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莉莉
她的自述:
妈妈消失的那天,外面静悄悄的,乌鸦一直没叫。
早上起来,我去鸦林玩,满树满树的乌鸦掉在地上,满地的乌鸦没了脑袋。林子黑压压的,全是乌鸦们还未消散的灵魂。
妈妈脸色惨白,说到了要离开的时候。
那是1898年冬天,漂来城租界即将迎来开埠五十周年。一个星期前,工部局开了一次董事会,专门商量怎样纪念这重要的日子。漂来城租界的开埠元勋麦边勋爵被从英国请来故地重游。因为有些兴奋,老勋爵坐在马车上,沿着临滨道跑了三个来回,最后决定在麦边上尉广场上自己的铜像前拍照留念。
但就在这位七十六岁的老人摆出跟铜像一样的姿势吩咐摄影师按下快门时,一群漂来城最古老的原住民乌鸦先生从他头顶掠过,在他和铜像的身上洒下了白色的鸟屎。为参加这次董事会,勋爵特地在巴黎定做了一套燕尾服,考虑到这是趟远途旅行,他没带太多行李,备用的礼服都没准备,因此他只好穿着带着屎迹的礼服,参加会议。
黑色的乌鸦,白色的鸟屎,一直在麦边勋爵的脑海里盘旋,以至于董事们出于礼貌要老人家发表即席演说时,他慷慨激昂地表达了自己的忧虑:城里的乌鸦已泛滥成灾,这些长相猥琐的家伙不仅聒噪,还热衷于随地大小便。在文明的光芒还未降临漂来城之前,这自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在新世界的光芒照耀了漂来城五十年后,还是如此,那就是耻辱了。
想象一下,当庆典在上尉广场举行时,天空飞来密密麻麻的乌鸦,在绅士和淑女们头上肆虐,这景象有多尴尬,我们究竟是在展现文明的胜利,还是在展现我们的失败?
老勋爵的肺腑之言引起了董事会成员的共鸣,大家形成决议:以五毛大洋换一百个乌鸦头的价格发出悬赏令。董事们认为,这价码对每星期收入不到一块大洋的中国苦力来说,极具**力。但工部局方面没料到,悬赏令会得到如此广泛的响应,这地方的穷人和他们的渴望是如此之多,只用了一个晚上,城里几乎所有的乌鸦就都失去了脑袋。
那天早上,工部局市政厅里乌鸦头堆得山一样高,以至于董事会只能把收购地点从市政厅换到了上尉广场,但乌鸦头很快又填满了广场,工部局不得不紧急取消了悬赏令。然而乌鸦头还是在被源源不断地送来,最后失望的苦力和流民们将它们扔进了漂来江。整整三天,漂来江里流的不是水,而是黑压压的乌鸦头。
听完我的描述后,妈妈要我带她到鸦林看一眼。
看着满地没了脑袋的乌鸦,妈妈呼吸都要停止了。她告诉我一个秘密:那天夜里有多少乌鸦失去脑袋,未来漂来城里就会有多少人死去。乌鸦其实不是乌鸦,而是人类的灵魂。
妈妈因此失声痛哭,泪水注满了鸦林,那些没有脑袋的乌鸦很快融化在泪水中,和树木一起渗进泥土,林子成了一片污浊的池塘,远处漂来江的入海口一览无遗,那里传来远洋轮的汽笛声,我们居住的那叫娘娘庙的镇子忽然寂静无声。
这镇子会一天不如一天,妈妈说,很快镇子上就不会再有人留下了。
看着妈妈筋疲力尽的样子,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紧紧拉着她的手,使劲摇着。妈妈的手冰凉冰凉,就像早上被我抓在手里的死乌鸦。
然后妈妈说,她要走了。我问她要去哪里,她没回答,只是一个劲说,现在她谁也救不了了,她的时代已经结束,如果她不走,我就无法蜕变,最后会和她一样,帮不了任何人。所以她必须走。
妈妈的神情看上去很忧郁,事实上,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她的神情就一直这样忧郁。
我还是不断地问她要去哪里,心里虽不安,但并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妈妈不肯回答,只是说走之前必须叮嘱我几件事,还要告诉我家族和我的历史。
妈妈叮嘱我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定要把两个姐姐找回来。
我差不多已不记得我的姐姐们了。她们被带走时,我还很小,我甚至都记不得她们的样子。然而,即使记得,也毫无用处,五十年过去,她们的样子也一定全然不同。但妈妈说,只要我想找,就一定能找到她们。
从妈妈怀上我的那天起,我们就注定了分离的命运。妈妈说,我的诞生是一个耻辱。所以我的家族成员,不希望我继续玷污她们的血统。
我的家族是个真正的母系家族,妈妈说,我们的身体里流着女娲氏的血。所以,只要我们还在繁衍,这世界就会不断扩展。世界上每个有名字的地方,都是家族成员的梦。
妈妈诞生在我外祖母的梦里,那是几百年前的事情,然后世界上就有了漂来这地方。妈妈后来在梦里爱上了一个书生,和他一起生下我的两个姐姐。事实上,我们的家族成员,很久以前就一直在和不同的书生梦中相遇,然后生出女儿,这些女儿有些会远行,去做新梦,有些会成为妈妈的继承者。当女儿长大成人,妈妈就会消失,或者说分散为她的女儿们。
然而我的诞生纯属意外,妈妈甚至不知道让她怀孕的男人是谁,也不知道她生下来的女儿究竟会变成什么。我是一个错误,但偏偏我身上才有妈妈特有的神性印记。在最初的传说里,妈妈的继承者都会长着藤蔓一样的发根。那代表着继承者拥有特殊的能力,能创造出最美的梦。
