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叫他疯子(这与他小时候“神经”过有关)。他的真名叫尤骨子。不怎么好听,但却不同凡响。他文化程度不高,仅上过乡里的中学(高中毕业),至多能算半个知识分子。但他却挺爱看书,更爱思考和辩论。他看的书有军事类的,哲学类的,更多的是有关农民起义和革命的;像陈胜、吴广、李自成、洪秀全的传说和传记,他都看过。他读的书罗列如下:《毛泽东传》、《革命领袖的故事》、《农民起义领袖小传》、《李自成》、《李自成演义》、《百年英雄传》、《洪秀全》、《太平天国》、《希特勒》、《拿破仑传》、《江青正传》、《封神榜》、《格瓦拉传》、《阿拉法特传》。尤其爱不释手的书罗列如下:《毛泽东与故乡》、《走向神坛的毛泽东》、《毛泽东之谜》、《是上帝还是领袖》。这类书读罄尽以后,尤骨子便读毛泽东的著作,尤其热衷钻研的是毛泽东1927年写的《湖南农民运动的考察报告》。其中他最喜爱的句子是:“土豪劣绅的小姐少奶奶的牙**,也可以踏上去滚一滚!”
他也曾舞文弄墨过,但没有成功。不成功便成仁,他便弃文从“武”了。
他梦见他在镇上逛遛够了,往回走,路过土崖下一孔破窑洞时,发生了一件危险事:他差点被突然坍塌的窑洞砸死。土雾蘑菇云一样腾向天空。土雾渐渐飘散以后,他发现坍塌的窑洞里面露出一孔小拐窑──跟墓坑里放棺材的墓窑很像。他走近,看见里边有一具树枝状的骷髅;旁边放着一沓衣服:一顶帽子,帽子有八个角儿,棱角分明,帽下平平整整放着一件灰上装和一条灰裤子;还有一双草鞋,一杆生锈的枪──那是一种旧式兵器,在长长的木柄一端装上尖锐的金属头,在金属头的脖子上系上一绺红色的织状物。有八个角的帽子上的有五个角儿的星星仍然很红。红得耀眼。他怔怔地看着,脑子里没有去想几十年前这儿发生的故事。陡然,他打了个尿颤(激灵),仿佛过电一样他浑身上下热血奔流。他心里急躁极了,迅速把他身上农民的服装脱掉,把那套军装穿到身上,把八个角角的帽子戴到头上,把生锈的长柄木枪扛到肩上,红色织状物飘扬起来,他大步迈开正欲走出土洞,突然发现身上的衣服仿佛秋天死亡的树叶被秋风扫荡,纷纷落下,他用手一抓,衣服像灰一般碎在手里,他看见长柄铁枪脖子上的红色织状物也成了像纸燃烧过后的灰烬碎片正在落下,他怔住了,神志有些模糊。过了一会,他感到尿胀,四下看看:没有一个人。他对着窑根撒着,感到很痛快──他感到屁股又热又湿,一睁眼,醒了,发现他把炕尿得不成样子了。──炕上诞生了一条汹涌的臊臭的河。他不理解他小时候尿炕的毛病怎么又犯了。那时候母亲常常把食盐罨在他的肚脐眼上给他治尿炕的毛病,到十二岁时就治好了。难道时光倒退回从前了吗?他清清楚楚想起了他的梦──他在梦中成了一名过去岁月的战士。这是什么道理?他把尿湿的被褥搭到炕沿上。他不能把它拿到太阳地里去晒。他想起他的父亲曾经叫他把尿湿的褥子顶到头上在大太阳下晒的情景,心中充满对童年的痛苦的回忆。他站在院畔,看见远处尤今潮家的楼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他闭上眼睛。睁开后再次看着那楼。他回头看看自家破烂的窑洞。窑洞大约有上百年的历史了,住了有七八代人了。是啊,财主死灰复燃了。尤今潮不就是新财主吗?我不就是新穷人吗?
他一连几天闷闷不乐,连到镇上茶馆打麻将赌博的兴致都没有了。打麻将赌博可是他平生最大的乐趣。他在村子里游荡着,一会看看尤今潮家的楼,一会看看他自己家的窑。观察观察圈内**的猪,看看树下打羔的羊,对于两只在院子踩蛋的(又鸟)瞪着眼睛也研究了半天。
这种现状再也不能任凭其持续下去了,必须想方设法改变它。要改变它,就得进行革命。如何革命,这可是个大难题。须要出师有名,名不正,言不顺,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在翻阅那些书时,看着书中的插页,那上面当年中国工农红军的军服使他入迷。他经过百般思索千般筹划,终于想出了一个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的办法──叫裁缝做一套红军军装。借用红军的旗号,他想真是妙不可言。红军能够取得胜利,他也就一样能够。他扯(买)来一丈灰布,几尺红布,进了一家裁缝店。他指着插图上人物的衣装,要裁缝给他做一身。裁缝瞪大眼睛,以为他最近被博物馆雇用了,是来复制文物的。尤骨子等了半晌不见对方拿出皮尺为他量体裁衣,他急了,说:“快给我量呀!”裁缝说:“照你的身材量?”“对。我要穿的,当然要照我。”尤骨子理直气壮、怒气冲冲地说。裁缝脸上掠过百般疑惑:“你要唱戏?”“非也,非也,我要穿上它去进行革命!”尤骨子自豪地斩钉截铁地说。裁缝心想这家伙一定疯了。尤骨子抓住机会酣畅淋漓地给裁缝上了一课。最后,他还神秘地对裁缝说:“一定要保密!”裁缝再次仔细打量他,觉得这个浪子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给人一种新生再造的新气象。
军装做好了。他感到这套军装意义重大。
春天的一天,当他戴上八角帽,穿上灰军装,威风八面地回到故乡大穴村时,村里的孩子就像过狂欢节一样。那个给他大生了他就被她那原来的男人要走的安徽的讨饭婆生的名叫光头的小男孩爬到猪圈的土墙上高喊道:“乡亲们,鬼子进村了!”尽管是个孩子的戏言,他还是感到受了污辱。他气愤地抓住那个男孩的耳朵把他从猪圈上提溜下来,“好小子,什么鬼子?是红军,是当代红军!”
