吊儿郎当的样子,心中火起,大喝道:“唗、唗、唗!老子不管,绕道走也要留下钱财!”
李祥走到强盗跟前,拍了拍他身上的灰,牵了牵他的衣服,道:“你看看你,哪里像个强盗的样子。”接着把他腿一拨,道:“腿要拉开一点。”又把他下巴一撩,道:“头要抬高一点。”再把他肩膀一扳,道:“胸要挺直一点。”摸着下腭,点点头道:“这样才有强盗的猛虎架式嘛!”强盗木着身子,打着鲠道:“你怎么知道得比我还清楚?”李祥拍了拍他的肩头,道:“这年头,像你这种剪径的多着哩,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嘛!”
日头当可铄石流金,强盗还穿着厚褐衣,身上骚热不过,搜出一片发了霉的汗巾揩着汗。李祥浑身蒸湿,见强盗的腰背搢着一把棕扇,便大手大脚地取了下来,“呼呼”地扇着风,道:“天气这么热,你也出来打劫,真是要事业不要温度啊!”强盗已热得像铁古油,继续拭着汗道:“没法子,日子不好过,混口饭吃嘛!”“那,你每天能挣多少啊?”李祥笑嘻嘻地问着。强盗道:“这可说不准,肥猪瘦羊就得看火气了,多则充用数月有余,少则一日开销干净。”
强盗咦了一声,道:“我和你说这些打鬼!从来没见过像你这种被抢劫的,怎么一点也不怕我?”李祥大笑道:“你又不是妖怪,有什么好怕的?”强盗一望罗彩灵,再望搭在马背上的包袱,道:“你怕也好,不怕也好,留下姑娘,留下包袱,然后滚蛋!”李祥陡然揪起强盗的衣领,叫道:“你先头还说只留下买路财,怎么现在连姑娘也要?你不讲信用,你不是好人!”
“费话!俺本来就不是好人!”强盗把李祥的手甩掉,啐道:“再敢对俺动手动脚的,俺剁了你的猫爪子!”说罢,抢过李祥手里的棕扇,搢在腰背上。云飞与罗彩灵已笑趴在地上。
李祥踏着沉重的脚步来到云飞身前,叹道:“我的生死轻如鸿毛,就让我去吧,你还要照顾灵儿取青龙宝珠呢!”云飞连忙站起来,握着李祥的手,道:“不!还是成全我吧!你的年龄比我大,孰不知孔融让梨于兄,这事非我不成!”李祥道:“不行!你死了,谁来保护灵儿?”云飞道:“我老是惹她生气,我死了一了百了!”
两兄弟哭抱一团,只是光打雷不下雨。在友情与人性的激烈攻势中,强盗手中的金锏落地,一把鼻涕一把泪道:“贤哉二兄弟,我没脸见你们了!”话刚落音,便擦着泪一蓬风地跑了。
打发掉了强盗,云飞顿时推开李祥,道:“我演得不赖吧!”“哼!我的演技才是一流的!”李祥赶忙拍着被云飞肮脏的躯体污染的衣服,道:“这次赶走强盗全是我的功劳,你只是个陪衬!知道吗,陪衬!”“少丢瘟!强盗是感于我那伤感动人的语调才动了人性本善之意!”
