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刑场
从海州去北武,有六七千里的路程,按驿马八百里急件的速度,恐怕也很难在十天内赶到,只有许言一个人相信安排妥当是完全可以做到的。虽然许言身体弱,但她的韧性比谁都强,她可以不眠不休,可以忍受浑身酸疼,可以每天只休息两次、每次一个时辰,其他时间全在马上。
罗敏自然是反对的,在她看来,在易慎行马上就要被行刑的关键时刻,他们应该不分白天黑夜地飞奔过去,但两三天过去后,罗敏才明白许言的苦心。人的体力是有限的,第一天、第二天,甚至第三天谁都可以不眠不休,但没有人可以坚持十天不睡觉,适度的休息才能保证持续的速度。而且,罗敏发现离北武越近,许言越是镇定,头一两天她根本就睡不着,如今每次休息她都可以安稳地睡上一个时辰,甚至在马上都能抱着她的腰睡一会儿。
两人单骑,一路绝尘。
离午时尚不足半个时辰,许言和罗敏直奔刑场。一路上,许言已经平静下来,她要救易慎行,但并不盲目,已经有了明确的计划。
在刽子手的刀高高举起的时候,许言声嘶力竭地喊一句:“刀下留人。”她把时间计算得很准确,午时前便赶到,虽然她两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但剩下的时间也够她走到监斩官—— 军政大员刘宗的面前,她跪下高呼一声“冤枉”,然后深深俯下身,额头触地。
眼泪浸湿了面前的土地。跪倒前,许言来得及细细看一眼五花大绑跪在行刑台上的易慎行,他瘦了许多,也黑了许多,胡子拉碴,憔悴得很。一瞬间,许言想起那个站在阳光下看着自己的易慎行,他腰板挺直,虽面色冷清,却玉树临风,潇洒帅气。而如今,他穿着灰色的囚服、头发散乱的模样,令许言心里的酸涩喷涌而出。她想他,心疼他。
显然,易慎行也看清了从马上跳下来的人,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之**漾开来的是面对所爱之人的情意,最后再看许言一眼,他死而无憾。他不怕死,他怕死在许言面前,更怕她横冲直撞惯了,惹上什么麻烦。
许言弯腰叩头,闷声高喊:“刘帅,此案有冤,望您明鉴。”
罗敏也跪在许言身后,随声附和着。
刘宗看了看时间,不到午时三刻,眼前跪着的人又是与卓知非、易慎行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许言,他咳嗽一声,说道:“临刑喊冤,本帅循例要问你三句话。”
许言抬起头,已经收起了悲切的表情,她甚至可以不去看刑台上的易慎行,因为每看一眼,她的心就会跟着重重一痛,这会影响她的判断。
“此案冤情何在?”
许言没看过卷宗,没去过现场,哪能说出什么所以然来,无非是说些场面话罢了:“易慎行品行端正、豁达大度、克己奉公、忠心耿耿,刘帅是最了解的,他绝做不出灭门的恶事来。”
刘宗表情阴晴莫定,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与受刑者是何关系?”
刑台上的易慎行突然高声喊了句:“没有关系!”
许言心思百转。她虽然看过许崇道审案,也读过大量关于刑案的书籍,但却算不上了解当朝刑律,所以,她不能确定万一易慎行被定罪,会不会株连到亲人。既然是必须问的,那么必有深意,兼之易慎行急切的呼喊,许言预感到此言一出,她与这个男人将永远分割不开了,但她仍旧坚决地再次伏低身体,说道:“我是易慎行之妻,若此案经查实无冤,我愿与他同罪。”
按当朝刑律,临刑喊冤者只能是本人或亲眷,所以,刘宗循例问了这一句,许言决绝的态度出乎他的意料,愣了好一会儿又问:“你可愿受杖刑二十?”
话音一落,全场沸腾,许言矮小纤瘦,脸色本就苍白,若被打二十杖,只怕小命不保。
易慎行嘶吼一声:“不可!”
