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俊不甘心地盯着冯宛,见她低着头,双手绞动着,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暗叹一声,忖道:宛娘就算是个聪慧的,现在这局面也是难解,无怪她没有办法。罢了,还是去问问叔父罢。
一侧,冯宛见他陷入了懊恼当中,福了福,悄步退了出去。
刚刚退出,月娘便捧着一碗参汤走了进来。看到冯宛,她微微一福,唤道:“夫人。”声音恭敬有礼。
冯宛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夫人等等,”月娘唤住她,脆生生的,含着怯意地问道:“夫人,夫主这是怎么啦?好似今儿不高兴似的。”他才升官受赏不过两天,按道理应该欢喜一阵啊。
冯宛淡淡瞟了她一眼,道:“月娘想知道,问夫主便是。”
说罢,她缓步走下台阶。
站在台阶上,月娘目送着冯宛离开的身影,好一会,才轻轻推开房门,温柔唤道:“夫主,饿了罢?”
月娘如何,赵俊如何,自是与冯宛无关。
转眼,又是一夜过去了。
赵俊起了个大早,他直投自家叔父的府中,奈何他叔父只是个武夫,哪有什么良策?便是府中的二个幕僚,看那说话神情,还比不上宛娘有见识。赵俊只得怏怏返回。
几乎是赵俊刚出府门,管事的声音便从门外传来,“夫人,有人找你。”
冯宛应了一声,问道:“何人?”
“说是夫人娘家的人。”
娘家的人?冯宛冷笑一声,想道:我那娘家还有人么?对她来说,她的亲人只有母亲,母亲死了,那个家便与她再也没有任何干系。
吱呀一声,冯宛推开房门。
管事向她行了一礼,道:“夫人,客人已安置在厅里,你要现在过去吗?”
冯宛点了点头,道:“也可。”
在管事的带领下,冯宛缓步走向刚刚建出来的厅堂。
在冯宛路过时,月娘的老妈子,妩娘的婢女艳儿等人,都在旁边出出入入,时不时朝冯宛和厅堂里打量而来。
堂中,端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汉子,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还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妇。三人都是容长脸形,有着与冯芸差不多的张扬精悍。
他们坐在塌上,正大赖赖地喝着酒品着糕点,冯宛还在门外,便听到那少妇尖利地说道:“你们夫人怎么还不过来?怎么,当了官夫人就摆起架子来了?我那阿芸妹子是宫中的美人呢,她对上亲人都有礼得很。”
声音尖利,清楚传入冯宛的耳中。而且,以冯宛的视力也可以看到,那少妇一边说,一边对着门口瞟了一眼。看来,她是知道自己过来了,故意说出这样的话,好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啊。
冯宛冷笑一声。
房中那个少妇,是她的同父异母的三妹,那个少年,也是她同父异母的二弟。中年汉子是她父亲的堂弟。
当年,她在那家中,这两人没少欺负过她。凭什么他们来了,自己就得恭而敬之地招待他们?
当下,冯宛停下了脚步。
她看向准备退后的管事,声音微提,清悦地说道:“郎主什么时候回来?”
那管事一怔,好一会才应道:“这个,我也不知。”
冯宛轻嗯了一声,淡淡说道:“我的亲人远道而来,我这个妇人,需与夫主一道迎接,方显慎重。这样吧,你去问问郎主归来的时辰,他归来时你马上唤我。”
一边说,她一边转身,竟是掉头便走。
冯宛这个举动,大大出乎所有的人意料之外。
那管事呆了呆,他瞪着冯宛,也不知道在冯宛的家乡,是不是真有这个风俗。
在一阵安静中,厅里传来一个尖哨的叫声,“冯宛,你这是什么意思?都到了门口还退回去,你想把我们晾着不成?”
尖叫声中,那少妇一冲而出,在她的身后,跟着另外两人。
冯宛缓缓止步。
她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那少妇和少年。二年不见,她从他们的脸上,都可以清楚地看到鄙夷傲慢。当年,有多少次她剪烂自己的裳服,想让举止雍容的自己在众人面前丢脸?还有那一次,她把自己推入冰冷的池塘,害得自己差点溺水而死!便是这个二弟,当年,他护着两个妹妹,给了她多少耳光?她的母亲,一个富家独女,扶助一个寒微的秀才,帮助他发家致富。然后,那秀才用她的钱纳妾养外室,在逼死她后,贪下她全部的嫁妆。
她的父亲也罢,父亲的继室也罢,还是冯芸三兄妹也罢,他们全部是吸着她母亲的血,在践踏她的基础上,过着挥霍的,富家大少一样的日子。
她的母亲,是个典型的儒家女子,班昭的女诫从不离手,便是死,她母亲也只会流泪。
上一世的她,明明与母亲一样聪慧,明明在心里明白,自己的良人不值得依托,却都只会守着女诫,只会固执地把自己束缚在礼教中。
看着他们,冯宛温婉地一笑,她轻言细语道:“三妹何出此言?大姐不就是怕怠慢了你们吗?”她腼腆地说道:“既然三妹不喜,那大姐也不敢了。”她转向那管事,快乐地说道:“快去准备酒菜茶水,为我的亲人接风洗尘。”
冯宛的温柔和客气,令得三人大为满意。他们昂着头 ,衣袖一甩,重新返回大厅。
望着他们的背影,冯宛的目光闪了闪,慢慢的,一抹似是冷笑,似是讥嘲的笑意从眸中闪过。
她慢步跨入厅中。
一入厅,冯宛的脸上便含着快乐的笑容,甚至,她的眼中还有着微微的湿润。在塌上坐下后,冯宛双手扶膝,认真地看着那少年和少妇,温柔地说道:“二弟,三妹,你们怎么来了?”