罗彩灵道:“你们都错了,强盗是看我可爱,我对她使了一个眼色,他便害羞地跑了。”两人听得大笑,一片和乐融融中,罗彩灵笑道:“想不到连不会武功的李祥都能赶走强盗呢!”李祥快乐得像个受了表扬的孩子,道:“赶走个把强盗算什么!恁你什么事,我高来高就,低来低对!”云飞含笑跨上鞍鞯,一望晃眼的日头,道:“起程!”把马一夹,快蹄驰去。
行在途中时,李祥发觉遮阳箬笠忘了拿,径自后悔,又不敢跟云飞和罗彩灵说,怕他们取笑。
白云满彰来,黄尘暗天起,关山迢递,三个玩事不恭者又不知将多少风尘甩在身后。灰砾飞飞扬扬中,有十几个天真未泯、光腚的男孩子打泥仗;女孩子则蹴鞠、踢毽子。云飞注视着,既感到清纯的恰意,心中又不禁泛起一丝辛酸,谁说童年似黄金,只是人未醒。
骄阳照曜下,三人的喉咙都已渴得冒火。云飞手搭凉篷地斜目一瞟,见一家店铺前的招牌上写着几行很惹眼的小字,便勒马控骢,过去一瞧,李祥与罗彩灵也下了马。李祥见云飞盯着招牌看,不知上面写着什么金玉之辞,便问了一声。云飞指着招牌道:“这上面不都写得很清楚吗!”李祥道:“我识字不多,你念给我听。”云飞还未启齿,罗彩灵倒赶先念了起来:“本店出售各种解凉饮品,有鹿梨浆、甘豆汤、姜蜜水、木瓜汁、卤梅水、荔枝膏水、雪泡缩皮饮、椰子酒、梅花酒。”
“哇!”李祥的口水直往外泄,正待往屋内冲,倏然一个小椟子迎头飞了过来,擦着李祥的耳朵摔到地上,砸个粉碎,里面的铜钱骨碌碌滚了一地,琳琅作响。如此飞来横祸把李祥吓得虚掩耳目,腿像灌了铅,一步也不能挪。
接着,屋内洋溢着夫妻二人的口角声,“你凭什么摔我的东西?”“那就要问你自己了,定下了规矩,你不许碰我的东西,你刚才却挨了我的蒉子。”“我拿戥子戥些碎银子,不小心把你的东西触动了一下,你就摔我的钱匣子,你也太狠了吧!”
三十余岁、面目顑颔的丈夫已跑出屋来,用宽衣大袖在地上罗拾着散乱的铜钱,幸亏天气炎热,除云飞三人之外别无路人,不然可就会有趁火打劫的事发生了。只听得妻子在屋内惊天动地嚷道:“我狠?你别往自己脸上涂垩了!你把小三子家送我的一块氆氇拿去当了抹布,糟遢东西的家伙,狗眼不识正货!”丈夫道:“翻那陈谷子烂芝麻的账干嘛!”见云飞等正瞅着自己,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此刻便要顾全体面了。
妻子尚不知有外人听着,依旧在屋内嘹亮地叫道:“你怕了吧,哼哼,你没理了吧!我偏要说,我偏要提!”丈夫额头生津,频频向云飞这边呶着嘴,示意有外人在看笑话,妻子道:“你装个什么猪八戒!”发觉丈夫神色不对,便跫跫走出屋来,只见她身着吴绫、面如杏花、眉画黛绿、手套珠钏、耳戴丹璩、纂插金钗,丰仪大方。那女子徒然一见罗彩灵,脸色便好转了许多,还有些不好意思,陪着笑脸道:“姑娘见怪了,都是这个死相害我难堪!”她边说边隔空戳着丈夫,丈夫还在一文文地捡钱。
罗彩灵只当这事没过眼,道:“我们想买些凉水解渴。”李祥连忙补充:“最好是一样来一点。”丈夫躬着背,冷冷答道:“今天不做生意!”妻子一听,道:“你不做我做!”李祥连忙说道:“还是这位嫂子通人情,难怪容颜不衰呢!”她听得嫣然一笑,甩着嫩黄色的手帕,道:“还站在门口作什么,进来吧!”
