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课时分,钟若晴坐在座位上魂不守舍。每隔一会儿,就要忍不住用课本遮住脸,偷偷摸摸地探出双眼朝斜前方看。
除了钟若晴以外,书堂的座位都是不固定的,先来先抢,不得占位。今日纯洁来得晚了,于是只能非常不幸地……坐在了第一排,接受夫子最直接的目光洗礼。
钟若晴在后面探头探脑地瞅着,使劲往前面使眼色,甚至偷偷发出的声音吸引对方的注意力,然而纯洁却只是低头翻着课本,甚至都没有朝周围左顾右盼一下。
这太反常了。
自打得知丞相府被查抄,苏家二百余人尽数下狱的消息后,纯洁,或者应该说是苏门锦——便如现在这般,一言不发,陷入了一种让人不安的沉默。
他甚至没有流露出多么惊讶的或者难过的神情,自始至终都如同一潭死水般,平静得全无波澜。
这反而让钟若晴越发感到不放心。在用尽了各种办法也无法吸引到对方的注意力后,她终于按捺不住,从功课本上撕下一页,写上几个字,揉成团扔了过去。
脑袋上冷不丁挨了一下,苏门锦终于有了动静。他回过头四处看了看,很快就触到了钟若晴的目光。钟若晴连忙指了指掉落在桌边的纸团,冲他一阵挤眉弄眼。
苏门锦弯下身子,刚将纸团拿起来,一只大手却从旁伸出,将纸团夺了过去。
抬头一看,段院主正吹着胡子,大山般杵在面前。
书堂里暗暗发出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或惊讶或看热闹或幸灾乐祸。在这议论声中,夫子展开手中的纸条,缓缓念道:“你还好吗?”
念罢,他皱着眉头看向苏门锦,问:“这是怎么回事?”
不远处,钟若晴感觉自己的脸快要烧起来,只能趴在桌上,用课本死死挡住脸,却又忍不住观察着那边的动静,纠结着要不要“投案自首”。
而面对段院主的问题,苏门锦却很快嘿嘿一笑,像往常那样没脸没皮地道:“纯净早上拉稀,我关心关心同学嘛。”
“胡扯!”段院主道,“纯净就坐在你旁边,还需要传纸条吗?”
纯洁闻言皱起眉,忽然一本正经起来。
“夫子,我怎么能因为纯净坐在我旁边,就在课堂上随便讲小话呢?这可有违您昔日的谆谆教诲啊。”他义正辞严道,“夫子教诲,一字一句我都谨记在心,绝不敢忘,所以就算是关心同学,也宁肯多费点墨,无论如何也不能影响到周围同学学习!”
听了他这番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周围的同学忍不住开始偷笑,就连钟若晴也憋不住用手捂住了嘴。
段院主气得胡子快要被吹飞,也懒得和他多费口舌,便直接把纸条往桌上一拍,粗暴地下达了惩处办法。
“门口去罚站!”
苏门锦无辜地耸耸肩,伸了个懒腰,起身懒洋洋地走了出去。
见此情形,钟若晴顿时坐立不安起来。她忽然站起身,冲段院主道:“夫子,我肚子痛!想去茅厕!”
见段院主狐疑地看过来,她赶紧用手捂住肚子,开始哼哼唧唧。
段院主无奈地冲她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话音刚落,就见钟若晴已经一溜烟地冲了出去,哪里像是肚子疼?摇头叹了口气,段院主用课本敲了敲桌面,把其余看热闹的学生拉回正轨:“继续上课!”