许言一愣。她体力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再挨二十下板子,不死也要昏睡个三两天,恐怕要耽误案件调查,时间越久,变数就越大。罗敏也在身后偷偷拉她的衣服,但许言已经没有退路,她咬咬牙,坚毅地回答道:“愿意!”
刑场寂静了片刻后,窃窃私语声四起,原本跪得笔直的易慎行颓然坐在地上。
刘宗站起身,高声说:“既有亲人喊冤,又愿受二十常行杖,本帅决定中止行刑,即刻上报刑部申请重审。来人,打!”
一个“打”字落地,立刻有两个五大三粗的士兵走到许言身侧,伸手去拉她。许言摆摆手,自己扶着腿,缓缓站起身,她的腿在颤抖,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累。许言转身交代罗敏:“行刑后,我可能会昏迷,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让我醒过来。”
罗敏泪眼婆娑,泣声道:“不行,你受不起的,我代你……”
“我既然来得了,就受得住。你一定要记得我的话,别让我白白遭了这份皮肉之苦。”
“卓……”
许言知道罗敏说的是她一直贴身带着的卓家印信,这是卓知非托罗敏带给她的,是信任也是倚靠,她当然可以用它去压制刘宗,但既然是临刑喊冤,就该按程序办事,否则名不正言不顺,即便将来翻了案,旁人也会认为易慎行是受高官庇护。况且,卓家印信要在最关键的时候用,若她现在就露了底牌,就没有退路可走。
许言阻止了罗敏,又回头看了易慎行一眼,给了他一个宽慰的微笑后,随那两名士兵而去。
常行杖,大头直径二分七厘,小头直径一分七厘,行刑官看着许言是个娇怯怯的女子,有些不忍心,木杖高抬低落,手里留了三分力,但三杖下去,立刻皮开肉绽。
恐惧大于疼痛。许言暗示自己,二十下而已,自己受得了。
第一杖落在身上,是火灼般的痛,许言身子本能地一抖,眼泪立刻涌进眼眶;第二杖后是火辣辣、**裸的痛,她竭力忍着,将袖口塞到嘴里,牙根紧锁,双手握紧凳子的边缘,浑身绷得紧紧的,强令自己不发出一声喊叫,不能让等在外面的易慎行更焦心难过;第三杖、第四杖、第五杖……似乎是麻木了,许言已然不觉得痛,渐渐失去了意识……终于,她晕了过去。
许言是被痛醒的。因为她伤在臀部,只能趴在**休息,脸长时间歪在一边,颈部肌肉僵直,双臂也因为支撑着上半身的重量已经僵硬,而后背、臀部传来的疼痛感更明显,稍稍一动,都是痛彻心扉。是缓解脖子和手臂的僵硬,还是避免臀部传来的疼痛感,还真是两难的选择。许言试着慢慢地活动,仍痛得她不自主地呻吟一声。
罗敏关切地问道:“感觉怎么样?”
许言扯出一丝微笑,问:“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
许言听后,跳起身,又因为疼痛再次跌回到**,哀哀痛叫一声,语气中不无责备地说:“怎么不叫我?”
罗敏哪里没叫?二十杖打过,许言软软地趴伏在那里,呼吸清浅得几不可闻,包括刘宗在内的所有人都吓坏了,连忙找来随军的大夫救治,所幸没伤到筋骨,但她牙关紧咬,甚至撬不开嘴来喂药,只好先安置到**休息。罗敏眼睛都不敢眨地守着,隔一会儿就探探鼻息,也试着叫她,然而她累极了,也痛极了,根本就叫不醒。想到这些,罗敏心里有些冤,撇撇嘴,不说话。
许言伸手握住罗敏的手,算是道歉也算是安慰道:“情况如何?”
罗敏也用力握住许言的手,她能如此对师兄,也不枉师兄时时刻刻都为她着想的一番心意:“重审的公文已经发出,往返大约需要二十天的时间。”
许言担忧地说道:“先带我去见见慎行。”
“你现在根本走不了路。”
“那就慢慢走呀!”
