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早晨将院子清扫完毕后,众学生照例共聚饭堂,进行着清宏书院中最喜闻乐见的活动——吃饭。
方桌之上,段院主自然是坐在首位的。除此之外,两侧由前到后依次而坐的,乃是书院中最为年长的四大师兄,再往后,则是按资排辈地坐着年资稍轻的学生。
段院主吃饭十分迅速,往往会提早离席,为早课做准备。
在夫子面前,众人须得常年维持着“老实本分好学生”的良好形象,时间久了难免有些辛苦。于是从段院主离席到早课开始前这一段无人看管的空当,便成了原形毕露的大好时候。
大师兄纯厚往往是最先蠢蠢欲动的那一个。他虽然体型庞大,“吨位”厚重,可手里动作却十分灵活,尤其是一招“飞龙探云手”,在偷隔壁碗里的馒头时,可谓是来去如风,半点痕迹也不留。等对方发现的时候,馒头早已安全地转移到他的肚子里了。
据说大师兄对书院伙食的分量很有意见,曾提议加餐加量,却被段院主以敦促他减肥的名义无情驳回,并剥夺再次提议的权利。大师兄无奈,只能深藏功与名,通过转移伙食的方式,将减肥的宝贵机会让给了周围的师弟们。
而大师兄施展飞龙探云手的小动作,往往逃不过二师兄纯正的法眼。二师兄素来以文化人自居,自封清宏书院最博学多才、出口成章的优秀男孩,即便吃饭的时候,兜里也不忘揣着本书,以彰显自己的文化气质。
而每每看到大师兄如此不雅的举动时,二师兄都会一边看书一边摇头感叹。只可惜每次话音落下,回应他的都只有周围人“吧唧吧唧”的吃饭声,听众和知己的缺乏,让他自视巧妙且充满讽刺的吐槽完全达不到应有的效果。
无敌是多么的寂寞……
至于四师兄纯粹,则维持着他一脸面瘫的模样,以固有的频率咬一口馒头、喝一口粥、咬一口馒头、喝一口粥……不管周围发生了什么,仿佛都跟他没有关系。
只不过大师兄的魔爪通常是不会探到他这里的。因为当他的手还没有摸到四师兄的馒头时,四师兄的剑可能就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了。
馒头虽好,但为它丢了性命到底不值,大师兄在不久前碰过一次钉子后,就已经将对方彻底地拉入了“黑名单”。
什么,怎么没提三师兄?
别急别急,在这么热闹的情形下,自然少不了三师兄纯朴这位八卦狂魔了。早膳时分,整个饭堂就数他最忙,一张嘴不仅要吃饭,还要拉着周围的师弟们打听新闻,发表评论。议题之广,上到天珉帝即将出台的外交政策及其将带来的深远影响,下到附近李家村中一条母狗产下的崽儿究竟是叫小七还是叫小八……可谓是天上事知一半,地上事全知道。
只不过今天的三师兄却显得收敛了许多。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在旁人崇拜的目光中大侃特侃,而是拉着几人围成一团窃窃私语,边说还边抬起头,冲着桌子那头的某处瞅上一眼。
而处在目光聚焦中心的纯洁,自始至终只是八风不动地端坐着,仿佛自带了金钟罩铁布衫,能无比正直地将一切阻隔在外。
直到纯净忽然凑了过来,用胳膊捅着他问:“师兄,你说那钟小姐到咱们书院里来,到底是为了读书,还是为了追你啊?”
知道他是被三师兄怂恿过来打探消息的冤大头,纯洁转头,以面无表情对上了纯净的满面期待。但很快,他又回头重新面对了馒头,摆出一副四大皆空的样子继续大嚼。
而纯净对八卦的探求之心却是颇为虔诚的。他以小媳妇状坐在一旁,耐心等着纯洁吞了两个馒头,又把稀粥喝干了,才又追问道:“说起来,师兄你既然生在那个什么马栏乡村杆秤镇莲花沟,为什么不在家种地,而要来清宏书院读书?还有,你和那个苏门锦是真的没有一点关系吗?不是他本人,会不会是双胞胎兄弟什么的?”