“哈──红军回来了!”
蜂拥蚁攒的孩子一路跟随他狂呼烂咋着到了单龙山下、大穴北边他家的窑院。他走在孩子中间,好像是他们的领袖。他摇摇晃晃,有些站不稳了。他浑身燥热,仿佛喝醉了酒那样在大地上,在稀薄的空气中飘浮。他像大人物那样挥了挥手,制止住了那些欲跟他进窑继续狂闹的孩子。他的表情既兴奋又嗔怒,使孩子们胆怯地扒在门窗上往里看着。
他在窑洞里好像上面的领导下到贫苦农民的家里那样巡视了一番,什么也没有找到。他想起梦中的红缨枪,后悔没有顺便在镇上的铁匠铺叫铁匠打把红缨枪。他看见拐窑放着一把鳖叉。那是一把他大经常在河塘沟汊淤泥里叉鳖的双齿叉。如果把它稍加改造不就是一把很好的武器吗?他在他妈的针线筐里找到了一绺红绸。他把红绸系到鳖叉上,──效果马上出来了。这分明就是一把活灵活现的红缨枪嘛!他脸上洋溢出满意的笑容。他走出窑洞,孩子们一哄而散。恰巧这时,他大从地里回来了。他大疑惑万端地瞪着他说:“你搞的什么名堂?要行凶杀人?”
“大,你儿子,不,我,如今已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红军革命者了!”
他大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已经没有什么阶级敌人了。阶级斗争二十年前就进了博物馆。咱们村的尤老大不是早就把帽子摘了吗?再说,按辈份他还是你的爷爷哩。”
听了他大的话,他深深地感到如今搞革命是多么艰难和艰巨。他心里想就从现在做起,从他大做起,把他大作为今天革命的第一个宣传对象。
“大,尤老大过去是地主,但他现在连住的窑洞崖面子都塌了一半,他早就是穷人了,而穷人正是我要发展和团结的对象和朋友。”
“那就怪了,既然如此,你还革谁的命?”
这可是个秘密。但要争取他大就不能再保守这个秘密了。他咬了咬牙,“我要革的是,”他停下来,再次想了想这个秘密,又咬了咬牙,“大,是尤今潮的命。”他一字一顿地说。
哈哟──嗨哟──要革尤今潮的命喽──
孩子们连蹦带跳地吆喝开了。声震四方。
“简直不像话,今潮可是你的堂兄!虽说这些年他发财了,可他却是纯粹的贫农出身。”
“大,你不懂。那早是老黄历了。他如今可是咱们大穴村的头号大款,大富,大财主,大恶霸!”
“尤今潮霸占了我们村的苹果园,这些年乡亲们眼睁睁看着他发了财……”他一想到这个村中的当代大款几乎剥削了全村人的血汗,想起他那猪一样肥的大头,山丘一样前腆的大肚子,粗得碌碡样说话的口气,石磙样吐痰的架势,盛气凌人的汽车的喇叭,想到大穴村人的苦难、怨仇,他气都不打一处出,越发感到他所进行的革命的重要,革命的当务之急。他绝不会听他大的劝阻的,但他大死死地挡到他身前,脸上一副诧异、陌生、坚决的神态。他想到他大一定认为他从镇上回来经过山岔旁那座坟园时中了邪,被鬼附了身,因为他大对待他的态度无疑就是对待一个疯子的态度。他想:我像是从土里爬出来的吗?我身上是否粘满了坟墓的气息?他的神志又有点迷糊了。他听见他大大喊道:“你这鬼,你这疯鬼,你可不能干鬼事!”
他大的大喊引起了村中孩子的大笑。他们齐声学着,“疯鬼──疯鬼──疯鬼──”震天撼地,山壑回鸣。
他感到他从来还没有受到过如此这般的耻笑,如此这般的污辱;尽管他穿开裆裤的时候他大踹过他的屁股,打过他的耳光,可那时他充其量也只是穷山沟的一个穷孩子,但今天他身着威武的红军军装赫然一位杰出而伟大的革命者了,他的心呀就甭提有多痛恨了。他大声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喉咙,对他大严肃地说:“大!革命可不是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绣花,不是栽草,不是植树,不是织布,不是种庄稼,不能那样雅致,那样彬彬,那样温和,那样婆婆妈妈,革命是暴动,是暴烈的行动!”
他发现他的这一通慷慨激昂的连珠炮式的演讲把他大和村中的孩子弄得都傻眼了,如坠五里迷雾之中。这是一种什么雾呢?他们好像在白天被恶梦魇住了,傻瞪着双眼在梦游。
他扛着红绸飘飘的王八叉,戴着缀有星星的八角帽,穿着缝有领章的灰军装,命令自己抬头挺胸,目光前视,左臂摆开。他想他的这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他大看了,还在发呓怔吧。也许他会感到时光倒流,出现了梦魇一样的半个世纪以前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景象。很好,我要的就是这种感觉,这种效果──将现实拖入梦魇,使人人魇住。我大在看着我的背影,在瞪视着这个恶梦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他会产生一些什么样的自言自语式的心理活动呢?他早就说过他的这个儿子在村里闹的笑话已经够多的了,说他那张老皮再也经不起骚臊了,这回可就更够他瞧的了。我不否认我在农忙时节,譬如三夏三秋农活最紧火的时候还半躺在炕上读书,作为一个农民,一个种地的,一个修理地球的“工程师”,我的确有些不识时务,不像一个农民──我怎么可能像一个农民呢?我是一个肩负重任的当今时代的革命者,专革大款们的命,那些富起来的人的命的革命者。苍天有眼,选──抉择了我──尤骨子。我也不否认我娘老是护着我,而且她说过在生我的那天夜里梦见了一轮鲜艳的太阳从她的下腹冉冉升起,那轮太阳就像一个椭圆形的(又鸟)蛋,突然被从里边啄开了,飞出了一条龙。是的,老大,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这条龙如今已经头角峥嵘起来了。你说它张牙舞爪也行。无论你怎么说它,骂它,污辱它,丑诋它,诽谤它,都无济于事,它归根结底是条头角戢戢的龙啊,是条将要夭矫腾跃的龙啊。它当然要革大款的命了,首先就革它的堂兄尤今潮的命。你能看惯理解也好,看不惯不理解也好,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阻挡也好,不阻挡也好,结果都是一样的。你能阻挡沧桑巨轮吗?你能和天作对吗?也许你根本就不是我大,而仅仅是我娘的丈夫,某种神秘而神圣的力量把你正好安置在了那个位置上。谁知道呢?