慢慢走,总有走到的时候,不开始,永远也到不了终点。
易慎行在北境跟了刘宗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所以,刘宗对他还不算绝情,将他安置在安静的单独牢房。打点好关系,牢头派了两名狱卒带许言和罗敏进监牢。穿过长长的廊道,两侧牢房中的犯人们扑向栅栏,朝着许言与罗敏两个姑娘喊叫、吐口水、说一些污秽的话,甚至做一些下作的动作。罗敏急得面红耳赤,许言高喊一声:“想在这里待一辈子的就继续闹。”
监牢顿时安静了,对失去自由的人来说,自由最珍贵。许言一句话切中要害,顿时再无人敢说一句话。
许言没心情理会那些无谓的犯人,心里替易慎行感到难过,他原本那么爱干净,以往每次见面他都穿着整洁,如何在这样的环境里忍耐下去?况且,边境牢房中难免有一些易慎行亲手抓捕的罪犯,这就好像把一个捕快送进牢房,他的境遇可想而知。
“慎行。”许言轻声叫他。
易慎行猛然抬头,眼神从难以置信到惊喜再到心疼,喉结上下抖动,几番吞咽,却说不出话来,直到狱卒打开牢门,许言走到他身边,他才站起身,沙哑着嗓子说:“身体还好吗?”她脸色发白,走路缓慢,原本就纤瘦的身材似乎更瘦小了。
不知道是因为自己一身的污秽,还是因为心里有些不能说的话,易慎行后退一大步,站在一臂之外看着许言。
许言却跨前一步,一把抱住他:“我想你了。”
易慎行双臂下垂,双手紧握成拳,抗拒着要去回应的冲动。那张小脸伏在他胸前,胸膛敏锐地感觉到微微的湿润,易慎行心里一颤,终于伸开双手抱住许言,轻声说:“别哭。”
许言原本并不想哭,但见到易慎行,眼泪就忍不住,如此相拥而立了好一会儿,许言才拉开易慎行的手臂,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手脚上的铁链刺目得很,她声音有些闷,念叨着:“我看看……他们对你动刑了吗?吃住还能忍耐?我给你带了吃穿用度的东西……”
许言回头,已不见罗敏和狱卒,东西放在地上,他们早就悄然离开。
“言言,你不该来。”
“闭嘴!”许言难以置信地看着易慎行,“你根本没受刑,为什么要认罪?真的是你杀了那三十九个人?”她忍得了一路颠簸和二十下刑杖,是因为坚信易慎行不会是凶手,而眼前这个男人,虽然瘦削、憔悴,却毫发未损,他没有任何反抗就认罪的原因是……许言不敢继续想。
许言眼里的不信任刺伤了易慎行,他不自控地低喊一句:“我没杀人。”说完后,似乎是后悔了,后退几步坐到地上,颓然地低下头。
许言有些恨恨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瞬间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他没杀人,却认了罪。许言不由得软了声调,带着撒娇的意味说道:“你过来……扶着我。”
易慎行当然知道许言目前的身体状况是坐立不得,他终究是不忍心,再次站到她身边,伸出手臂分担她的重量。
许言看他脸上布满黑沉沉的抑郁,有认命也有不甘,一时间气恼不过,捏紧拳头狠狠地捶了他好几下,气道:“要不是因为你,我至于吃这样的苦头吗?长这么大,爹娘都没打过我一下,却被两个大男人拿着板子没轻没重地打,是有多丢人现眼。而你竟然认罪,你为什么认罪?为什么认罪?”