纯洁酝酿好情绪,抬手就在他的秃脑门上敲了个爆栗,正色道:“纯净,你虽进来的时间不长,但到底也知道书院中的规矩。既然来了,就该专心致志,刻苦读书才是,怎么脑中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下一次乡试便在明年,你如此不宁不静,如何考得取功名,光大家族门楣?”
一席话,说得堂内鸦雀无声。
一众师兄们仿佛看见了夫子平日里教育他们的模样,都为自己刚才生出的杂念,而羞愧地低下了头。
“纯净,你还年轻,及时回头,尚可改之。”段院主“附体”的纯洁拍拍纯净的肩头,又语重心长地补了一句,一脸严肃的模样,仿佛那个成天把清宏书院闹得鸡飞狗跳的人绝不是自己。
正此时,院子里的铜钟“咚咚咚”地响起来,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也预示着早读的时辰快到了。
“我们赶紧去书堂读书吧,不要在此虚度光阴了。”听到钟声,纯洁若无其事地起了身,率先跨出了门槛。
走出几步,纯洁余光瞅见堂内一众被自己忽悠得愣在原位的师兄师弟们,实在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
可那笑还没来得及收回,就生生僵住了。
庭中那棵桂花树下,正立着个小小的身影。
纯洁一怔,想也没想就转身往饭堂里跑。只可惜,大师兄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门内,那高大威猛,如铜墙铁壁一般的身躯,绝不是什么人能轻易躲得过的。
纯洁一脑袋撞上去后,还来不及改变路线,身后一个声音便紧随而来:“师兄!”
那声音清亮软糯,拉着长音,仿佛蜜糖一般带了丝丝的甜意。
纯洁立刻就觉得有些腿软,步伐一滞,衣领已经被人毫不客气地拖住了。
钟若晴虽然也成为清宏书院的一名女学生,但毕竟男女有别,除却每日读书是与师兄们一起外,其余的作息都是独自进行的。
对此,纯洁小心回避,注意绕道,终于成功地让自己在这段时日里,一次照面也没和对方打过。
只可惜,今天还是阴沟里翻了船。
眼见着是逃不掉了,他只能瞬间化身为老实人,摆出淡定的模样,道:“纵然是好久不见,钟姑娘如此……也实在是热情过度了些。”
钟若晴松了手,却不理会他的话,只笑问道:“师兄为何看见我便要跑?莫非我这模样很像毒蛇猛兽?”清宏书院就是非同凡响,她进来不足七天,就已经立刻脱了胎换了骨,脸不白了,体不虚了,人也生龙活虎了——当然,仅限于段院主不在的时候。
只不过平心而论,今日钟若晴的模样……同毒蛇猛兽什么的实在相去甚远。
她褪去了娇俏的粉色衣裙,穿着同其余学生一样的苍蓝色制服,因为衣衫稍有些大了,便以一根丝绦束住腰身,勾勒出些许身段。一头乌黑的发丝也被盘了起来,塞进小帽中,有丝丝缕缕不甚老实,自鬓边漏出垂下,却是更添了一番风味。
初看去,倒是个十分俊俏的小师妹。
等等……这都什么跟什么……
拉回有些跑偏了的思绪,纯洁垂下眼,一本正经道:“钟姑娘说笑了,你又怎会是毒蛇猛兽呢?是在下方才忽然想起,我原本是打算留下来帮师兄们收拾碗筷的。再者……钟姑娘如此称呼,在下实在不敢当。”
“有什么不敢当的?”钟若晴一脸笑眯眯,边说边走到纯洁身后,转向那些被她的气势震慑在门边忘了走出来的师兄们,道,“我此番虽然只是过来旁听,但终归也算是清宏书院中的一员,夫子已赐了我一个名字——纯稚,故而纯稚日后便是诸位师兄的师妹了,一切还请诸位师兄多多照拂。”
而她一口一个“诸位师兄”说得蜜里调油,话音落下,纯洁只听闻身后响起阵阵毫无读书人骨气的应和之声。
不过,他自然也不会放过任何可以逃生的机会,眼瞅着钟若晴此刻稍有分神,想也没想,拔腿就掉头往院子里冲。
只可惜他步子还没迈出,就被人再次揪住衣领,生生拖了出来。
“时候不早了,诸位师兄还请速速赶去大堂吧,切莫耽误了早读的时辰。”无视着旁边手舞足蹈挣扎呼救的人,钟若晴仍是笑得一脸甜意,“纯稚刚进来,忽然也想帮帮纯洁师兄收拾碗筷,以尽自己一份心力,便先告辞了。”
说着她手上一用力,便拖着一脸郁闷的纯洁转身走了。
院子里,众学生面面相觑。
忽然又有人低声道:“饭堂……好像不是那个方向吧?”
