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雨不悦的打量着眼前的男子,极为平常的灰布短褐,脚踏一双沾了泥的布鞋,头上一根木簪攒了个髻,脸形方正,下巴上的胡须似乎有日子没有剃,胡乱的疯长着,看起来极为不整。
可此人却长了一双细长上翘的桃花眼,眼睛里神采奕奕,看着竟有几分熟悉之感。
墨雨沿着那男子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躺在棚子里的稻草之上,女子双目紧闭,眉头轻锁,似病的不轻。
墨雨思量了一下,正欲回头问槿娘,就听槿娘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激动,“快、快把门打开,把人接进去!”
墨雨还在犹豫着,就见绿柳已是撩了帘子下车,“这位壮士,请帮我将这位姑娘扶上马车!”
自从去年一别,如今已经一年有余,在得知她香消玉殒的消息之时,槿娘还曾设了香案为其祷告。
槿娘从来没有想过,上官胭还活在世上,而且就这样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作为这个时代的启蒙者,槿娘对上官胭的感情不止是师徒,在她的心里,上官胭就像是第一次扶着自己走路的母亲一样,极为特别极为沉重。
只是,京城疯传已经被匪徒所掠,早已经死去的上官胭又如何会出现在这里?这个男人又是谁?
透过撩起的车帘,绿柳显然也看到了对面棚子里的女子,槿娘一个眼色,同样惊讶的绿柳便敛了神色,只作不知一般下了马车去帮忙。
上官胭出现在这里,实在是太过蹊跷,眼前的这个男人,更是不知道是什么人,若是逮人,知道了自家小姐是上官胭的故人,说不得要杀人灭口,绿柳想着只觉得背部发凉,慌忙把上官胭扶上了马车,随后就放下了帘子,将那男子挡在了外头。
槿娘看着上官胭面色略有潮红,心中的担心微微放下,可用手去摸了摸额头却又不由吓了一跳,上官胭的额头滚烫,显然是烧的不轻。
进了院子,槿娘让绿柳将昏迷的上官胭送到了西厢,迎过来的冬桃看到跟在马车后进门的男子,机灵的站到了槿娘的身后。
槿娘又让墨雨去请大夫,这才转过头来,垂着眼眸对那男子道,“这位壮士,你是这位姑娘的什么人?”
既然要救人,总要知道对方的身份,这也是人之常情,那男子先是一愣,随即方道,“在下姓袁,名世方,这位姑娘是在下的未婚妻!”
未婚妻?槿娘显然是不信的,可她还是轻轻点头,“袁先生,不知道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袁世方对眼前这位女子的谨慎似乎十分理解,他规矩的低了头,只看到竹叶暗纹玉色领的缎面披风垂到了这女子的小腿处,朗声道,“姓尚,单名一个胭字!”
尚胭?槿娘轻轻打量了一下这个男子,言语恭敬,规矩有礼,不得已拦车求救,但自进了院子就盯着地上,并不四处乱看,对着自己更是低了头,倒像是个有教养之人。
可这一院子妇孺,槿娘有些为难,不知道应该如何安置这个男子。
袁世方似乎明白了槿娘的难处,冲着槿娘恭身一礼,“这位小姐,袁某只求您的救救尚姑娘,并无他想,袁某住在对面的棚子即可,若是袁姑娘醒来,或是小姐有任何事差遣,尽管来寻袁某便是!”
槿娘轻轻点头,不再管他,转身进了正房。
袁世方却是看着槿娘的背影微微有些发愣,槿娘走的快了些,披风被风吹起,露出了一双青色的绣鞋,跟一般女子的三寸金莲不同,那脚似乎大了一圈,且走起路来也平整轻快。
站在一旁的冬桃有几分不悦,她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袁先生慢走!”
袁世方这才反应过来,道声,“对不住!”这才出了院子。
搓着手进了正房,辛妈妈连忙又在火盆里添了些媒,让屋子里更暖和些。
“我的儿,冻坏了吧?”自从上回醒过来,老太太就对槿娘十分的心疼,倒让槿娘有些不习惯。
“祖母,外头还不怎么冷!”前些日子下了场薄雪,槿娘就要把地龙烧起来,老太太给拦下了,烧地龙太过费银子,如今白家就这么几个人,就算是要烧,也只烧这正院就好。槿娘就想着过几日找个人将这构造改了。
人口少,宅子大,也是麻烦事。
解了披风,槿娘凑到火盆前烤着手,跟老太太说起话来。
槿娘没有把上官胭的事情告诉老夫人,只是说在外头遇到个年轻女子,看着可怜,就带进来,想给那女子请个大夫。
老夫人轻轻劝着,“……如今是乱世,不比以往,你若看着可怜,就给请个大夫,只是莫要太过心软就是!”