易慎行眉头拧得更紧,任由许言捶打,就是不说话。
“我告诉你,这件事你不说,我也会查,而且肯定会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如果那个人真的是你,我会亲自送你上断头台。”许言抬头看着易慎行,眼里的坚决让他躲闪不及,“如果那个人不是你,不管幕后黑手是谁,我绝不会饶了他。”
易慎行态度消极,许言却积极得很,出了牢房后,立刻带上罗敏去了案发现场,只是道路颠簸,难免扯到伤口,她在心里咒骂了易慎行一路。
那是一处宏伟繁华的五进宅院,如今看起来却有些萧条,宅子各门并不见兵丁看守,甚至宅门上也没贴个封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案子审结已经没有了封锁的必要。不过,这里已然成为凶宅,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根本就不会有人靠近,应该还是保持了案发后的基本形态。
许言绕着院墙走一圈,令人惊诧的是院墙外并无任何血迹或打斗痕迹。灭门案发生在两个月前,这里又人迹罕至,怎么会什么痕迹都没有?
“你看那里。”
许言顺着罗敏手指着的方向看过去,在院墙南侧偏西的位置,有一个泥坑,大约是半只脚的大小,内里有泥水干涸后的龟裂,那泥土有些血红色,可能是死者或是凶手踩下的一个脚印。许言拿出纸和笔画下图样,做好标注,并抠下一土块包起来收好。
院外没什么发现,两人决定去院内。
推开内院大门,扑入眼帘的是影壁上的一摊血迹,喷溅面积之大,触目惊心。再穿过垂花门进入院中,整个小院、东西游廊全是痕迹不一、已经干涸了的血迹,正房、厢房、耳房的门也全都打开,甚至正房西侧的耳房房门侧倒、断裂,房间内均有物件倾倒的痕迹,窗棂上也有不少喷溅的血迹,再加上横七竖八的花盆、架子、被砍倒的树、逃散的血脚印以及被扯落的衣物、帽子等,都清楚地告诉在场的所有人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
罗敏扶着许言,沿着游廊、天井、正房、耳房、后罩房,仔细绘制现场图样。许言一边画图一边想,这样一个富庶之家,肯定有家丁护院,防御能力不会太低,怎么会被人连锅端了?她可不相信有一个人武功高到可以同时对付三十九个人的程度,就算这三十九个人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很难同时被控制。有没有可能是下了蒙汗药之类的药物?可能性不大。若是可以投毒,直接下剧毒毒死他们就是了,何必用砍杀这么没有效率且风险极大的方式呢?何况,现场的搏斗痕迹这么明显。
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许言决定不想了,她体力有限,还是做些更有意义的事吧!
罗敏虽是江湖人,却随着易慎行在官衙生活,许言更是在洛州府衙长大,两人多少都懂些衙门里的诀窍,没费多大劲就获知了灭门案的大部分信息,其中包括两名证人的姓名和住址。
看完现场后,许言决定去见见其中的一位证人。许言刚将手放到门板上,还没来得及用力敲门,门被人从内向外用力推开,她躲闪不过,被狠狠地推坐到地上。即便她反应迅捷,双手向下、手臂平伸地撑在地上,仍免不了臀部着地的后果,火焚般的疼痛奔袭而来。
一个人仰面摔了出来,另一个个头儿极高、铁塔般的黑脸汉子自门里走出来,凶神恶煞、咬牙切齿地说:“程六,你还敢跑?信不信爷扭断了你的脖子?”
程六就是许言他们要找的证人。
黑脸汉子拎小鸡子似的将程六从地上拎了起来,双手用力,令其双脚离地,程六人矮手短,拼命挣扎也挣扎不开。
见程六的脸憋得紫红,黑脸汉子不像是在和他开玩笑,许言顾不得身上的伤痛,连忙说:“赶紧松松手,杀了他还得赔条命,不值当。”
“老子豁出去了!”黑脸汉子不单没松手,反而更用力,“这孙子借了老子十两银子,老子催要多少次,他都满口应承立刻还钱。今年春节竟拎着刀到爷家里,说什么因为没钱还,对不起爷爷我,只能拿命来偿,爷一时被猪油蒙了心,答应宽限他半年……”
程六已经有了翻白眼的扼颈窒息反应,罗敏上前按住黑脸大汉的手臂,强令他松手。罗敏虽是女子,但长年习武的她更擅长发力,黑脸大汉手臂一酸,不自主地松手,程六摔倒在地上,大口喘气,拼命咳嗽。
黑脸大汉以为她们是程六的帮手,摆了个姿势要动粗,许言赶忙说:“十两银子,我替他还。”
黑脸大汉虽不明所以,但拿到钱比什么都重要,不甘心的他朝着程六踢了一脚,才骂骂咧咧地离开。
罗敏性子急,上前一步,拎起瘫倒在地的程六:“你看到易慎行杀人了?”
