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去,只见那桌子上除了大螃蟹外,还有一盘大鸭腿,除此以外,还有道肥嘟嘟的东坡肉,肥腻腻的大烧鹅,还有盐水鸡,太极虾,黄豆焖猪蹄,清炖马蹄鳖,及一道鲫鱼豆腐鲜浓汤。
元宝儿微微瞪大了双眼。
一道道的竟全是他爱吃的?
今儿个是什么日子,这午膳一道道的怎地全是大菜?
要知道,伍天覃这人虽素来挑嘴讲究,却并非喜爱这等油腻大菜之人,伺候他一个多月近两月了,知道他这人极为挑嘴,他不单单要求菜的口味,他还挑剔讲究摆盘,讲究口感的精细,讲究菜式色彩上的搭配,菜例上的排序讲究等等,譬如桌上十道菜,一眼看去,即便是最昂贵的美味佳肴,可若花花绿绿,或者仅仅不过是摆盘杂乱,不过一个小小细节不到位,他便能彻底没了味口,便会将眉头一挑,板着脸命人全部撤下去,简直龟毛到了极致。
元宝儿当年在厨房当差时,便听过他挑剔的恶名。
不过,那会儿他挑剔退回来的菜,多半都入了元宝儿的肚里,便也不觉得如何,可真正来到他身边伺候才知,他的挑剔会给整个凌霄阁上下带来怎样地震般的灾难和煎熬。
可今儿个这一桌,满满当当的全是肥腻之色,一眼看去无论是摆盘还是色泽,显然,并不符合那伍天覃往日的胃口,倒是颇为受元宝儿的喜爱。
怎么,这姓伍的转了性呢?
还是受刺激呢?
这一桌,该不会是有什么蹊跷罢。
该不会想要拿着这一桌不符合他胃口的菜肴,来发怒迁怒他元宝儿罢。
这样一想,元宝儿顿时一脸警惕,可今儿个起得晚,起来就临近中午了,就方才去玉晖轩的路上,随手用了两块点心,这会儿腹中空落落的,看到这一大桌子美食,当即肚子便不争气的呱呱乱叫了起来。
“咕噜咕噜——”
肚里的声音如打雷。
元宝儿一时偷偷捂了捂肚子。
倒也不觉得多么尴尬,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肚子饿了呱呱叫,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有什么可尴尬的,何况,在那姓伍的跟前,该丢的脸,早就丢尽了,元宝儿早已没皮没脸了。
何况,他都要发卖他了,都要将他送人了,他们之间早已没了任何情分可言。
在意这个作什么?
他便是做的再好,他就不会打他骂他,就不会将他送人呢?
这样一想,元宝儿当即厚着脸皮,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淡淡的晃**了过去,横竖那姓伍的不使唤他,他就跟个木头桩子似的在他跟前杵着,木着张小脸,看恶心不死他。
本以为那姓伍的会在菜例上挑七捡八,然后寻由头来刁难元宝儿,不想,只见那姓伍的端坐在八仙桌上,沉默了片刻,竟忽而一点一点收起了方才的黑脸,半晌,冷不丁的指着碟子里的螃蟹冲着元宝儿淡淡道:“过来给爷剥蟹。”
这会儿元宝儿木着脸,眼珠子却偷偷在那桌子上的那盘大螃蟹上数着,一只,两只,八只,十只,数到第十三只时,听到这话,元宝儿眼珠子嗖地一下立定了。
啥?
要他剥蟹?
他自己没长手还是没长脚?
元宝儿心里顿时嫌弃得不行,不过,他也曾亲眼目睹过那姓伍的懒洋洋的歪在软榻上任由鸳鸯等人一口一口喂粥的画面,何况,自己还曾跪在地上给他脱鞋捶腿过,便也并不觉得多么稀奇。
只不过,一抬眼,微微扫了那姓伍的一眼,见他方才在园子里时还板着张罗刹脸,那架势分明就是打雷的前兆,元宝儿本来料定了那姓伍的会想方设法的刁难他迁怒他,不想,这会儿竟瞬间阴转多云了似的,脸上的密布的阴雨竟全部消散了。
元宝儿心里嘀咕了一声“莫名其妙”,不过,少挨顿打骂总是好的,当即不情不愿的凑了过去,拿起那只螃蟹,费心费力的剥弄了起来。
不想,那只螃蟹偌大一只,螃蟹盖盖得紧紧的,元宝儿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竟都揭不开那螃蟹盖,一时,将脚朝着那椅子上一抵,弓着身子双手用力的扒拉着那螃蟹盖,咬牙切齿的憋得整张脸都红了,那螃蟹盖竟依然盖得稳稳地,纹丝不动,差点儿将元宝儿的指甲盖掀翻了,都没能掀开那螃蟹盖。
元宝儿一时气得恨不得将螃蟹一扔,一脚踩瘪了它去。
“蠢东西。”
正当元宝儿气得要撂挑子不干之际,这时正襟危坐的伍天覃见他面目都要狰狞了起来,嘴角微微一抽,半晌,挑着眉骂了一声。
话一落,只见伍天覃长臂一伸,将那只被元宝儿折腾得狼狈不堪的螃蟹一把夺了过来,拿在手中,只见他左手掐着螃蟹蟹身,右手修长的指尖勾着螃蟹盖,然后轻轻一揭,瞬间,听到“咔咔”一声,元宝儿一抬眼,便见整个螃蟹就被轻而易举,毫不费力的一分为二了。
元宝儿目光一抬,便对上了那姓伍的一张轻蔑的脸,好像在嘲讽他说:废物。
又好像在洋洋得意道:怎么样?爷厉害罢?
