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举报信
“妈妈。”东东早晨醒来, 从被子里露出小脑袋,看着正在梳头发的邵女问。
“醒了?”邵女看着她,“今天没叫你, 你就醒了。”
“妈妈, ”东东小嘴撅着, “今天还去上托儿所吗?”
邵女听了, 放下梳子, 走到床边坐下, “东东不喜欢上托儿所吗?”
“不是。”张东东又把脑袋缩回去, “上托儿所也挺好的, 有小朋友一起玩。”
“那怎么那么问?”
“我总是尿裤子,大家都笑我。”东东捂住被子,瓮声瓮气。
“东东已经进步了。你还记得刚上学的时候,一晌就要尿湿两三天, 现在好几天不尿一次了。”邵女看着她说,“老师都和我夸讲你了, 说你在班级又懂事又听话, 虽然刚上托儿所, 可表现的比其他小朋友还好。吃饭也吃的好, 不需要喂,下课出去玩的时候玩的也好, 而且还交了很多好朋友。是不是?”
“那倒是!”张东东裹着被子坐起来,“妈妈,你不知道我交了几个好朋友, 有月月,萌萌,还有壮壮。”
“就是啊, 和朋友一起玩多开心。你想想,你是想在家里和妈妈奶奶玩,还是想去学校和月月萌萌壮壮玩?”
张东东犹豫了一秒钟,立刻去拿衣服,“妈妈,我要去上托儿所!”
托儿所不负责早餐,张东东小朋友在家里吃早餐。
托儿所是煤厂内部的,里面的小朋友也都是煤厂职工的孩子,外面的孩子很少。大家都是在家里吃完早饭,家长上班的时候顺路把孩子就送到了托儿所,上一天班,下班再接回家。
十分方便。
每天张东东吃完早餐,就等着爸爸和叔叔,两人一起送她,都是顺路。
所以早饭一般也是他们一起吃,可今天一早,张东东却亲眼看见自己姑姑出来了。
在张东东的印象里,她姑姑就没起床这么早过。
张德凤起来也不说话,坐在外面的院子里发呆。
德福在吃饭,瞅她一眼,没吭声,又给东东掰了半根油条,递到东东手里。
“呦,今天怎么起这么早?”张德柱是不肯放过这个机会的,呼噜噜喝着小米粥,看向德凤,“你不是太阳不屁股不起床吗?”
张德凤没心情理她,这些天她一直不开心。
考试完就在房间躺着,一连三天吃饭都是翟明翠端房间里去,大家早出晚归的,就没见她出来过。
“考试成绩不是没下来吗还,怎么就这样了。”张德福也说一句,“不管考的怎么样,现在再后悔已经晚了。不如赶紧振作起来,该干啥干啥。”
张德凤有胆不理她二哥,没胆子不理大哥。听见德福也说她了,嘴巴一撇,眼泪就要流出来。
她低下头,说:“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干啥。”
“行了,你们先吃饭吧,一大早的就训话,等晚上下班回来,再说这些。”翟明翠从厨房出来,看着德凤的模样,自己也心疼了。
“我们也没说什么啊,是吧大哥。”张德柱立刻反驳,“我们就是关心她。”
“之前也没见你关心。你妹子在房间关了好几天了,没听见你问过一句。”翟明翠白德柱一眼,让他闭嘴。
“怎么没问,每天下班我都问。”
“问谁了你?”
“问橙花啊。”
翟明翠看一眼里屋还没起床的橙花,“她自己都不知道,你还问她?”
“好了好了,快点吃饭吧。一会儿该迟到了。”张德福想赶快终止这没有营养的争吵。
张东东夹在大人中间,不敢说话。
可她总抬眼看她姑姑。
两人见面就掐,可在她心里,她爱这个姑姑。
那种爱和爱爸爸妈妈还不一样。在她心里,张德凤更像是她的姐姐,她的朋友。
德福和德柱吃过饭就起身了,留下张东东扫饭底。
张东东喝完最后一口小米粥,擦了擦嘴巴,从筐子里拿出一根油条,走到德凤面前。
“姑姑。”她小声叫。
张德凤知道是小家伙来了,没好气:“干嘛?”
张东东立刻拿着油条往德凤嘴巴里塞,张德凤猝不及防一张嘴,咬住了,油条叼在嘴里。
“姑姑,这是叔叔买的油条,你生他的气就更应该多吃他买的油条,气死他!”
张德凤噗嗤一声就笑了,好多天了,第一次笑。
她咬了一口油条,剩下的用手捏着。
“姑姑,我不和你说了,我要去上学了,等我放学了找你玩,好不好?”