“你们是谁呀?”程六缓过气来,嘴上却不松口,“我可没钱还你。”
“好好回我的话,不单不用你还钱,还赏你十两银子。”许言将手里的元宝抛起再收好,晃得程六眼冒金星,连连点头。
“把你对官府说的话,再说一遍给我听。”
程六拉拉被扯得歪斜了的衣服,说:“我是个打更的,四更天的时候,经过郑家大院,听到‘砰砰’的声音,就上前探看,还没走到宅门,大门就被撞开了,易慎行就从里面跑了出来,往西而去。”
“你看清楚了那个人是易慎行?”
“看清了,郑家大院门前的灯笼没熄。”
“你怎么认识易慎行?”
“大军就驻扎在我们北武,他又是头一次来,面生,很容易就认出来。况且他还是刘帅的副将,时常随刘帅巡察,满城百姓就没有不认识他的。”
体力几乎耗尽,伤口就更痛了,许言只能听罗敏的劝先回客栈休息。走到距离客栈并不远的一个巷口,听到一阵喧闹,一时好奇心作祟,两人都朝巷子里看。原来巷口是一间赌坊,正人头攒动、人声嘈杂着。赌坊一般在夜里才会生意兴隆,这会儿就人山人海不免让人生疑。
有人高喊几声,人群自动向两侧分开,几名县衙的官差、力夫陆续抬出几具尸体,裹尸布上净是鲜血。
罗敏问一旁的路人:“发生了什么事?”
那路人唉声叹气地说:“为了几两银子把命丢了真不值呀!”
另一个路人插话道:“几两银子?是好几百两银子!一个常客与庄家串通,骗了场子里许多人的钱财,以往倒也没人怀疑,昨夜来了位生客,还是个硬茬子,赌到天亮输了个分文不剩,输红了眼,硬说是色子有问题,争吵间还真被那人发现色子是灌了水银的。这不就大打出手了吗?据说是死了四个人,出千的人脑袋都被砍下来了呢……”
“到底是谁要钱不要命?”
“就东院的那个张军。”
“原来是他。听说他欠了一屁股的债,追债的把他妻子都抢走了,怪不得铤而走险……”
罗敏与许言互看一眼,死者是证人张军?不会这么巧吧?她二人担心是以讹传讹,连忙到东院去寻人,门没锁,屋中空无一人,又找了邻居询问才确定张军确实在赌坊的械斗中被杀了。
为了能够混进赌坊,许言与罗敏伪装成死者的亲朋,惊魂未定的赌坊伙计们也没有实质性地阻拦她们。
屋内一片狼藉,桌椅板凳翻倒、破裂,伙计们三三两两地站着,有的窃窃私语,有的一脸呆滞。罗敏一把拎起那个说得最起劲的伙计,恶狠狠地说了一句:“是谁杀了我大哥?”
“你大哥是谁呀?”那个伙计结结巴巴地说道,显然是被罗敏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坏了。
“他输光了身上所有的钱,你居然不知道他是谁?”罗敏用力伪装出来的凶悍,竟也有几分吓人。
“你……你是说王五呀……”伙计用眼神向四下求助,但其他伙计看罗敏这副要吃人的模样,根本就不敢上前,倒是有一位腿脚快的朝后院跑去,应该是去找老板了。
“我大哥明明叫王松。”许言在旁也跟着呵斥了一句,这是她随便编的名字,顺着他们说,有可能会被怀疑,这样做反而能让伙计们更相信她们的身份。
那伙计脚终于落地,心有余悸地说:“他说他叫王五……是他和那个出老千的张军动起了手,与我们……与我们可没有关系。”
“张军呢?”