元宝儿当即在心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同时心里也忍不住嘀咕了一阵,心道那螃蟹合得紧紧的,他怎么也揭不开,不想,那姓伍的不过随随便便拨弄了两下手指头,便不费吹灰之力地就揭开了,由此可见,他的力气大上他许多。
是自己还小的缘故么。
定然是的,等到他到了他那个年岁,一准能够赶超了他去。
元宝儿正鼓着脸,撅着小嘴,一脸愤愤不平之际,这时,便又见那伍天覃将螃蟹朝着元宝儿跟前一递,只淡淡挑眉道:“继续剥!”
元宝儿闻言,瞬间一怔道:“不都已经剥开了么,您直接抱着啃便是了,这……这还要如何剥?”
元宝儿一脸目瞪口呆。
话一落,只见那伍天覃抱着双臂,狭长的眉眼轻轻一佻,盯着元宝儿一字一句道:“这蟹带壳,你让爷如何吃?划了爷的嘴你可担当的起?”
说着,指了指桌上一角道:“那里有工具,你得用勺子将蟹身上的蟹膏一勺一勺挑出来,整整齐齐摆放在这个小碟里,再用剪子将蟹身蟹腿剪下,再用镊子将蟹身,蟹腿里面的蟹肉仔仔细细的挑拣了出来,将蟹肉整整齐齐的摆放在这个碗里,爷才能下嘴!”
说着,伍天覃用下巴点了点桌上那一篓子蟹道:“今儿个中午将这盘蟹都给爷剥干净了,你就能走了。”
伍天覃云淡风轻的说着。
啥玩意儿?
元宝儿听了这话,顿时以为自己耳朵长毛病了。
那大鳖怪说的啥?
啃个蟹,至于这么费劲?又是勺子,又是剪子,又是镊子的,他连个蟹盖都揭不开,他竟还要他又是剪又是挖还又是剔的?他有毛病罢,吃个螃蟹都能吃出花来了,一个便罢了,他还要……还要他将这一篓子蟹全都给解剖了?
他便是手瘸了,眼瞎了,打死他都剥不完啊!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这鳖孙子就是故意整他的。
他就说,他怎么可能阴转多云,他怎么可能烟消云散,他不过是换个法子,换着花样来折磨他罢了。
元宝儿一时气鼓鼓的,气得将牙一咬,瘪着嘴小声道:“您若实在瞧我不顺眼,还是将我送了人罢?省得让我在您跟前日日碍眼,你不开心顺遂,我也憋闷无趣的,怪没意思的。”
元宝儿抠弄着衣袖,撇着小嘴说着。
他说这话时,声音极小,不过一臂之遥距离的伍天覃一准听得道。
话一落,四周一静。
良久,见周遭没有任何回应,元宝儿晃**着脑袋飞快扫了那伍天覃一眼,瞬间对上了伍天覃那双骤然阴郁的眼。
“你想要爷将你送哪儿去?嗯?元宝儿,你是想去楚家还是想去玉晖轩?呵,元宝儿,爷今儿个便告诉你,你的卖身契如今拽在爷的手里,爷想将你送哪儿爷便能将你送哪儿,爷不想将你送人,你元宝儿这辈子也甭想离开爷半步!”
伍天覃一字一句冷着脸说着。
话一落,只见他抬手朝着八仙桌上用力一拍,一字一句喝斥道:“给爷剥蟹!”
这一巴掌,震得整个八仙桌都跟着震了震。
也震得桌子旁边的元宝儿身躯微微一颤。
元宝儿被他这一掌劈得吓了一大跳,而听到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和威胁,身子骨却渐渐发凉了起来。
他知道!
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他想去玉晖轩!
他竟什么都知道。
这一刻,元宝儿忽而觉得背脊有些阵阵发凉了起来。
他是在威胁他?
他不会放他走?
还是他不听话的话,便会一直将他放在身边折磨他?
那等到哪日他有钱了,爹娘来赎他的话,他会放了他么?
忽而,元宝儿心里没由来阵阵发凉了起来。
这些日子,仗着自己有几分聪明劲儿和眼力劲儿,他明里暗里的竟敢跟那伍天覃作对了起来,他原本以为是自己聪慧,会盘算,小打小闹的无关紧要,却不想,从未有一刻,像此时此次这般清晰的认识到自己的身份。
原来,自己不过是个奴才,是一个被人拽了身契,想卖便卖,想杀便杀,没有任何自主权的奴隶罢了。
元宝儿脸色一瞬间发白了起来。
“好了,伺候楚四伺候得那般殷勤,围着他又是奉茶,又是擦嘴的,体己得不得了,怎么,给爷剥个蟹就这么不情不愿?”
许是见一贯闹腾无赖的元宝儿这会儿难得安静了下来,伍天覃便缓缓抬眼看了他一眼,见他小脸煞白,伍天覃神色一愣,半晌,意识到自己语气过重了。
良久,良久,只见伍天覃忽而抿着嘴,拿起了一旁的勺子,将蟹身里头蟹膏一寸一寸舀了出来,又举起剪子将坚硬的蟹身一掰一掰剪开,用镊子将骨头一寸一寸剔除了,再将里头的蟹肉一丝丝一条条的取了下来。
本是十足繁琐十足邋遢之事,可落到了伍天覃手中,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步骤,竟精致得像是在制作一个精美的器具似的,不过片刻之间,眼前的两个小碟子里头便满满当当的堆放满了一碟蟹膏一碟蟹肉。
伍天覃忽而将蟹膏蟹肉一碟碟挪到了一旁,放到了元宝儿跟前,半晌,抿着唇缓缓道:“喏,吃罢,爷亲自剥的,赏你了。”
说着,抿着嘴,想了想,复又道:“爷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伺候旁人,给别人剥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