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沁双眸无神,仿佛灵魂出窍,她仍旧是跪坐在那里,抱着梁建成的身子,她的眼泪早已干涸,双手被冷风吹得通红,她压根感觉不到冷,似乎所有的感官都已失去,就连心脏也察觉不到痛,她就那般失魂落魄的坐着,只觉得漫天漫地,世间万物,都一道变得荒芜。
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她的思绪回到许久之前,还是在川渝的时候,她第一次看见梁建成,他一身戎装,走进了新房,她看了他第一眼,她知道,往后这个男人,会是她的天,是她的地,是她一生一世的倚靠。
那时候,她是真心实意,想跟他过一辈子的。
谢承东带着人找来时,就见良沁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她的怀里躺着一个男人,不用看,谢承东也知道那是梁建成。
听见面前的脚步声,良沁的眼睛仍是毫无神采,直到谢承东走到她面前,他抬起手,抬起了她的下颚。
良沁看见他,眼睛中微微凝聚了些许的光芒。
良沁的眼睛又红又肿,却再也无法落下泪来,她的唇瓣颤抖着,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死了。”谢承东声音低冷,吐出了三个字。
良沁的身子打了个哆嗦,她仍是木怔怔的,抱着梁建成。
谢承东骤然发火,他伸出手,一把攥住良沁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扯了起来。
“傅良沁,我还没死,你这是在给谁哭丧?”谢承东眸心阴沉,看着她蒙上一层灰霭的眼睛,他知道,那是人伤心到极点,才会有的神色。
良沁依旧没有说话,她的眼睛里噙着泪水,一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却怎么都掉不下来。
谢承东一手仍是紧紧扣着良沁的身子,另一手则是拔出腰间的手枪,向着梁建成一动不动的身子“砰砰”就是两枪,良沁倏然发出一声小兽般的惨叫,原先一直噙着的泪水终是从眼眶里汹涌而出,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了谢承东的禁锢,她扑在了梁建成身上,看着他身上多出的那两个血窟窿,她张着五指,却不知要如何是好,她仿佛疯了,又仿佛是懵了,她只是茫然无措的跪在那里,终于紧紧的抱住自己的脑袋,从喉中发出凄厉的尖叫。
谢承东还欲开枪,身后的邵平看着,连忙大步奔了过来,一把抱住了谢承东的胳膊,“司令,足够了。”
谢承东眸心几近喷火,他看着良沁扑在梁建成身上,犹如一个新丧丈夫的寡妇,他没法再看下去,他从不知道自己竟会这般恨一个人,有一瞬间,他竟是恨不得将良沁一枪打死在自己面前!
“司令,渝军的人也在这附近,怕是要不了多久就会找过来。”邵平斟酌着提醒。
谢承东看着良沁,他自得知她被顾美兰劫走,几乎担忧成魔,他一天一宿不曾合眼,带着人马不停蹄四处寻觅,终是在此处寻到了她的下落,看见的,却是她抱着另一个男人,为另一个男人失魂落魄,伤心成狂。
“把她带走。”谢承东声音低哑,对着邵平吩咐。
“是。”邵平无可奈何,只得上前,刚欲扶住良沁的身子,良沁便是一声惊叫,邵平大骇,只得道;“夫人莫怕,是我,我是邵平。”
良沁看了一眼邵平,她的眼睛空旷的厉害,仿佛压根不认识邵平了般,邵平没法子,只得搀住她的身子,还未拖良沁走出两步,良沁的身子便是倒了下去。
良沁不知自己在哪,她起了高烧,迷迷糊糊的醒来,就见自己眼前走来走去的全是人,既有金发碧眼的西洋医生,也有带着口罩的护士,尖细的针头刺进她的肌肤,她也毫无知觉,没过多久又是昏睡过去。
模糊中,良沁只觉得自己好似被人送上了火车,偶有醒来,总会看见邵平与那洋医生说着什么,她一个字都听不清,也不想听清,什么也不愿想,就想这样昏昏沉沉的睡下去。
当日她被顾美兰劫持时,在那废弃的厂房本就找了风寒,后又受伤,之后又受了刺激与惊吓,良沁这一病十分凶险,回北阳的路上烧成了肺炎,不得不半路在北滨下车,送去了医院诊治,谢承东将邵平留了下来,自己则是领兵先行回到了北阳。
消息传回官邸,傅良澜几乎不敢相信,一是不敢相信梁建成竟就这般死了,二是不敢相信谢承东竟会真的丢下良沁,直到亲眼看见谢承东独自回来后,傅良澜才慢慢听信了传言,也得知渝军群龙无首,已从北麓退兵,为了总司令的位子,渝军的一些将领已是开始了争夺,渝军内部如今犹如一盘散沙,各自为政,若要一锅端下,简直是易如反掌。
