沥川给我买了块面包,和我一起趴在湖边的栏杆上,看着我一点一点地掰开喂鸭子。
陪着我站了一阵儿,他指了指树荫下的一张长椅,说:“你慢慢喂,我去那边坐一下。”
我回头看他,他的精神倒是愉悦的,只是脸色苍白得可怕,双眸微低,有点疲惫。我不由得想起在机场上他还一直坐着轮椅,显然没力气走路。刚才却陪我排队买香肠,又陪我从山上走到山下,步行了这么远。
“你累了,”我警惕地说,“我们回家吧。”
“不不,”他摇头,“我只需要歇会儿。”
“椅子那么硬,你坐着会不舒服的……”
“行了,别争了。”
我不敢离开沥川,陪着他一起到长椅上坐下来。他的脸苍白如纸,在刺眼的阳光下,甚至有点隐隐发青。我握住他的手,问道:“你没事吧?需要吃药吗?”
“没事。”他说。手机忽然响了。他看了一眼号码,打开话机。
——哥。
——嗯,别担心,我接到她了。
——今天不回医院了。我陪着小秋四处走走,她只住一天。
——当然签了字。Hermn不在。
——不累,费恩会跟着我。
——我说今天不回医院,当然包括今天晚上。
——N。
——小秋不在,喂鸭子去了。
——你烦不烦啊。不要护士过来,少输一天液不会死人的。
——别告诉爸,更别告诉爷爷奶奶。不然你欠我的钱明天全得还给我。
——嗯。我会小心的。
——对了,我想带小秋去unuben吃饭,你不是认识那里的老板吗?帮我打个电话吧。我怕订不到位子。……今天晚上七点。然后我们去Vlmnn Br。……是的,是的,不喝酒。
——再见。问候René。
他收线,对我说:“René刚刚打开N,在那头大呼小叫地问你失踪了没有。”
为了这一次的鲁莽,我已经后悔到家了。沥川需要住院,为了陪我,宁肯中断治疗。就算他自己不在意,他的家人肯定不会答应。
我舔了舔嘴唇,说:“沥川,你还是回——”
他打断我:“放心,我真的不会有事。”
就这当儿,手机又响了。他掏出来,溜了一眼号码,没接,塞回兜里。
响了五下,铃声停止。过了十秒,又响了起来。
“沥川,接电话。”
他叹了一口气,打开话机:
——爸。
——我在家里。
——Hermn给您打的电话?
——我有个朋友从中国过来,就住一天,我得陪陪她。
——我签了字。不要紧,您不要这么紧张好不好?
——不会有事的。
——那您想要我怎么样?
——N。
——N。
——N。我说了不会有事,明晚就回医院。不,您不用回来。我现在不需要护士。
——爸,您又来了!
——爸!
——我累了,要挂电话了,再见。
说着,他就把电话挂了。我紧张地看着他。不料,过了一分钟,手机又响了。沥川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阴沉。
随即,空中一道漂亮的弧线。
沉闷的水声,黑色的手机消失在湖中。
“沥川,听我说,”我急切地恳求,“别让你爸担心。我陪你一起回医院,好吗?”
“不。”他很镇定地坐着,态度坚决。
篓子越捅越大。我闷头闷脑地坐在他的身旁,默默地看着一池碧水。深吸了一口气,不让眼泪掉出来。
一只手臂搭在我的肩上,沥川用力地搂了搂我:“不用担心我爸,我爸在香港。鞭长……什么的。”
“鞭长不及马腹。”
“对,就这意思。”
“沥川,这湖叫什么名字?”
他笑了一声,低头看我:“傻姑娘,这就是我常和你说的苏黎士湖啊。”
“哦!难怪这么大!”我问,“是不是你家的人都住在这一带?”
“嗯。也有住在别处的。我叔叔他们在另外一个镇。我爷爷以前住伯尔尼,法语区,后来为了生意方便搬过来的。”
我假装打了一个哈欠,心生一计:“沥川,我困了,想睡觉。”
“别睡了,就来一天,还睡午觉,我带你去咖啡馆喝Ere吧。这附近有家小咖啡馆,味道非常好。喝两杯你就精神了。”他不为所动。
“真的困得不行了,你陪我回去嘛。”
他站起身来,带我到大街上招出租:“不是说衣服坏了吗?咱们买去。你喜欢裙子,春夏季正好卖裙子。”
得,一物降一物,这人就是不让睡觉。
在飞机上看到旅行小册子,都说班赫夫大道是购物者的天堂,四月夏装上市,我可以买几条裙子,运气好的话还可以碰上打折。可是苏黎士本身也是欧洲著名的高消费区,就算打折也便宜不到哪里。如果身边没有沥川,我可能会逛一整天,兴许能刨到价廉物美的好东西。可是……今天……就算了吧。
出租车出乎意料地停在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巷子里。
“这就是班赫夫大道吗?”
