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些城。
布达拉宫。
即使已经是第二次到这里,布达拉宫的雄奇仍是让人肃立、窒息。
披着一件黑斗篷的李剑南在这个雨夜静静游荡于布达拉宫的周围。
如果江央到了,会不会直接来布达拉宫行刺达玛?
属卢王妃是不是在宫中呢?这个寂寥的雨夜,她是不是会在偏殿里,独自一个人,换上自己“沙拉洛”时的装束,静静地想着什么人呢……李剑南飘身跃上宫墙,看着几重宫殿后的那间当初和属卢王妃幽会的偏殿,痴痴吟出李商隐的一联《春雨》:“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她的一个丈夫赤祖德赞已间接死在自己手中,而自己的第二次到来,居然又是要杀她现在的丈夫达玛,真是造化弄人!不管她爱不爱自己的丈夫,这对她是不是都太过残忍?李剑南蹲坐在宫墙上,垂头,心酸不已。终于,李剑南还是跃下宫墙,悄悄地接近了那间偏殿。
如上次一样的烛光,如上次一样的属卢王妃。
属卢王妃顺着门开的声音,怔怔盯住站在雨幕前的那个男人,移动了一下略显丰盈的身子,按着床沿站了起来,一双渐渐氤出一层雨雾的桃花美目,须臾未离那个男人缀着雨滴的面庞。
李剑南疾步,握住王妃冰冷的双手,低头看着她怀里那个正在熟睡的小男孩儿,将她轻轻按坐回**。王妃也低头,抽出一只小手抚摸着男孩儿的小脸,满是爱怜地低声道:“欧松已经三岁了……你看他长得多像李菽……”李剑南放开握着的王妃的另外一只小手,喃喃问道:“……你,这几年,过得……可还好?”王妃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剑南,反问:“什么是‘好’?什么又算‘不好’?”李剑南张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了。王妃将目光定在李剑南足上的牛皮筒靴上,似不经意地问道:“你这次,可是为我而来?”李剑南顿了一顿,答道:“不是。不过我一定要来看看你。”王妃唇角挂出一丝笑意,道:“谢谢你肯对我说真话。那让我猜猜你是为什么来的……嗯,吐蕃又要攻打大唐了,大唐进士一定是单枪匹马来对付吐蕃赞普的,和上次一样,对不对啊。”
李剑南叹了口气,道:“以王妃的聪慧,果然是一猜就中。”王妃放下欧松,伸出双手握住李剑南的右手,道:“谢谢你肯冒这么大的风险来看我。”李剑南柔声道:“为什么你总在谢我。”王妃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这次看到你,我只觉得你是李剑南,不是我的李菽李哥哥了……”“我是李菽……”李剑南的声音有些飘忽。王妃抬头,痴痴看着李剑南,道:“即使你不是李菽、即使你不承认自己是李菽、即使你真的只是李剑南,我也很喜欢你的!”说罢,将脸轻轻贴在李剑南的右臂上。李剑南伸出僵硬的左手,抚在王妃盘起的头发上,听王妃道:“达玛晚上说他明天一早要偷偷一个人去拆毁大昭寺前的唐番会盟碑,然后背到各位大臣尤其是尚思罗面前,让他们见识见识自己的力气和与大唐誓不两立的决心……”
李剑南轻声道:“他是欧松的父亲,你不后悔么?”王妃笑了一声,道:“你不觉得我和赤祖德赞结婚十三年而无一男半女,在你我一夜缠绵之后我就有身孕了很奇怪么……我不想要别人的孩子,我只想要李郎的孩子……这个孩子长大了,我会教他做一个贤明的君主,既不打大唐、又不打南诏,也不横征暴敛、贪酒好色……他一定会是个最乖的赞普……”李剑南闭目,身子微微颤抖,道:“我相信。”王妃松手,肃然道:“剑南看在你我的情分上,如果这个孩子将来不是一个好赞普,你也不要杀他,你可以替我教他,你做他的叔叔,好不好!”李剑南鼻子一酸,瞬间泪落,哽咽着答应了一声,转身奔出殿门。
达玛迎着初升的朝阳,打着酒嗝,瞪着黑铁头盔下血红的牛眼睛,晃动着穿着便袍的庞大健壮的身躯,拎着大铁锤,一个人,一步一步走到了大昭寺前的唐、番会盟碑前。
达玛双手举起大铁锤,微迷着眼睛,最后一次阅读这即将倒在自己锤下的会盟碑上的文字。
他恍惚听到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他举着锤子,回过头。
一团黑影向他急驰而来。
他放下锤子,揉揉眼——还是一团黑影,马是黑的、斗篷是黑的、手是黑的、脸也是黑的。只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冷峻如剑。
达玛转过身,呆呆看着那人勒马、下马、上前施礼。
只听那人道:“此碑乃是吐蕃、大唐曾经和睦的见证,寓意深远,断不可便这样毁了!”