谢承东回到北阳没过多久,便是带着江北军向着川渝进攻,渝军不能抵挡,连连败退,眼见着大好河山,尽数在手。
待良沁回到北阳,已是开春。
她的肺炎已经痊愈,却还是落下了病根,她的脸色本就偏苍白,这一场病,只让她看起来更是单薄,脸颊与唇瓣都是毫无血色,身上更是瘦骨嶙峋,这一场病,折损了她的美貌,让她看起来更为孱弱。
安儿已经一岁四个多月了,早已学会了走路,他已经认不出母亲了。
直到看见母亲与儿子,良沁的心才算是慢慢活络了过来,她想将安儿抱起,许是许久没有抱过孩子,又许是她大病初愈,身上没有力气,竟是试了几次,都没法抱起儿子,反而将孩子吓得哭了起来。
听着孩子的哭声,良沁松开了手,安儿撇着嘴,奔到了傅良澜怀里。
“沁儿,慢慢来,你这走了三四个月,这么大的孩子认不出你也是寻常,等过个几天,安儿和你熟悉了,就和你亲了。”傅良澜连忙将安儿抱在了怀里,安儿和姨母十分亲密,刚到傅良澜怀里,便是伸出肉呼呼的胳膊,搂住了傅良澜的颈脖,而后睁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又是委屈,又是好奇的看着良沁。
良沁缓缓垂下了胳膊,她看着傅良澜轻声哄着安儿,瞧着安儿那般依赖她,就可见这些日子,傅良澜对安儿也是极好。
良沁没坐多久,便是起身离开了主楼。
她身子仍是虚弱,回到后院又是睡了好几日,才慢慢恢复,六姨太看着她瘦的那样儿,便是心酸不止,不由得想起当年,良沁让傅良波从川渝带回金陵,给女儿更衣的时候,看着她身上那些青青紫紫的掐痕,与胳膊上的烧痕,当娘的也曾如今日这般心如刀绞。
“冤孽!”六姨太守在女儿的床前,一面举起帕子拭泪,一面忍不住道出了两个字。
听闻良沁近日身子好转,傅良澜便是唤来了乳娘,将安儿送了回去。
全珍只是不解,“太太,这些日子咱们好容易将安儿少爷养熟了,他和您那样亲,这往后就是您的儿子,您又何苦把他送回去?”
傅良澜摩挲着自己刚做的指甲,之前因着要照顾安儿,她也是许久不曾留过指甲,如今将孩子送还给了良沁,才让女仆为自己精心打磨出了一副美甲。
“我自个也不是没有儿子,安儿再可爱,他也还是良沁的骨肉。”
说完,傅良澜从沙发上慢慢坐直了身子,又是开口;“良沁如今,也只有这个孩子了。”
全珍微微叹息,“太太疼二夫人,我只盼着,二夫人往后不要辜负了太太的这一份心。”
傅良澜没继续搭腔,只问道;“司令那边,有消息吗?”
“说是大破川渝,渝军的一些残兵败将跑的跑,降的降,司令已是拿下了川渝的半壁江山,只怕要不了多久,就能将川渝和滇南一块端了。”
“嗯,”傅良澜轻轻点头,“司令可说,什么时候回来?”
“前院那边人倒没说。”全珍摇了摇头。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傅良澜话音刚落,不等全珍退下,就见侍卫长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刚到大厅,先是向着傅良澜敬了一个军礼,唤了声;“夫人。”
“什么事?”
“这是司令刚才发来的电报,是给夫人的。”侍卫长说着,双手将一封电报送到了傅良澜面前。
傅良澜连忙接过,打开一看,唇角便是浮出了笑意,与全珍开口;“快去让人准备,司令要回来了!”
后院。
自安儿回到身边,良沁每日里只是陪伴着母亲与稚儿,谢承东回来后,先是去看了齐自贞母女,而后则是去了主楼,倒是从未来过后院,之前良沁在金陵放走梁建成之后,他虽冷落良沁,倒是不曾冷落安儿,经常命人将安儿抱来主楼,如今,却是将孩子一块冷落,仿佛这偌大的一座官邸,再无良沁母子二人。
“小姐,小少爷已经睡着了,您也快去休息吧。”阿秀轻手轻脚的走进,见良沁看着安儿出神,忍不住温言出声。
“阿秀,明日,你把安儿抱给姐姐吧。”良沁抬起头,她的眼瞳平静无波,无悲无喜。
“小姐,你说什么呢?”阿秀有些不解,“是去抱给司令瞧吗?”
良沁摇了摇头,“安儿跟着我,远不如跟着姐姐。之前是我小心眼儿了,其实姐姐对安儿,和对自己的亲生孩子没什么区别。”
“小姐这话,难不成是说要把安儿少爷交给大小姐抚养?”阿秀吓了一跳。
“嗯。”良沁轻轻点头,看着儿子的目光中,满是无垠的愧疚与怜爱,“安儿留在我身边,只会让司令嫌弃他,厌恶他,他若能跟着姐姐,司令看在姐姐的份上,兴许,还会对这个孩子有几分垂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