他很吃惊。
他大居然赶上了他,并且挡在了他身前。他想他跑得够快的了。他甩开左臂在麦地里跑得脚底生风就是怕他大醒悟过来继续来纠缠。他不敢相信却不能不相信他大如此这般年老却有如此这般的劲头,他想要是把他争取过来领着这群孩子一起去革尤大款的命,这可是一次值得大书特书的不朽的革命行动了。
他对挡在身前的他大说:“大,你有六十了吧?”
“你问这干啥?我都六十九了。”
“很好,好得很,好极了。大,我被你老当益壮的体质和精神感动了,决定收你为我的部下,我的马前卒。为了你能够有一个高风亮节的晚年,你应该有所建树,为我发动和领导的这场意义重大的革命出一把力,流一捧汗。我现在命令你立即去拿一把斧头来。偷窃或者抢劫一把,均可,都是可歌可泣的革命行动。我们马上带领这群孩子去革尤今潮──尤大款的狗命,猪命,狂妄的驴命!看他有几个命,通通给他个龟孙子革了。”
“你,你,你个杂种日的!你真成鬼了,你十来岁时就被鬼附过体,你要挖什么地主的财宝,把一孔好端端的窑挖塌了,差点把你驴日的塌死,你还犟嘴你是从《金光大道》上学的,你今天又被鬼缠住了?我,我,”他大气得浑身颤抖,抡起巴掌狠狠地在他脸上打了一下。
他感到他大巴掌上的力量犹如一台手扶拖拉机。他向前蹿去,蹿了有一丈多远,差点栽倒。他感到眼前金星乱冒,一阵黑暗,一阵昏眩。
“你打我?这么狠!你是我大,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甘当革命的绊脚石,你就是我的敌人,最要害的,就在我的身边,而且还以我大的名义,对我的威胁最大,我发动的这场革命绝不能葬送到你的手中,我先革了你这个老不死的老命!”
他举起鳖叉朝他大胸前愤怒地刺去。但在叉尖还未碰到他大时,他大就轰然倒下了。
他大仰躺在麦苗上,孩子们围着他。他看见他大好像睡着了那样眼睛紧紧地闭着。他想:我并不是当真要你立地见血,我只是在奋力扫除前进道路上的障碍而已。大,得罪了。回头见。
“我们大穴村的人民从远古到今天一直居住在倚山傍崖而掏掘的土洞里,可以称我们为穴居人或洞中人,我们并不为此而感到尴尬。然而,尤大款居然在土洞前的平坝里盖起了高楼大厦,这不明摆着是往我们穷人的眼睛里塞梁木吗?我们能忍受下去吗?岂有此理!楼房四周还围了高高的墙栅,向南安了个钢铁打造的大门,钢门旁边蹲着一条巨额人民币购买的看家狗。听说这条狗的祖先不久前还是条狼,轮到它给尤大款站岗放哨时,我们村人称它做狼狗……”
他尚未走到尤大款家,那条狼狗就吠叫开了。
“它难道真是向尤大款通报革命者驾到了?怎么没有一个人来迎接我?这与当年那种敲锣打鼓、跳舞扭秧歌欢迎革命者的场面实在是相去太远……”
他的情绪略略有些颓丧,“这毕竟是革命的初期,我可不能意气用事呀。”他在心中告诫着自己。这种冷落,这种怠慢,这种冷寂的气氛不但使他恼怒,而且更加坚定了他革命的信心。他就像练刺刀那样平持着鳖叉,端立在大门前,大声喊道:“尤大款,出来!”
大门内除了狗叫,没有任何声音。
他越发愤怒地大声吼叫:“尤大款,滚出来!”
终于有人答腔了,“哟,大兄弟,你今潮哥到镇上去了。”
“狗屁!谁是我哥?尤今潮是大款,大富豪,大财主,是我的敌人!”
“骨子弟,你今个是不是吃了火药,枪子?你可真会开玩笑。”
“我没有功夫跟你开玩笑,我可是来革大款的命的。”
“你越说越玄乎。有钱可没犯法,你又不是法院的,你算老几?”
“我算老大!我是革命者,革命者从来不管什么法不法。对了,闲话少说,既然尤大款不在家,而你是他的大老婆,也就是大款婆,快把你家的人民币通通交出来吧。”
“尤骨子,你说话可不要污辱人!什么大老婆,大款婆?”
“你还不明白?我今潮哥,屁,尤大款不是在镇上养了两个‘小太阳’么?我还见过的。”
“滚你妈的,你这个狗日的!”