门外,钟若晴刚一出去,就看见在墙边罚站的苏门锦。他弓着身子,背脊依靠着墙壁,头却是微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低声道:“对不起啊,害你替我背锅。”
苏门锦笑了笑,道:“无妨,里面太闷,我正好出来透透气……”
说完,他微微仰起头,看向院中的天空。今日是个明媚的晴天,只不过天空却云霭重重,遮天蔽日,不见朝阳。
钟若晴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和面目柔和静逸的云澶不同,苏门锦有着一张更为英挺俊朗的面孔,此刻被白日的明光勾了线,便越发显得轮廓分明,如同工匠精心雕琢的塑像。
只是,那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眸中,却到底蕴藏着一抹黯然之色。
钟若晴看得分明,心里有千百个问题想问,但想了想,却终究选择了沉默。
有些话若是想说,又何须她来发问?若是不想说,她又何必给他徒增压力。
于是,她便也跟着扬起脸,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仿佛在极为认真地欣赏着天际的云朵。
“你当真不问?”而苏门锦仿佛看穿了她的内心般,忽然问道。
钟若晴再度扭头看向他,没有说话。
看着她认真有谨慎的表情,苏门锦却缓缓露出笑容,道:“罢了,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吧。”
死在三月初三这件事,对于苏门锦来说,是个不期而至的意外。那一日的每一个细节,他至今记忆犹新。
那是一年一度的上巳节,苏钟两家按照惯例,将共同外出踏青,戏水游玩。出门前,苏母照旧拉着苏门锦一阵絮絮叨叨,核心思想无非是让苏门锦在亲家面前进一步好好表现。
虽然两家婚事已定,可苏母却成天忧心忡忡,坚定地认为这门亲事是自己家捡到宝了,生怕这不成器的儿子把握不住最后的机会,让钟家百里挑一的好媳妇就这么生生飞走。
对此苏门锦抗议多次无效,索性也就懒得辩驳了。
对于母亲担忧,他不以为意,理由也很简单: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谁也抢不走。
那日苏门锦穿着一身青碧竹纹织锦长袍,头束玉弁,手执折扇。风流倜傥,俊逸非凡,俨然一副翩翩佳公子的做派。他便只是在府门外稍稍露了个脸,就引得路过的闺阁少女们簇拥过来围观。
苏门锦赶紧上了马车,一路上心里满是得意,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新做的长袍,想起前几日那丫头竟然当着他的面说万花楼的男戏子孟卿,穿青碧颜色无人能及。
开玩笑!今天就穿给钟若晴瞧瞧,让她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无人能及”!
等等!
苏门锦猛地坐起了身子,他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那丫头怎么会知道孟卿?难不成她平日还有偷偷逛万花楼的爱好?
苏门锦越想越觉得这个问题十分严重,绝不能马虎带过,等见了那丫头,他一定好好审问一下!
然而那日,苏门锦却没能再见到钟若晴。
在去往城郊的路上,拉车的马匹忽然失控,掉头直直向河里冲去。赶车的车夫侥幸跳车而逃,而被困在车内的苏门锦,却随着马车一起沉入了湍急的河水中。
很快,城中尽人皆知,苏相独子苏门锦意外落水身亡。苏家夫妇惊闻噩耗,当场晕倒。
但那终究只是外界传言。事实上没过多久,苏门锦醒来就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身边还有一个陌生的人。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苏门锦,”那声音显然是属于一个年轻的男子,只是本人坐在角落的黑暗里,看不清面容,“我会将你送往别处,你要做的便是从此改换身份,不让任何人发现。”
苏门锦脑中还残留着一丝晕眩,他扶着脑袋坐起身,皱眉道:“你是谁?”
那人愣了一下:“我是谁不重要,你照我说的做即可。”
“凭什么?”苏门锦越发莫名其妙起来。
“我只是替人带话,”那人顿了顿,“而让我带话的人,是苏相。”
苏门锦闻言狠狠地怔了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父亲?”好半天,他回过神来,却忽然翻身下床要走,“我要去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门锦已死的消息城中无人不晓,就连陛下也派人去苏府慰问,”那人也急了,忙站起身,“你贸然出现,是想给苏家安上欺君的大罪吗?”
苏门锦的脚步顿住,他讷讷地看向黑暗中的人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人缓缓道:“且容我慢慢道来。”
苏门锦才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冲了过去,一把将人从黑暗中揪了出来。
那是个模样稚嫩的少年,个儿高挑,生得细胳膊细腿的,他一边努力挣脱着苏门锦的拉扯,一边嚷嚷道:“喂喂喂,你这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好好说话别动手啊!”
“反正我已经死了,还怕什么?”苏门锦把他扔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赶紧给我说清楚了!”
“我只是个替人传话的,但是你醒得太早了,我还没背熟呢……等我再看一眼!”