随着这一声疑问,院子里安静得近乎诡异,落针可闻。一阵风起,卷着地上的树叶打着圈儿从眼前飞过……
而与此同时,钟若晴已经拖着纯洁穿过院子,绕过回廊,直接来到一处无人的空地上。撒了手,立刻一改方才“温柔甜美小师妹”的设定,原形毕露。
“我已经调查过了,你来到清宏书院读书的时间,刚好在苏门锦落水而死后的一个月,从时间上来说完全合理。”她抱手站在纯洁面前,振振有词。说到一半,似乎觉得神情太严肃了,便微微笑了笑,试图让自己的态度显得温柔一些,“苏门锦,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如果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要隐瞒,如实告诉我好吗?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的!”
纯洁苦着脸退后一步,道:“姑娘……哦不,是师妹,我真的不是你未婚夫啊。”
钟若晴忍了忍脾气,微笑着上前一步,继续循循善诱:“不管你是落水失忆了,还是被人追杀不得已假死,我都能理解,但你要如实告诉我,可好?”
纯洁又退了一步,唇角下拉得更厉害了,道:“师妹,我到底哪一点像苏门锦了,我……我改还不成吗?”
钟若晴额角爆起了一根青筋,依然咬牙保持住了淡定,打出亲情牌道:“苏门锦,你躲在这儿,可曾想过苏伯父和苏伯母的感受?在你下葬的那日,他们二老哭作一团,简直伤心欲绝!你就忍心隐瞒真相,看着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纯洁已经退到了墙角,发现退无可退,脸便彻底拉成了一根苦瓜。
“姑娘,师妹,姑奶奶!我要怎么说你才信啊?拜托你饶了我吧!我给你跪下了好吗?”说着他真的“噗通”往地上一跪,还颤颤巍巍地作势要抱大腿。
“你你你……”钟若晴见自己都这样了,他居然还是死扛着不就范,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一脚把人给踹飞出去。
但她想了想,不行!如果认了输,岂非承认自己斗不过他了吗?
开玩笑!二人从小到大,大大小小的不下百场的对决之中,自己可是……好歹也算赢过他一次的好吗!
于是钟若晴咬住下唇,心想既然如此,只能使出最后的杀手锏了,便道:“好,既然你说自己不是那姓苏的,那就证明给我看!”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她轻哼一声,道,“据我所知,那苏门锦身上有个独一无二的胎记,你若没有,那我以后就再也不找你麻烦。”
纯洁眼中燃起了一丝希望之火,小声问道:“什么胎记?在哪里?”
“右边……大腿内侧……”钟若晴清了清嗓子,其实,如果不是别无选择,她也不愿用这一招的。
纯洁瞪圆了眼睛:“这种私密的地方,你……你怎么会知道?”
“我和苏门锦可是青梅竹马!”为了使自己显得理直气壮一些,钟若晴逼近他,恶狠狠道,“怕了吧!你要是不敢给我看,就是理亏,就说明你是苏门锦!”
听闻此言,纯洁睁着一双黝黑的眸子,神情凝重地和她对视半晌。就在钟若晴以为自己要大功告成的时候,他忽然一咬牙,开始脱衣服!
这下轮到钟若晴大惊失色了,她捂着脸一连退出好几步,口中道:“你你你……你干什么啊?”
“当然是让师妹你验胎记了!”