三人一进屋子,顿感荫凉多了。李祥本欲饕餮大吃,听女主人说吃杂了会拉肚子,便胡乱点了两样。女主人又道:“人在郅热之际吃点冷饮,酸甜清凉的感觉,比什么都过瘾,但要吃慢些,不然很伤胃的。”云飞与罗彩灵略尝了些。言谈之中,得知男主人名为耿勰,女主人名为沃萱,此时正闹同居各爨,什么东西都分开着用。
耿勰收抬了满地铜钱后,就一直坐冷板凳,对着账单数钱,生怕少了一文,嘴里唠叨:“你摔的还不是自家的钱,少了还不是该自家背时。”沃萱哼了一声,也不作答。罗彩灵打量他们夫妻俩,见耿勰胸前的衣服破了一个窟窿,沃萱的眼色有些昏瞀,自己思量了一会子,道:“如果两位不嫌打扰,我们想借宿一晚。”云飞看了看日头,心道:“此刻才是未时,还可以再赶百十里路,为什么她要留宿?”罗彩灵这机灵鬼既放下这话,就定有道理,云飞也不便多问了。
丈夫干咳了一声,推委道:“三位借宿,本无不可;只是,茅椽蓬牖,恐怠慢了三位。”妻子看丈夫早已看得烦躁,正想换个人看看,见罗彩灵花朵儿一般模样,早想留她叙话,拉着罗彩灵的手,扬高嗓子道:“只要三位不嫌弃,我是欢迎宾至的!”罗彩灵妍妍笑道:“多谢沃婶子。”沃萱笑道:“姑娘甭客气,就当我是大姐好了!”罗彩灵陪笑了一下,又把祈望的眼神转到耿勰身上,就看他定板了,耿勰心想多几个人渗合着总胜过与妻子一拍两瞪眼好,道:“快别说了,要住就住吧。”李祥溜望了一眼装冷饮的坛坛罐罐,拊掌笑道:“俗话说,斋僧不饱不如活埋,这下我可以大饱私囊嘞!”云飞暗笑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罗彩灵询问沃萱,他们夫妻间吵架的原因,沃萱先是沉默,半晌才肯说。原来丈夫在外面受了气,回家对妻子没好脸色;妻子做了一天的家务事,本就累够了,见到丈夫一脸阴气,说不上两句就发生争执;也不过是件鳞爪小事,两人都有错,都不肯屈服。李祥一听就火了,骂道:“把在外面受的气发泄到家人身上的浑蛋最不是个东西!”话出了口才发觉不该说,罗彩灵暗骂李祥这只呆鹅。
沃萱身上的震天雷顿时爆炸,气得指着丈夫的鼻尖,道:“听见没有,连个外人都说你不是个东西!”耿勰身上的霹天炮也怒气腾涌,一怒李祥,二怒妻子,把桌子“啪”地一拍,耸起身子,道:“我是东西也好,不是东西也好,终归是你丈夫;你生是我耿家的人,死是我耿家的鬼,你又奈我何!”沃萱听了这话,像吃了杜梨一般的苦涩,眼泪顿时扑答扑答地落下。
云飞觉得呆在这里好难受,真想避之则吉;罗彩灵吓得把凳子挪了挪,躲到云飞身后。李祥可躲不得祸,咳嗽了两声,堆着一脸笑,左劝右慰道:“夫妻间,纵有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过,怎可当着外人的面相互撕扯嘴脸。”边说边自掌自嘴,道:“都是我这个烂嘴边的不好,有什么气就往我身上发好了。”云飞也劝道:“说得是,夫妻间撕破嘴脸不好看呀!我这兄弟甚没脑子,两位不要在意。”
耿勰见妻子难受,觉得自己说得过份了些,脸色缓和了许多;沃萱蹭起身子,从腰间取了一块翡翠色的绡绢,抹着泪跑到厨房去了,又拿刀又洗菜。罗彩灵看得不明不白,问耿勰道:“她怎么在这个气头上还有心情做饭啊?”耿勰压低了声音道:“你不明白,她每次和我吵完架都要怒气冲冲地做饭,将一肚子的气都发泄在蔬肉上。你看她瞪土豆的眼神,拿刀的架式,切黄瓜的力道,可吓人哩!”与罗彩灵耳语道:“所以,在这个时候,一定、绝对、万万不能惹她!”
