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的暑天,便是呆在屋子里,也能汗流浃背。
更何况在烈日底下暴晒干活的人们。
但家家户户之中,却是鲜少有人窝在屋子里不动的,这可是关系着一年生计的大事,田里的稻子,金黄稻穗饱满地垂下头,风一过,翻滚成金色海洋。
稻子收割,打捆,脱粒、晾晒,而后又急急忙忙地平田,下肥,插秧……
一步都不能耽搁,要耽搁了这一时,就能影响到第二季稻的收成。
收成,又是一家人赖以生存的根本。
是以,根本没有哪家有闲人,男人妇人下田干活累得直不起腰来自然不提,半大小子老人孩子,也都在晒谷场上翻晒稻谷,只比灶台高一点的小姑娘,已经能给家里人做饭了。
在田里忙活的人,即便再热,也是希望老天爷天气晴朗的,要不然一场雨下来,还要急急忙忙地回家帮着收稻子,雨要是下得急一些,稻谷淋了雨,一发芽,送到磨坊里,米又能少一些。倒是不如热一些,累一些,至少,心里还是安心的。
跟今年稍稍不同的就是,在忙着收割的时候,又多了一个去处,这便是半夏家。
家里劳力多田地少的,过来扛活计,也不需去太远的地方了。
一个作坊,自然是不需要太多的人,李氏跟丘氏两个商议了一回,打算先留下几个人瞧瞧,另外没得挑上的自然也不着急,反正竹子卖钱,茅草卖钱,过来帮忙搭棚子、垒灶都是有工钱的……竟不晓得这漫山遍野的东西,什么时候也值钱了起来。
人多,棚子盖起来就快,不仅是盖好了棚子,灶也垒得差不多了,半夏特意地分成了好几个地方,泡米的,磨浆的,做米粉那一块,暂且还是由李氏跟丘氏新嫂子三个人来,只辛苦了些,外头晾米粉的又分开。
另外,管着浸泡稻米的,还需要发木耳,切木耳,都不是什么太难太累的活计,也还能帮衬家里,是以没有不愿的。
家里热闹,谷芽儿人来疯一样四处转悠,身后拖着几个小尾巴,在这边凑凑又过那边凑凑,甜甜的笑声四下荡漾,“这个可辣了,你还小,不能吃。”“我薄荷姐给做的,厉害吧,你跟你姐姐说多捞一些螺蛳,下回我让她给你换一个一样的……”
半夏瞧着谷芽儿人小鬼大的模样,倒是也放心,这收获的季节里,她觉得自己的心情,跟在田地里忙活的人是一样的。忙碌,却有盼头。
就比如自己家里,苏有礼虽然受那头的影响,到底不是完全没有主见,李氏更是显得年轻了几岁,管起事情来井井有条,远光跟远晨在外头念书,回头“教”自己写字……
半夏笑笑,又用笔细细地记账,另外一本自然就是各人上工领工钱的。
看着这棚子把家里菜园后院都给占了,她悠悠然叹了一口气,这怕是又要买地了。要不然,腐竹又如何能够做得起来。
李氏爽朗的声音传来,“天上鱼鳞斑,晒谷不用翻,今个儿天好,外头也不需要多操心。”
靠天吃饭的日子,大家自然都有一套看云识天气的本领。
半夏笑笑,回到灶房把煮汤的调料给配好。
但事情总不可能完美,即便是这里的人都能满意,外头依旧还有那么多看着不满意的人,譬如苏钱氏几个,又譬如,在村道之上,一辆马车停留了片刻,车帘揭开,一双眼睛怨毒地瞧着那伫立起来的棚子。
而后,缓缓地朝西望村驶去。
下晌,苏春儿拎着篮子,就回了娘家,在苏钱氏那略坐一会,又过半夏这头看了看。
伸着脖子勾着腰,瞧哪里都眼睛放光,苏春儿四下探头瞧着,还跟在忙碌的人打招呼,似乎这是自己家一般,见李氏正在那分派活计,一脸的不忿上前来,“三嫂,你说你这也真的是胳膊肘往外拐是不?家里那么多兄弟姊妹,愣是把钱让外人赚,你妹夫都还要出去扛活计呢……”
来了一个苏有德,这下又来一个苏春儿?
李氏嘴角翘了翘,她自忖自己对苏春儿一直都不错,但换来的又是什么呢?上一回过来算计乌梅的时候,不也是朝自己动手了?现在倒是还在人前这样说,她都不要脸,自己为何要给脸?
面子情什么的,也要看人。
李氏哼了一声,眼睛瞧了过去,“什么叫胳膊肘往外拐,我是把家里的东西搬回娘家了?还是如何?倒是轮不到你来这说话,让你当家的过来干活?我可请不起!”
