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陈芳也觉得太巧。
一上山便找到了穷人————看来是她被女神医与东山的表象唬住了。
盛名繁荣之下,其实也不过如此。
她笑容愉快三分。
瞥见张陈芳的神情,车小雨笑容一瞬‘真诚’:“我刚来东山没多久,还不太了解这里的人员。这位夫人,要不让我回头替你打听打听?”
“小婶子,这可真是太麻烦你了。”张陈芳自然要客气感谢两句,但她又不是真的来寻人的,话题不着痕迹就移开了:“不过,小婶子,我能不能还找你打听点事?”
说着她假作挽头发,‘无意’地露出腕上,一个鎏金银锁链手镯。
这是家丁给她买的,足足花了十五两银子。
被严颐与沈草儿现状打击到,她是时刻想着这十五两银子,才能坚定自己想法的。
车小雨瞥了眼那镯子:“相逢即是缘,夫人您尽管问就是。”
张陈芳笑道:“说来不怕小婶子笑话,我和那老姨娘也有些年不见了,这骤然一打算将人接到府里,就怕安排得不妥当,反而惹了人的不高兴。小婶子您不是也住在东山吗,我就想着让您帮着参考参考。”
——参考参考后才能动心。
车小雨笑吟吟道:“夫人可真是心善。”
“都是难得的亲戚一场,我如今日子过得不错,自然要拉一拉旁人的。”张陈芳被捧得飘飘然,“这不我这就托了好几个人的面子,给她找了一个大户人家当丫鬟的差事,负责洒扫打杂而已,一个月能拿一两半银子月钱。”
一两半月钱。
这也着实不算少了。
张陈芳的丈夫,陈王府的家丁亦不过二两银子月钱,就养活了她和一大家子。
张陈芳自以为能看见对面人羡慕的眼神。
谁知灰衫女子却露出难色:“这恐怕……”
女子庙里忽然又走出了一个胖乎乎的女人。
“什么一两半银子?小车,咱们食堂这个月又发钱了?咦这数目不对啊,咱们东山随便哪一个作坊,底薪加上奖金最低也有三两银子。一两半银子,这是打发叫花子呢。”
一句‘打发叫花子’,令张陈芳脸色难看起来。
车小雨小声向刘寡妇解释道:“不是我这个月的月钱。是这位夫人说她的姨娘流落到女子庙了,特地来东山寻亲,并给她姨娘安排了一个差事让我参考,说是在大户人家当丫鬟,一个月一两半银子。”
刘寡妇瞬间了然,意味深长地打量张陈芳:“这样啊。”
张陈芳被这打量猪肉肥瘦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毛发寒,情不自禁地提了提袖口。
鎏金银锁链手镯,在腕上闪烁着光华。
刘寡妇撇了撇嘴,刚想要开口说话。
车小雨扯了扯她的衣袖。
张陈芳见二人的小动作,自觉得目的已达到,再次撑起了笑容道:“看来这事倒是我想岔了,多亏小婶子提醒我了。不过女人这辈子能不能过得好,也不能光看差事办的这么样,终究还是要看嫁了个什么人。我那姨娘年纪也不算小,今年已经三十七了。我也是花了番功夫,才给她找了一个夫家的,一个卖鞋的小商户带着两个孩子,虽然人长得不大好看,还死了两任老婆,但好歹是个依靠不是。”
她就看见对面两个女人表情更古怪了。
车小雨的表情怜悯。
刘寡妇是不屑一顾。
张陈芳声音愈来愈小,心中疑惑愈来愈深。
怎么回事?
车小雨‘好心’压低声音叹口气:“东山最近办了扫盲班,但凡在东山做工的人,无论男女年龄,都能上扫盲班识字。三个月下来,脑袋再不灵光的,都能写自己名字。学得好的还能写简单的家信了。所以,夫人您知道在东山作坊里做熟了的熟练工,都是什么样的人家在求娶吗?”
张陈芳一个咯噔。
车小雨摇头道:“前两天我们才喝了一个工友的喜酒。她前头死了一个丈夫,今年三十出头,扫盲班毕业后,嫁了东山附近一个识字老童生。老童生家里足有一两百亩地,还养了两个老奴,下半辈子都不用操心了。”
刘寡妇小声嗤笑道:“卖鞋的商户,狗眼看人低。”
张陈芳面上如被人扇了似的疼,手不自觉攥紧了帕子,一丝笑都强撑不起来了。
“这样吗?”
三十出头带孩子的女人,能嫁给了没孩子的老童生,家里有钱有地还有奴才伺候。
她才二十出头,容貌算得上上乘,却只嫁了一个王府奴才————至今家里没个下人,家务活还是她一手操持。
如果她当初留在东山,会不会也能上扫盲班,会不会也能……
她强迫自己不露出酸涩。
无论如何,她还有丈夫的疼爱。
还有……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还有自己的孩子——这是她未来的希望。
家丁已经说了。他最近挺得王爷信任。王爷说不定会给他很多赏赐——他就有钱送孩子上私塾了。
到时候她的孩子就能读书识字,搏一把未来的出路了……若争气的话,说不定能让她成为真正的官太太……
张陈芳口不对心地道:“那这扫盲班可真是个好东西了。只是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多识字的夫子。”
车小雨轻轻笑笑。
刘寡妇哼了一声道:“嗐,自从女神医给咱们孩子都办了私塾,不收学费只交书本费,就能让孩子读书后,这夫子不是到处都是。白天孩子们在私塾里学了读书认字,晚上再去扫盲班教人,效率可比以前闷头苦学高多了。”
“说起来又不得不说一句女神医真是活菩萨了。以前没钱没机会时不知道,我们家壮壮一进了私塾,竟也是个读书料子。今年才不到十岁就能做文章了,夫子都说再过两年壮壮都能下场考童生了,以后我说不定还真能享福,当个清闲官太太了。”
“若不是在东山,我这种孤儿寡母的哪儿有这机会。”
张陈芳再次被震住了:“什么!”
官太太?
一个卖豆腐的寡妇,凭什么也有轻而易举得到她引以为傲的东西,有希望成为官太太?
这不对!
这不应该!
张陈芳都想要呐喊了——这世界一定有哪儿不对!
可她终究知道轻重,把话生生压回嗓子眼里。
下意识地她再次摸了摸她的鎏金银锁链镯子。
对面忽然传来叹气声。
“这位夫人,一个假货您还一直摸来摸去,不怕再把上头的黄漆全给摸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