苏门锦语塞,他真的很想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派个傻子来传话。
少年边抱怨着,边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正要看,却被苏门锦一把抢了过来展开。
纸上是少年狗扒一样的丑字,内容却让苏门锦一阵触目惊心。
原来自己今日的遇险并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提前在马车上做了手脚,意图将他灭口。幸而苏相早已有所觉察,将计就计,索性让苏门锦就此死去,一来可以瞒过加害之人,防止他日后再继续遭到暗算;二来,他还有一项任务要秘密交给苏门锦……
那一天,洛阳城里死了个苏门锦,而清宏书院之中却多了两名学生——纯洁和纯净。
“那时候慕容澶已经在这里了?”听到这里,钟若晴似乎明白了什么,忍不住问道,“将他救下之人……是你?”
“准确来说,是我父亲。只是将人救下之后,他不便现身,便由我暗中来此照拂慕容澶。”苏门锦点头,缓缓道,“只是……想来正是在这途中走漏了风声,让人知道了他还在人世的消息,进而想要我的命……”
“是什么人这么狠毒?”钟若晴本能地问出口,可与此同时,一张并不陌生的面孔却浮现在了脑海中,虽然她还不知道其中缘由,却本能地觉得,就是此人。
见钟若晴忽然怔住,苏门锦才转头看过来,打量了片刻她的神情,微微一笑,“看来你已经想到了。”
“霍文璟?”钟若晴依旧觉得有些不可置信,皱眉道,“就因为他和苏相政见不和,就要置你于死地,这……这也太……”
苏门锦不言,只是从衣袖中取出一物,递了过来。钟若晴接过一看,是一本破旧泛黄的书册。她有些不解地翻开,却在看清了上面所写的内容后,惊得瞪大了双眼。
那正是苏门锦潜伏在清宏书院的前后,所有调查结果记载。
于是,她年幼时候不经意听到的种种议论,来到书院后见到的种种情形,以及不久前从慕容澶口中听到的种种故事……原本那些各自独立的零散的片段,就这么被串联在了一起,形成了一条完整的时间线。
大胤与北雍交战。
慕容澶中毒九死一生,为苏相所救。
其叔慕容循登位。
苏门锦遭人暗算,假死避祸。
慕容澶未死的消息传出,慕容循四处找寻。
霍文璟长留于京。
慕容循集大军压境,发兵南下。
丞相府遭查抄,苏相下狱。
……
她双眼忽然一亮,不可思议地看向苏门锦,“慕容循的行动和霍文璟是一致的!他们该不会……”
“正如你所想的那样,”苏门锦闻言容色依旧平静,他缓缓地一点头,道,“多年来,霍文璟和北雍……或许应该说和慕容循,一直有所勾连,此事朝中人士知之甚少。”
而无论是作为过去的苏门锦,还是后来的纯洁,他在世人面前披着或玩世不恭或呆萌憨厚的外衣,暗中却从未停止过对于霍文璟和北雍关系的调查。
一切的疑惑始于大胤与北雍的那场大战。
那时候,大胤领兵将领之人正是霍文璟。根据苏门锦事后的查访,得知慕容澶中毒身亡的那一役中,是霍文璟临时改变了原有的作战计划,领兵于另一处布置下埋伏,便堪堪等来了孤军深入的慕容澶。
简直就好像早已预料到对方的动向一般。
不难想见,哪怕慕容澶并未中毒,失去援军的他落入包围中,也不会再有回生之机。
随后,当慕容澶还在人世的消息不慎走漏,慕容循四处展开搜寻的同时,远在北疆的霍文璟也忽然返京,并借机长留于此。此时苏门锦虽已化身为清宏书院的纯洁,但对于外界的动向仍一直密切关注着。
他得到了这样的消息——在京中四处游走寻找慕容澶的,除了北雍密探外,尚另有一批人。他们身材高大,武艺高强,训练有素,更重要的是……俱是大胤中人。
其主为何人,却似乎也不难猜测。
就在北雍得知消息的同时,霍文璟便立刻于暗中展开了行动,若说是巧合,岂非是太巧了些?