“你……你还真脱啊!”钟若晴从指间露出的缝隙中往外看。
“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这点耻辱……算不了什么!”纯洁抬眸,以壮士断腕的悲壮神情深深地凝视了她一眼,手上已经脱了外袍,格外干脆地扔在地上,紧接着他又摸索着腰间的裤带,咬咬下唇,壮烈地用力一扯……
“够了!够了!停!”钟若晴赶紧合拢了指缝,尖叫着制止。
其实她根本就没打算真看,只不过想逼他就范而已。她知道苏门锦胎记的事情,还是听长辈闲谈的时候说起的,那种诡异的位置……哪里会真的亲眼看过!
“不!”耳畔纯洁的声音慷慨悲昂、郑重诚恳,伴着衣料窸窸窣窣摩擦的声音,“为了让师妹解开心结,今天我一定要让你看个清楚,看个明白!”
“你!你再脱我告诉夫子你耍流氓了!”钟若晴急得要哭,只能转身就跑,边跑还没忘了撂下狠话,“苏门锦!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话音还没全部落下,人已经没了影子。
人走后,纯洁停下手上的动作,弯腰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拍拍灰尘。抬眼看了看钟若晴离去的方向,耸耸肩,又若无其事地抖抖穿上。
他伸出右手放在眼前,正正反反地看了许久,俊逸的眉微微扬起,面露疑惑:“她真的……什么都清楚吗?”
当天下午,钟若晴化身为弱不禁风的病美人,来到晨读的书堂时,发现众师兄都用复杂的眼光看她。
她莫名其妙地走到自己的位置,莫名其妙地坐下,莫名其妙地看着夫子来,莫名其妙地开拿起手边的书卷。
直到中途休息的时候,她听见二师兄纯粹问三师兄纯朴:“你听说了吗,纯洁师弟中午回来之后,就一直趴在桌上哭啊!你说,纯稚师妹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纯朴一副很懂的模样,摇头晃脑地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钟若晴无语:你们清宏书院不是讲究静心读书的吗?你们这么八卦真的好吗?
首战宣告失败以及众师兄的补刀让钟若晴气愤异常,以至于下午课上读书的时候,那书上的内容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含着浓浓的恨意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
由于她的情况特殊,在书堂里便是单独坐在一个小角落里,同那些师兄们区别开来。所以段院主经过的时候,很轻易地就听出了诡异的地方。于是他不由得站住步子,示意她暂停一下,道:“读书须得人书合一,放空情绪,用心去感受字里行间的内容。纯稚,你用力过猛了,放轻松,放轻松。”
钟若晴只好深呼吸,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暴躁脾气。然而余光忽然瞅到不远处的纯洁,发现对方正腰板笔挺地坐着,眉目微敛,一副专注而认真的模样。
然而打从好久之前,他就没动过一下了。
眯着眼睛,钟若晴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看出端倪来了——他嘴角上挂着的,不是口水是什么!
“夫子!”钟若晴忽然回过头,叫住正待离去的段院主,抬手指了指那边的纯洁,柔柔弱弱地道,“纯洁师兄……他好像没有在专心读书的样子。”
然后纯洁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脑袋上挨了个爆栗,并且被罚晚上在饭堂里帮忙洗碗。与此同时,段院主也口头表扬了举报有功的小师妹。
见纯洁回头,皱着眉,以凄凉的目光向自己发出无声的谴责,钟若晴反而一拉眼皮,冲他吐吐舌头,以示心头的嘚瑟之情。
这虽然算不上什么太光荣的复仇方法,但好歹是出了口恶气,扳回一局。想到这里,哪怕在室内,钟若晴也觉得头顶上好像多了一轮小太阳,照得自己的心情一片明媚。
小时候,她和苏门锦在学堂里就是这么过来的,你举报我一下,我给你打个小报告,这种小伎俩玩上三百回合也不会厌烦。
意识到自己的嘴角不知不觉地浮出笑意的时候,钟若晴不禁一愣。她一直以为,这些记忆是被自己当作“宿仇”记在心里的,却从未意识到,回想起来的时候,竟然会有一点……怀念的感觉。
她正有些晃神,旁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夫子,小师妹是在开小差吗?”