他正想冲进去把尤今潮的老婆狠揍一顿,这时,传来了轰隆隆震天撼地的声音。他一回头,看见尤今潮的汽车风驰电掣一般驶了过来。汽车停下来以后,尤今潮从车里出来了。此后,又钻出了另外两个男人。尤今潮长得又矮又粗。假如把他扳倒推上一把,他准会碌碡一样滚动。他站在车前,看着他,显出十分陌生的样子,脸上迅速掠过一阵难以察觉的**。那阵骇惧的脸色消失以后,他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
他走(滚)过来,手一伸,一把搂住了尤骨子的脖子,喜眉笑眼地说:“骨子,你在哪儿搞的这身皮?你当了红军,还是进了剧团?走,家里坐。”他搂着他的脖子的手没有松开。
这使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尤今潮常常抱他,常常给他吃糖的情景。他顿时感到很迷茫,仿佛进入了一片大雾。可当他出了迷雾,睁开眼睛,面对的却是豪华的装璜,贵重的摆设,高档的用品,晶莹的墙壁,红色的地毯。他想这简直就是一个金銮殿嘛。他不再去想小时候的今潮哥了。“是啊,时代在变,人也在变,昔日的今潮哥早已是今日的尤大款了。”
尤大款给了他一支烟,用打火机给他点上,说:“骨子弟,有啥事?老哥不会不帮忙的。你的这身行头刚才把我吓了一跳,我几乎没有认出你来。”
“有什么害怕的,又不是真红军。你在演戏?”那个个子高大的男人说。
“不,不,我,我,”
他口齿变得木讷起来了。从他们的谈话中他听出那两个男人都是乡上的头儿,他坐不住了。他们在做尤今潮的工作叫他出资为村上建造一所学校。他觉得他的心憋闷极了,“怎么能要尤今潮尤大款的臭钱来教育我们穷人的后代呢?这不是向富人叩头乞求吗?”
他站起来,对乡上的头儿充满了愤怒和鄙夷。“我们应该把他宰了,而不是向他乞讨。难道我们为了吃猪肉不把猪杀了,反而跪在猪圈里向猪乞求吗?”
他听见他们说尤今潮有一颗致富不忘大家的赤子之心,在不断地捧他、吹他,早已忘记了他这个革命者的存在。他站起来欲走的举动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悻悻地出了门。走到院门口,他看见那条狼狗正在吃盆里的肉。它抬起头,用它贼溜溜的眼睛看他。他感到它的目光里充满了对他的蔑视。他的大脑突然一热,顿时浑身热血激荡。他抡起王八叉,一家伙捣碎了那口油滋滋滑腻腻的喂狗盆。狼狗一蹿,猛扑过来,一口咬住了他的腿。
他的军裤被狼狗撕了一个大口子,小腿上被咬了三个血窟窿。第一次革命行动就受伤挂彩,他感到懊丧非常。这是怎么回事呢?是我的性格软弱,斗志不坚吗?说句心里话,我确实见了尤大款不但胆怯了,还昏了脑壳,迷失了方向。我绝不该和尤大款温良恭俭让,抽他的烟,坐他的沙发,受他的搂抱,说话支支吾吾、嗫嗫嚅嚅,应该雷厉风行、残酷无情地对他进行革命,而不是把怨气、窝囊气发泄在一个喂狗的盆盆上。当然,盆盆是大款的盆盆,捣碎它也等于给了大款一个下马威,然而绝对不该叫狗咬住小腿,不但使自身遭到损伤,受了痛苦,更可恨的是把革命者的脸面丢——
尽了嘛……
院子出奇地寂静。
窑里挤满了人。
他走进窑,发现村上的土医,也兼做劁猪骟羊匠的孬狗正在给他大扎火针。他大脸色铁青,全身僵直。孬狗把用煤油灯烧红的缝衣针插进他大鼻孔下的人中摇了又摇,捻了又捻。他大丝毫没有反应,死了一般。他这个自称革命者的人,本该是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子,本该具有抗拒各种感情波澜的钢铁意志,但他还是被眼前这个场面吓坏了,突然鼻子发酸,辛涩的泪不由自主地从鼻孔中流了出来。
“我大,他,咋啦?”
“大概是心疼病。我这没药。”
“那赶紧送医院啊!”
正在这时,他娘一头扑进窑里,趴在炕沿上呼天抢地地喊开了:“老汉,老汉啊,你醒醒,你醒醒!”
在他娘的嚎啕声中,他终于控制不住也出了声:“呜呜,大,大……”他的哭声仿佛一只公乌鸦的叫声,难听极了。
他娘慢慢转过身来,仔细打量了他一眼,镇静地抡起巴掌,在他脸上扇了一下。
“你还有脸哭?你大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别吵了!赶快送医院。”孬狗提醒说。
有人说用拖拉机,有人说用尤今潮的汽车。他想他绝不会同意的,他绝不会用大款们的东西的。他出了窑。他看见院子里堆了一堆从山上砍回来的木柴。他从中挑出几根粗壮的有丈余长的木柴,拿了条长长的葛条迅速捆绑一番,当下做成一副担架。这种担架在前些年,大穴村人个个都会做会用。他们一般都是把生了重病、急病、生孩子难产、大出血的人用这种简易粗陋的架子抬出村子,送往甘镇医院,现今早被淘汰了。
那些张罗拖拉机、汽车的人一时还不见影子,他怀着胜利者的微笑命令他的堂兄堂弟堂叔堂伯赶快把他大抬上已经铺了麦草和被褥的木架。他们一行八个人踏上了征程。
他们出了大穴村,刚刚踏上通往甘镇的大路,后面尤今潮的汽车就赶上来了。
“骨子,快把七大抬上汽车。赶快!”