而直到听闻父亲被革职下狱,丞相府遭难的消息,苏门锦才真正确信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测。
他本还疑惑,慕容循新帝登位,又是名不正言不顺的,朝中自然有许多反对的声音需要处理,理应无暇顾及其他才是,不想他竟毫无征兆地突然发兵,这实在有些古怪。
而发兵之后,慕容循的种种动作更是让人不得不心怀疑惑:起初陈兵边境,随后慢悠悠地南下,攻下一边境庄城后便就此按兵不动,让人猜不透其用意。
如今苏门锦才明白,慕容循并不是真正有所动作,他此举只是为了施压,并非是以北雍的立场向大胤施压,而是帮助朝中的某个人,向自己的陛下施压。
外患临边之际的天珉帝,显然面临着二选一的选择。一边是朝中唯一能领兵与之抗衡的武将,一边是身为文臣的三朝元老,倘若必须放弃,他似乎并没有抉择的余地。
只因若弃苏相,或许朝中格局将有巨变,却到底根基犹在;可若弃霍文璟,北雍大军**则将无人能挡,那便是国将不国的大难了……
即便已经猜到答案,钟若晴还是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纵然政见不和,可霍文璟到底是堂堂镇北大将军,为什么要和北雍……”
不料苏门锦却冷静地道:“你可曾想过,霍文璟的威名到底是因何而起?”
钟若晴想了想,道:“似是十多年前……以少胜多,大克北雍,一战成名。”
“在此之前,他不过是北雍一名普通的将军。那一战中,他独自一人冲入敌阵中,遥取对方首级,致使北雍三军大乱,溃退而逃。从此之后,霍文璟便威名远扬。”苏门锦颔首,顿了顿,道,“只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虽常年征战,却并无显赫战功。我曾仔细查阅过相关记载,自那时起至今的十二年内,霍文璟共计领兵克敌、剿匪、平患共计八十二次,而其中获胜的次数……不过十九。”
“才十九次,这不可能!”钟若晴几乎脱口而出,“我可从小便听说,他能征善战,尤其在对战北雍上卓有建树,是大胤不可多得的将才。”
“你说得不错,”苏门锦淡淡一笑,“这十九次中,有十次都是与北雍交战。”
“这……”钟若晴已然无话可说,喃喃道,“他的战功都和北雍有关。”
“起初,他的确借着与北雍的几次战役,一跃而起成为当朝名将,似乎没了他大胤就无法与北雍抗衡。”苏门锦慢慢道,“实则不过是因为朝中有可能威胁到他地位的武将,都因各种理由或获罪或远走或流放,于是……朝中武将,渐渐就只剩下了他一人。”
“你是说,他们都被霍文璟排挤出了朝廷?”
苏门锦颔首:“先帝对霍文璟极是信任,不曾看出端倪,故而致使他平步青云,势力渐渐扩大。他的势力越大,朝中就越不可能留下其他武将。到了陛下登位时,其势早已盘根错节,不可动摇。”
钟若晴听到这里,纵然有再多的惊讶,再多的不可思议,却也不得不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大胤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镇北大将军霍文璟,他的赫赫战功和不朽威名,竟都是靠着勾结北雍和打压同僚而得到的。
而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么多年来,他竟一直维持着那副淡薄忠良的君子作态,竟让人看不出半点破绽。
若论演技,不论是苏门锦还是自己,恐怕都要完败。
“可他为什么要慕容澶死?”她皱皱眉,不解地问。
“因为慕容澶才是真正的年少有为,天生将才,”苏门锦道,“根据我做过的统计,慕容澶三年前开始独自领兵,从那时候起,大胤与北雍之间的战争,打斗是以和谈作结,而提出和谈的一方,是我们。屡次的和谈之中,大胤给予北雍的粮草、物资、马匹不可胜数。”
显然,北雍朝廷中和霍文璟有所勾结的正是慕容循。
慕容澶年幼时,慕容循手握实权,足以自如地操纵自己和霍文璟之间的交易,帮他一步步建立战功,走到大将军之位。
相应的,身居高位的霍文璟则将自己多年聚敛的巨额钱财分批送往北雍,这也是为何在大胤的各个城池中,时常能看到乔装改扮后的北雍人带着黄金万两大肆采买。
然而,随着慕容澶逐渐长成,锋芒初露,便逐渐成为横在慕容循和霍文璟喉头的一根刺。更重要的是,慕容澶心怀仁善,虽善战却极力反战,主张藏富于民,休养生息。
而若两国之间无战事,慕容循到手的权力和财富将会灰飞烟灭,而霍文璟也再无法延续自己对战北雍的常胜传说。
于是这个一目重瞳的北雍皇子,便成为两人共同的敌人。
听到这里,钟若晴忽然想起自己幼时和慕容澶的短暂初遇,便将此事简单地说与苏门锦听,道:“那时候,刺杀慕容澶的……莫非也是霍文璟?”