这话有些重了,苏春儿脸色有些讪讪,但想着方才苏钱氏的话,涎着脸并不走,“瞧你说的,自家人哪里还需要说这个,我这不是想着……”
“什么叫自家人?莫不是春儿你忘记了,上次你跟你嫂子,是怎么打乌梅他们的,我不过拦了下,脖子就能出血,这样的自家人,我真是惹不起,瞧着我们能够有一口吃的,你也不需要操心了,你们的福气,我还真的就享不起,要下回回来,饭食什么的都是有的,要再提什么这些事情,也就罢了,我们左不过也是帮人干活才能得一口吃的,要这吃的也折腾没了,到时候到哪里哭去!”李氏说话又脆又响,直白得根本不给她留脸面。
苏春儿原本早就想好了的,见李氏如此,更是恨毒了她,但她却从来都没想想,以前她又是如何对人的,冷笑一声,“等着!”
外头的这些人,看着这样的情景都不好说话,但之前苏家如何闹腾,他们大部分都是知道的,苏春儿又是随了苏钱氏的性子,韦家那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连人的亲事都要算计,骗脸还能恶人先下手,这样一来,倒是都不觉得李氏有什么过分的。
新嫂子,更是抽抽嘴角恨声说道,“这脸皮究竟怎么长的,也就你好性子,是我我大嘴巴给她抽过去,我看她没了牙齿还敢乱说话!”说完还扬扬拳头。
苏春儿回头,又去苏老爷子那哭诉了一通,一转头,却是迈着轻快的步子,心满意足挎着篮子回去了。
半夏瞧着她的背影,抿了抿嘴角。
次日,又到了该去镇上摆摊的时候。
苏有礼依旧是用那借来的车,把熬好的大骨头汤,倒进桶里加上盖子,抬上去放好,而后招呼半夏,“外头的东西差不多都齐全,只炸花生没了,你上次说的那个,你二伯母那边炸的油豆腐给咱拿一袋,过去我就扔进汤里……”
炸过的腐竹片,酸豆角这些东西,都是可以放进坛子里存着的,一坛子用完了,这边出去摆摊的时候,再带出去,也能保证新鲜,只是这个汤水有些麻烦,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还是要在外头才好。
但家里现在这么忙,也没人在外头住,暂时也顾不上。
半夏见苏有礼忙上忙下地准备好要出发,就多问了一句,“爹,今**跟谁去?”
“今**母亲说他们几个出去,这边事情定下来了,但昨日不是说要商议再搭建一个作坊,还有这棚子也要最后休整一番,烟囱也要搭好……”苏有礼对半夏的话,总是很有耐心。
半夏想了想,“那个不着急,要不爹爹,今日还是你去吧,娘那边……刚今日说了要做腐竹呢,我到底力气小,烟囱的事明天也成,等你们回来的时候,刚好也能赶车去柱子舅舅那边把米拉回来。”
苏有礼想想也是这么回事,倒是没有想到半夏会突然撒谎,“那我去叫你张叔。”
半夏便进去跟李氏说了那个腐竹的事情,也跟着出来,“娘,我要到外头去瞧瞧黄豆,不是说有好几种吗?你跟三伯娘他们今日可以试试了。”
这腐竹是半夏给弄出来的,李氏一点都不怀疑,因为她是一点点地瞧着,半夏是如何一步步走过来的,单单是磨浆,都不肯假手于人,说是自己做才能有数,手都粗了……
是以也没有阻拦。
半夏便跟着苏有礼一道出去。
凉粉也只是送了前半个月,卖米粉这边也是一日两百碗,不多不少。
今日逢集,人自然就多一些。
在铺子前停下安顿好,车上的东西都还没有卸下来,张屠夫就巴巴过来,“怎么这么晚,我这早饭都没吃就等着你们呢!”
半夏笑着答应,“张大叔你尽管忙着,等一会我给你亲自送过去,而今收割的人多,大家怕是想着吃肉,您这几天生意好得很吧。”
“可不是,等晌午一些根本就走不开!怎么现在不做卤蛋了?”张屠夫心心念念地道。
说到这,半夏又是一笑,这螺蛳粉在镇上是独一家,镇上也有大户人家,想多给一些银子,让苏有礼进府里给那些人做,给得还不少,但苏有礼到底也没有去。
不为别的,自己的东西都是干干净净,在一开始就已经形成了规矩,才能长长久久地做下去,米粉是定量的,配菜也都是差不多,但半夏在家里,这次做卤蛋,下次是扣肉,偶尔又是用猪肚猪心,尽量不重样,来吃的人自然心里就会有一种期待,而不是自己的铺子在这,什么时候去都是一个样子。
这一点她自然是不会说出口,只对张屠夫说道,“家里现在要收稻子,又要做这个,已经忙不开了,要做不好,也不好意思拿出来卖。”
张屠夫嘟囔一声,到底还是离去了,半夏瞧了瞧这还没有多起来的人,出去晃悠了一圈。
路过米铺进去瞧瞧,要买一些陈米,那伙计看了她半晌,而后摇摇头,一脸正色,“我们这哪还有那两三年的陈米,卖出去的可都是好的!”
倒是让半夏苦笑不得,也不好解释。
但她要走,那伙计反而还拉着她,转头就去叫了掌柜,看着半夏的眼光像是看着贼,让她好一通叹息,“我买的陈米自然是有用,不卖就是,又不是偷。”
两人瞧着她的眼光让她十分不舒服,只好多解释了两句,“我需要用陈米跟新米,一起瞧瞧,究竟哪种做出来的糕点比较好!”
