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李剑南的心里有一点点豪迈,一点点凄凉。策马徐行,眼前景物渐明,忽听不远处隐约有马嘶声传来,李剑南提马向前,又听到兵刃相碰和打斗呼喝声,不由暗暗奇怪,翻身下马,将马系在一棵矮树上,猫腰前行,却见前面灌木中有一大片四方形空地,空地四周有四个举火把的大汉,空地中两位盔甲明亮的将军一个用斧一个用戟,正在马上斗得难解难分,二人斧来戟往间已渐渐靠近李剑南藏身所在。
李剑南看了几个回合,心中暗道:“看来这二将是在演练,并非真的动手,看他们两个穿的是唐军盔甲,招式也甚为纯熟,难道是大唐的边关将领?”正思忖间,忽见眼前火把齐齐一灭,头顶劲风响动,不及细想,纵身而起,一斧一戟落空,齐齐向上一撩,李剑南已在空中一折一翻,落到了他们背后的空地上,那用斧的将军头也不回,摆右臂向后就是一斧,李剑南向后跃开一步,堪堪避开,叫了声好,那用戟的将军已拨过马头,喝了一声:“阎兄且慢!”那用斧的汉子也转过马头,道:“这厮闪得倒快!”四周火把重又燃起,李剑南不由得吸了口冷气。四周明暗中,围着自己的,密密麻麻,至少有三四百人,并且手里都提着各式各样的兵刃,对自己虎视耽耽,似乎只待一声令下,就要扑过来将自己乱刃分尸,而自己那匹可怜的马,也被套了几道绳索牵在后面。
那用戟的将军握戟在手,一抱拳,道:“请问阁下是什么人,为什么深夜偷过大唐边界,又偷窥我弟兄演练?”李剑南还了一礼,不卑不亢道:“我怎么觉得是我一步一步踏入你们设的陷阱中呢,你们明显是先有探子看到我,回来报信,然后大多数人四周散开,留二位将军在这里点火比武,吸引我注意力,然后你们两个一起动手,虽然不是想要我的命,但明显是想重伤我,之后见我比想像中难对付,就打算用群殴来解决……还顺便绑架了我的马……”众汉子齐声哄堂大笑,马上用戟的将军脸上红了一红,道:“兵不厌诈,胜者为王,阁下身手了得,如果兄弟你是吐蕃的探子,虽然群殴不是什么光彩方式,但为了保全这众多兄弟的身家性命,也只能从权了。”李剑南一笑,道:“即使是探子,我也应该是大唐的探子,我只是路过,如果打扰了各位演练的雅兴,那是我的不对。能不能把马还给我?”那用斧的汉子怒道:“***,你现在是阶下囚,还跟我们兄弟谈条件,快快招出你的身份,否则我们就灭你的口!”
李剑南背起手,哈哈一笑,道:“没想到我李剑南在大唐是个钦犯,逃到吐蕃来还是要被追杀,真是境况凄凉啊!”那用戟的汉子“咦”了一声,问道:“李剑南?大唐进士!凉州节度使!!”李剑南尴尬地笑笑,道:“现在都不是了,现在是在逃钦犯。”那用斧的将军大喝一声,从马上直挺挺地跃到李剑南面前,将斧往地里一插,蒲扇般的两只大手就扳在了李剑南双肩上,李剑南微笑,不动。那将军哈哈大笑,道:“我说除了崔度那娃子谁还能避开俺这么厉害的两斧子呢,原来是连俺大哥都赞不绝口的那个李剑南兄弟,兄弟啊,你在那边可是太露脸了,又是争公主又是杀皇帝的,最重要的是——教训了崔度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子,就冲这点,俺就要好好谢谢你!”