刚才她告状是私下里干的,可那混蛋居然公开举报!这一嗓子嚎出去,整个书堂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这里了。
对于她,段院主不好严厉地谴责,只得清清嗓子,道:“纯稚,要专注。”
钟若晴只得娇娇柔柔地低头认错,余光朝纯洁飞出一记眼刀,对方却恍若未见,耸耸肩,一脸无辜。
他越是这副水火不侵的模样,钟若晴就越觉得他是装的。咬牙切齿地用眼神将对方杀死了无数次,她在心中暗想:苏门锦,咱们势不两立!
洛阳城内,夜沉如幕。
年逾而立之年的天珉帝负手立在御书房的窗口,望向外面一团漆黑的夜色,神色肃然。半晌之后,他开了口,声音低沉。
“人……可已安葬?”
“是。”立在他身后的人颔首回道,声音里透着苍老和疲惫,“一切已经全然按陛下的意思办妥了。”
“很好。”天珉帝微微颔首,在室内昏暗烛火的映照之下,面色晦明不定。
“只是……”身后之人微微一顿,“有一件事,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讲无妨。”
“臣刚刚得知,洛阳城首富钟合禄之女,被送入清宏书院了。”那人语声微顿。
“一个女子去清宏书院,”天珉帝挑了挑眉,喃喃道,“是巧合,还是……”
“暂且不知,”身后之人察言观色,道,“不知陛下可需……”
“不必了。”天珉帝轻轻笑了笑,道,“若贸然插手,反而坏事,朕知道他自有法子应付。”
那人一愣,道:“陛下英明。”
“嗯,你且退下吧,”天珉帝道,“须得记着,兹事体大,万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那人应声,刚要退下,却又听天珉帝的声音传来,“此事……却是苦了你们了。”
眼眶微微发酸,那人回了身,拱手长揖道:“为江山社稷,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大师兄有个不可告人的小秘密。
而且这个小秘密,就藏在清宏书院院子东侧,一个不起眼的旮旯里。
这天,大师兄趁着众人都在午睡的时候,照例偷偷地来到此处,拿起一把小铁锹,对着墙角挖啊挖。
一炷香的时间后,个头巨大的大师兄在墙角缩成圆滚滚的一团,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身前的白烟阵阵,一脸惬意融融。
“大师兄,你在干什么呀?”冷不丁地,他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大师兄鼓着嘴愣愣地回头,就对上了一张笑容满面的俏脸。
“大师兄,你是在偷偷烤土豆吗?”钟若晴负着手,一蹦一跳地走到他面前,弯着腰看了看那自制的简易烤土豆架,以及上面正冒着香气的食物,眨眨眼睛道,“可是师妹我怎么记得书院院规中有一条,是不能自己开小灶呀,是吧大师兄?”
大师兄的喉结动了动,也不知道是在咽土豆还是咽口水。他平时很少开口说话,对此钟若晴的理解是,他的嘴基本只用来吃东西,说话的功能则因为不常用而自行简化掉了。
在他旁边蹲下,钟若晴笑眯眯地接口道:“不过大师兄放心啦,我一定会替你保守秘密的!”她顿了顿,眼珠子一转,“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大师兄盯着钟若晴没有说话,忽然皱了皱眉头,脸上也露出了凝重的神情。
然后他在钟若晴疑惑的目光中,颤抖着手拿起地上一个没有开动的土豆,拍了拍灰,猛然伸到钟若晴鼻尖底下。与此同时,他把头痛苦地扭向一边,一副痛下决心的模样。
钟若晴愣住,随即嘴角抽搐地连连摆手:“大师兄,我不是要你的土豆……”
大师兄双目一亮,放出明光,脸上仿佛写上了“只要不抢我吃的什么都好”几个大字,下一刻就把土豆塞进了嘴里,三两下咀嚼后咽下了肚。与此同时,神情也一扫刚才的沉重,洋溢着幸福和满足。
打了个饱嗝,他才开了金口,语声憨厚地道:“师妹你说吧,要俺干啥?”
钟若晴被他这么一来一去,弄得一愣一愣的,片刻后才道:“大师兄,你辈分最高,其实我就是想跟你打听打听,纯洁师兄是怎么来到清宏书院的呀?”
大师兄摸摸自己的大光头,苦思冥想了许久,道:“有一天中午用膳的时候,桌上突然多了个人,于是俺就发现原来新来了一个师弟。”
钟若晴擦汗,大师兄的关注点果然很独特:“那个,我的意思是,大师兄你知不知道,纯洁师兄在这之前是干什么的?或者家中情况是怎么样的?”
