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七坊。
堰塞湖的决口给西七坊带来了麻烦与灾难,也带来了一定好处——泛滥的湖水带起了淤泥。
这是适宜种植的沃土。
待暴涨的河水褪*去后,严颐令人挑出了坊内土壤最肥沃处,建立了占地颇广的农庄,大批试验栽种高产作物。
因河泥尚且湿润粘稠,农人忙碌起来时,难免会弄脏身体。
“真脏啊。”
被花娘子带着的百花楼小姑娘,路过劳作的农人身旁时,忍不住捂住鼻子抱怨了一句。
花娘子拍了她的头:“小荇儿你可不能这么说,他们是在正正当当的养家糊口。再说了,我们这等谁都能来踩一脚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嘲笑别人……”
最后一句呢语低到几乎听不见。
小姑娘吐了吐舌头。
花娘子揉了一下她脑袋,温柔地笑了一下。
——小姑娘今年才七岁,刚被家人卖进楼里。花娘子心疼她年幼机灵,最近时常带着她。
小姑娘仰头看花娘子:“花妈妈,我们今天是来寻那些姐姐们吗?”
花娘子点头。
自从那日楼里姑娘们,当着她的面跑到西七坊里,怎么劝都劝不回来后,她就隐隐恨上西七坊了,走路都尽量绕着道走。
这些天午夜梦回时,她一直回想着西七坊开坊当天,那些姑娘们含着眼泪的怒吼“花妈妈,您做不到别以为女神医就做不到”。
她心里是不服气的。
她,真的不如女神医吗?
不,她当初是这般拯救自己的,半生也都是这么活过来的,所以她的路一定就是对的。
因此得知这一场堰塞湖决口会淹没西七坊时,她心底其实是挺高兴的。
这是天灾。
女神医甫一开西七坊,就遭遇了这等天灾,是不是意味着上天都不容她的想法?
这可真是……
上天长眼了。
也是因这一场堰塞湖决口,哪怕楼里再缺姑娘再怎么被人抱怨,都再不会踏入西七坊的她,在今天带着小荇儿来了西七坊。
说是找姑娘们回去,她实际是来看姑娘们后悔的。
这些姑娘们跑出百花楼外,碰一次壁也好,也好让她们清楚在如今的世道,女神医那一套终究是行不通的,只有她的温和优雅才能奏效。
将将经历过一场洪涝,西七坊内虽人流如织热火朝天,环境却堪称破旧与脏乱。土地被淤泥覆盖,房屋被冲垮只剩半幅废墟,人群只能住在简易帐篷里。
小姑娘避开一块小水洼,左右嫌弃地张望着,皱起了小脸道:“花妈妈,你说那些姐姐们会不会挨饿啊?”
花娘子不语。
她是希望姑娘们挨饿的。
姑娘们过得越惨,才越证明她说得对。
小姑娘没得到肯定回答,耸了耸鼻子坚定地道:“我觉得姐姐们这几天肯定吃不饱。连房子都被淹没了,说不定现在只能住在帐篷里,那可真是太糟糕了。”
花娘子握着小姑娘的手往前走。
小姑娘拎起了裙角,坚定地补充道:“走这么脏的路,她们肯定也没有好看的衣服穿。”
花娘子唇角轻轻勾了勾。
小姑娘瞥见花娘子笑容,犹如得到了鼓励,声音愈发高涨了:“咱们百花楼里多好啊,又有吃有何有穿,花妈妈您还花钱让咱们学识字学弹琴学跳舞,只要听话就有漂亮的衣服穿,日子过得如天堂似的,也不知道那些姐姐们为什么要跑。”
“女神医?”
“女神医比得上花妈妈吗?和花妈妈一相比较后,我怎么觉得女神医就是个骗子。”
“对,骗子。”
花娘子揉了一下小姑娘头发,掀起幕篱找一个农妇问了一下路,才找到了寻人的方向。
“这边走。”
小姑娘声音依旧叽叽喳喳的:“我就不一样了。花妈妈,我愿意一辈子跟着您。您比我继母对我好多了,我愿意一辈子生活在百花楼里。还有花妈妈您也别伤心,咱们今天一定会把那些姐姐们接回来的。”
“住在这里如住在猪圈一样,那些姐姐肯定忍受不了了,只是因为面子不愿意低头,等花妈妈您一过去,她们就立刻会回来的。”
……
话音落地。
背后忽然传来了农妇的善意声音:“如今西七坊地头泥泞,带着幕篱不方便看路。若是不想把鞋子弄脏了,还是别戴那劳什子玩意了。”
花娘子下意识皱眉。
幕篱是大周女子出门必备,但凡良家妇人不戴幕篱出门,便会被人肆意说三道四的。
这人是什么心思。
农妇的笑声紧接着传来:“姑娘,你看看西七坊里,那儿有女人还戴那玩意了,又碍事又不好看还挡路。”
花娘子骤一怔神。
她下意识扭头环视着周围——果真,整个西七坊无人戴幕篱。无论垂髫小儿或是年轻女孩,再或者少妇大婶老妪,所有人面前都无遮无拦,大步走在大街上时坦**自然,高声与周围的人谈笑着。
阳光肆无忌惮照在那些自信明媚面庞上,令她们有了一种格外自由肆意的活力。
戴了幕篱的她与小姑娘,反而成了格格不入的异类。
花娘子血一下冲了上来:“女子怎能活得如此不端庄……”
“花妈妈……”
“花妈妈,你怎么来了?”
“花妈妈,您是来找我们的吗?”
花娘子的羞恼怒斥被打断,一扭头就瞥见了一群小姑娘。
她们约莫十四五岁,穿着干净舒适的蓝白制服,腰板挺得笔直,正视着花娘子的面庞,露出了明媚笑容。
尽管不再如以往般着厚厚脂粉,也不再着碍事轻薄的纱衣,也不为过分纤瘦挨饿,人长高了丰腴了面庞红润了。
花娘子仍一眼认出了她们——前几天打百花楼出去的姑娘们。
但更让花娘子吃惊得不是她们外表的变化。
——她们的气场,变了。
在百花楼时为了让男人们喜欢,花娘子会刻意培养得她们羸弱的身姿,羞怯胆小的性格,如小兽般瑟缩的姿态。因而她们都除却有人问起绝不主动说话,但凡行走就羞怯低头。
在被她这么培养着,这些姑娘在楼里时从不敢正眼看她。
如今她们却敢正视着她,主动笑着和她打招呼,自信坚定的仿佛换了个人。
这让花娘子太恍惚了。
“花妈妈,您是来看我们的吗?”未注意到花娘子的失神,一个姑娘笑着问道。
花娘子本是为‘救赎’她们来的,面对自信含笑且气场强大的她们,却忽然有些手足无措了。
“我……”
这时小姑娘兴高采烈地道:“姐姐们没说错,花妈妈的确是来带姐姐们回去的。”
花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