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0}惜光,再见了。
天上飘浮着几朵白云,万里碧空澄澈,犹如广袤的海域。下午三四点钟的太阳,温度已经有些灼人了,日光之下人来人往,车辆川流不息。
巷子里的青藤攀爬得老高,顺着灰白斑驳的墙,自由地伸展。温遇云在巷子里接到郁随的电话,一个人去太禧楼赴约。
温遇云和郁随同父异母,一直形如仇人。当年郁随没有揭穿温遇云踢翻姜秀秀药瓶的事,守口如瓶,这些年犹如忘记了这件事情,但温遇云却知道郁随恨她,却从没有真正放下过。
郁随说,温遇云只能一个人去,不然惜光的人身安全就不能保证了。
温遇云知道,郁随不是在说假话吓唬她。曾经一个小小的孩子,就能够在失去母亲的情况下,在大院里孤身张大。心计和城府,远不止是外人看见的那样。
温遇云在去太禧楼之前,联系了宋渝生。
温遇云说:“阿生,你在哪儿呢?医院吗?”
宋渝生那头环境嘈杂,好像很热闹,他说:“我回了一趟学校,向一位教授请教一些事情,被小学妹堵在走廊上了,正忙着给她们签名呢。”
温遇云笑:“你怎么能这么随便!这时候分明应该矜持高冷地从她们面前走过去,留下一个可望不可即的背影……”
宋渝生说:“你说的那是延树的风格,我一向走的是亲民路线。你突然打电话给我是有事吗?”他心里猜测,她说不定又对哪座岛屿或是哪个丛林产生了兴趣,想要立即动身飞过去,在电话里跟他告别。
温遇云说:“没,我没事。”
宋渝生隐约觉得不对劲,但是跟他约好的教授已经到了,正在办公室门前朝他招手,他快步走过去,仍然不放心地叮嘱她:“有事要告诉我。”
温遇云说:“好好好,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温遇云挂了电话,又想到顾延树,这个时候他应该是在送顾母去弘杉机场的路上,多半也没空跟她闲聊几句。
跟郁随约好的时间已经快到了,温遇云就这样只身入了太禧楼。
在指定的房间里,却没有看见郁随。雪白的墙壁上有一块屏幕,画面是惜光被绑架在某个房间的录像。
轿车匀速地行驶在高架桥上,顾延树走在从机场返回A城市中心的路上。老友的电话挂断十来分钟之后,就有了新的消息。
老友急匆匆地说:“延树,你刚刚提到郁随这个人,我从这个切口入手,马上就有了不一样的收获。冯荣和郁随早在去年就已经有联系,郁随出道,有一半是冯荣搭的线。前几天,他们联手绑架了一个人,是郁随曾经的室友叫鹿惜光……”他并不清楚惜光和延树的渊源,还以为两人可能会认识。
顾延树心里的不安被无限扩大,握在方向盘上的手紧绷,沉声问:“绑架?”
“对,类似于绑架。那个叫鹿惜光的女孩进了郁随的房子之后,一直没有再出来过。学校那边,是郁随以鹿惜光朋友的名义帮她请的病假……至于其他的,还没有查清楚,暂时就只知道这么多。”
顾延树说:“马上帮我查出来,鹿惜光现在的位置。”脚下的油门踩下去。
柏油马路像一条笔直的永远望不到尽头的直线,两头不断延伸,没有终点。顾延树的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很多画面,他知道郁随的狠绝,从那次在南遥的绑架中可以看出,她误导他选错交叉路口,完全不为惜光的生命安全考虑。
如果惜光真的是被郁随绑架了,真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事。
顾延树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怨怼自己。他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去找惜光,没有想到要联系她。
他的心里有很多个计划,每一个计划里,都有她。他想要到时候就把当年那些难堪的丑陋的真相全部告诉她,但他不会给她离开的机会了。哪怕是要绑,也要把她留下来,时时刻刻能相见,他要在那个叫鹿惜光的人的心里,刻下一道不灭的印记。
他想要和她有长长的未来,长长的一生,共同度过。他甚至在一开始的时候,已经在这座城市环境清静的地带选好了一套房子,偶尔出神发呆,考虑起房子里的装修风格,一定要温馨,要有大大的明亮的落地窗和壁炉。他把每个细枝末节都翻来覆去想了一遍,心像沐浴在春风里。
但是现在,意外发生了,在他还没有先采取行动之前。
他所有的计划,所有温暖的想象,都在现实面前被狠狠击碎。
“嘀——”
刺耳的汽车的鸣笛声尖锐地响起,顾延树看着前方路口急速驶来的大型货车,瞬间跌入到了梦魇当中。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撕裂了,痛到麻木的不真实的触感席卷了意识,世界轰然倒塌,变得扭曲,天旋地转,已不是原来的样子。
最后一秒,他脑海里浮现的是惜光的脸。
夏初时节蔚蓝的晴空下,苍白清俊的少年,四周的血迹盛开出殷红的花,粲然绽放。他宛如静卧在万花丛中,连墨黑的发上,也沾染了点点的腊梅。
太禧楼。
温遇云冲着手机怒吼:“你他妈到底在哪里!”她一连找了几个楼层,这下彻底不耐烦,一脚踹向旁边的门,发出巨响。
郁随说:“你从楼梯下去,直接跑,千万不要走电梯。两分钟之后,你现在待的地方会爆炸。给你两分钟的时间,应该够了吧?”