达玛又看了看那人,然后哈哈大笑道:“我当是谁,这不是本王的老朋友贝吉多杰嘛!怎么把自己涂得象一块木炭似的!”
李剑南平静地答道:“这样逃跑起来比较不容易被追到。”
达玛饶有兴致地看了看李剑南背上的弓、腰上的剑,道:“你为本王登上王位也是立了大功的,本该接受封赏,干嘛要逃走呢?”
李剑南缓缓拔出了腰畔的穿云剑,道:“上次我逃跑,是因为您和尚思罗要杀我灭口。这次我逃跑,是因为我杀了达玛赞普。”
达玛仰天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才止住笑,用手指着李剑南,道:“你?贝吉多杰?就凭你?能杀得了本赞普?”
李剑南微微一笑,道:“贝吉多杰是杀不了你。但大唐进士李剑南一定可以!”
达玛忽然双眼中精光闪动,脸上的憨傻之气也似乎瞬间一扫而空,李剑南心头一惊。达玛伸手入怀,掏出一张装裱过的折迭起的方方正正的纸,对着李剑南展开。
赫然是那张李剑南在邠州的城门所揭、后被王妃派人盗去的大唐通缉自己的告示。
达玛边看李剑南,边比照告示,啧啧赞道:“大唐的画师功力果然了得,形神兼备,惟妙惟肖,上次我宫里的画师给你画的像就不如这张。这次去长安一定捉几个回来给以后通缉的钦犯画像。”
李剑南心里一沉,问道:“莫非你知道我今天来刺杀你?”
达玛露出一个和他憨厚的面容极不相称的狡黠的笑,道:“这只是一个好玩儿的游戏。我的一生,都是在玩儿一个大游戏,从我被自己的亲哥哥推落石崖的坠落过程中,我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情……从此我就假装傻傻呆呆的,你要王位,你先拿去,你喜欢我的女人,你也先拿去,大家拉开架势玩儿才有意思,最后你要加倍偿还给我!所有的人都在陪我玩儿游戏而不自知,这才更有意思。你也早就是我游戏的一部分了——你应该感到荣幸,你是第二个知道我是在玩儿游戏的人。”
李剑南望着那张集憨厚与狡黠于一体的诡异的脸,试探着问道:“那么谁是第一个?”达玛的脸上显出可惜的神色,道:“钵阐布。我聪明到一猜就猜出了他已入化境的‘佛家护体真气’的罩门是在舌尖上,他死得好好笑啊,不过可惜的是,你知道这些秘密后也没有机会和别人分享了……说真的,我真的不想今天早上在这里看到你,因为这证明我最爱的那个女人背叛了我、背叛了她的君王、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你究竟有什么魔力,让她如此死心塌地?”
李剑南舒了一口气,道:“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因为这证明不是王妃在设计陷害我。”
达玛摇头道:“一样的,我还是让她间接害死了她的情郎,这足以让一个女人痛不欲生了。”李剑南掂了掂手中的穿云剑,道:“你怎么知道今天死的是我不是你?仅仅因为是你设计了这个游戏?”
达玛不屑一顾地道:“我活到这么大,还没有一件事情不是在我的操控之内!”
李剑南出剑,剑刺中达玛的咽喉,然后是胸口。达玛一动不动,李剑南收剑,后撤一步,道:“‘佛家护体真气’?!”毫发无损的达玛点头,道:“我是钵阐布选定的继承他衣钵的人。”说罢左手伸直,在眼前划了一个大圈,然后又在大圈中划了一个略小的***,然后不断缩小***,李剑南陡觉呼吸一窒,一股无可匹敌的劲气无声无息又汹涌澎湃地淹过来,李剑南退一步,左手收小指屈三指结坤卦,又退一步,穿云剑舞成一个滴水不漏的剑网将自己前方罩住,达玛大笑收手,李剑南被他晃得身形一歪,以剑支地,勉强站住,喘息着道:“‘大轮坛手印’!你也会‘八种无上降魔大手印’!”达玛得意扬扬道:“那是自然。钵阐布教我的时候可是不遗余力,我一直认为真正和他公平较量武功我也未必会输,不过那太冒险了,不在我的游戏规则许可范围内。至于你嘛,‘穿云剑,惊鸟弓,掌上乾坤八卦中,纵有吴家千万骑,莫逢内帐顾文充。’,我自信自己的两大神功攻守上都胜你一筹。孙子曰‘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我对你知根知底,你对我却一无所知,只因你能搅得大唐和吐蕃两国不得安宁,这样的对手难得,所以才引你出来玩儿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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