“这个……俺就不知道了。俺发现他的时候,他都来十几天了。”大师兄憨笑着挠挠头,“师妹你都答应帮俺保守这么重要的秘密了,俺要是知道的话,肯定告诉你啊!”
败了……
钟若晴长叹一声,摇摇头站起来。摸索到袖中一包桂花糕,本来还准备拿来利诱大师兄的,现在看来也没什么用了。
于是她把桂花糕塞到大师兄手里,道:“不管怎么样,还是多谢师兄了。”说完就走了。
“师妹,你是好人!”身后远远地响起大师兄傻乐的声音,“不过,你刚才问的是纯智还是纯净啊?”
钟若晴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出去。
大师兄盘腿在原地坐下,乐呵呵地打开桂花糕,一口气吃了三个,忍不住皱起了眉。
太甜了……
这时候,一道身影从拐角处闪出来,将一个麻布袋子放在他面前。
“这是大师兄最喜欢吃的夹心馒头和菜包子,各五十个。”
“嘿嘿,好说好说。”大师兄立马扔了桂花糕,跟个弥勒佛似的盯着麻布袋子傻笑,一拍胸脯,道,“以后有吃的……哦不,有事的话,尽管来找俺!”
对方微笑着点头:“自然自然。”
二师兄一直很苦闷。
他身为清宏书院中饱读诗书、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学识渊博……省略一千形容词的学生,居然连一个可以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
最可恨的是,那些呆头鹅成天就知道知道死背四书五经,从来没有人听懂过他一语双关且富有文化底蕴的笑话,从来没有!
“唉,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啊!”二师兄负手面对夕阳,仰天长叹,因为发际线格外靠后而显得格外铮亮的脑门,在余晖下熠熠生辉。
“二师兄?”钟若晴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面冒了出来,一脸笑意,乖巧可人。
“啊,纯稚师妹。”二师兄略带忧郁地微笑。
钟若晴打量着他,微微皱眉道:“二师兄你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二师兄摇头叹息道:“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语声落下,见钟若晴只是傻傻地看着他,便更重地叹息一声,习惯性地自带了翻译,“这句话出自《增广贤文》,意思是……”
“师兄这个我知道,”而钟若晴却眨眨眼,很快接出了后面的句子,“相逢好似初相识,到老终无怨恨心。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过去在府里,私塾先生可没少检查过她课文的背诵。
这里居然有人能接得上他的话,并且还愿意接他的话?
二师兄一脸受到惊吓的表情,盯了钟若晴半晌,忽然上前握住了她的双手,热泪盈眶:难道,这就是古人所说的高山流水遇知音!
正此时,不远处隐约响起一声低咳,他意识到自己太激动失态了,便赶紧放开钟若晴,笑道:“没想到小师妹如此有学识,真是幸会幸会。”
“略知一二。”钟若晴客客气气地回道,心想,亲近二师兄挺容易的样子嘛。
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她太乐观了……
两个“知己”从日薄西山,一直聊天聊到皓月当空。不过对话大都是这样的:
“二师兄,纯洁他是怎么来到清宏书院的?”
“噫吁兮!孔子曰……”
“二师兄,纯洁他是怎么……”
“呜呼哀哉!老子曰……”
“二师兄,纯洁他……”
“韩非子曰……”
到了最后钟若晴终于困得支撑不住,单手支额,倚靠在石桌边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忽然旁边响起二师兄的声音:“对了,师兄我忽然想起一个笑话,简直笑死个人了!”
乍然惊醒,钟若晴迷迷糊糊地看着他,不禁脱口而出:“二师兄,纯洁……”
“来来来,且听师兄慢慢道来,保管有趣!”二师兄喝了一口茶,一挽袖子道,“说宋朝有个人调侃另一个人说,你的胡子怎么那么多呢?那人想了想,回道:‘君子多乎哉!’哈哈哈哈哈,不过他正沾沾自喜的时候,对方却又接口道:‘小人樊须也!’哈哈哈哈哈哈。”
“讲完了?”钟若晴都被他笑清醒了,皱眉问道。
“是啊是啊,此二句不是都出自《论语》吗?‘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小人哉,樊须也。’这个典故师妹你肯定知道,不用我多说。”二师兄笑意未尽,“一语双关用得如此巧妙,实在不能更好笑了啊。”
“这我知道,”钟若晴面部僵硬,“所……所以呢?”