“妈的!郁随你这个丧心病狂的变态!”温遇云骂道,一边从楼梯上狂奔而下,一边大声问:“那惜光呢?你把惜光怎么样了?”
温遇云始终没有等到郁随的回答,就快到出口了,一声爆破从上面的楼道中传出来,吞没了她气急败坏的声音。
“你和谁打电话?”冯荣从房间外面进来,问郁随。
郁随陷在沙发里,随口乱编道:“没谁,也就是外面的一个狐朋狗友,想约我今晚出去一趟。”
冯荣并没有在意郁随,拿着望远镜站在阳台上眺望对面的太禧楼,他显然也已经听到了爆炸声响,兴奋地笑道:“这下好了,温遇云估计已经没命了,真想当面看一看温老的反应,看他会是什么表情,你说会不会当场被气死?”
郁随也微微一笑,手上的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抵在了冯荣头上。她说:“你永远也不用知道了。”
冯荣千算万算,没算到会在郁随这里吃了大亏,僵持着不动,问郁随:“你这是什么意思?”
郁随说:“我后悔了,我现在想要收手了。”
她话音未落,冯荣趁她不备,伸手夺枪。郁随连开了几枪,冯荣胳膊和膝盖各中了子弹。冯荣跌倒在地上,郁随冷笑:“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我在你喝的水里下了药而已,你头昏也正常。要是往常,我怎么敌得过你,能轻易得手……”
冯荣问:“为什么?”
郁随把枪口对准了冯荣的心脏,干脆地说:“我说过了,我想收手了。你把我带到这条道上来,教我枪法,教我杀人,教我吸粉,教了我这么多,也应该付出代价了。你早应该知道,我是个锱铢必较的人。”
“砰!”
冯荣被一枪毙命。
几声枪响已经引来冯荣的人前来查看,在外面敲门。郁随坐在窗户口,等待外面的人破门而入,她苍白的掌心拖着小巧的抢,转动着把玩,突然调转了方向,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缓缓扣压下扳机。
“砰!”
郁随的身后往后仰,从高层的窗户口掉下去。她的身体迅速往下坠,凛冽的风声,如同最后的牧歌在耳边唱响。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挣脱身体,飘浮起来,穿越时空,飘到一个很远的地方。飘回到那个夏末秋初的季节,百川里的松柏和冬青还长得那样好,她和惜光一起把**的凉席换了下来,铺上干净柔软的被单,拿着两个枕头去太阳底下晒。
惜光站在阳光底下,对她笑着说,多晒晒枕头,这样晚上就能做个好梦了啊。
空气里满是洗衣粉干净的清香,她忍不住轻轻闭上眼睛,感受那一刻的温暖,好像从没有过伤害和痛苦。让她想永远停留在那日光底下,留在那片时空里。
从此以后,她喜欢上了晒枕头这件事。
这样,晚上睡觉就能做了个好梦了啊。
惜光,我听你的话,收手了。不是因为迷途知返,你知道的,我永远做不到迷途知返。我只是贪心地想,若我现在收手了,日后你提起郁随这个名字,心中还能有些微的怀念和惋惜,而不全然是厌恶,和记恨。
感谢你赐予我的,黄粱美梦。
感谢你赐予我的,短暂而热烈的年少时光。
惜光,再见了。
谢非年昨晚又是一场宿醉,一个人睡到这时候才醒。他掀开被子,**上半身,赤脚走到卧室巨大的落地窗前,眺望眼底的这座城市。
他突然无法抑制地想起郁随。
他是从什么时候认识她的呢?表面上像兔子一样的女生,但是内里却远远不是看到的这个样子。她永远乖巧地对他笑,问她什么都说好,从不拒绝他,凡事都配合他,像一个完美无缺的女朋友。
但他知道,她其实不是那个样子。
她戴着那样厚重的面具,走到他面前,他只会深深地讨厌她。
谢非年觉得她虚伪,觉得她做作,觉得她假……又觉得她,有那么一点可怜。那么,当时答应做她的男朋友,也仅仅只是因为自己那么一丁点儿的怜悯和抱着看好戏的恶劣心态吗,连谢非年自己也分不清楚。
第一次见面,是某一年的春节。
大院里这几户人家,是会去相互拜访的,长辈带着小辈,挨家挨户串门一样。谢非年在温家后面的一棵大树下看见一个白色的小人,蹲在地上,拿着树枝拨弄着白雪。
她冻得通红的脸颊,还有红通通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眼泪悬悬欲坠。
谢非年的心里仿佛被谁踩了一脚。
他走过去,怕吓着她,霸道惯了的人,这时候竟然也在犹豫着说点什么。他摸到袋子里的手帕,又觉得送出去不合适,人家还没哭呢,好歹也等人哭了再送吧。
在谢非年犹豫的时候,惜光已经抬起头来,看见是他,花了两秒钟认清他的脸。
郁随认识谢非年,他在大院里捣鸟窝,组织打群架时,郁随常躲在远处看,记得他嚣张的眉眼。她泪眼朦胧,突然看见他,只觉得害怕,猛地站起来跑得飞快。
留谢非年呆愣地站在树下,手中的帕子始终没有送出去。
时间往后走,等到他和她再相见,郁随已经在心里再三权衡过他的身份——谢家二少。而谢家足以和温家并肩。
她忘记了尴尬的初相遇,主动把手伸出来给谢非年,鼓起勇气说:“谢非年,我喜欢你,你能不能和我在一起?”