“刚才我们路过的那个有很多银行和商店的,是班赫夫。这里不是,不过也很近。好的服装店都在巷子里。这家lvre i里的男装女装都不错,我曾经在这里买过皮鞋。”
我们走进去,沥川在沙发上坐下来。一位温柔漂亮的女店员耐心地陪着我选衣服,她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 我以令人吃惊的速度试了两件连衣裙,在沥川的暗示下,又试了两双皮鞋和一只手袋。不到三十分钟,大包小包地出来了。
“为什么每次你买衣服都这么快?”
“因为你付钱。”
“为什么在北京的时候,几毛钱一把的菜你却要讨价还价半小时?”
“因为我喜欢。”
某人无语。
“别急着上车,前面还有几家店子,跟我来。”沥川牵着我,要继续往前走。
“要买的都买到了,我不想逛了。”
把沥川拽回出租车时,他脸上的疲劳已经怎么也藏不住了。可是他的计划却是满满当当的:先去咖啡馆喝咖啡,接着参观美术馆、大教堂、莱特伯格博物馆,晚上吃饭,完了去酒吧喝酒、听爵士乐……岂料车一开动,在路上晃了几晃,他就靠着我睡着了。我趁机拿出他先头写给我的地址,让司机将我们送回家。
半梦半醒的沥川被我和司机连扶带拉地拖到寝室,他一头栽倒在**,沉睡过去。看他睡得那么香,我也困了,索性躺在他身边打盹。
沥川像往日那样紧紧地偎依着我。睡梦中,我听见他呻吟了一下,身子弓起来,伸手按住受伤的残躯微微地喘气。手术后,沥川一直有严重的骨痛,靠服用镇痛剂疏解。十来年过去了,疼痛转成慢性,虽不如当初那样频繁剧烈,发作起来,仍是半身**,痛苦不堪。这种情况在我和沥川相处的日子里遇到过几次。通常他会在半夜起来吃止痛药和安眠药,然后去别的房间休息。止痛药不怎么管用,热敷效果良好。可是每次发作,沥川都不想让我知道。直到我被在**翻来覆去、冷汗淋漓的他折腾醒了,才能帮他一把。
我去洗手间热了毛巾,敷在他微微发抖的腰上。见他眼皮轻动,似想醒过来,奈何睡意太浓,在**翻腾了几下,又沉沉地睡了过去。朦胧中,迷失了我的所在,他含糊地叫了一声:“小秋……”
“睡吧,我在这儿。”我摸了摸他的脸。
他平静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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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下的苏黎士湖是蓝色的,地平线的尽头一片红光。
屋子里开着暗暗的台灯。四周很安静,可以听见远处的涛声。
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身边又是这样再熟悉不过的人。我睡不着,思绪万千地看着沥川,想着他的病,想着我们没有结局的未来。
明天又将是别离。
睡梦中的沥川紧紧地依偎着我,自始至终抓着我的手。我知道他多么渴望和我在一起。
恍恍惚惚中,几个小时过去了。
楼下忽然传来门铃声。
我脱掉睡衣,套上那件京剧脸谱的T恤,马马虎虎的扎了一条马尾辫,到楼下开门。
门廊上站着一位瘦高的老人,手里拿着一根绅士手杖。满头银发、精神矍铄、穿着考究、气度不凡。我不由自主地想,他年经的时候一定很帅,即使老了也是风度翩翩。老人的身边,站着一位年轻的外国女郎,栗色的长发,高高挽起,手里提着一个箱子。
一定是沥川的某位重要的亲戚。
我有点紧张,嗓音不由得发颤:“请问——两位是找沥川的吗?”我说英语。
“是啊。”老先生的态度挺和蔼,“他在家吗?”
“嗯……他睡着了。请进来,我去叫醒他。”
两人进了屋,屋子却是黑的。我四下里找电灯开关。
“在这里。”老人替我打开灯。屋子顿时亮如白昼。
我举步上楼叫沥川,老人忽然拦住我:“既然睡了,就不要叫醒他。”
我觉得很不自在,又有点冤,自己是客,还要招待客人。
“那……你们请坐。”
老人很随意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用眼示意那个女郎也跟着坐下。我瞟了一眼楼上,一点动静也没有。呜……抓狂了。这个沥川什么时候才醒。
“老先生,”我正襟危坐,“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姓王,”他说,“我是沥川的爷爷。这位是爱莲娜小姐。请问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