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朵很生气、非常生气,本来她很高兴,非常高兴。
她一生气,就会把自己单独关在自己的小帐篷内,躺在毛毡上,枕着双手,撅起可以挂一个油壶的小嘴,眼睛冒着可以点燃帐篷顶棚的火,呼哧呼哧喘粗气。
这次没点蜡烛的昏暗顶篷同样还是差一点点没被烧着,但被烧出一个洞,圆圆的大洞,洞里露出一个人的笑脸。这个就是几乎每夜都会出现在自己梦中的那个笑脸,总挂着一丝令自己不忿的略带戏谑的笑脸——这一定还是在梦中吧,千万别又醒过来。梅朵断然闭紧了自己的弯月眼睛,但那个令她又爱又恨的笑脸还是不见了……梅朵沮丧地重新张开眼睛——那笑脸居然还在,就在帐篷顶端的那个大洞中,还在冲她眨眼……梅朵梦呓般的呻吟道:“师父哥哥……”那个笑脸轻灵地无声跃下,就这样真真切切站在了梦和现实之间。梅朵一骨碌爬起,一伸双臂就悬空挂在了李剑南的脖颈上,不管不顾地在李剑南的脸上啄了好几口,李剑南惊慌失措,手无处放,头无处闪,口中抽空道:“小梅朵快下来,你怎么变这么重了!”梅朵将双臂稍微松了松,脚尖沾地,用两手扣在李剑南的后颈上,开怀大笑,盯着李剑南的脸左看右看,口中道:“那是因为小梅朵长大了啊,我早说过我会长大的嘛你还不信!”
李剑南望着她已眯成两弯新月的眼睛和变得有些尖削的下颌,点了她鼻子一下,道:“既然长大了,怎么一见师父还这么没大没小的。”梅朵恍然注意到了点什么,俏脸微红,倏然将双手藏回背后,嘟囔道:“这么多年不见面,一见面就数落人家……”李剑南拍了拍她依旧扎满小辫子的头,以示安慰,这下他发现,梅朵的确比当年长高了半头还多。梅朵亲亲热热地用两手拉着他的右臂坐到自己的小毡**,叽叽喳喳地对李剑南当初离开她后这几年的情况问个不停,尤其是他刺杀达玛之事,李剑南捡些无关紧要的说给她听,反过来问她之后的情况以免得她多问。梅朵叹息道:“还不是回我的日月雪山和老骆驼爷爷练功,后来听说了你被通缉,再后来又听说你杀了当今吐蕃赞普——哈对了,你干嘛不告诉我你会武功!!”说罢作凶神恶煞状欲掐李剑南的脖子,李剑南捉住她的手腕,笑道:“一个小丫头,也不文静点。我是学过点粗浅的剑术,远算不得什么,你师从老骆驼,一定比我厉害得多。”梅朵得意道:“那是当然,我很厉害的,几百个人我都不怕!达玛杀了你们那么多同门兄弟,又是个坏赞普,是该杀!他是吐蕃出了名的傻蛋,只有一身蛮力,容易杀。”李剑南心想你如果知道达玛有多厉害不吓死才怪。口中道:“刚才你怎么气呼呼的?谁又惹你了?”梅朵又撅起嘴,道:“当然是我那父亲大人!人家这次明明孤军深入英勇善战退敌有功居功至伟,他不奖也就算了,还在退兵后当众责骂我一顿,还夺了我那千夫长的兵权,那芝麻小官不要也罢,不识好人心!”李剑南大摇其头,道:“以后你出去,千万别说我教过你《孙子兵法》,师父我可丢不起那人!”梅朵不服气道:“可是这次我明明毫发无损战果辉煌嘛,又迫得论恐热那老贼仓惶退兵!”李剑南耐心给她分析了她这次行动之所以不对的原因,然后道:“你这是侥幸,是不能重复的经验,有时对你以后的发展反而会有害无利。打仗时,你要多按常规办事,不要试图处处出奇,奇正互变,阴阳相依,你学了易经该懂这个道理。”梅朵神神秘秘地一笑,道:“我当然没那么莽撞,没把握的事情我梅朵大将军怎么会去做呢?我就是用了师父哥哥教的《易经》‘铜钱抛卦’法事先占卜了一下,占得易经第七卦六四爻独动,爻辞为‘师左次,无咎。’,这不明明就是说打论恐热的左翼会导致他撤退嘛,我只是依卦而行罢了!”李剑南瞪大双眼,道:“这卦虽然也可勉强这么解释,但你居然把身家性命押在了一次占卜上!”梅朵不以为然道:“师父哥哥教的方法,当然是灵的,这不是,论恐热的确是跑了嘛。”李剑南郑重道:“以后不许你再用占卜来决定这么大的事情,要知道,即使卦本身是灵的,但人总会有意无意地向自己有利的方向解释,再说《易经》的很多爻辞的吉凶并不明显,当做参考不错,以之为准就常常无所适从了。”梅朵认真地点头,道:“师父哥哥我记住了,哥哥是担心我的安危。”