“他死了,自然是被官府的人抬走了。”
“是他杀了我大哥?那是谁杀了他?”
“就……”伙计一脸慌张,根本就说不清楚。
“哟,我还以为是哪儿来的好汉呢,原来是两个貌美如花的小姑娘。”回头一看,是一位穿着精致的妙龄女子,貌美娇怯却眼尖如刀、舌灿如花,正斜着眼看许言和罗敏,“这么娇怯怯的女儿家,可不像是王五的家人。”
原本几个东倚西靠的伙计见到这女子出现,立刻站直了身体,唯唯诺诺起来。
罗敏心思直爽,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便转身伸手去拉半蹲着身体查看血迹的许言,许言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那个女子,说了句:“血已经干透,械斗是几个时辰之前的事了。”
“北武县衙何时来了个女捕快?”女子掩嘴笑着说,“我还以为北武吃官粮的全都是饭桶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许言并不说明身份,直接反问。
女子寻了把椅子坐下,声调很轻快,对这件事的态度根本就是毫不在意:“还不都是为了钱。唉……男人就是喜欢动粗,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我那两个伙计只是拉架的,却白白送了性命。”她微微垂着眼,是伤心的表情,却淡淡的,随风即散,“你知道安抚两个伙计的家人需要多少钱吗?那可是一大笔银子,是他们在我这里干一辈子也挣不到的一大笔钱。我盼着官府能早些结案,我也尽早恢复营业来弥补损失。真是的,我还要再去找两个伙计,赌坊出了人命官司,招工都难了不少。”
她絮絮地说着闲话,许言一边听一边绕场走了一圈,那些留在墙壁、桌椅上的刀痕很清楚地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共七个人参与械斗,四人持刀、一人持棍。”她指了指地上断成几段的木棍,“但凡行凶,最讲究一招致命,不会有人蠢到拿木棍子砸人。赌徒进场是不许带兵刃的,是你的人先动刀,才有人拿棍子反击,或者说防卫,对吗?”
那女子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许言,凝神看了好一会儿,她“扑哧”一笑,说:“赌坊当然不许带兵刃进场,但赌场可以配备兵刃以自保,赌徒发起疯来可是不得了的。”
“一人堵门,四人围攻,这可不是防守之势。”许言看过现场,完全有能力从痕迹上推断出事发当时的状况,当然,如果能够有尸格就更准确了,“是分赃不均引起的械斗吧?”
那女人眼睛瞪得溜圆,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这位姑娘,看你的样子受伤不轻吧?痛得开始说胡话了?我也不问你为什么到我这个赌坊来寻不自在,缉凶查恶是官府的事,犯不着你来问东问西。”
能够经营一家赌坊,人脉自然不必说,这么伶牙俐齿、火眼金睛也是不多见,许言大致猜到赌坊里发生的是分赃不均狗咬狗的事,与他们所查的灭门案没什么关系,便笑了笑,转身离开。
两名证人,一个赖皮,一个赌徒,真是一个好东西都没有。
寻访了证人后,许言还是决定去看看卷宗材料,查阅卷宗是查明案件事实最简单、有效的方法,这也是发现证据链条中是否存在瑕疵最直接的办法。可许言不是官差,没有查阅卷宗的权力,更何况她自称是易慎行的妻子,更应该主动回避。
思来想去,她决定去拜见刘宗,而她说服刘宗的理由是:易慎行隶属北境边防军,下属犯法,上司难辞其咎,若查实易慎行无罪,刘宗应该是最乐见其成的;更重要的是,这件案子虽然是地方衙门查办,却是由刘宗批复后才上报刑部核准死刑的;案件重审,万一查出个纰漏,刘宗总是要承担责任,若许言着手调查,发现漏洞,提前弥补,未尝不是件好事。所以,刘宗只是略想了想,便点头同意,派了位校尉陪同许言去衙门看卷宗。
出人意料,三十九条人命的灭门案,许言拿到的卷宗只有薄薄的两册,看样子还不到五十页。她惊诧地问道:“只有这么多?”