那边用戟的将军也挂了戟跃下马,拱手道:“多有得罪李兄弟,我叫安景,他叫阎英达,我们二人都是沙州人氏,与张议潮大哥是八拜之交,久闻兄弟大名,今日得见,幸甚,幸甚啊!”李剑南喜道:“二位英雄不必客气,原来是一家人,张大哥可好?他也在附近么?”阎英达松了手,道:“大哥可不敢随便离开沙州,我们兄弟也是每隔一两个月便要回去一次,免得穆赤那厮疑心。”安景道:“穆赤是吐蕃的沙州守将,大哥派我们二人时常到凉州来,联络各村各部落有志反抗吐蕃暴政的大唐青壮子民,于夜晚在附近习练武艺阵法,白天仍照常耕牧,这两年来于沙州、甘州、肃州、凉州一带已汇集了五六千训练有素的兵马了,只是装备和武器上还不大齐整……对了,上次崔度将军就是如你这般闯了过来,三五招间便制服了我二人,听我们一番解释后,便将这一带的唐军撤走,以免与我们误起纷争,还送了我们几百套盔甲兵器……”
阎英达愤愤道:“他那是将功折罪,应该的,敢打掉老子的斧子,哼!”安景呵呵一笑,对李剑南道:“我这兄弟,就是个不服输的脾气,总嚷嚷着要再找崔度将军比试一回。”李剑南自言自语道:“这崔度倒是有心……”安景问:“李兄弟你说什么?”李剑南摇摇头道:“没什么,张大哥真是深谋远虑,如此苦心经营。”安景道:“是啊,大哥为了尽早起义,殚精竭虑,寝食难安的。对了李兄弟,你这次到吐蕃,可是来找张大哥的?”李剑南支吾了一下,心想如果说自己是心血**想去单挑凉州的吐蕃守军,岂不是显得很孩子气,何况自己到了吐蕃,也没有不去沙州见张大哥的道理,于是便点头,道:“正是。”安景喜道:“太好了,我们半个月后一起回沙州,张大哥如得了李兄弟这个强援,如虎添翼,定可大事早成!”李剑南忙谦虚道:“安大哥才是真正的文武全才,小弟才疏学浅,又没经过什么历练,不添乱就不错了,以后还请安大哥、阎大哥时常指点啊!”阎英达老实不客气地点点头,道:“这个兄弟你就放心,有哥哥们在,不会让你吃亏的!走,天也亮了,咱们去鸣沙村吃全羊喝烧刀子驱寒去!”
天色大亮,李剑南正和安景阎英达等在帐内饮奶茶等烤全羊,忽听帐外一阵**,安景起身,掀开帐篷的棉帘,却听外面一人朗声大笑,道:“剑南兄弟何在?”李剑南闻声一惊,也起身疾步来到帐口,喜道:“是张大哥么?”一个白袍如雪、腰悬长剑、豹头虎目,天神般的虬髯汉子已探身入帐,看着李剑南由衷开心地笑着。正是张议潮。四手紧握,李剑南道:“一别数月,大哥更加神采飞扬了!”张议潮呵呵道:“比不得兄弟你啊,你豪言一人一马一剑取凉州,又和让他们吃过大亏的小将军崔度战成平手,那凉州的吐蕃守将们对你可是日夜提防啊,这凉州附近的百姓都盼你早日来救他们呢!”李剑南面上微微一红,道:“那是一时意气,真要取凉州,少不得要大哥和你手下的精兵强将帮忙呢!”张议潮忽然放低声音道:“这个忙哥哥可一定得帮,不能让大唐的公主未来的弟妹被崔度那小子抢了去。咱沙州的将士可不比他崔度的朔方将士差!”李剑南面上更红,忙转移话题:“大哥如何到了这里,不怕沙州吐蕃守将疑心?”张议潮道:“是穆赤派我来的。来,李兄弟,给你介绍个高僧认识!”说罢拉了李剑南出帐,指着一位慈眉善目、面容清矍的老僧道:“这位便是被吐蕃赤祖德赞赞普封为‘知释门都法律兼摄行教授’、每年都要召请到逻些城讲法的高僧大德洪辩大师,洪大师远怀故国,愿被皇风,暗地里帮我们好多忙,大家坦诚相见无妨!”
