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将真相告诉母亲,只得绞尽心思,哄了母亲重新在医院住下,化疗的过程痛苦而漫长,六姨太起先只是落发,而后则是瘦的形销骨立,眼见着母亲重病,女儿年幼,所有的担子全是压在良沁身上,良沁见着母亲如此,背地里不知掉了多少泪水,可在母亲面前,她却一直是平静而温和的,除了陪伴母亲,便是悉心照料孩子,医院和家里虽都有护士与丫鬟,可不论对母亲还是女儿,良沁一直都是亲力亲为,照顾的井井有条。
待母亲病情稳定,女儿睡着的时候,良沁总会抽出空闲,去看一看报纸,听一听广播,国内时常有报纸传来,可报纸上的日期却大多隔了半个月之久,最新的消息良沁只能从国际广播里听得一二,那一场战争仍是遥遥无期,没人知晓要打到什么时候。
每逢夜深人静,母亲和女儿都是睡着了,良沁总会拧开夜灯,给谢承东写信。
良沁隔一阵子,便会让人给宁宁拍一些照片,而后精心选出两张,随信一道给谢承东寄去,日子一长,就连良沁都记不清自己究竟给谢承东写了多少信,寄了多少照片。
谢承东偶尔也会回信,他的字体刚毅,力透纸背,他的信并不长,言语间却饱含着牵挂与思念。
良沁每回收到他的信,都是舍不得一下看完,她总是小心翼翼的将他的信收好,等着夜深人静时,拿出来看上一眼。
六姨太这一次病重,在医院一住就是半年,良沁起先医院家中两地跑,到了后来实在是支撑不住,只得自己在医院陪护,让嬷嬷把宁宁抱到医院,自己得以看上一眼。
直到这一日,医生终是告诉良沁,经过这些日子的化疗,已是控制住了六姨太的病情,终于可以出院了。
良沁听着,顿觉长长的舒了口气,在医院住了这样久,六姨太也早是不耐,听说了可以出院,自是喜出望外,连忙强撑着身子,和女儿一道打理着行李,做好了归家的准备。
嬷嬷也是把宁宁抱了过来,宁宁如今已是快一岁七个月了,正是顽皮的时候,哪里肯在嬷嬷怀里待着,只扭动着小身子,从嬷嬷怀里钻了出来,趁着大人们忙碌的功夫,宁宁则是迈着小腿,从病房里跑了出去。
这一日天气晴朗,医院的草地上不时有蝴蝶飞过,宁宁笑弯了眼,张着胳膊去追蝴蝶,她脚步不稳,跑起路来扭扭捏捏的,更是显得憨态可掬,偶尔有白人路过,瞧见这东方的小姑娘都是忍不住停下步子,多看两眼。
蓦然,宁宁摔了一跤,孩子撇起了小嘴,不等她哭出声来,便有一双有力的大手将她从草地上抱了起来。
宁宁忘记了哭泣,小手在嘴巴里吮着,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好奇的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和自己一样,黑发黑眼的男人。
那男子看起来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在东方男子中,算是十分英俊的人物。
他目光温和,望着眼前的小女孩,唇角露出淡淡的笑意,道;“你妈妈呢?”
宁宁闻言,眼瞳则是向着后面看去,良沁已是从病房里追了出来,看见女儿,便是喊了一句;“宁宁!”
