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文二十二年,正月初八,天寒地冻,大雪飞扬。
这场雪从除夕夜开始下起,一直到初八都不曾停过,整个大都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银色中,就连大都的京都都受了影响,许多达官贵人都闭门不出,这个年过得尤其无气氛。
地上的积雪已经有几尺厚了,屋顶上的积雪也能压塌屋子了。
显然的这场雪已经演变成雪灾了,嘉文帝就位二十几年来,这是第二次引发雪灾。
正月初四的时候嘉文帝便已经提前上朝与大臣商议此次雪灾之事,嘉文帝是第二次处理雪灾之事,相对起第一次的手足无措,此次处理便游刃有余。
开仓放粮,放物质,发放赈灾银两,每一条都井然有序。
嘉文帝有十子,除了已经没了的三个儿子,以及年幼的幼子,其他五位皆给派出去救灾。就连被禁足的赵奕彴也解了禁,并且被指派到一处雪灾严重的穷乡僻壤参与救灾之事。
一辆简单又朴实的马车在官道上急速行驶,后头还跟着一列运送物资的车队,行程速度很快。
赵奕衡穿白鹤毛大氅坐在马车上,三千青丝用玉冠束起,整个人懒洋洋的:“可查到了?”
他手中把玩着一柄紫檀木梳,正是穆明舒遗失的那柄,但又不尽是那柄,梳子上头有新刻了几朵清冷的梅花,梳末挂了一束紫色的穗子,穆明舒遗失的时候梳子本身并没有花样也无穗子。
墨石跪坐在赵奕衡对面,面容严肃的说:“那人竟然是失踪多年的云姑。”
“云姑?”赵奕衡有些惊讶的坐起来,一扫方才的懒怠,继而又笑了,重新躺了下去:“是了,云姑是安国将军的左右手,两人又情同姐妹。”
墨石不接话,反说:“仙蕙县主这唱的哪一出?她又怎的知道会有雪灾发生?”
“仙蕙县主是那天上下来的仙女,自然能预料到。”赵奕衡凤眸一挑,眉眼弯弯,细瞧之下那眉眼之中并无笑意。
今日已经是救灾第四天,分到赈灾名额的皇子也好,大臣也好,都负责押运物资去各地方发放,帮助灾民重新修整房屋,还需在在各处布粥,因为分到的地方都有一两个府,出来赈灾的领头人物一天都要跑好几个地方,忙得脚不沾地。
然而昨天却收到赵奕彴赈灾米粮吃死了人的消息,但消息被压制下来了,要不是赵奕彴那头有赵奕衡的人,这事也传不到他耳朵里来。
米粮都是从国库里头出来的,其他人都没事,偏偏只有赵奕彴那头有事,这里头的东西便不由得不让人细想了。
再加上从昨儿夜里开始,赵奕彴便通过各种关系暗地里买新出的米粮,但是收效甚微。正所谓越是富贵人家越是富贵,大都那些个开米粮铺的,大多都是有身份的人,此时此刻就算他们再怎么不愿意也得按平日里的价格放粮出来,哪怕是做做样子也得做足了。赵奕彴去买粮或者借粮,却是实打实的被人拒绝了,只有那些个小铺子为了那些个银子才愿意卖。
但是那些个小铺子供出来的粮,简直杯水车薪。
赵奕彴不是傻子,他到底是王爷的身份,不管是多富贵的人家都要给他两分薄面,而这次却没有一个人给,这其中的不寻常之处,他自然是想到了的。
当然赵奕彴能想到的事情,赵奕衡自然也能想到,他这头没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事情,便叫人好生调查了一番,却原来是云姑在这里头做了怪。
说起这个云姑,那也是个传奇般的人物,她是安国将军穆梓寒在边陲救回来的,后来便同安国将军在战场上成了吒咤风云的人物,叫敌军闻之色变,不过待安国将军身死之后,她便也因为满身新伤旧伤而回归了布衣生活,最后不知所踪。
一失踪就是那么多年,如今一回来就送了赵奕彴这么大的一份礼,不知道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穆明舒的意思呢。
赵奕衡的心情很不平静,除夕夜那天他是听到穆明舒吩咐问夏问冬关于米粮之事的,当初没有联想到雪灾,自然也就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此时此刻想起来,不禁后背发凉。
且不说那米粮之事,云姑亦或者是穆明舒又是怎么知道赵奕彴的米粮有问题的呢?以赵奕彴的手段这种事不可能那么容易就外泄。
捏了捏手中那把紫檀木梳,赵奕衡嘴角又勾起一抹邪魅的笑意,手指轻轻拂过那上头新刻的花纹,自言自语的说道:“穆明舒,你真有意思。”