“所以……哈哈,哈哈哈哈哈!”
“呵呵呵呵呵,果然很好笑……”钟若晴嘴角抽搐了一阵,觉得实在受不了了,霍然站起身,清了清嗓子道,“那什么……时间也不早了,二师兄我先回去了,以后再聊吧!”
“好的,”二师兄也站起身来,恢复了正常,“那恕师兄不远送了。”
钟若晴落荒而逃。心想这平时都是谁说二师兄刻薄毒舌又高贵冷艳的?明明是本性被压抑太久的话痨好吗!
算了算了,这打听消息的代价也太大了,打死也不能再找他了。
而这厢二师兄刚拂拂衣袖坐下,对面的石凳上立刻多了一个人。
“多谢二师兄出手相助。果然是‘岁寒知松柏,患难见真情’啊。滴水之恩,他日定当涌泉以报。这套民间绝版《增广贤文》,便赠与二师兄了。”那人边说边拿出一摞厚厚的书册,放在石桌上。
“欧阳修曾有言:‘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以同利为友。’师兄帮你,纯属道义,何曾计较过得失?”二师兄状似淡漠地瞥了那书一眼,眼中却很诚实地放出了光,“嗯……东西留下吧。”
“这是二师兄应得的。”那人眯眼一笑,“难为师兄刚才那么绞尽脑汁,才想出了一个分量十足的冷笑话。”
“冷笑话?”二师兄皱眉,不可思议道,“这个笑话难道不是既具备了幽默因素,又富有内涵吗?怎么会是冷笑话?”
“当然是,当然是,这可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那人嘴角抽搐了一下,只能赶紧改口风道,“刚才在后面笑得都差点露馅了……”
“我就说嘛,”二师兄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孺子可教也。”
三师兄每天都很忙碌。
他要忙着打听各种大道或者小道传出来的消息,院内院外,城内城外,无所不包,有时候甚至是国内国外的消息,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有了前两次失败的教训,钟若晴这一回在出发之前,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三师兄,我刚得知了一个秘闻,保管你从未听说过!”这招叫做“开门见山,先发制人”。
“哦?”三师兄眯着细长的眼睛,笑嘻嘻地道,“师妹说来听听。”
“告诉三师兄当然是没问题了,不过……一个消息换一个消息,怎么样?”钟若晴故意拖长了尾音,不失时机地往他脸上贴金,“师妹有件事一直非常疑惑。而师兄博闻广记,无所不晓,见解高深,这里除了师兄,就没有别人能为师妹解惑了!”
“哈哈,师妹言过其实了。”三师兄很受用地笑了几声,道,“我且听听你要告诉我什么吧。如果这件事我当真没听说过,那么师妹你要打听的事,师兄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交易达成得异常顺利。
钟若晴问:“三师兄,你可知道我那未婚夫婿,前不久落水而亡的苏家公子苏门锦吗?”
三师兄一脸了然:“那样的名人,京中谁不知道?”
“实不相瞒,那苏门锦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钟若晴压低了声音,却故意不继续说下去。
好奇心作祟之下,三师兄也凑近了几分,低声问:“什么秘密?”
“他大腿内侧……有一个胎记。”
“哦?”三师兄双目亮了一亮,“当真?”
“绝无半句虚言!”钟若晴神秘地伸出一根手指,道,“这块胎记有碗口大,是个脚丫子的形状,这可是内部绝密消息!一般人我都不告诉他!”
“确实足够神秘,”三师兄站直了身子,皱眉想了想,问,“可是师妹啊,这件事对我来说有什么用呢?”
“可这难道不算是旁人不知道的奇闻吗?”钟若晴扑闪着大眼睛盯着他,表情纯良,“师兄,咱们刚才可是说好了的!”