“怎么,没有你的允许,我们便不能来吗?”开口的,是那冯氏三妹。
“不是不是,三妹你误会了。”冯宛急得眼都红了,她连连摇头。
这时,那堂叔咳嗽一声,说道:“阿宛啊,你也有二年不曾归家了,你父亲想念你,便让我们过来看看。”
是吗?父亲想念她?怕是在那小地方呆烦了,让儿女们过来探探路,想搬到都城来吧?
冯宛暗暗冷笑。前一世时,他们也来过,可她惦记着赵俊和冯芸的前程,与冯芸一道,用计把他们气了回去。
这一次,她不用这样了。
垂着双眸,冯宛讷讷说道:“阿宛也甚是想念父亲。”
见她这么乖觉听话,冯家二郎开口了,“宛娘,这都城的生活如此?我看你这二年,都变得比闺女时更美了。”这是事实,在家时,她穿不暖吃不饱,脸有菜色,哪有现在这般容光焕发?
冯宛抿着唇,温婉地笑道:“甚好的,四姑子在宫中甚得皇上看重,连陛下的女儿都喜欢她,便是皇后,也对她亲厚得很。我沾了四姑子的光,日子还过得不错。”
冯宛这话一出,三人同时瞪大了眼。
冯氏三妹咬着牙尖声说道:“原来是这样?四妹真不地道,她刚才还想赶我们回去呢。”
冯宛冷冷一笑,想道:你们在那个小地方骄横惯了,又没本事又都是不安分的,冯芸怕你们惹事闯祸连累她,自然要你们尽快回去了。
可以说,冯芸虽然对她这个大姐极不喜欢,一有机会便会打击羞辱。可在她心里还是清楚的,她的姐妹中,能靠得住的还只有这个异母大姐。至于这个二弟三妹,他们的父亲太骄惯他们的,有所谓坐井观天,在他们的词眼中,已不知天高地厚,轻重是非了。
微微一愕,冯宛惊道:“阿芸要你们回去啊?可你们刚来都城啊,怎么能这么快?”
冯宛二弟在旁叫道:“就是就是,阿芸她做了陛下的美人,却是整个人都变了。她怕我们沾了她的光,占了她的便宜!”
冯宛闻言,眉目微敛,讷讷说道:“阿芸她,也许不是这么想的。”
“管她是怎么想的。反正我们得在这里呆上一阵。”二郎开口了,他命令道:“阿宛,我们长途跋涉,也是累了,你安排一下吧。”
冯宛却是一脸为难,她绞着双手,怯怯地说道:“我家夫主规矩甚多……”才说到这里,也不等三人责骂,她怯怯地说道:“若不,我找一家甚好的客栈?”仿佛怕得罪了他们,冯宛连忙说道:“二叔,二弟三妹,你们放心,客栈的食用花销,你们不必担心的。”
三人相互看了一眼,冯氏二郎说道:“那好,就住客栈吧。”“就是就是,大姐你也不管管大姐夫,纳上这么多婢妾,害得我们看了也气闷,便住客栈也好。”
这个府弟,大多数房间都有刚刚修理的痕迹,墙上的泥还不曾干透,一看就知道住起来不舒服,比起冯氏的老屋都远远不如。再则都城饥荒严重,赵府虽然刚刚解去了危机,可连饿了二三个月的婢妾和仆人,对于这些趾高气扬,要来白吃白喝的客人是不欢迎的。这一点,三人清楚地感觉得到。
现在冯宛愿意出钱让他们住客栈,三人自是满意地很。
冯宛见他们同意了,掩嘴一笑,道:“好,大姐去拿点钱帛。二弟三妹,你们难得来一次,可得好好玩玩。”
冯宛这话,实在太对这二兄妹的胃口了。他们连连点头,大声应道:“就是就是。”
冯宛回到房中 ,拿了一些钱帛,便带着三人走了出来。
府门外,还有三人带来的二个仆人在候着。一行六个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街道中。
坐在马车中,那驭夫得到冯宛一句吩咐后,这时正兴高采烈地说道:“郎君姑子,你们有所不知,在这个都城啊,四姑子都是说得上话的人。啧啧,陛下可真是宠爱她啊。前朝的那个什么什么美人,都不及我家四姑子一分的受宠。啧啧啧,难怪世人都说,我家四姑子是真正的大贵人呢。”
驭夫说得神采飞扬,三人听得也是津津有味。一时之间,三个小地方来的,骄横不可一世的富家子女,直觉得这偌大的都城,与自己那乡下一般无二了。他们昂着下巴,朝着四下瞟去,脸上的得色和傲慢,是怎么也掩不住的。
冯宛挑了一间临街,二楼阁楼,显得十分气派的客栈安置了五人。看到她大方地甩出了三片金叶子,兄妹两人不由喜形于色。
冯宛的节省,他们是印象深刻的。此刻,连这个向来节省的大姐,也不节省了,提到四妹时,语气中还有着讨好。这说明什么?说明四妹真是混得很好,好得向来节省的大姐都可以不再在乎花销,好得向来傲气的大姐在听到他们的冷言冷语后,还谄笑着前来讨好他们。