此时此刻的穆明舒正在韶华苑里头跟小丫头们一块烩地瓜,上好的银丝碳里头藏着几个地瓜,待时间差不多时那香味便飘得整个屋子都是。
“快扒出来,可别糊了。”
问春忙拿着火钳子小心的拨开银丝碳,将藏在里头的地瓜给挖出来,将上头的灰处理干净了,又小心的将瓜皮剥去,这才用缠枝花珐琅彩的小碟装了递给穆明舒。
穆明舒一脸的不满意,接过碟子咕喃道:“吃个地瓜也这么些个讲究,你们不烦我都烦了。”
问春噗哧笑出声:“姑娘,又不要你动手,你还有甚个好烦的。”
“你们倒是让我动手试试呢。”用银勺挖了一块地瓜,入口香甜,穆明舒满意的点点头,嘴里却还依旧不满的说道。
“那还是算了吧,万一要噌到哪里了,奴婢十条命也不够赔的。”
问春将碳盆里头的银丝碳拨弄好,又添了两块进去,又啧啧出声:“府里头的地瓜也是好命的,还得用银丝碳来烩。”
才说完,就听见帘子外头响起了问夏的声音:“姑姑来啦,姑娘在屋里头呢,快请进。”
帘子一掀,带进几分寒气,只见一个三四十岁的女子穿着一袭艾绿色齐腰儒裙,袖口用丝带绑紧,除了领口裙边绣了一串茯苓花,再无其他花样,看起来干净利落。发丝尽数挽起,盘在头顶,斜插一支银钗,鹅蛋脸,细长眼,薄唇,尽管脸上已经略带风霜,却依旧不能掩盖她年轻时姣好的容貌。
“云姑姑。”穆明舒放下缠枝花珐琅彩小蝶,像个孩子似的三两步跑到那女子跟前。
云姑似乎不会笑一般,即便看见穆明舒,眼中满是笑意,脸上的表情却依旧如那般。
她伸出满是茧的手,想要摸摸穆明舒的头,却发现如今她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了,只好转而拍拍她肩膀。
“云姑姑,在府里住得可还好,下人可有怠慢的?”穆明舒亲昵的搂着云姑的手臂,拉着她就寻个位置坐下来。
“都好。”云姑的声音也带着几分沧桑,听不出情绪,但从眼中能看到她此时此刻的心境是愉悦的。
问秋奉了茶水上来,问春又剥了个地瓜用小碟子装了呈给云姑,却被云姑抬手拒绝了:“我不爱吃这些。”
问春撇撇嘴又撤了下去。
“明舒。”云姑开口说道:“我有些事想问你。”
穆明舒正抿了一口浓郁的普洱茶,闻言抬头,却又见云姑并不说话,只好摆摆手遣退里屋里头的丫鬟。
屋里头的只剩下穆明舒跟云姑,谁都没有先开口,气氛一时间竟有些冷。
良久之后,云姑这才叹口气,有些怜悯的说:“你这孩子,怎么跟你娘一个样。”继而又转向正题:“你跟赵奕彴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这么多年,大都一直都不曾有过云姑的消息,但是不代表穆府就与云姑断了联系。穆明舒的亲事定下来之后曾给云姑写过一封长长的信,信中对赵奕彴有颇多赞美之词,整封信上都透露着穆明舒喜悦的心情,以及待嫁女子的娇羞。彼时云姑看到信时还叹一句,穆明舒到底是小姑娘,虽然她并没有来参加穆明舒的婚事,但知道她觅得如意郎君还是很高兴的。
只是想不到,再听到她的消息时便是铺天盖地的舆论,有好听的有难听,她写信给穆明舒也不曾得到她的回信,不想却突然在年节关头,穆明舒让她进京相助。
穆明舒低着头,双手紧紧捏着甜白瓷茶碗,恨不得将它捏碎了去,过了半响才稳稳的将甜白瓷茶碗放到几上,再抬眸眼中一片清澈,冲云姑甜甜一笑:“从前是明舒眼瞎,识人不清,如今,不管脑子还是眼睛都再清晰不过了。”
云姑双眉微蹙,盯着穆明舒看了半响,她是在战场上摸爬打滚过的,周身的气性也不是一般人能顶得住。
穆明舒也不例外,只觉得云姑的目光似穿透了她的心底,将她心中所想所念都一一**在前,直到穆明舒快受不住了,云姑这才收回目光,声音依旧沧桑,却又带着一丝欣慰:“你长大了。”
是啊,穆明舒长大了,但是她的成长却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倘若不是上天怜悯,此时此刻的穆明舒也不过是一堆黄土白骨,或许连记得她的人都不曾有。
穆明舒的情绪有点低落,上辈子她要是早些长大,无论自己还是穆家都不会落得那样的地步,说来说去还是自己愚不可及。
她正伤感着,云姑沧桑无感情的声音又传来:“赵奕彴,他说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