宁宁眉开眼笑,向着母亲伸出了肉呼呼的小手,良沁快步走到孩子身边,将她抱在了怀里。
“妈妈和宁宁说过,宁宁不能乱跑。”良沁轻声与怀中的幼女说话,却见孩子向着前面指去,良沁抬眸一瞧,刚看见那个男子,整个人便是怔在了那里。
那男子眉目温煦,身姿挺拔,他穿着西装,整个人潇洒而英气。
看见良沁,那人明显一震,黑眸中有少倾的失神,他就那样看着面前的女子,眸心有疑惑划过。
良沁手脚冰冷,她怔怔的看着梁建成,只觉脑子里一股晕眩,咬了咬牙,方才站稳。
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还能见到他。
她看见了梁建成眼中的怔忪与疑惑,看着他的样子,良沁知道,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了。
她不知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可看着他如今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良沁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有欣慰,也有忧伤,有震撼,更有酸楚.....她抱着宁宁,眼眶却是红了,她转过身,在泪水落下之前,向着病房走去。
“请等一等。”
梁建成唤住了良沁。
良沁面色发白,抱着孩子的胳膊不住的发抖。
她没有回头,就听梁建成的声音又一次的响起;“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良沁仍是没有回头,她的泪水蓄满了眼眶,强忍着不让它们落下,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从未见过他。
良沁再没有停留,抱着孩子快步回到了走廊,转过弯,彻底消失在梁建成的视线中。
梁建成却仍是站在那里,一直没有动弹。
直到有女子清脆的声音响起,十分亲热的喊了他一句;“云舟。”
梁建成回过神来,转过头,就见一位风姿绰约,纤秾合度的女子向着自己款款走来。看见她,梁建成唇角露出一抹微笑,向着她伸出了手。
周玉芹也是莞尔,上前挽住了他的胳膊,与他道;“你在看什么,喊了你两声,你都没听见。”
梁建成摇了摇头,一笑道;“没什么,只是刚才看见一个人,觉得特别眼熟。”
“男人还是女人?”周玉芹嫣然一笑。
梁建成看了她一眼,只是扬了扬唇,捏了捏她的脸颊,与她一道向着外面走去。
走到医院大门时,梁建成却是停下了步子,他回过头,又是向着身后看了一眼。
“云舟?”周玉芹轻声喊他。
梁建成收回心神,眸底有淡淡的自嘲划过,他没有说什么,只牵过周玉芹的手,离开了医院。
良沁抱着孩子回到病房,一颗心却还是砰砰跳着,她将孩子交给嬷嬷,自己则是倚着窗户,向外看去。
她看见了周玉芹,看见了梁建成挽过周玉芹的手,看着他们离开了医院。
“沁儿,你在看什么?”六姨太见女儿出神,便是走了过来。
“没什么,娘,”良沁深吸了口气,她回过头,轻声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咱们回家吧。”
六姨太答应着,由着女儿扶着自己的胳膊,离开了病房。
三日后。
良沁手中端着一碗米粥,正在喂孩子吃饭,就见嬷嬷匆匆赶来,与她道;“夫人,外面有位客人要见您。”
“客人?”良沁微怔,“是谁?”
“老奴也不认识,是个女的,三十来岁,说自己姓周。”
良沁手指一颤,勺子便是落在了碗底,发出一声脆响。
良沁走到了客厅,就见一位少妇身着苹果绿的贴身旗袍,外面披着一件白狐坎肩,打扮的华贵而大方,正坐在沙发上等着自己。
是周玉芹。
良沁已是有许久不曾见到她,此时骤然相见,良沁微微停下了步子,周玉芹回过头,看见良沁,则是站了起来,与她说了声;“好久不见,谢夫人一切还好?”
良沁一步步向着她走去,走到周玉芹身边,良沁看着她的眼睛,道;“梁夫人怎么会找到这里?”
“那日在医院,你和云舟偶然相遇,我其实都看见了。”周玉芹开口便是这么一句。
“云舟?”良沁默念着这两个字。
周玉芹点了点头,“云舟是他的本名。梁建成,不过是他这些年的化名罢了,他的真名,是叫李云舟。”
李云舟.....
良沁在心底默念着这三个字,犹记得当年的金陵李家,亦是江南的大户,却在一夕间被人灭了满门,原来.....他是李家的公子。
“我这次来见你,也并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想和你说一声,我和云舟已经打算离开美利坚,去香港。”
良沁无声的看着她。
周玉芹接着道;“当初云舟身受重伤,昏迷了一个多月,等着他醒来,他什么都不知道,就跟一个孩子似得,连吃饭穿衣,都要人手把手的去教。”
周玉芹声音轻柔,回想起当初的日子,唇角却是慢慢浮出几许笑涡,就连眸心也亦是满足。
听着周玉芹的话,良沁先是惊愕,继而心酸。
“好在,经过一年多的康复锻炼,云舟的身子已是慢慢恢复,现在的他与常人无异,只是,他再不记得之前的事了。”周玉芹说到这里,只顿了顿,向着良沁看去,“就连你,他也忘记了。”
良沁转过眼眸,向着窗外看去,就见院子里的花开得正好,她看了许久,才动了动唇,吐出了几个字来;“这样很好。”
“是啊,这样很好。”周玉芹也是淡淡笑了,“能忘记你,我和云舟也算是因祸得福。”
语毕,周玉芹拿起了坤包,与良沁告别;“我和云舟今天就会离开美利坚,傅良沁,再见了,”刚说完,周玉芹又是立时补充了一句;“不,是希望咱们再也不见。”
良沁目送着周玉芹离开,看着她上了汽车,绝尘而去。
她站在那里,蓦然想起儿时学过的一首诗:
一山一水一云舟,一汀兰芷一沙鸥。
一行归雁一堤柳,一人独吟一山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