李剑南双掌合什,深深一礼。张议潮又对洪辩道:“这位便是我常向大师提起的上次在法门寺结识的兄弟李剑南!”洪辩也双掌合什,道:“施主眉宇间的英气遮掩不住,身上也有五色祥和之光,是与我佛有大因缘之人,老僧得以结识,甚是高兴啊!”李剑南受宠若惊,道:“大师大名,远播中原,没想到大师方外之人,也能心怀故国,让小生愈加钦敬。”洪辩微笑道:“佛陀入五浊恶世,要救的也不过是这些普普通通的芸芸众生,我大唐子民,在这些番人暗无天日的统治下除反抗已无路可走,老衲不过是顺应天意尽一点慈悲之心,不足挂齿。”张议潮拉着二人道:“我们入帐,边吃边聊!”
众人在大帐内围着火炉坐定,安景使人为洪辩单独准备了素食,张议潮先是详详细细问了此次宫廷之变前前后后的经过,众人唏嘘不已。张议潮叹道:“如今朝廷经此大变故,三五年内怕是又无暇顾及河湟了。”李剑南问道:“那大哥是如何打算?何时起义归唐?”张议潮紧锁双眉,道:“我在沙州的准备已相应充裕,在甘、肃、凉三州一线,也多有安排,但沙州离大唐千里之遥,而吐蕃又有精兵强将屯守于凉州、鄯州一带,若无我大唐军队在凤翔、朔方一带大力策应牵制,我沙州军必成孤军,时候一久,吐蕃调集逻些、南诏附近的兵马一围逼,沙州危矣!”李剑南放下割羊肉的匕首,道:“小弟对吐蕃情况不甚熟悉,只知现今吐蕃赤祖德赞赞普崇信佛教,国师钵阐布掌权多年,其余就不甚了然了。”
张议潮谈兴正浓,喝了一大口酒,侃侃而谈:“吐蕃地域辽阔,地广人稀,统治吐蕃的分两大族,王族称为‘论’,宦族称为‘尚’,吐蕃地方行政组织与军事组织完全一致。全国分为四个如,每如分为上下二分如。共有八个分如。每个分如各有四个千户所。每个如又各有一个下千户所。四如共有三十二个千户所和四个下千户所。此外另有四个禁卫军千户所分镇四如。每个分如有元帅一人,副将一人,判官一人。分如在旗帜和马匹的颜色上各不相同,以资区别。军队编制以一百余人为单位,设一个百夫长。一个大五百统率五个百夫长,一个千夫长统率两个大五百。实际上每个千户所有兵约一万人上下,统率二十个大五百,后来就叫做万户府或万夫长。这些军官平时是地方行政官。现在朝中钵阐布国师大权独揽,与他作对的主要有信奉吐蕃原来宗教‘本’教的大相尚思罗,但现在尚思罗完全处在下风。地方上的厉害人物,一个是驻洛门川讨击使论恐热,此人彪悍残忍却又奸狡异常,一直对赞普不满,暗中在不断厉兵秣马蠢蠢欲动。一个是鄯州节度使尚婢婢,此人祖上世代是吐蕃高官,为人宽厚仁义,又很有学问,在吐蕃国德高望重,只是不爱争权夺利,原来隐居在羊同老家,是赤祖德赞赞普亲自将他请了出来,此人在鄯州为官,清正廉明,在吐蕃人、汉人中都威望极高。他有一子,名延心,号称吐蕃第一名将,镇守鄯州附近的河州,此二人,是我的心腹大患,有他们在大唐边界,进可攻退可守,我大唐便如芒在背,而我沙州欲举义军,最忌惮的也是论恐热和尚婢婢尚延心两股军力,吐蕃十成兵力有近六成隐隐掌控在这三人手中。”
李剑南边听张议潮说边掏出杜牧所赠的河湟地图看,张议潮从袖内扯出一大幅羊皮地图,道:“兄弟带着这个,这可是将唐边关和吐蕃、回鹘、南诏、大食都画进去了,还有山川河流,军营要塞等,是索家三奇用了五年时间参考古今上百幅地图又实地走访了一些地方才绘制而成的。”李剑南摆手道:“此图如此贵重,还是留在大哥那里比较妥当!”张议潮道:“此图绘制如此不易,又岂能只有一张,兄弟但拿去无妨!”李剑南接过,面露喜色。张议潮又道:“我大唐自安史一乱,藩镇割据,奸宦专权,国力已与太宗时相去甚远,这才让吐蕃占了些便宜,不过吐蕃近几十年,与唐、大食、回鹘为敌,战争负担远远超过实有的力量。民众困于兵役,又遭灾荒,所谓‘差征无时,凶荒累年’,也已国力大衰,外强中干。所以这几年才不断与我大唐会盟谋和,其实是想休养生息,待它安顿好大食、回鹘、南诏,国力恢复,必然又会兴兵屠戮中原,如果不在此时寻机主动生事以打乱其部署,那就不仅仅是河湟一带的得失了,必将危急我大唐存亡!”李剑南一击桌案,道:“大哥真是奇才,指点江山,运筹帷幄,有你这样的汉人在,实在是大唐之福啊!”张议潮赧然一笑,道:“本来我也只一心想着沙州的事,上次听了杜大人的劝,又看了杜牧大人的《孙子兵法》注,重新静心研读当今天下大势,才愚者千虑,偶有一得而已。兄弟你是大唐进士,学富五车,还要多多说说哥哥的不足才好。”