他虽然极力反对,可其他的人却不愿继续抬了;他们把担架放下,被子下面的病人没有一点声息。孬狗揭开被子一看,吓傻了。病人脸色铁青,双目怒睁。孬狗把手伸到病人鼻下,停了一分钟,然后他正式宣布:“七哥,他,他去了。”
他回到家中,望着竖在窑里墙上的鳖叉,想起第一次荒唐而仓猝的革命,很生自己的气。这次革命不但受伤挂彩还吓死了他大,不是个好兆头。他拿着绑有红绸的鳖叉走出门来,望着院子前面明亮的田野,突然意识到应该有一面革命的旗帜,“这面旗帜插在院子里,说不定会成为我们大穴村的一大奇观呢。”
他娘坐在炕沿上,仍然沉浸在失去丈夫的悲痛之中。他问了她好几声,她才回到神来,“我没扯过红布,家里一寸也没有。你又想干什么?前几天你还闹什么革命,你没看啥时代了,你还革谁的命呀?”他娘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显得非常语重心长。
“娘,我要红布就是为了革命。第一次没成功,流产了,下一次,我一定要革命怀上一个婴儿,孕育出丰硕的果实。”
他娘突然把大腿一拍,叫道:“你作孽啊,竟然跟你娘说什么怀孕呀,流产呀,你这孽障。”
他没有想到他的用词会使他娘如此恼火,而且遭到不迭声的詈骂。他气咻咻地对他娘叫道:“革命可不是吃饭娶媳妇(又鸟)毛蒜皮之类的小事,没什么羞羞答答的,扭扭捏捏的。革命就是革命。”
他娘怔怔地看着他。她被镇住了,神态有点迷蒙。
过了一会,他娘说:“骨子,你三十好几了,该娶媳妇了。”
他最怕的就是他娘跟他唠叨这种麻缠极了的事情,“你想想,我能随便娶媳妇吗?而且这一带的妙龄女子哪一个又能够格呢?”他没理睬他娘的话,推上自行车绕过山崖走了。
尤今潮是他二伯的三儿子,是他的堂哥,风传他有八九十万人民币,由此他认定他是大穴村的头号大款。他认为大款就是大财主,大财主就是穷人的死对头,就应该理直气壮地去革他的命。
他高举着红布旗绕过粪堆,刚出院子就被村里的闲人看见了。他们奔走相告,好像演电影的进了村庄。闲汉们赶上来,有的伴在他的左侧,有的伴在他的右侧,有的跟在他身后,俨然他麾下的喽罗。“我当真成了他们的领袖,正领导他们走向新王国吗?”
他远远看见尤今潮的院子空空荡荡。不见汽车的影子。尤今潮的老婆和女儿以极快的速度把门关上了。他大吼了一声:“狗日的!”面对铁门,他几乎到了束手无策的地步。眼看革命又要夭折了,他忽然想起应该喊口号。于是,他张开大嘴喊道:“打倒尤今潮!”
他喊过之后,发现村里的人有的装傻,有的大笑,只有几个毛孩子跟着学了一句。他愤怒地再次大声地喊:“打倒大款!”
“打倒暴发户!”
孩子们也不跟他喊了。他想大穴村人就如此窝囊,算了,以我的实际行动来表明今天革命的必要性吧。他朝着楼上喊道:“尤大款的大婊子,你出来。尤大款不在家,就革你的命!”
铁门依然纹丝不动。他用旗杆在门上捣了几下,铁门只是发出空洞的响声。他觉得这儿犹如古代的一座城堡,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心理压力。他看见墙角放着一把铁镐。他把旗子往湿地里插去,插了几处都没有插进去。他最后把旗杆插进一座矮矮的粪堆上。粪土很虚。五六只(又鸟)把粪土刨挖得乌烟瘴气,使粪土铺排得地盘很大。他把旗帜插好了,站起来好好地看了看它。红布还很湿,死狗耳朵一样耷拉着,角上已经沾上了泥土。他抓住旗角在旗杆上摔打了两下,泥粘得很结实,他用双手揉搓了几下。泥土没揉掉,旗角越发难看了,皱巴巴地揪揪着,脏兮兮的。他生气地把它扔开。他走到大墙下,抓起铁镐。他把铁镐高高地举起朝尤今潮家的门脚挖去。砖头和水泥很硬,铁镐拼命向后反弹着,火星四溅。
这时候二孬走向前来,说:“骨子,你可不要来真个的。真的挖尤今潮的院门?这样祸可就闯大了。你革命不是全没道理。尤今潮凭什么占了我们村的苹果园?还不是他有权。他占了十几年了,利也得够了,财也发烂了。果园是大家的,他凭什么一个人独吞?我当年少说也种了上百棵树,可现在我连一个苹果都不能碰。唉。”
他从心里感激二孬。二孬对他的提醒尤为重要,他放弃了挖倒院门的计划。他突然发现了尤今潮的狼狗。他想:这家伙怎么被大款婆关到了外边?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狗日的,你上次咬我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呢。他把新仇旧恨全部发泄到这条狗身上。狼狗跑到墙角跷起一条后腿正要小便,他冲上去,一镐挖到狗屁股上。它惨叫一声,扑过来咬他。他并不躲闪,把铁镐迅速一抡挖到了狗头上。铁镐红星迸溅,蹦起一尺多高。狼狗在地上打了一个滚,爬起来再次扑向他。他一镐下去,把它的脊梁骨砸断了。狗顿时瘫在地上,四肢抽搐,挣扎了一会,死了。
他把铁镐扔下,抹了把汗。他听见哗啦一声,转身看见旗帜倒了。没有风呀?红布上粘满了粪土,好好一面旗脏得不成样子了。