李剑南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头,道:“最安全的方法就是你老老实实地别去打仗。”梅朵摇头,道:“我也不喜欢打仗的,可是我们吐蕃的百姓太苦了……论恐热所到之处,不管男女老幼,都被他残杀一空,我和老骆驼爷爷来的路上在松州一带看到的平民百姓肢体不全尸横遍野的场景,让我难过得连续三天吃不下饭,这种恶人如果真做了吐蕃的大相,吐蕃还不知有多少无辜的人要横死在他手里!”梅朵红着眼圈,咬起下唇。李剑南道:“也是……那师父哥哥留下来帮你好不好,帮你打论恐热这坏家伙!”梅朵喜出望外,又揽住李剑南的脖子,在他腮上重重亲了一口,李剑南大感无奈地苦笑,抓住她的双臂,道:“你要保密啊,不能让你父亲知道,我毕竟是杀了达玛。”梅朵微笑道:“我父亲笃信佛教,对达玛铲除佛教的做法也很反感,对达玛这人也没好感,他还说早看出你志气不凡,果然做成了件大事,说不定是吐蕃百姓之福……”李剑南摇头道:“他毕竟还是吐蕃的节度使,我就暗中帮你,以后找适当时机再和他见面吧。”梅朵点头,道:“我来安排你的饮食起居,包君满意。一定谁也发现不了。”
李剑南舒服地躺在虎皮铺就的软椅上,吃着肉干,喝着上好的高昌葡萄酒,看着手里的《汉书》,看到精妙处,摇头晃脑,如醉如痴。李剑南觉得,这一段的惬意生活,是自己来吐蕃后从未有过的。梅朵一有时间就会到他的帐篷伴着他,翻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东西,还偷了尚婢婢珍藏数年的高昌葡萄酒给他喝。有时李剑南要看书,梅朵就会静静坐在他软椅旁的毯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常常就会发现梅朵自己靠着他的椅子睡着了,李剑南就会给她盖张小毯子,自己继续看书,有几个夜里梅朵就会这样睡上一晚……今天梅朵显然有什么开心的事,一进门就先抓起李剑南的夜光杯,将剩下的半杯葡萄酒一饮而尽,咂咂嘴,道:“我们终于要主动出兵了!明天就出!”李剑南问:“出多少兵啊?”梅朵道:“五万。”李剑南问:“你这回讨了个什么差事啊?”梅朵泄了气,道:“我只能跟着押粮的车看看热闹……就这还是莽罗薛吕哥哥好一阵说情父亲大人才同意呢!”李剑南道:“能去就好,我们跟紧了大军,就有事情做!”
入夜,李剑南和梅朵坐在因颠簸而晃晃荡荡的车中,商量着梅朵刚从莽罗薛吕那里套来的情报。李剑南道:“你父亲的既定计划不错,就看莽罗薛吕执行得如何,结心将军和他的配合也至关重要,找个机会,说不准我们也有机会打他论恐热一下子!”梅朵拍手叫好。
行军至河州南,莽罗薛吕大军安营扎寨,李剑南蒙面,去前面的柳树林和山间巡查了一番,回来对梅朵道:“莽罗薛吕和结心不错,这个山谷狭长,大军施展不开,可以抵消论恐热军数量上的优势,四周峭壁林立,山顶又树木繁茂,非常适合伏击,所惜入口处稍微阔大了一点,这样前面的敌人如果发现中伏,还是能逃出一部分来。”梅朵道:“那我去建议莽罗薛吕哥哥加强在入口处的兵力?”李剑南摇头道:“我们兵力只有五万,山谷又那么长,顾此失彼,如果入口伏兵多了,也容易被发现,再说那势必要减少中间和出口柳树林一带的伏兵,且敌人如果没了退路,全力前冲,也会有很大一部分从出口处逃离……我有办法,你今晚将我们的粮车和补给用的弓箭都从山一侧运到谷口附近,也不用太近,不要让莽罗薛吕和结心知道。如果要提醒……你就提醒一下说山顶有条很深的溪水,如果截流几天,再加以疏导,水从上而下,是比滚木雷石还好的武器。”梅朵开心地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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