三师兄抖抖嘴角,深深地觉得自己是被坑了。虽然以他的伶牙俐齿,不愁说不过面前这个小丫头片子,但自己好歹是师兄,这么做的话实在是太有损一世英名了。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道:“既然如此,师妹便先说说你想知道什么吧。”
钟若晴立刻乖巧道:“师兄,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啦。我就是想问问,纯洁来到清宏书院读书之前的情形,你可知道一二?”
“纯洁?”三师兄挑眉,“你为何要打听他的事?”
钟若晴揶揄道:“那个……就是好奇,问问而已嘛。”
三师兄盯着她,眼中突然精光毕现:“难不成,你果真是因为他长得像你的未婚夫婿才进来的?”
“不是不是,我真的只是来读书静养的。”
“可我也见过你在此之前对纯洁的各种围追堵截。说真的,长相相似的人也不少,你怎么肯定他就是苏门锦呢?”
“那什么……”
“是凭直觉吗?可他已经说自己是马兰乡村杆秤镇莲花沟的人了,以你对苏门锦的了解,有没有可能两人是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兄弟?”
“这……”
“哦,我知道了。你来咱们这里是为了调查他的身份?但如果他是苏门锦,为什么不跟你相认?如果他不是,就算两人真的是双胞胎兄弟,也是个替身,你觉得真的没有关系吗?”
“我……”
“不过感情的事也的确说不清楚就是了。别灰心,师兄我还是很支持你追求幸福的,但前提是你要看清楚自己的心知道不?不过,这事你知会了夫子没?”
“呃……”
“对了,我突然又想起一个问题!你……”
“师兄,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吧!”
一直被反客为主采访了多时的钟若晴好容易找到个说话的空当,话音刚落,人已经百米冲刺似的飞奔而去。
死里逃生似的一路跑到中院,她才狠狠地踢飞了一块小石子:这几个师兄真是一个比一个难缠,居然一个都没攻下!太可恶了!
而与此同时,三师兄闲闲地弹了弹衣袍上的灰尘,道:“出来吧。”
一人从后面徐徐步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他插了嘴,笑道:“报酬什么的师兄我就不要了。不过有件事,你一定要告诉我。”
“什么事?”
“那苏门锦大腿内侧,当真有一块碗口大的胎记吗?”三师兄回身来看他,扬扬眉道,“而且还是脚丫子形状的?”
那人脸微微一僵,随后恢复了笑容,道:“这种私密的事情,只能去问苏门锦本人了。”
三师兄哈哈一笑,也没有追问的心,只凝视着他,似笑非笑地道:“人都死了,怎么问?”
“生死有命,此事恕师弟我也无能为力了。”那人也笑,说完冲他一拱手,缓步离去。
遭受连番打击的钟若晴,原本都已经放弃了去找四师兄的打算,却在回去的路上,撞见对方在院子里练剑。
四师兄冷面冷心,平时话没几句,却也算是半个武痴。读书之余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一个人练剑。这里没有铁剑,于是他只能拿根带着一片叶子的树枝取而代之。
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钟若晴咽了咽口水,走上前去,笑嘻嘻地道:“四师兄!”
四师兄停下动作,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意思大概是:嗯,我看到你了。
钟若晴嘴角抽搐了一下,没话找话地寒暄道:“师兄,你一个人练剑啊……”
四师兄点点头,算是动了动,比刚才进步了一点。
钟若晴笑得脸部僵硬,“今天天气不错,很适合练剑呢……”
四师兄“嗯”了一声,出了声,貌似又比之前强了几分。
眼看着情况正在好转,钟若晴便豁出去道:“师兄,问你个事啊。你知道纯洁他……”
“不知道。”话没说完,已经被四师兄斩钉截铁地打断。
好吧,其实她早就料到会是这种结果了……
钟若晴满头黑线,只能摆摆手道:“我也只是随口问问,既然师兄不知道,那我就不打扰你练剑了。”
说完她泪奔而去。
这书院里怎么就没个正常人呢!
她前脚刚走,一人的身影显现出来,朝四师兄练剑的方向看过去,他心想:找四师兄问话根本就是个错误的决定,根本都不需要提前打点什么了。
想到这里,他十分无辜地耸耸肩,却又笑容满面地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