他把旗子挥了又挥,抖了又抖,上面的粪土仍然牢牢地粘着。他一只手拖着旗子,一只手拖着狼狗。道路被犁出两道痕迹。狼狗在滴滴答答流血,道路上一条血迹在延续。左右两边各拖一件东西越拖越沉重。他索性把狼狗扛到肩上。血顺着他的衣服往下流着。
他把狗往地上一撂。死狗把大地砸得发出嘭的一声闷响。他把旗帜往篱笆旁的虚土里一插,双手拍了拍身上的军装。军装上沾满狗血,双手上也沾满狗血,“这下可好了,终于经历了一次革命的洗礼,以后就更能显出革命的威风了。”
他娘的头往出一探,好像一个巫婆似的。
“哎呀,造孽的,你把今潮的狗打死了,你找着找着招祸哩。”
“我招什么祸?悄悄一边去吧。我打死了它,它咬了我,不是很公平合理吗?”他扒开裤子叫他娘看。腿上的伤口还新鲜如旧,好像有什么东西深深地钻了进去。“居然敢咬革命者的腿,杀它一千次也死有余辜。”
“别瞎说了。你的腿会得骨髓炎的,那你可就倒霉了。要是成了跛子,还咋娶媳妇?你都三十老几了。”
“叨叨个啥?总是叨叨。一会是要招祸的,一会又是娶媳妇,还有完没有?我受的这点伤算什么,我没有抛头颅洒热血就够幸运的了。当然,最残酷的考验还在后面,而我绝不会退缩半步。”
他娘还在唠叨着,他不再理她。他到厨房窑找了把菜刀,在院子南边猪圈旁的一块大石头上磨开了。一头老母猪在猪圈里哼哼着,圈里很臭,臭气一股一股散发出来。他已经习惯了,并不觉得难以忍受。他把猪食槽中的潲水用手舀了点,浇到石头上又磨了一会。他的大拇指在刀锋上刮着,刀刃发出犀利的鸣声,好像一只好战的马蜂飞来了。
他开始剥狗皮。不远处,篱笆边的旗耷拉着,仿佛一只垂头丧气的狐狸。
剥狗皮和剥蛇皮一样都要讲究窍道。他的父亲在世时常常剥外村那些发了情的公狗的皮,他在一旁专心致志地看,也就自自然然学会了。那时候,他家喂了一条土母狗。这种狗虽然不值钱,却像一个**荡的妇人每到**的季节就会招来一群又一群的公狗。因此,他们一家吃了不少狗肉。他们利用母狗把公狗诱进窑里,在不知不觉中给狗套上索环,然后猛拉早就从天窗或门楣上穿过的绳索,把狗吊起来。在吊狗的过程中,尤骨子的母亲总是率领孩子们打头阵,表现出一个贫困中女人的刚强。
这是个不冷不热的天气,太阳高高地照在大穴村的上空,照在委蛇的单龙山上。大穴村宛若绵延迤逦的单龙山枝桠样的山脉结出的一个果实似的大穴。都说大穴里充满脉气,是个祥瑞之地。每每听到这种说法,他的心就澎湃不已。田野里,麦苗已经起身返青,再有半个月就能埋住狗了。狗们将在麦地里打滚嬉戏练蛋,便会有一个闰土式的少年项戴长命锁,手握尖叉去叉那与母狗练在一起的公狗;有一个老汉教导这少年要叉狗脊梁侧旁靠近前腿的地方,从那里进去就是心──这个少年就是少年的尤骨子,他记忆中的他。
他已基本上把狗皮剥下来了。他感到周身汗津津的,真想把军装脱掉。一转身,他看见尤今潮来了。他看着他的狗赤条条地躺在地上,仿佛一个被强迫做妓女的人被强行扒光了衣服。他浑身一哆嗦,恍惚觉得那就是他自身。
“尤骨子,你一点情分都不讲?你疯了?我看在七大的分上,也不要求你赔,只是你要说个道理,我究竟哪里得罪你了?”
他打量了尤今潮一番,说:“我不跟你多说。难道你不明白?你一看就应该明白。”
“我不明白。我再看也不明白。我看明白的只是你把我的狗打死了。”
“难怪你不明白,你只看见狗,没看见我!你这叫一狗障目,不识泰山。”
“难道你穿了这身皮就成了红军不成?你搞的革命,半个世纪前就搞过了,而且他们打的是土豪劣绅。难道你要革我的命,我可是贫农出身。我大那时候还参加过农会,他常常哼一首什么,对,《农友歌》,打土豪呀,分田地……”
“好一个大款,你倒把你捋了个一干二净。你曾经是贫农,可你现在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地主了。虽然你没有地,可你有的是钱,这在性质上和当年的地主有啥两样?你还雇了个长工。”
“长工?”
“那个给你开车的人不是长工是什么?”
“那能算长工?我给他一个月开几百块钱的工资,好多人都抢着干呢。”
“别以为你给他开了工资就不是长工了,难道当年的地主不给长工开工钱吗?不但给的白米白面,还要给肥肉。我大说他给扛活的那家地主对他可好了,不照样是地主吗?不照样像狗一样被弄死了吗?他们关心你那是花招,是糖衣炮弹,是骗你给他出大力气流大汗,卖命。我看那个司机实际上就是在为你卖命,说不定哪天就会死于撞车翻车。”
“你怎么这样看问题?你肯定是脑子出了毛病,还是去看看医生吧。甘镇新开了家精神病院,说是市……”
“狗日的,尤大款!”他没有让他把话说完。他的愤怒和仇恨在心中汹涌、咆哮,他不能容忍有人把他这样的革命者当做精神病、癫痫、鬼魅缠身的。他怒目而视,右手拎着剥狗前刚刚在大石头上磨过的菜刀,左手指着尤今潮的脸,“驴日的,你竟敢污蔑我,污蔑革命?我对你进行了两次革命,两次都叫你跑掉了,今天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你知道革命历来都不会对土豪劣绅、大款大富心慈手软的,你知道是怎么处决像你这样的狗东西的吗?活埋,乱棍打死,石头砸死。我现在要把你用菜刀杀死!”