罗彩灵往厨房一瞧,还真有那么一回事呢,拨指一算,又不对啊,道:“现在不是午饭的时辰啊?”耿勰垂着眼皮道:“说起来也惭愧,和她斗了一中午,如今还粒米未进呢。”遂又一笑,道:“今天她憋的火格外多,烧的菜一定好吃,姑娘可想尝尝?”罗彩灵搓着指头,道:“虽然我已在路上吃过了,听你说得美滋滋的,这不听话的肚子好像又饿了呢!”“别忘了还有我呢!”李祥一边嚷着,一边向耿勰赔不是,耿勰倒也不记嫌仇,与李祥嬉合了一下,便化了嫌。云飞揉了揉眼,道:“我肚子不饿,可有床借我休息一下?”耿勰忙称“失礼”,将云飞安顿在东边耳房。
“哎呦!”突然从厨房里传来一声惊叫,罗彩灵第一个跑去看,原来沃萱急恼慌神地切菜,不小心把手指划了一刀,鲜血直流。罗彩灵问长问短时,耿勰暗地取了卷柏,悄悄叫罗彩灵拿去给妻子擦,不要透露。沃萱问时,罗彩灵说是自己随身携带的,沃萱道了谢,擦了卷柏,包扎后继续做饭。耿勰也领云飞歇息去了。
家常便饭做好后,吃得最香的是李祥,假装吃得香的是罗彩灵,只顾填肚的是耿勰,口舌无味的是沃萱。沃萱挑了几口籼米入嘴,越嚼越没心情,起身离席了。耿勰则陪席劝菜,李祥先前冰水吃得多了,只添了两碗饭就再装不下肚,罗彩灵和李祥一齐离席,与主人说了几句客气话后,便去找云飞。可怜耿勰,正因得罪了妻子,碗也该他洗了。
且说罗彩灵和李祥到了东边耳房,梓门也未掩,云飞侧卧在铺箦的榻上,睡得正香呢。罗彩灵轻手轻脚地进去了,心中顿生一鬼点,拉过李祥,道:“我们玩一个游戏吧!”李祥问道:“什么游戏?”罗彩灵道:“谁能把云飞撩醒,就算谁胜。”李祥乐不可支,连声赞好,便将扫帚上的梗子毛拔了一根,想去搔云飞的痒,刚靠进云飞脸前,云飞眼睛未睁,“哇”地一张口,“啊唔”一声便把梗子毛刁到嘴里,但后“呸”到地上,待一系列动作完毕,又恢复了憨睡的模样。
“原来他没睡着啊!”罗彩灵心里有了谱,便跑到门外,将臭椿树的叶子摘了一片,放在火上烧了一烧,然后凑到云飞鼻前,心想:“这下你该睁眼了吧!”这臭椿叶子的臭味甭提多难闻了,可是,撂了好久云飞都没动静。“难道他被臭死了?”罗彩灵心里直打秋千,一摸云飞的鼻子,没气;再摸心窝,不跳了!使劲地摇云飞也没反应,鼻子一酸,扑在他身上哭将起来。
云飞本没睡着,忖道:“这丫头怎么哭了?”觉得心窝上散布着缕缕热气,身体被她的手臂抱得好紧,便睁开了眼睛,撩起她的头发,心里念道:“若说你聪颖过人吧,什么鬼点子都装在这小脑袋瓜里;若说你傻吧,直傻到让人痴醉。”再睃目一扫,又见李祥正用手指揩眼角,“李祥他也……”一时间情感交织,宛然真到了天堂一般,心里喟然叹道:“有这样两个知情朋友相伴,也不虚此行了!”竟不知怎样安慰罗彩灵才好,嘴角微微张开,道:“灵儿……”
罗彩灵突然直起身子,右拳在云飞胸头上猛的一捶,云飞“嗳唷”一声,突如其来的变故真把他给搞混沌了。罗彩灵淘气地笑道:“你把我们当成三岁小孩子啦!闭气的功夫使在你身上,本就合乎情理嘛!我能那么容易被你脱白呀,哼!”说罢又转面对着李祥,眉飞色舞道:“他可是被我弄醒的喔!”李祥颏首笑道:“我服了,我服了!”罗彩灵得了便宜之后,便蹦蹦跳跳地跑到隔壁与沃萱扯话去了,随手把两扇门拨得摇摇摆摆呜呜响。