“只有这么多。哦,对了……”文书想起来什么似的,“还有凶器和凶手行凶时穿的靴子、衣服等物件,都收在库房了,这就给您取去。”
许言按照自己的习惯将几份资料一字排开,然后盘坐在椅子上,低头翻看资料。
程六的证词与他亲口所述内容基本一致,如果有什么细节遗漏或者矛盾之处,还能再找程六对质;而张军已死,他的证词就显得尤为重要。程六是眼见了易慎行从郑家大院跑出,说明了他有作案时间、作案可能,而张军的证词则是说明了易慎行的作案动机。
张军混迹赌场,认识许多三教九流的人,赌徒与酒鬼向来是最好的朋友。张军的证言来自一位喝多了的酒鬼,真正让许言心惊的并不是证言内容,而是这份明显属于以讹传讹的证言竟成了关键证据之一。杀人是何等大罪,死刑又是何等严酷,一份未考量来源的证言就能用来定罪量刑?太草率!
这酒鬼说:易慎行原本是江湖之人,之所以流落官府,是因为二十年前易家遭人灭门,他被父亲的好友吴游天养大。最令易慎行这个唯一活下来的易家人焚心的是找不到仇人,他一边师从吴游天学习武艺,依靠师父的力量在江湖中打探消息;一边又到军中任职,不放弃一丝从官府渠道发现的线索。此次他到北武任职,意外发现凶手的线索都指向郑家。郑家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豪门大户,二十年前到北武定居,建了座占地十几亩的大宅院,还有酒楼、金楼等产业,一副财大气粗的地主模样,但是郑家的底细怎么查也查不到。易慎行不放弃,通过各种途径还真查到了郑家的底细,也查出了郑家与二十年前血案之间的蛛丝马迹。就这样,郑家被灭门了,其惨状与当年易家灭门案几乎一模一样。
许言对这份证言半信半疑。吴游天的江湖地位、易慎行的从军经历等都非常详尽,但易慎行的家仇她都不知道,一个酒鬼从何得知?易慎行性格正直,是非分明,从军多年,他不是冲动的人,即便要手刃凶手,也会报官处置,更不会滥杀无辜。
想到这里,许言拎起易慎行的那份认罪书。内容不长,寥寥百余字,写的是他确定郑家是仇人后,热血上头,就持剑冲进郑家,岂料不管他如何紧逼,郑家老爷子就是不承认当年之事是郑家所为,双方一言不合,便起了冲突。郑家差了家丁来轰赶易慎行,推推搡搡的动作更令易慎行怒火中烧,当即拔剑,反手杀了跨步向前的郑家老爷子,血液喷溅而出,局面便失控了,易慎行杀红了眼,追赶四下逃散的郑家主仆。他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哪里是盛怒中易慎行的对手,更因事出突然,连逃跑都乱了章法。易慎行一剑杀一个,很快就将郑家满门斩杀。
认罪书文末,有易慎行的签字和一个红色的大拇指手印。
认罪书与尸格状况也大概一致,现场一共点验三十九具尸体,除了几具男尸手臂外侧有几处抵抗伤外,其他人身上只有一处致命伤,且均是利器所致。
证词方面没有突破,就只能再看看物证了,许言坐得累了,刚好也可以站起来活动一下。
凶器是易慎行的剑,长度略长,宽度只有普通剑的一半,剑鞘是精致的皮质圆筒。
易慎行的鞋,是黑色的定制军靴,绒面上有几处泥泞的痕迹,脚底有些磨损,右脚前脚掌部分有明显的血迹。这让许言想到现场的那个泥坑,应该就是易慎行离开时,一脚踩下去留下的痕迹。
另有一套粗布质地的衣服,倒是易慎行的作风,他不喜奢华,更不爱绸缎,换下军装后,一向只着布衣。这件蓝色长衫的前胸和后背均有喷射性的血迹,只是,这血迹有些不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