张德凤点点头,“行吧。”
张东东笑了,跑进房间拿自己的小背包。
背包里放着她的小手帕,叠的整整齐齐。还有一把小梳子,和几块昨天在路上捡到的几块鹅卵石。
“妈妈,你能把我的手帕别在我的衣服上吗?”
邵女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老师说让把手帕别到衣服上。”张东东指指胸口处,“小朋友都别在这里,因为老师说不别上容易丢,还容易混。”
邵女明白了,立刻找了一个别针。
一小块手帕对折一下,长长的,别住一头,剩下的搭在衣服上。
“这样对不对?”邵女问。
“妈妈真棒!”张东东看着手帕,“就是这么别的。”
“大家都带手帕上学吗?你们用手帕做什么,我看你们托儿所有你们自己的小毛巾啊。”邵女问。
“出去玩的时候用。我们每天睡完午觉就会在外面玩,一直玩到你们去接。有好多小朋友流鼻涕,就用手帕擦一擦。”
邵女明白了,原来如此。
“好,都收拾好了,去上学吧。”
邵萍拍拍张东东,德福就在门口站着等呢。
张东东跑出来,抓住德福的手,“爸爸,走吧。”
她刚走两步,就听到身后一个声音。
“噗呲噗呲。”
这是张德凤和她之间的秘密,张德凤总是这么叫她。
张东东立刻转头。
张德凤无声隔空对东东说,
“小崽子,别再尿裤子了。”
张东东看明白了。
冲张德凤做了一个鬼脸。
看吧,一根油条,张德凤又回来了。
*
大刘给邵兵带来了好消息,说让他赶紧来厂子里一趟,厂子要招司机。
黄静自然千叮咛万嘱咐,告诉邵兵不要说自己和汪子康的关系。
邵兵也忙说知道,就匆匆去了第二棉纺厂。
棉纺厂刚建好,是以前一个造纸厂的厂房改建的,后来造纸厂规模扩大,搬走了,剩下一个厂子空壳,这次刚好给了第二棉纺厂做厂房。
所有的机器都搬进来了,不过还有很多细节问题要打磨,百废待兴吧,大家很都兴奋,意气风发啊,感觉要跟着汪子康干大事了。
从第一棉纺厂出来,汪子康带出来几个骨干,可毕竟这厂子也大,而且他本人雄心勃勃,准备开创新的流水线,不拘一格的要做大做强,说是要把第二这个名字干出第一的气势。那就需要人啊,而且很需要人。
工人还没招齐,准备从这次招工考试里弄一波。
但招工考试都是一个萝卜一个钉的,各单位早就报好了人数,第二棉纺厂当时还没成立,没办法招工,再等,又是一年。
汪子康就觉得,不能用一次考试断定人的生死,机会要多给一次,他就想着从落榜的人中挑出来一批,反正棉纺厂的活,是个人就能干,差距也就只在创新方面,其他问题不大。
工人先放放,今天招的一批是司机。
这年头司机并不好找,尤其这种开大车的。起初的司机都是退伍军人直接分配来的,在队伍里开卡车开什么的开的嗷嗷叫,到了厂子里,这些车压根不在话下,而且不但会开,还兼顾维修师的工作,车坏了自己就会修,是一把好手。
这其中代表自然就是大刘。
退伍军人,会修车,会开车,厉害地不得了。
他是司机班的班长,现在手下有两个兵。
至少还得再招两个,汪子康说了,轮换着来,然后以后看规模再招。
司机不好找,可大刘一早就带来俩。
一个是他的徒弟,一个是他的战友。
两人在厂子里开了几圈车,表现都不错,尤其是那战友,据说在部队开过坦克,也不知道是不是吹的,反正大刘见人就这么说。
大家都说行,俩人都留下吧。
再让汪子康出来看一眼,汪子康就摆手了,这事大刘专业,让大刘决定吧。
邵兵便正式成了第二棉纺厂的司机。
不过大刘对他有要求,暂时跟着他出车,一人一趟,不能自己跑。
想自己出车,怎么也得半年后。
邵兵千恩万谢,觉得半年转眼就过,高兴地双腿都飘了,连怎么回家的都不知道。
这件事告诉了黄静,黄静笑得眼睛都睁不开,连忙跑出家门。
路上找到正在下象棋的邵海波,离得远远地就喊:“咱儿子当成司机了。”
这么一喊,一起下象棋的老爷子们都立刻说恭喜恭喜,你家孩子一个比一个有前途啊。
旁边坐着闲聊的老太太们,也跟着开始八卦起来,大家都投去羡慕的目光。
这年头还有比司机更好的工作吗?!