云飞暗自好笑,自己骗人反被人骗,深愧技不如人,爬起身来,不经意地一看衣服,胸前竟残留着点点湿斑。
“她真的哭了!”云飞的心房猛地一跳,“为什么?她不是在演戏么!”这事儿又将他搞得一头雾水,忙问李祥:“刚才你哭了没有?”“少臭美了!你就算真死了,我哼都不哼一声。”李祥正坐在椅子上脱鞋子。
“讨厌的家伙!”云飞骂了一句,念及罗彩灵,又眩惑起来:“她扑在我身上,我也看不见她的脸,她大可不必真的动泪啊!那,她又为什么要哭呢?”云飞隐隐发觉到,罗彩灵把自己包藏得很深。
其实,罗彩灵刚才已对着云飞的心窝,哭着把自己所有的心事倾囊相告,只是哑言无声,难怪云飞会觉得她在自己的胸口上吐气。
李祥坐禅似的囤在大椅上,云飞说他没个坐相,还捏着鼻子吵他脚臭。李祥置若罔闻,扳着脚趾头玩儿。云飞不再理他,转头睡去,径自思索着罗彩灵,从紧闭的眼眸中似乎看到了一线隐微的折光。
女人之间的言谈从隔壁透墙而来,声音细眇却清晰。沃萱吐着苦水道:“我天天在家当灶蚂子,他却一点都不体谅我!”罗彩灵剥着柑橘皮,道:“也许是他不会表达罢了。”沃萱道:“才不是这样呢!他从来都不曾主动买件东西安慰我,我在家里就像一个犯人,有一大堆做不完的家事,真受够了!犯人、犯人,做饭的人!”罗彩灵嚼着柑橘,酸甜多汁,轻笑道:“和你相较,我感到自己好幸福,我身边的两个都挺会安慰人的。”
沃萱道:“对了,你一提我还真觉得不可思议!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和两个大男人混在一起?他们虽然穿得人模人样,只是一个面目黑土土、另一个脸上有刀疤,两副乞丐模样。”这话传到李祥的耳朵里,放下脚趾头,隔着墙壁悒悒不乐地大声叫道:“乞丐怎么了!伍子胥还讨过饭哩!”沃萱的语声顿时止住了,又听到罗彩灵的格格笑声。躺身在床的云飞禁不住笑出声来,转过面问李祥:“你从哪里听到这句典故?”李祥呆呆笑道:“我虽然没读过书,不过混在三教九流中,那些杂史歪经也晓得些许。”
李祥想把盘屈的腿放下来,那一双腿竟不听使唤,造次之间差点栽个跟头,只好扶着黄连木桌子,苦着眉头。云飞问道:“你怎么了?”李祥捏着腿答道:“我的脚好酥好麻!”云飞笑道:“不听我的话,吃亏了不是?我来帮你治治。”便来到李祥身边,揎起袖子,举起拳头,往李祥小腿上重重一捶,只听到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李祥只觉得臁骨都快被捶断了。接着,云飞把李祥的脚搬起来左右撇弄,李祥痛酸难忍,钳着桌子,闭着眼睛瞎叫唤。过一会儿,李祥下地活动了一下腿脚,道:“嘿嘿,真的不痛了!”云飞拍了拍手,掸了掸灰,心道:“对你这种人,就要来硬的。”
再说隔壁屋里,沃萱抓了一把桃酥递给罗彩灵,道:“姑娘别客气,吃啊!”罗彩灵一笑,道:“我嘴里的柑橘还没吃完呢。”沃萱笑了笑,从衣橱里打开一竹簏,里面翻出件小罩褂,摺整齐了捧在手上,对罗彩灵道:“我有一宗事拜托姑娘。”罗彩灵吃着桃酥,把视线聚在小罩褂上,道:“好大姐,有什么事就尽管说罢!”