槿娘应了,又问起二太太,平日里总在老夫人这里凑趣,今日竟不见人影,连自己带了人进院子都不曾出来打探。
“她太闲了,我让她给衡哥儿做一套出门穿的衣裳,过年要酬谢恩师的!”衡哥儿的衣裳早就做好了,若说春天的衣裳,如今做又太早了些,衡哥儿正是长身子的年纪,过了年又不知道长多高,槿娘却也不再问,二太太前些日子因着没有做外面穿的皮袄而抱怨了几句,惹得老太太不快,这一回又不知道说什么了,老太太烦她也是应有之事。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以往白家繁盛的时候,二太太最会来事,嘴也够甜,如今白家败落,二太太不适应,倒也是人之常情。
槿娘不再多说,只把墨雨打听来的事儿跟老太太说了些,“……京里乱得很,但听说父亲被放出来了,但消息不甚可靠,只是听着一个从京里来的秀才说的,说是一批被收押的重臣都放出来了,想来父亲应在其中!”
墨雨每日拿了银子去茶馆里找茶博士打探消息,虽说银子花了不少,但可靠的消息并不算多,这消息总归是好的,槿娘便说给老太太听。
老太太听了果然大喜,冲着窗外作揖起来,口中称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总算是出来了!”
随即又发起愁来,“……如今不比从前,这消息也不知道真假,就算是放出来,没有差事,只靠着德哥儿一个修撰,想来也是不富裕的!”今年粮食欠收,白家在京郊和河北有些没有被收官的田地,如今恐怕也没有多少收成。
槿娘跟着安慰,“有母亲在呢!”梅氏是个有钱的,当初白家被抄,却只抄了济南的宅子,京中的宅子丝毫未动,梅氏也没有跟着遭殃。
说了会子话,槿娘才从老太太房里出来,此时汪大夫已经给上官胭把了诊相。
槿娘看着汪大夫阴沉的脸色,心中担心不已。半晌,汪大夫方道,“这位姑娘受了大寒,那脸色潮红并非是身体康健,而是发热的缘故,若不及时去热,恐怕性命堪忧!”
送了汪大夫出门,墨雨出门去抓药,槿娘让人取了凉水给上官胭擦拭,待到晚间吃了药,高热依然没有减半分。
槿娘有几分发愁,便叫了绿柳过来,“去地窖取些酒来,我要给先生擦身子!”
酒精去热是最好的,绿柳虽不懂,却知道自家小姐一向有主意,便也不多问,只去取了一小坛上好的烧酒。
上官胭紧闭双目,由着绿柳给脱了衣裳,随着一遍遍的擦拭,待天明之时,脸上的潮红竟然褪去了许多。
绿柳打了热水给槿娘洗脸,“小姐去歇休会子,等先生醒了我再叫您!”
槿娘在外间的大炕上靠着引枕眯了一会,不知是不是太累了,竟然一倒下就睡着了,直到绿柳的喊声把她叫醒。
“什么时辰了?先生可好?”槿娘一下惊醒,一是担心上官胭,还有就是担心老太太问起来。
绿柳笑道,“如今已经辰时,先生也已经起来了!”
竟然这样晚了,槿娘大惊,以往给老太太请安都在卯时三刻,这会子还不去,老太太定然要疑心的。
绿柳却是笑盈盈的道,“小姐不用着急,今儿一早又落了雪,辛妈妈过来说让小姐歇一天,不用特意去她那里陪着。”
槿娘这才放了心,简单梳洗便跟着绿柳去瞧上官胭。
上官胭此时正坐在卧榻上,就着炕几用早饭,见到槿娘进来,只瞥了一眼过来,轻轻的道,“你来啦?”
淡淡的问候却让槿娘心中有几分舒坦,以上官胭的性子,那是要把她当成自己人,才会这样淡然的坐在这里吃早饭,而不是虚伪的客套。
“先生醒了?”槿娘同样展颜一笑,走到卧榻边,回头冲绿柳道,“再拿一副碗筷来,我陪先生吃饭!”
上官胭这才抬了眼,仔细打量了一下坐在对面的女子,却是眉头轻蹙,“你瘦了!他可是亏待你了?所以你回了白家?”
这个他指的是谁,槿娘太明白不过,她不由心里有几分酸涩,低下头去。
上官胭却是扬起眉毛,笑了出来,“他会回来的!”语气坚定,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槿娘抬起头,看到一双微笑的眸子,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先生,怎会知晓?”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