“那一次也是父亲救下了他,然而丞相府人多眼杂,故而才将人秘密安置在钟府里。”苏门锦点点头,道,“他霍文璟靠两国交战而发家,而父亲毕生的心愿,却只是天下太平,民生安乐。”
听完了苏门锦这些话,钟若晴缓缓地顺着墙壁滑坐在地,环抱着双膝,眼底写满了不可思议。想来是接收到的信息量过大,一时间有些无法接受。
苏门锦也跟着在一旁坐下,转头看向她,淡笑道:“朝中波谲云诡,可是很复杂的,你后悔知道这些吗?”
“当然不后悔!”钟若晴回过神来,定定地看向他道,“我只是没想到,原来你一直以来并不是在混日子?”
苏门锦闻言差点儿没一口老血喷出,感情她刚才发呆想着的竟然是这个?
他不以为意地道:“我不装得混蛋一点,怎么能让人放松警惕?”
钟若晴却忽然凑了过来,认真地盯着他:“那你……现在装了吗?”
她一双眼本就生得大而灵动,此刻陡然把距离拉得如此近,就连眼下几根睫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苏门锦不知为何竟有点招架不住,下意识朝后退了退,装模作样地伸了个懒腰,道:“不是都被你打回原形了吗,我还装什么?”
钟若晴闻言却挑了挑眉:“可我看你现在也很混蛋啊。”
苏门锦一怔,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中了这个丫头的圈套。可触到对方逐渐藏不住笑意的双眼后,自己却也忍不住弯了嘴角。
年少时候二人拌嘴打趣的画面,突然就重回眼前,仿佛早已永久地珍藏在记忆里,不论过去多久,都清晰如昨。
钟若晴缓缓地垂下眼,低声道:“不管怎么样,你没……”她将那个不吉利的“死”字匆匆吞了下去,改口道,“你还在就好,以后……可不许跑了!”
苏门锦突然也沉默下来,他伸手轻轻抚上钟若晴的头发,勾起唇角无奈地笑了笑。
“躲这么远都被你揪出来了,我还能跑哪儿去?只不过……”他顿了顿,收起笑容,忽然定定地看向钟若晴。
眼瞅着苏门锦那忽然认真的模样,钟若晴禁不住下意识攥紧了衣摆,睁大了眼睛看着对方,却猜不出他会说出什么话。
万一是拒绝,万一是让她回去怎么办?她不可抑制地开始胡乱猜测。
而苏门锦看着她眼中掩饰不住的紧张,缓缓接口道:“只不过是你主动要上的贼船,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从今天起,你怕是要和我沉浮与共了。”
他说到最后,笑意才重新从眼底浮现而出。
钟若晴虚惊一场,再看对方偷笑的眼神,也霍然明白自己被反套路了。她做出一副生气的表情,口中却立刻应了下来。
“好啊,这条贼船咱们谁也别想下了!”
语罢,二人就这么对视着,各自眼底蕴藏着笑意。那笑意中有失而复得的感慨,更有无法道尽的万语千言。
直到书堂内响起了一阵动静,二人面面相觑,才发现课间休息时间到了。
“你出来太久了,回去吧。”苏门锦忙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可手却忽然被人一把抓住。
他惊讶地抬起头,便看见钟若晴笑得狡黠的双眼。
“我们逃一天课,怎么样?”