他猛扑过去。
尤今潮在他说话的时候发愣,发傻,痴呆呆的,现在他看尤骨子扑过来了,迅速转过身,拔腿跑开了。他在后面紧追不舍。尤今潮沿着单龙山通向东穴的道路拼命跑着,磕磕绊绊,跌跌撞撞,果真像个大圆球似地在滚。
村里的人都跑出来了。
尤骨子要杀尤今潮了──
尤骨子──要杀──尤今潮──了──
大人、孩子都在他们后面跟着跑。老汉,老太婆们站在院坝望着。有几个壮汉把他挡住了。人们围了过去,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仿佛等着他作忆苦思甜的报告似的。
有人劝开了尤骨子。
“不管咋说,今潮也是你哥呀,不看僧面看佛面,多大的冤仇也是能化解开的。”
“化解个屁!他是大款,我是穷人,这种对立能调和得了吗?这是敌我矛盾!今天我非宰了这个大款不可。不但要宰了他,还要把他的钱财,把他的人民币分给我们大穴村的穷人,还要把他的楼房分给那个给他当长工的司机。要不就烧了。穷哥儿们要是愿意还可以到他小姐、太太、少奶奶的牙**滚一滚。”
这几个规劝尤骨子的人虽算不上大款,也算是大穴村的中款、小款了,听尤骨子这么一说,他们心中也虚起来了。他们宁愿相信尤骨子确实患了疯病。如果他真是个疯子,凭你三寸不烂之舌如何花言巧语,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也无法使疯子回心转意。精神病医生却有一套高超的技巧,用暗示催眠的方法,循循善诱,因势利导,步步深入,直到完全控制住病人的大脑。尤三坡虽然并不懂得治疗精神病的方法,但他想欺骗的方法也许管用。只要把这个手持菜刀、浑身粘满狗血的疯子引上歧途,引到远离尤大圆家的野地里,也就万事大吉了。
“尤骨子,咱们村,咱们大穴村尤今潮还不算最有钱。最有钱的,恐怕你还不知道吧?”
“放屁!最有钱的非尤今潮莫属。这你还想骗谁?”
尤三坡心往下一沉:坚持下去吧,成不成也没啥关系。
“不对,最有钱的——你看,在那边!”他指着西穴方向,“你向那里走,你就会遇见最有钱的大款,那才真正是你要革命的对象呢。”
起先,尤三坡的声音还算正常,慢慢地,他放低放慢声音,使声音具有了一种魔力,一种梦幻色彩,梦幻的节奏。
“一直往前走,不要向两边看,你就会看见最大最大的大款……你就会融化在蓝天里……”
尤骨子在这种声音的召唤下,逐渐离开尤大圆家的院子,朝西穴方向梦游一般,轻轻飘飘、软软绵绵地飞奔而去了。
西穴是大穴村的一个自然小村落,如今已没有人居住,只有几只空空的破窑洞。每口窑洞恐怕都有一千岁了。
尤骨子大声地喊:“狗日的大款!大穴村的最大的大款,快快出来受死!我的革命的菜刀正想要喝你的血呢!”
喊声通过风,通过震荡的空气,飞越田野飘到大穴村人的耳畔。确实使人不寒而栗。年轻人如在梦中;年老的人恍惚好像回到了半个世纪前他们正在组织农会,用梭标、长矛、土枪、竹檑占山为王,开辟根据地的年代,而尤骨子多么像是上面派来的红军代表,来到这个村庄正在发动革命,宣传革命呢。尤骨子骂了一阵,不见有人回应,更不见有人出来,便冲进破窑洞。也许由于外面光线强烈,猛然冲进阴暗的地方,不能适应里面的黑暗,他重重地撞在了一架破旧的石磨上.撞得他倒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了下去,恰好坐到一蓬茂盛的酸枣树上,扎得他哇哇乱叫。他以为遭到了头号大款的有力反击,爬起来,准备大战一场。他的屁股上挂着一根干枯了的野酸枣树枝。他向石磨发起了第二轮冲锋。菜刀在石磨上砍出了明亮的火星。他连续软杀着,火星飞迸,石块崩溅,空气中充满了火(石)腥味。一把好钢口的菜刀崩豁得仿佛一条使用了五十年的破锯条。
他砍杀得呼呼喘气,累得大汗淋漓。他听见有人叫他。回头一看,认出是他的八弟。
“你在这干什么?”
“我在杀大款!”
“这哪儿会有那玩艺!”
“我已经把他砍死了!”
“哥,那是石磨!”
“什么?!”