依旧还是不太相信,到底脸色缓和了下来,等有人认出半夏便是送凉粉的小姑娘的时候,这掌柜的才一脸尴尬地解释,“咱这米铺可不仅就这一处,但别的地方倒是出了事,愣是来买那些没人要的东西,给的银子还多,而后生生拿到铺子前找说法,害得……小姑娘你家也是开铺子的,可要当心些。”
说得半夏心下一凛,似乎有什么眼前一闪而过,到底没有抓住,只连声道谢。
自家生意是独一份,嫉妒的人不可能没有,看来还是要保持警惕才是,瞧人家一个伙计都能有如此觉悟。
为了避嫌,半夏到底没有买到陈米,经过绣庄的时候想着给乌梅配的线,里头几个妇人正在闲聊,半夏仔仔细细地挑着丝线,倒是也能听进去不少。又去杂货铺逛了一圈,林林总总地拎在手上,想着这有些东西还要去药铺才行,转身又拐进了巷子,脚步却定住了。
这样在外头行走,半夏身上一身热汗,她倒是已经没有了闲暇的心思。
脑海里的想法也渐渐成形,只是还不能十拿九稳,要当真的如此,可要好好想想如何才是。
刚走上青石板的斜坡,就见铺子前围着一大群人。
嗡嗡的声音,还有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过来。
半夏脑海里嗡地就是一想,这么快!
她飞奔上前,正巧里头推推搡搡的叫骂之声传来,人群恰恰闪出一条道,这场面已经看得很是清楚。
五六个男人,外加一个三十上下的妇人,手里拿着扁担棍子,其中一个还拎着锄头,要往铺子里冲。
苏有礼跟张留两个人,站在这棚子前,寸步不让。
半夏一颗心就提了起来,要今日是李氏几个妇人在这,面对这样的境况,又该如何?
此时就能看出张留的不一般来了,虽然他跟苏有礼不过两个人,对着的又是那几个冲击的男人,即便有些狼狈,到底没让对方踏进去一步,从未打过架的苏有礼,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本事的。
那妇人拍着腿在那叫,“真的是飞来横祸啊!还有没有天理,都说你们家的东西好吃,这样贵,五文钱一碗啊!我这刚过去买了些东西,当家的这还没有走出棚子,就倒在这,还不能要个说法了?!”
人群之中更是有人指指点点。
那些人见一时半会冲不进去,似乎也没有一定要冲进去的意思。
地上的人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的样子。
半夏挤到跟前,苏有礼一不留神,身上挨了一下,却大声对半夏说道,“你快走开!”
这时候,走又能如何呢?何况半夏心里已经隐隐有答案。
她钻到苏有礼背后,扬声说道,“既然人有事,为何不是先请大夫,反而是直接来闹事,莫不是早就商议好了的?!”
妇人眼眶有些通红,瞪了一眼。
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嘴角动了动,“一个村的,都出来买东西,一出事,自然要过讨个说法,要是他没事也是吃了你们的东西,要是有事……拆了你们的铺子!”
这浑身的戾气,真的就是村子里的人?还有怎么看着这几个人,总觉得有些古怪,还有一般村子里的人不是会有特定的称呼吗,比如狗子一类,而刚才说话的人,只是称呼“他”……
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看着这一幕,半夏就知晓,这是有人故意来捣乱了,至于是谁她也猜出来一些,但猜出来并不难,难的是解决了这个事情,她刚才去药寮,偏偏木十九还不在,如何是好?
这闹事的手段有些老土,不得不说却是有用的。
半夏眼珠子一转,继续说道,“哦?到底是什么村?莫非你们村的稻子跟别的地方不一样吗?现在还来买扫帚把子这类的东西?而且还是几个人一起来。”
事情拖不了太久,半夏只能拖着想法子。
并不是自责的时候。
张留侧身瞧了一眼半夏,见她一点都不慌张,不由暗暗点头,对半夏说道,“半夏你别怕,这不是咱的错,这么多人都吃了咱们的米粉,就他出了这样的事情,明摆着就是闹腾来的,咱也不是那好欺负的!”
这话是说给半夏,也是说给外头的人听的。
但外头围观着的人,哪里敢肯定,想着这东西以前没有人吃过,万一真的吃死了人,这可如何是好,甚至有些人怀疑,自己以前吃过,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做吃食的,遇上这样的问题,似乎是一个死结,对方这是有备而来,自己仓皇应对。
半夏咬了咬牙,这要是一个不好,以后自家要再开什么铺子,就难了,没准还会被追究啥的,岂不是连远光远晨都要拖累。
不能让,她心急电转。
“让一让,让一让,大夫来了——”
进来的这大夫,穿着竹布长山,背着一个药箱,脸上也是着急,“好端端的怎么就能倒在这。”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说了什么,半夏觉得自己似乎听不到了。
这个人是,石大夫。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