这场逃课来的毫无预兆,几乎是一时兴起,拔腿就走。
二人赶在学生们冲出教室之前,匆匆离开,一口气跑到了半山腰。好在运气不错,当他们正插着腰使劲喘气的时候,恰好遇到了一个赶车进城的农户,只是这农户急着赶路,不愿带俩拖油瓶影响行车速度。
钟若晴见状立刻发挥演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诉对方,自己和表哥进山游玩时被土匪绑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了出来,现在只想赶快进城,和家人团聚。
苏门锦原本对她编出来的这番故事很不以为意,谁料农户竟然真的被打动,双眼含泪地让他们上了车。
他怀疑,对方并没有听故事,只是单纯看脸。
车上装满了牲口和家禽,显然是准备拉进城售卖。
二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在角落里扒拉出一块位置,却发现早已处在了鸡鸭鹅充满敌视的包围圈中。
农户赶车如飞,呼呼的风声将车上小小的嬉笑声尽数淹没。看着被“爱慕者”骚扰得狼狈不堪的苏门锦,钟若晴笑着笑着,目光却下意识地在对方的面容里缓缓流连,仿佛要最后确认着对方的存在。
真的是他。
他真的回来了。
想到这里,钟若晴嘴角再度上扬,笑容里蕴藏着自己都不自知的甜。
一炷香的工夫后,二人已经站在了洛阳城的北街上。较之东、南、西三条街,北街多为官宦宅邸,商铺较少,因此稍稍显得有些冷清。
苏门锦站在长街的一头,久久不语。
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意气风发少年郎,折柳仗剑走四方。就在不久前,这条街上的一花一叶,一草一木都还见证着“苏门锦”这个名字的煊赫与飞扬,可如今,他却只能以过客的身份,重返故地。
他甚至不敢再往前走,因为几步之外,就是过去的丞相府。而此刻的府邸会是何等模样,不用细想也能猜到。
正有些失神之际,他的衣袖却被人轻轻拉了拉。苏门锦转过头去,只见钟若晴正看着他低声道:“咱们过去看看吧。”
她用的是肯定,而非疑问的语气,此番“逃课”的目的昭然若揭。
这丫头,心思还是那么多。
苏门锦如此想着,心头却有一阵暖意流淌而过。不管他曾经失去了什么,已经失去了什么,却到底还有不曾失去、也不会失去的东西,不是吗?
他迟疑了片刻,终究是缓缓地朝那边走去,却到底不敢离太近,便只在对街的小巷口站定的脚步。
钟若晴紧紧地跟在他身侧,纵然想到了被查抄后的丞相府会是怎样的情形,可当她亲眼看到时,心头依旧忍不住狠狠一颤。
府门还是一样的高大而宽阔,只是曾经高悬着的、写有“苏府”二字的牌匾已被人撤下,仅仅一夜功夫,两侧朱红的立柱早已斑驳不堪,上面满是刀刻火灼的痕迹。
做生意的小贩最是消息灵通,过去半点也不敢靠近丞相府,如今却已明目张胆地在门外摆起了小摊,叫卖吆喝。
钟若晴一时陷入恍惚,自己在父母的带领下,出入这扇大门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当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可谁又能想到,世事当真竟能变化得如此彻底?大厦倾覆也不过在瞬息之间。此情此景,哪里还是记忆中那个恢宏肃穆,却又充满了温情的丞相府?
心中莫名涌起一股酸楚之意,眼中也有热泪上涌,钟若晴忙低下头,伸手匆匆揉了揉眼睛。
身旁传来苏门锦的声音:“难过?”
“好好的苏家一夜之间就变成这样了……”钟若晴低声道,“你难道都不难过的吗?”
苏门锦闻言竟是轻笑了一声。
“难过,”他慢慢地道,“难过……又有何用呢……”
钟若晴觉得他这话说得太过冷血,想谴责他几句,可等抬头看向他的时候,却又忽然怔住。
苏门锦正负着手,长身立于僻静的巷口,他目光静静地落在对面那破败的大门处,似毫无波澜,却又波澜暗涌。
隐隐有风吹起,撩动起他的衣摆。可他却如同雕塑般岿然不动,眉梢眼角中俱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之色。
于是钟若晴便知道,自己错怪他了。得知噩耗后的苏门锦没有流露过任何激越的情感,难过也好,痛苦也罢,都没能轻易地从他面上被窥见。他自始至终都如此平静着,似乎对一切无动于衷。
可钟若晴却看得出,他的平静之下掩藏着无边的惊涛与骇浪。这平静绝不是因为冷血和绝情,反而昭示着他内心的坚定与沉稳。
难过没有用,任何外泄的情感也都有如浮云。该如何面对,如何挽回,如何拯救,才是更为重要的事情。
他心中应该已如明镜。
于是钟若晴便也沉默下来,只是陪着他并肩而立。事情已经发生,劝慰已是徒劳,她能做的便是尽自己所能,给予他一切无声的陪伴。
苏门锦就这么盯着那扇大门看了许久,分明应该有万千感慨,可到此却化作无言。
许久许久,他才垂下眼,自嘲地笑了一声,缓缓道:“父亲……早就料到苏家会有此难了。”
原来当初安排自己假死入书院,理由不仅仅是纯净告诉过自己的两条。父亲隐瞒了最为重要的一条原因:他早知扳倒霍文璟之路定会崎岖,一着不慎,苏家可能满门遭难。
“苏伯伯用心良苦,他这是在保护你。”钟若晴低声道。
“不,”苏门锦却缓缓摇了摇头,目光一点一点变得锐利起来,“他是想让我……继续走他没能走完的路。”
钟若晴未及多想,脱口而出道:“我陪你一起!”