黄静就是这么个意思,出来喊一嗓子,然后大摇大摆的走了。
去哪里了,自然是去了邵萍家。
她要去表现一下。
原本想厂长女婿给自己的儿子找一个工作,现在好了,工作有了,以后要更加对他们好,为什么?因为邵兵以后就是汪子康手底下的人了。
黄静算了算,司机班五个人,加上大刘这个班长,都是四十上下的。
到了邵兵这里,就断层了啊,邵兵刚满二十,干上个七八年,他们那批就五十上下了,还能开长途?
就算熬个十年,邵兵也才三十啊,三十岁当上司机班班长,手底下好几个司机,这是什么概念?
她可以耀武扬威地在邻居面前走上几百趟了。
黄静心里美滋滋,就更加对汪子康感恩戴德。自己一个丈母娘也不能表现的多明显,可事在人为,力所能及的她还做不了?再说邵萍现在腰不行,天天扎针,家里活儿得有人做吧。
黄静走到邵萍家的时候,邵萍正在收拾东西。
她只能坐着,强撑着,往行李包里塞。
“这是干啥呢?你还能弯腰?”黄静冲进去,连忙阻止邵萍。
“妈,你咋来了?”邵萍没想到她妈能来,吓了一跳。
“你家大门没插,我就推门进来了呗。”黄静说着,抢过来邵萍手里的东西,仔细一看,都是男士的衣服。
“汪洋的?”黄静皱眉问。
“嗯,我给他收拾一下,明天要走了。”
“去学校?”黄静叹口气,“终于开学了,省的在家烦你。”
“妈!”邵萍连忙阻止,示意汪洋在里面,让她不要乱说。
“怎么,我一个老人家还怕他小毛孩?”黄静道,“你就让他自己收拾啊,他那么大了,这还不会?”
“怎么说都是孩子,丢三落四的,收拾不全。”邵萍说。
“孩子也不是你孩子,不是我说你,你就多的,真的是多的!”
邵萍知道她妈在说她什么,嫌她多管了。
原本继母对孩子,不就那样。
面子上过得去就成,又不是亲生的,还能多好?
可邵萍就不一样,真心实意的想把汪洋当亲生的养。可她不想少了,她嫁过来的时候汪洋已经八岁了,什么都记得,自己妈把他养大的,他还能改个口叫邵萍妈?
真是一片真心给狗吃了。
黄静暗暗骂汪洋,又恨自己女儿太傻,太实诚,简直就是缺心眼。
“行了行了,你别弄了,我来吧。”黄静接过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行李包。
“妈,你有没有二妹的消息?”邵萍问。
“她咋了?”
“没啥,我这样,也不能去看她。这几天她没来家里,一点消息也没有,我有点担心。”
“你每次都提她,不知道整天瞎操心对你有什么好处。”黄静突然笑着看邵萍,“你知道吗,邵兵被录取了。”
邵萍心里有数,她妈一来,她就大概猜出来咋回事了。
老太太无事不登三宝殿,一来求帮忙,再来就是成了。
“那挺好。”邵萍真心实意说:“邵兵喜欢车,就想开车,现在成了司机,你也可以放心了。不过一点,妈,多劝着邵兵点,要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工作,不能整什么歪歪路,他万一出点事,乐眉爸爸都要被他拉下去。”
“你看你说的,他一个小司机还能拉得动厂长?”黄静道,“你可放心吧,我指定不能让她给我厂长女婿找事。事事都得留个心眼,司机班谁和我厂长女婿不一心,都得回来说了。”
邵萍突然有点担心,不知道这一步走的是对是错。
关键是邵兵和她妈都不是啥省油的灯,放在身边,就像个炸弹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要爆。
黄静又帮忙收拾了家,中午给做完午饭才走,吃完饭走的,回家也是她一个人。也懒得做了。
收拾妥当了,邵萍就让她妈走的时候会看邵女家看一眼。
“顺路就看了,怎么不看?”邵萍再次劝道,“你要是不去,我就自己去了啊。”
“好好,我去。”黄静气急败坏道,“真不知道你是什么托生的,天生操不完的心!”
说是顺路去看一样,黄静也不太愿意,因为路不是那么顺,还要进去他们煤厂的生活区。
邵海波当初分房子,没分到大房子,分了个小的,黄静因此去厂子闹了一场,最后连名额都给取消了,闹成了笑话,自此就再也不想去生活区了,觉得丢人。
她趁着吃完午饭的档头,人不多,低着头往邵女家走。
可没走两步,就发现起了个新房。
黄静愣住了,站在新房门口,寻思了好一会,确定这家就是邵女家。
怎么就想起来把院墙扒了,开一个南屋?