然而因为我的血统存在疑问,家族所有成员都反对由我成为妈妈的继承者,有些人支持我的大姐,有些人支持我的二姐。但妈妈固执己见,坚持让我来继承她。家族因此发生了骚乱,外面的敌人乘虚而入。那些不满的家族成员们陆续离去,狐仙们带走了大姐,鬼仙们带走了二姐。他们都是家族的远房亲戚。妈妈没有阻拦,因为狐仙和鬼仙都是擅长做梦的高手,妈妈知道姐姐们的离开是无可挽回的,跟着这两个族群,她们至少还能拥有做梦的能力。
妈妈说,梦是这世上最美的事物,而我则是她做过的最美的梦,这梦超出了所有人包括她自己的想象。只可惜她无法知道这梦最后会变成什么,这件事必须由我独自完成。
听了妈妈的话,我忽然很不安,大声哭了起来。我第一次发现,我并不像我想象得那样没心没肺,我的胸中藏了很多泪,那委屈是我的,也是妈妈的。我一边哭,一边用尽全身力气想停止哭泣,但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流,它们掉在地上,汇聚成流,一滴不剩,汇入了妈妈用眼泪积聚起的那个池塘。
妈妈说,这是对的,我就应该是多愁善感的。坚强让人冷酷,唯有懂得哭泣的人才懂得怜悯,我的每滴泪水都是一次怜悯,而怜悯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秘密,所有成为妈妈的人只是因为学会了这样的秘密,才拥有了创造新世界的能力。
没有怜悯,你便不会懂得梦,你便只能被困在以往旧梦的灰烬中,妈妈说。
幸好我有这样的能力,这证明了她的选择是对的。
说这话时,妈妈忽然变得透明了,像一阵温暖的风,吹拂着我的脸。虽然她在消失,我却一点没感觉到她在消失,直到我再也看不见她的形体,我还是能听见她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我能在海风切削过屋檐时发出的沙沙声中听见这声音,我能在远处海面上海鸥凄冷的叫声里听见这声音,我能在黑夜降临后万籁无声的寂静里听见这声音,我甚至能在小镇破墙残垣的苔藓上看见这声音。这是我听过和看过的最美妙的声音,那是妈妈给女儿最好的祝福,而归根结底,所有的妈妈不就是这样一个美丽的祝福吗?
从那以后,几乎每时每刻,我都能听见妈妈的声音,她不断在我耳边说着这样的话:
孩子,要知道你那清澈的眼泪才是最宝贵的财富,所以不要吝惜那属于怜悯的眼泪。你要让它尽情地流,让每一滴都能充满无边无际的怜悯。
孩子,你要为善不能成为善而流下怜悯的眼泪,你要为恶之所以成为恶而流下怜悯的眼泪,你要为爱情不能伸张而流下怜悯的眼泪,你要为仇恨横行无忌而流下怜悯的眼泪。
你要为穷人的穷而流泪,也要为富人终将不富而流泪;你要为弱者的弱而流泪,也要为强者终将不强而流泪;你要为失败者的失败而流泪,也要为胜利者终将被战胜而流泪。
要是看到婴儿在摇篮里无助地哭泣,你要为他流泪;要是看到老人衰迈地挣扎在前行的路上,你要为他流泪;要是看到病人奄奄一息于病榻上,你要为他流泪;要是看到死者被孤独地掩埋于黄土下,你要为他流泪。
你要为妻子失去丈夫而流泪,你要为孩子失去母亲而流泪,你要为父亲失去女儿而流泪,你要为妹妹离开哥哥而流泪。
去为那街上带着满脸泥污和泪痕伸手向你乞讨的老头子流泪吧,去为那因被恋人遗弃而将手中的玫瑰撕成碎片的女人流泪吧,去为那被弄脏了花衣裳而哭个不停的小姑娘流泪吧,去为那在码头上闪了腰没钱去吃牛肉面的苦力流泪吧,去为书寓里那因青春不再而在黄昏的黑暗里独自叹息的老妓女流泪吧,去为那在燕子窝里吸完鸦片后突然感到迷惘的鸦片鬼流泪吧,去为那断了腿在街上的寒风中呜咽的老狗流泪吧。
孩子,你不仅要为别人而流泪,也要为自己而流泪。你要为你所有未被实现的愿望而流泪,你要为你所有未得施展的才华而流泪,你要为你所有受过的屈辱而流泪,你要为你得不到妈妈的关心而流泪,你要为爱和付出被辜负和出卖而流泪,你要为你在这悲惨的世界里心肠变得越来越硬而流泪。孩子,不要对自己吝惜这怜悯的眼泪,那是世上最柔软的灵药。
是的,你甚至要为那作恶者终将受惩而流泪,你甚至要为那欺凌者终将受欺而流泪,你要为那压迫者终将被压迫而流泪,你要为那剥削者终将被剥削而流泪。你要为所有这些受苦而流泪,要知道在受苦这件事情上,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所以你要为他们流下那怜悯的眼泪。
不过,孩子,要记住,你要在别人听不见你哭泣的时候哭泣,你要在别人看不见你流泪的地方流下怜悯的眼泪,如果哭泣能被听见,如果眼泪能被看见,那便不是怜悯,而只是软弱。那会让你的眼泪无力,那会让你堕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怜悯是个秘密,所以你要秘密地流那怜悯的眼泪,要秘密地流,要不停地流,要将这池塘流满,要将它流成海,流成无边无际的汪洋。
孩子,在你那清澈的属于怜悯的眼泪流到无边无际时,你便会拥有无可言喻的力量。那时候,这到处都在让你流泪的世界就将改变;那时候,你便能创造出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那时候,属于你的庙堂将实现;那时候,你的世界就是你的庙堂。
这是一个秘密。
你的一切都属于这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