而谢非年这样的人精,或多或少察觉出她的目的。骄傲如他,对她便愈发地厌恶,当初那点儿朦胧的喜欢被冲散得一干二净。他趾高气昂地拒绝她,呼朋唤友,从她面前走过去。
只是后来命运纠缠不清。郁随又锲而不舍,一次次地追求,他不知怎么犯了糊涂,有一次趁着酒劲就张口答应了。
这一答应,就是好几年。
尽管男女朋友的名号形同虚设,但他却也没有提过分手。
郁随对于谢非年来说,就像是心底隐藏的一个天长地久的秘密。
连他自己,也无法一探究竟的秘密。
太禧楼。
燃起的熊熊大火,快要把半边天都染红。很久以后,人们在街头巷尾谈起太禧楼的那场大火,犹然记得,它把天空烧成了黄昏的颜色,像美人迟暮,半遮半掩的脸。
路上堵车,宋渝生是直接从E大跑过来的,火警已经在酒楼面前拉起警戒线。他问遍了所有的消防警官,有没有看到一个白头发的女生,有没有从火中救出一个白头发的女生,声音颤抖,语无伦次。
他是宋渝生,向来从容不迫的宋渝生,但到了这时候,他的从容都见鬼去了。
再三询问无果之后,他拉起警戒线,弯腰从下面钻了进去,围观的路人想要拉住他,但是怎么拦也拦不住。
宋渝生冲进了大火中。
火警的搜救行动接近尾声时,天空说变就变,突然阴霾,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围观的人群散去,富丽堂皇的酒店已经变成废墟。温遇云去而复返,她没有受伤,郁随给她的两分钟让她安然无恙。
可是她却找不到宋渝生了。
温遇云心里存着侥幸,以为他还在E大,或许正在和教授侃侃而谈,询问几个困惑着他的问题。
而实际上,宋渝生不在学校了。他的手机掉在太禧楼附近,被好心的路人捡到。温遇云打过去,对方说清了情况,还表示会马上归还手机。
温遇云没心思再管手机,眼前的事实充分说明宋渝生早已经知道这边发生大火,过来太禧楼找她了。
温遇云茫然四周,看不见没有宋渝生的身影。
兴许是她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雨中,一头白色短发又太惹眼,有人认出她来,提醒道:“刚刚有个男生好像在打听你的下落,怎么也不听劝,冲到火里去了,还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一瞬之间,千斤压顶,温遇云整个人仿佛都往下沉了一沉,她一把拽住对方的胳膊问:“你说什么?”
她样子凶狠,把人吓住了,对方甩开她的手,像躲开神经病一样地跑了。
温遇云得不到确切的答案,就快要发疯,往火警堆里钻,逢人就揪住人家的衣服问宋渝生。
没有人敢理她。直到温老爷子亲自过来。
随性的警卫员在温遇云头顶撑起伞,却被她一手扫开,她抓住花甲老人的手,求救地般说:“爷爷,我找不到阿生了,你帮帮我,我……”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泪接连着往下掉,声音哽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不敢回头看身后荒芜的废墟,胸口剧烈起伏,宛如空气被剥夺了,无法呼吸。
眼泪浸湿了她的脸庞,她觉得天崩地裂,不过如此,怎敌得上这时撕心裂肺的感受。
恐怕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宋渝生对于温遇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渝生遇云。
渝生遇云。
可是她的渝生呢,化成了灰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