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妆镜前。
身形苗条,容貌妍丽的年轻女子站在一位中年美妇身后,手指轻轻地为她梳着长发,望着那青丝中夹杂着些许霜色,年轻女子眼中有伤感划过,轻声说道,“妈妈,您都有白头发了,这些年实在辛苦你了。”
那中年美妇从镜中向着女儿看去,脸上仍是噙着温柔的笑意,“妈妈都四十岁了,有白头发可不正常吗?咱们能安安稳稳地在这里过日子,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哪里就辛苦了。”
裴念掩下眸子,为母亲将头发绾在脑后,自己则是在樊亭面前蹲下身,与母亲道,“妈妈,等我结婚后,我也还是会经常回来,来看您和爸爸。”
“好。”樊亭握住了女儿的手,满是慈爱地看着她,“结婚后可不要再发小姐脾气,要好好地当人家妻子,铭文那孩子性格温良,我是真的担心他要受你欺负。”
裴念也是笑了,“他甘愿受我欺负,我要不欺负他,他心里可要慌了。”
樊亭也是笑,轻轻地点了点女儿的眉心,“你呀,就是让我们给惯坏了。”
裴念伸出胳膊抱住了母亲的腰,将身子埋在了樊亭怀里,像小时候那般与母亲撒娇,樊亭手势轻柔,为女儿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母女俩心中都是温暖而幸福。
傍晚。
樊亭端着水杯与药片走到了裴湛山身边。
“来,咱们该吃药了。”樊亭声音温柔,将药片与水杯送在了裴湛山手里。
照顾着他吃了药,樊亭在他身边坐下,与他轻声道,“念念明天就要出嫁了,我们也都老了,是不是?”
裴湛山向着她看去,低低地说了三个字,“你不老。”
樊亭笑了,握住他的手抚上自己的面颊,轻声呢喃着,“裴湛山,你什么时候才能记起来,我就是你的亭亭。”
裴湛山似乎有些茫然,收回了自己的手。
樊亭眼中有淡淡的哀伤划过,但很快便恢复了平日里的温柔,又一次握住了他的手,“记不起来也没关系,我们慢慢来。”
裴念下了楼,就见母亲正挽着父亲的胳膊,陪着他在花园里散步。
这些年,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父亲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健康,即便到了现在,他的身形也依旧是挺拔的,可他的神智仍是没有恢复,以前的事也不记得,大多时候他都是沉默着不说话,偶尔还会和母亲发脾气,母亲对他却是无限的耐心和温柔,手把手教他穿衣服穿鞋子系鞋带,陪着他散步,服侍他吃药,裴念经常会想,只怕这世上再没有谁能像妈妈能那么细心地照顾父亲,就连她自己也不能。
翌日,是裴念与高铭文的婚礼。
婚礼在附近的教堂举行,高家的亲友,两个孩子的同学,何子亮的同事……亲朋好友纷纷赶来,倒也是齐聚一堂。
裴念穿着洁白的婚纱,挽着何子亮的胳膊,在姨夫的陪伴下走进了礼堂。
其实,她多么希望可以由父亲牵着她的手,将她交给她的新郎,她的目光向着台前看去,就见父亲与母亲坐在一处,父亲今日穿着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木然地坐在那,似乎有些不明白自己在哪,身边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
看着父亲如此,裴念的视线慢慢模糊了,她缓缓的迈上了红毯,来宾们在这一刻都是鼓起了掌,来迎接着新娘。
裴湛山也是向着裴念看去,就见她也在看着自己,迎上女儿的目光,裴湛山只觉心神一震,裴念的眼睛中含着泪,有忧伤,有怜悯,有委屈,就那样看着他。
裴湛山只觉有些恍惚,他似乎不知道裴念是谁,又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他怔怔地看着裴念那一双与自己酷似的眼睛,他仿佛从一个长长的梦中醒来,他忽然想到,眼前的这个新娘是他的女儿,是他长大了,成人了,出嫁了的女儿。
裴湛山向着身边看去,就见自己的身边坐着一个女子,她穿着旗袍,绾着长发,她看起来已是不再年轻,白净的脸庞上已是有了岁月的痕迹,可她的眼睛是那样的温柔,与其他人一起鼓着掌。
这是亭亭。这是到了中年的亭亭。是他的亭亭。
多年的记忆如雪片般向着脑海中涌去,他想起自己逃出了战俘营,那时候的他如一具行尸走肉,他什么都忘了,却还记得亭亭,记得亭亭在苏州。
他已经忘了自己是如何去的苏州,却记得这些年来樊亭一直守在他身边,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裴湛山望着樊亭的侧颜,低低地唤着她,“亭亭。”
樊亭转过身,十分轻柔地与他问道,“怎么了?是肚子饿了吗?”
“亭亭……”裴湛山看着她的眼睛,又是喊出了这两个字。
樊亭迎上他的目光,以往的每一次裴湛山唤出这两个字,都是无意识的呢喃,可这一次他却是看着她的眼睛唤出了这个名字。
“裴湛山?”樊亭在裴湛山的黑眸中看出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几乎不敢相信。
裴湛山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揽入怀中。
“你想起来了,是吗?”樊亭颤着声音问他。
“是,我希望我想起来的还不算太迟,”裴湛山的声音低哑,抚上了樊亭的面容,“亭亭,你还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樊亭的眼眶湿润了,她想起了许多许多年前,在很远很远的东方,他也曾与自己说过同样的话——
“假如,我是说假如,”裴湛山望着她的眼睛,“等打完这场仗,很多年都过去了,也许我们都老了,念念都要出嫁了,到了那时候,你还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犹如此时,战争结束了,真的很多很多年都过去了,他们的女儿都要出嫁了,他们也都老了,他又一次问出了这句话。
还能不能给他一个机会?
樊亭的眼睛中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她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终是点了点头,一如当年那般和他说出了一个字,“能。”
裴湛山笑了,他握紧了樊亭的手,抬头向着念念看去。
念念已是快要走到两人面前,裴湛山站了起来,向着女儿走了过去。
何子亮与念念都是停下了步子,念念看着父亲,唤出了两个字,“爸爸?”
裴湛山的眼圈微红,他对着女儿点了点头,牵过了女儿的手。
“爸爸,你,你想起来了?”裴念落下了泪来,不敢相信地看着父亲。
“是,念念,爸爸错过了你的成长,不能再错过你的婚礼。”裴湛山握住了女儿的手,亲自将女儿送到了高铭文面前,他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青年,哑着声音嘱咐道,“好好照顾她。”
“是,爸爸。”高铭文朗声应答,年轻的眼眸中唯有新娘一人。
裴湛山回到了樊亭身边,握住了樊亭的手,苦尽甘来,千帆过尽,终是换来了此时的执子之手。
樊亭看着牧师为女儿女婿举行着婚礼,她的眼睛红红的,将脸庞偎在裴湛山的肩上,与他一道看着礼成。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