沃萱道:“这些时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和丈夫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我也不愿这样,可是,和他说不了两句就控制不住了。”吁了几口沉郁在心之气,道:“我有个七岁的儿子,名叫耿锴,我和丈夫争执时,他总是撒腿跑掉了。我知道他一定在伤心,为了不让他看见,就把他托到邻村的亢婆婆家带着。”
罗彩灵问道:“你们这样做,就不怕五邻四舍的说闲话么?”沃萱闷住了,罗彩灵摆摆手,笑道:“算我没说。”沃萱强行转笑了一下,道:“亢婆婆是个好人,最喜欢小孩子了,纵是如此,我还是有些揪心。天气转凉了,你能帮忙把这衣服送到我儿子手上么?”罗彩灵道:“怕他穿不暖吧!”“欸。”沃萱不敢大声回答。罗彩灵凝眸问道:“为什么不自己送去呢?”沃萱躲避着罗彩灵的眼神,道:“我,我怕他怪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罗彩灵能明白沃萱作为一个母亲又身为一个妻子的矛盾立场,义无反顾地答应着,把小罩褂搭在左臂上。
院子里晾着几吊鲞鱼,发出难闻的腥臭味;衣服都晒成了麻花,也没人收。罗彩灵刚走出大门,被孩子他爸召唤住,只见耿勰捧着一盒糕点,吃吃鲠鲠道:“我有、有个七岁的儿子,嗯,托在邻村的亢婆婆家带养着,我、我做了些东西给他吃,想、想麻烦,嗯,麻烦姑娘一下。”好容易听他说完,罗彩灵格格笑道:“怕他吃不饱吧!”心道:“这对父母倒挺有意思的。”“呣。”耿勰揩汗答道,看见罗彩灵臂上搭的衣服明白了一二。“没问题!”罗彩灵右手接过,绽起的笑容更令耿勰暗自愧怍。
这时,有一个小孩子到耿勰家来找耿锴玩,耿勰说不在,还笑咪咪地将解渴的饮料给那孩子吃,一口赞他乖啊巧的。这一点很叫人匪疑所思,大人们对别家的孩子总比对自家的孩子亲热,见面又是逗笑又是买东西给他吃,难道自家的孩子就不值得人疼么?
郊野的一棵大槐树下,阳光透过叶片琐碎地照在一块石桌上,四周插着几根木橛,小孩子们在扮家家酒玩儿,男孩作蜜蜂,女孩作蝴蝶。“吃饭罗!”孩子们兴冲冲地叫嚷着,一人端一面木板,上面分别摆着泥丸子或一些青草、梗柯。他们把这些天然的食物放在石桌上,一个孩子道:“这个位置不好,咱们到那边吃!”另几个孩子欢快地答应着,闹哄哄地跑开了,只剩下一个离群的男孩独坐木橛,他头扎垂髫,生得面色黧黄,双目无神地望着别人远去。头顶上,被槐树抛弃的一片叶子忧伤地落在石桌上。
这个孤苦伶仃的男孩忍不住扑在石桌上哭泣,已记不清是第几次哭了。一阵沙沙的脚步声踏着莎草向这边拢来,窈窕的身影遮住了暖烘的阳光,在男孩身上抚摸着。男孩感到背上清凉,眼中热消,便将哭红的眼睛在衣袖上擦了擦,回头顾望,只见一个姐姐捧着一件小罩褂和一盒糕点,含笑婷立在旁,生得面若春花、目如点漆,正是罗彩灵。男孩瞪大了眼睛,只一逢面,就打心底里喜欢这位姐姐,又不知这位姐姐找自己有何事,痴痴傻傻地望着她。
罗彩灵陪坐在男孩身边的一根木橛上,取缟绢替其拭了泪,端祥他不住,亲声问道:“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啊?”男孩夹紧了臂膀,答道:“耿锴。”罗彩灵见他怕生而紧张的模样,抿嘴一笑,续问道:“多大了?”“七岁。”耿锴已把头低得老下。罗彩灵摩挲着他前额的短髦,问道:“怎么住在这儿呢?”“我没有家。”耿锴的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罗彩灵的脸色黯了下来,道:“怎么会没有家呢?”“我爹娘吵架,不让我和他们住。”耿锴的声音在发抖。罗彩灵撩弄他的耳鬓,道:“他们好坏啊,你恨他们么?”耿锴摇摇头,道:“不恨。”
孩子纯真的答语总能令成年人感动,罗彩灵细语问道:“为什么呢?”耿锴举起弱目,答道:“因为,他们是我的爹娘。”罗彩灵的手垂落下来,心里好不是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