大门对扇打开,没有关,黄静直接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房,和平时的四方房间不一样,窄长形状。
从门口到墙面,也就三四步宽,最南面开了个小门,黄静穿门而入。
一进去,黄静才知道,怪不得这么窄,里面还有一小间。
这是隔开了,里面还有一小间,也是三四步宽。
再往里走,就出了小门,直通到院子。
黄静走到门口,刚想开口叫,就看见院子里站着几个穿制服的人。
她被唬住了,不敢想前,还以为邵女家谁犯了什么事,不想惹麻烦,就躲在小夹层里听。
一来二去,听明白了。
“同志,你看,我和你解释清楚了吗?”一个穿制服的女同志说。
“像你说的那样,我还有没有机会开小卖部?”邵女着急问。
“原本是没有的。”女同志实话实说,“不过我们局长今天亲自过问了这件事。说这一个小城市,谁不认识谁,平时见了面,一论起来都是同学,或者同学的同学。统共就这么多人,不能拿这个理由就把人家淘汰了。还说你怀孕那么辛苦,一趟趟跑,不是那么回事。我们也想了想,局长说的对,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不能一杆子打死,所以我们成立调查小组,准备再摸排一遍,如果一切符合事实,就给你颁牌。”
“真的?”邵女和翟明翠互相看一眼,喜出望外。
“嗯,不过调查小组里肯定没有韩冰,把他去掉了。”女同志说,“我们也看了,上次来实地摸排的也没有他,所以,这件事才调查的。”
“还是政府为人民做主啊。”翟明翠感激涕零,“那领导同志,你们查吧,不管派多少人,都行。随便查,真的。我们家孩子的工作关系就在煤厂,很近,随便你们查。我家男人也是矿难没的,我现在领着抚恤金,你们也能查到。你们看我大儿媳妇,挺着大肚子,把门面都给整起来了,房子都盖好了,你们不批,我们就得全家去死啊。”
翟明翠越说越激动,说到去死,吓得几个来解释的工作人员连忙说使不得使不得。
这件事其实就由一封举报信引发的。
实地排查后,局里就收到一封匿名举报信。
说的是一个大肚子女人来申请小卖部,其中工商局的一个工作人员和她关系很好,面对面教她怎么填表。
这信写的十分恳切,亲眼看到的,连工作人员的姓名都写在上面,韩冰,一个字也不错。
还说亲眼看着他手指着某些地方让对方填。
要举报!请求彻查。
开小卖部是让市民自由竞争,不是搞这些私人交易的。
收到举报信后,大家一查,信里说的那个大肚子女人就是邵女。
没有人愿意惹事,本来就是工作,指标给谁也属于主观判断,其实条件都大差不差。
且信里言辞恳切,说如果不调查,就继续往上面举报。
工作人员就把邵女的名字划下去了。
不想惹麻烦。
如果不是邵女不甘心,去找,且正好找到了局长那里,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没有人会一直往局里找,毕竟说没你的,就是没你的。
至于为什么没你的,不用多问,那是有人比你更合适。
你总不能挨个去调查合适者的背景。
没这能力,也没这时间。
只能认命。
可巧碰上了不认命的。就是邵女了。
工作人员来了一阵解释,又表示因为当时煤厂这一块调查了四五家,就看上邵女这家了,指标就没下发,想着过后再来一遍考量其他家再说。
这样,就再来一次,反正就是调查吗,再做一遍就好了。
而且人还说了,韩冰更委屈,去和局长说了,是来填表的时候才认出来是熟人,而且是同学的妹妹,连名字都叫不上。
只不过告诉她那一块需要怎么填,这别人来也是这么说的。
太冤枉了。
行吧,再重新调查。
邵女和翟明翠送走了几个工作人员,邵女总算松口气。
可依然有疑虑,不知道是谁举报了她。
想了半天,能看的那么仔细,什么韩冰指着她写那一块的,只能是亲眼看见的。
当时办公室没别人,就他俩。
剩下的,就是站在玻璃门窗外面排队等着的了。
邵女记得清楚,当时后面站着两个男人,一个女人。
男人她不清楚,女人就是那个成分不好的。
邵女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反正不管是谁,这人算是坏透了。
她心里想着,就看见门口一闪,一个人影。
邵女厉声问:“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