他惊讶极了。他的八弟头也没回地走了。他看着石磨。“他妈的龟孙子!”他感到了屁股上的疼痛,把枯酸枣枝扯掉,扔到一边。他想起了不久前一幕幕红红火火的情景,想起了尤三坡,想起了尤今潮,想起了大穴村的大款们,想起了大穴村与他同样贫寒的穷伙伴们,他恨得咬牙切齿,尤其痛恨尤三坡那家伙对他的戏弄和嘲谑。他想起尤三坡是大穴村的第二号大款,他居然敢明目张胆地反对他,破坏他的行动。他暗下决心,一定也要把他的命革了。
他看看他的武器。它已经不成样子了.他在窑前踅摸着,在一棵老枣树下找到了一块石头。它是半拉磨石。另外半拉可能早已到地狱去了。他在石头上磨菜刀。他朝石头上吐了一口又一口唾沫。石头非常粗糙,是很好的磨石。他磨了又磨,用手摸了摸刀锋,觉得很满意。在老枣树上砍了一刀,砍下来一块皮。他看见旁边有棵小枣树,可能是老枣树的重孙子。他要拿它祭刀了。他手起刀落,把小树枣斜劈了。小枣树轻轻地滑落到了大地上。
他娘兀自坐在窑门口张望。他觉得他娘变痴呆了,老了足足有十岁,“她也许在默默追荐我大的亡魂,她说不定恍兮惚兮在冥冥之中还在和我大的亡魂一起在院坝,在野坡上散步呢。”
他看了看**裸的狗躯。狗皮平伏在地上,蚂蚁在往上爬着。他抓起狗皮抖了抖,然后使劲把狗皮往下撕攫。狗皮和肉粘得太结实了,他撕不下来。他好像听见他大的声音,“来,挂到这。”他循声望去,见他娘依然倚在炕沿上凝望。他提起死狗,把它倒挂在门楣上。血在滴滴答答流着,门槛下很快汪了一滩血水。狗头上的皮既硬又紧,他使出吃奶的劲在撕在攫,终于把狗皮撕过眼睛、鼻子、嘴、耳朵,皮整个儿剥下来了。太阳照着,他身上的汗像雨一样。
这条被剥了皮、开了膛、摘了心的狗倒挂在门楣上,头上布满窟窿,仿佛一具髑髅。地上流了一地血水,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他想,这个革命的果实如何享用它呢?他突然想起了大穴村的人民大众。狗肉应当让大穴村的人民共同分享,叫他们尝尝革命的甜头。
他把狗肉割、剁、砍成无数小件,估摸着能够使每个穷困的村民得到一份了,才把刀放下来。他从土崖上的一支木橛上取下一只荆条篮子,把狗肉装入。他的手沾满了狗血。他把篮子提上,离开院子前,看了看那张狗皮。蚂蚁仍在狗皮上爬着,黑麻麻一片。旗子仍飘不起来,旗杆微微有些倾斜。“这张狗皮就归我了吧。我毕竟是今天革命的发动者,以后外出革命,如果逃进深山,漆黑的夜晚露宿荒野时就可以御寒了。”
他认为尤句条是大穴村最穷的人,他家仅靠那几亩薄田勉强度日,聊以卒岁。现在苛税杂捐多得要命。他大他娘都死了,现在只有一个妹妹和他在一起,而且还是个石女。他觉得尤句条是当今年代的穷人,穷人阶层的典型代表。他打算把狗最肥硕的后腿分给他,再饶上一颗狗头。他可以用狗头炖汤喝,炖得越烂越好,可以彻底发泄他对大款们的刻骨仇恨。
尤句条在院子里劈柴,见他来了,拎起斧头向后退了几步,“尤骨子,你敢革我的命?看我不把你的命要了。”
“别误会,别误会。尤句条同志,我是来给您送革命的胜利果实的。”
“给我送狗肉吃?我可不敢要。你少把我折腾进去,到时候赔狗钱,我尤句条可连半个子儿都掏不出。”
“这个你尽管放心。尤大款还敢叫我赔狗?我巴不得他自投罗网呢。”
“他不敢,可有人敢,那时候你吃不了也得兜着走。”
“尤句条,你这是替谁说话?长谁的志气,灭谁的威风?我的行动可完完全全是为咱们穷人的呀!”
“我是穷,也很想吃肉,可你革命来的狗肉,我坚决不要。你拿走吧。你赶快拿走!”
“你下开了逐客令?这可真叫我痛心疾首。反正这狗肉是革命的果实,我绝对不能独吞,必须分给咱们大穴村所有的穷人,你是第一个,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给!”他把狗腿扔到尤句条脚前。狗肉把尘土震起,一股风把它刮走了。
“你存心害我,是不是?你这狗崽子,我才不会上你的当!”他把狗腿抓起来扔到尤骨子的篮子,“滚!”他怒目圆睁,向他扬了扬斧头。
他心中憋屈,觉得太冤枉了。他想他全心全意为像尤句条这样的穷人闹革命,他不但不领情,反而把他视为洪水猛兽,避之惟恐不及;面对尤句条的砍柴斧,尤句条的愚昧,尤句条的麻木,尤句条的落后,他的心几乎要碎了。
他提上狗肉走了。
他拐了个大弯,绕到了尤句条家窑背后的山坡上。他把狗腿悄悄放在一棵树下。他想这棵树是尤句条的,就代表他。他捡了片树叶,掏出钢笔在上面写道:“这是分给尤句条的革命果实:(1)狗后腿一条;(2)狗脑壳一颗。签名:革命的发动人:尤骨子。”
他想这种分送革命果实的办法是美妙的,极富天才的想象力,是比较现实的。
他满心欢喜地在大路上走着。远处,一辆摩托车飞驰而来。他想等革完拥有汽车、楼房的大款的命后,接着就轮到你们这些骑着摩托兜风抖富的小款的命了。等着吧,别耍威风,荡得全世界都是尘土。
他刚要避到路旁,摩托车突然停下了。尘雾实在是太大了。他伸长脖子一看,是镇派出所的干警。
“尤骨子,站住!”
“你今天要杀尤今潮,有这回事?”
他站直身子,右手提着篮子,左手把胸膛拍了拍,说:“明人不做暗事。我先革了尤大狗的命,下来当然要革尤大款的狗命了。”
“革命?”
“对,革命。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革大款们的命,这没什么可懵懂、怀疑、犹豫的。”
“既然你招认了,那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还是下一次再去吧,我还要分发革命的果实。我重任在肩,这种伟大的使命不能半途而废。”
“嗨,提的狗肉,浑身血淋淋的,还弄了套假军装,你必须跟我们走一趟。”
干警猛然蹿过去抓尤骨子,他迅速一闪,把篮子向干警掷去。干警被掷了一身一脸狗肉狗血,气急败坏地摸出枪,大叫道:“尤骨子,你敢胡来,看我不把你打成蜂窝煤!”
他把他打翻在地,踹了几脚,把他捆上,扔进车斗。这时候,尤今潮的汽车开来了。他从车上下来,给干警点了支烟。他走过来,说:“尤骨子,你为什么跟我过不去?”
他心想,你真是狗仗人势,现在竟然质问开我了。他挣扎着抬起头,把脸扬起,啐了一口唾沫,“呸,狗日的,大款,”他扯起嗓门大喊道:“打倒大款!革命万岁!”
干警过来照他脑门擂了一拳,他被打得窝进了车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