李剑南正色道:“书是死的,读得多未必懂得用。如大哥这般韬略,比诸古之名将,亦毫不逊色了!”洪辩在一旁笑道:“二位都是当今当仁不让的英雄人物,不必过谦!这回尚婢婢请老衲来讲经,张将军以护送为名,过来正好探一探鄯州、河州一带的虚实。”张议潮忽问:“剑南兄弟,你读《孙子兵法》,觉得此书最精彩紧要的是哪句话?”李剑南不假思索道:“谋攻篇第三有云:‘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张议潮又干了一碗酒,道:“我与兄弟,所见略同,‘上兵伐谋’,要挫败吐蕃休养生息的如意算盘。”李剑南也喝了一大口酒,道:“就是想办法让吐蕃内乱,先让他们的朝廷乱起来,再挑拨起他们军队的内部纷争,则沙州和大唐才能混水摸鱼。”张议潮兴致勃勃,问道:“李兄弟认为当如何操作?”李剑南抬头,道:“我对吐蕃,尚缺乏深度了解,不过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想让一个国家乱,就让他们群龙无首,想让军队内讧,就是以利益挑唆。”洪辩笑问:“小兄弟可是要仿效荆轲,去逻些刺杀赤祖德赞赞普?”李剑南泰然道:“那也没什么不可能,只是现在吐蕃的真龙,恐怕是钵阐布国师。”张议潮追问道:“那论恐热和尚婢婢呢?”李剑南道:“如果此二人都是忠良正直之人,就比较难办,好在,论恐热是个司马昭,我们认为尚婢婢是劲敌,他也一定会这样认为的。所以论恐热欲起兵,必先对付尚婢婢,然后才能称雄吐蕃。”张议潮仰天大笑,道:“兄弟你的确有睥睨天下的气势,好,好!有你相助,我信心大增!”李剑南摇头道:“我这不过都是空想,实施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钵阐布位高权重,又武功卓绝,杀他没那么容易。而挑拨论恐热尚婢婢争斗,也要先制造很多条件的,现在都茫无头绪。”张议潮神采飞扬,立身道:“只要我们精心谋划,众志成城,就不怕找不到机会,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便是十年八载,这些人只要被我们惦记上了,就断然不会有好日子过!”洪辩起身,道:“老和尚我也没那么早死,我还要看河湟回归,到大唐朝拜一下法门寺的佛祖呢,算我一个!”李剑南、安景、阎英达等纷纷起身离座,众人在大帐中央,将手掌紧紧叠扣在一起。
入夜,张议潮、洪辩陪李剑南在村外散步,李剑南仰望星空,道:“这里的天比长安的高,这里的星比长安的亮。”洪辩道:“这里还不是最美的,这世上最圣洁的天空和星辰,都在逻些城。”张议潮道:“不如明日让剑南陪你去见尚婢婢吧,我趁此时间,多在鄯州、河州附近观察一下吐蕃军形势,再结交一些英雄豪杰,以备日后之用。”洪辩道:”也好,张将军难得出来一趟。老僧带剑南过去,正好也可见识一下鄯州的风土人情和这位闻名吐蕃的尚婢婢。”李剑南欣然道:“好啊,小生自幼也读了些佛经,正好可以向大师请教机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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