越是想,两兄妹越是喜笑颜开,冯宛要离去时,他们不满她的再三交待,把她推了出去,便大摇大摆地骑着马冲上了街道。
冯宛没有回府,她直接坐着马车,赶向了西郊周庄。
转眼两天过去了。
每一天,见她早早出门,夜了才回。赵俊因为和亲之事,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已二天没有归家了。他不归家,更没有人管着冯宛的行踪。
第三天下午。
西郊周庄中,驭夫急急地跑进来,他凑近冯宛,低声说道:“夫人,你娘家的仆人急着找你呢。”顿了顿,他说道:“都找了半天了,奴看到那仆人都要哭出来了。”
冯宛垂眸,她微笑着问道:“什么事,找得这么急。”
“好似是冲撞了什么权贵,被抓起来了。”驭夫说道:“夫人不在,郎主也不在,婢妾们哪里敢做主。那仆人第二次来时,她们远远地便把府门关上了。小人刚才在外面打探了下,听说事情闹得很大。二姑子和三郎在街道中骑马,碰了人家的伤了人,他们不但不陪礼,还出手伤了那家主子,还在那里大叫大嚷,说什么他们的四妹,是陛下恩宠的冯美人什么的。特别是三郎,冲上去一脚踢了人家妇人,听说那妇人是成王的妻妹。”成王,是陛下的亲弟。陛下的弟弟虽多,这些年的战乱中,死的死,刺杀的被刺杀,剩下的也只有这个与他一起长大,特别得他喜欢的同母弟弟了。
是吗?真巧啊。
也是,能在这都城中横中直撞的,除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冯家二个傻瓜,便是皇亲国戚了。她还以为,再过两天才会出事呢,没有想到那兄妹越发的骄横了,这么三天时间就闯祸了。
驭夫凑近她,又说道:“我细细打听了一番,事情的经过并不是如此。好似是二郎和三姑子的马,惊了那贵人。那贵人身边的婢女便给了他们一鞭子。二郎和三姑子吞不下这口气,便与他们动起手来,二郎拳脚了得,还近了那贵人的身,打了她一个巴掌。不过那些大叫大嚷的太阳岛,三姑子倒是说了,她说什么四姑子是陛下恩宠的冯美人,还说什么会让他们好看。”
垂下双眸,冯宛淡淡地说道:“既然事关冯美人,想来她已经知情了,便让她处理吧。”
“是。”
消息确实很快便传到了冯芸那里。
彼时,她正急急地赶向大公主那里,她要把赵俊为了大公主,让陛下不快的事传给大公主听,她要让大公主知道,赵俊有多在乎她。
就在这时,一个太监急急地跑了过来,还隔了数米,他便尖声唤道:“冯美人,冯美人?”
在这宫中,没有要事不会这般大声喧哗的。冯芸连忙停下脚步。
那太监气喘吁吁地冲到她面前,尖着嗓子,不耐烦地说道:“冯美人,都城卫收监了二人,那二人说,他们是你的兄长和姐姐。皇后要你去跟成王夫人解释解释。”
什么,她的兄长和姐姐?
冯芸脸色一白,向后急退一步。
不过她毕竟是经过风浪的,飞快地镇定下来,冯芸连忙朝着太监一福,悄悄塞过去一片金叶子,轻声问道:“这位公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那太监顺手接过金叶子,他脸色稍缓,语气也温和了许多,“是这样的,那二人说是在街道中策马,然后冲撞了成王妻妹的马车。这也罢了,那少年年少气盛,他把成王的妻妹从马车中扯下,朝她的肚子上就踢了一脚,还说什么你冯美人是他的亲妹,这个都城,他想怎么横着走就可以怎么横着走。”听到这里,冯芸的脸上已是煞白一片,那太监接着说道:“那个自称你三姐的妇人,也骂了一些难听的话。总之呢,他们现在被关押起来了,成王夫人找到了皇后,现在皇后娘娘要你马上过去。”
冯芸只觉得眼前直冒金星,直过了好一会,她才清醒过来,连忙招过身后的贴身宫婢,冯芸急急说道:“去,去赵府找到赵俊和我那大姐冯宛,要他们相办法处理这件事,不管什么办法,一定要处理好。你告诉他们,我倒下了,他们也没有好果子吃。快去。”
“是,是。”
这时,那太监尖声催促道:“冯美人,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