苏门锦闻言转过头来定定看着她,俊眉微扬,眼中交织着诧异和探寻之色。
视线相接的瞬间,钟若晴心头一颤,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她仓促地垂下视线,仿佛内心深处的某个秘密被一眼窥破,羞于见人。可那秘密究竟是什么,一时间自己竟也无法说清。
将视线胡乱扔到地面上,钟若晴转头就走,前额却冷不丁撞上了什么。抬起头,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阻住了去路 ,一双有力的手臂却从身后环绕而上,轻轻一用力,便将她揽在了怀里。
苏门锦不知何时,竟然已拦在了她的面前。
这不仅仅是一个坚实的胸膛,更是一处温暖而宽阔的怀抱,不论在什么时候,都足以给人安定的力量。
钟若晴的脸一阵发烫,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只能傻傻地任他拥着,大气也不敢出。
正此时,头顶响起一阵唏嘘声:“啧啧,堂堂一个大家小姐,竟光天化日之下吃人的豆腐,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谁吃你豆腐了?”刚才的点点温存**然无存,钟若晴一把将人推开,后退几步,涨红了脸,“我是不小心撞上的!再说了,刚才明明是你……”
“我只是刚好站在这里而已,刚好,”苏门锦无辜地摊了摊手,“再说了,我也没说啥啊,以咱们的关系,还能不让你吃吗?”
钟若晴的心里当真是万头羊驼呼啸而过。对待厚颜无耻之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搭理他,否则无论怎么争辩,最后都会被他带到沟里去,爬不出来。
而就在钟若晴气鼓鼓地想要绕开对方走人的时候,手却被人攥住了。
对方力道很轻,却让她就此站定了脚步。
苏门锦不知何时,已经收起了方才不正经的笑。他低垂着眉眼,认真地看着她。乌黑而幽邃的眸子如漩涡般吸取着她的目光,让她一时挪不开眼。
这便是……曾经让洛阳城中一大半少女误了芳心的苏门锦。
“其实我很庆幸,”他每一个字都说得缓慢而清晰,“庆幸这时候……有你在我身边。”
钟若晴感觉自己简直被灌了迷魂汤,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嘴角已经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笑意。
觉察到失态后,她赶紧拉扯下嘴角,做出一副极为严肃的模样,清了清嗓子道:“我那是看在苏伯伯和苏伯母的份上,替他们照顾照顾你!”
“原来如此啊。”苏门锦微笑着点点头,把尾音拉得老长。笑意里写满了“不信”二字。
钟若晴越发窘迫:“是你害我嫁不出去的,你说该不该找你算账!”
“这个理由,果然也很充分。”苏门锦摸索着下颚,认同地颔首,“那我……就责任负到底吧!”
钟若晴有点傻眼:“负……负什么责……”
“你不是说你嫁不出去了吗,既然如此……”他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我就吃点亏,娶了你如何?”
钟若晴此刻只想狠狠地拧自己的脸:让你不理他,怎么就不长记性呢?看吧,又掉坑里了!
她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却到底掩盖不住从面颊一直蔓延到耳根的红晕。苏门锦站在远处微微起唇角,很快跟了上去。
然而,走出几步,他却缓缓站定了脚步,回身重新遥望辉煌不再的丞相府。
藏于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眼底有波澜不着痕迹地涌动,却只在低眉的一瞬间便消失不见。及至重新抬眼间,苏门锦神色已恢复如常。
他收回目光,仰头看向天际。不知何时,云层又厚了几分,将阳光严丝合缝地遮挡起来。
浮云蔽日,不见长安。
已经没有时间供他追思与追悔了,他想,一场山雨就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