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彤红天空中高高盘桓着苍鹰与秃鹫,悠长鸣叫声响彻天际,干枯牧草上结了一层薄冰,军营里吹响了归营的号角,隐约可听远方有狼啸声回应。
士兵们纷纷领了吃食,回到了帐篷开始了休息。
姜大夫帐篷里。
三个蜡烛将帐篷点亮了,雪白帐篷里充斥着昏黄的光。
魏国公大马金刀坐着,一遍品咂着浴春酒,一遍拍着刀五肩膀:“你小子好啊,我第一眼看你就觉得你根骨好,尤其这一张嘴贼甜,要不是你是小阮的人,我非得把你挖过来天天给我拍马屁不可。”
他身着墨色甲胄火红披风,头发已花白,面庞上满是皱纹风霜,坐姿却始终笔直板正,不堕刚硬军人之风。
浑然如一个年老也不显颓势的大黑熊王,喝醉了酒时的模样。
刀五肩膀被越拍越塌,龇牙咧嘴地吸着冷气道:“多、多谢国公爷赏识,属下一定再接再厉,争取给您拍更多的马屁。”
浑然如一个在大黑熊王爪子下被压成薄饼的贼狐狸。
魏国公哈哈大笑,又拍了刀五肩膀好几下:“好家伙会说话。”
刀五险些被拍得栽地里了,朝刀一投来求助的目光。
结果他一看发现,好么。
刀一这家伙正抱着一双崭新的靴子发呆呢,冷漠扑克脸上还浮起了可疑地红晕。
那模样就跟抱着龇牙咧嘴的火爆小白兔送来的胡萝卜,笑得挠后脑勺的傻狍子一模一样。
——如果刀五没记错,那靴子是随新一批浴春酒送来的,点了名要给刀一的。
刀五欲哭无泪。
想他刀五一世机灵善溜须,竟要折在此处了吗?
一双手悄无声息拔出魏国公的酒壶,换了一壶茶塞过去,刀二恭敬地道:“国公爷,将军吩咐过了,浴春酒性烈,您不能多饮伤身。”
魏国公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道:“你你你你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刀二恭敬道:“回国公爷的话,属下一直帐篷里,您的浴春酒还是属下给您取的。”
魏国公眼睛瞪得如铜铃,上上下下扫了刀二三遍,然后震惊地打了一个酒嗝:“额——”
刀五忙拍了一个马匹:“果然不愧是国公爷,打得嗝都是龙马精神不同凡响,那一瞬间天地间竟似乎有回音,实乃令我等可望不可即。”
魏国公斜眼睨了眼他,又看了一眼傻乎乎的刀一,神出鬼没的刀二,想到了那贼精贼精的姜大夫,心中不自觉浮现起了一句话。
——这是一群怎样的妖魔鬼怪啊。
再次举起了茶壶,魏国公正要喝时,警惕瞥了眼刀二,又故作不经意地往左往右往后抬头都看了一眼,确定没藏着人,才若无其事地又喝了起来。
刀二:……
帐篷门忽然被掀开,阮靖晟与姜大夫大步走了进来。
魏国公一见二人,就腾地站了起来:“小阮啊,我等你好久了,你去哪儿了?”
看见魏国公,姜大夫神情还有几分不自然,只坐下低头假装喝酒。
阮靖晟却面色如常:“不知国公爷找晚辈何事?”
魏国公坐了下来,朝阮靖晟摆了摆手,示意阮靖晟也坐下来,声音冷沉:“我刚接了京中陛下的密信,庞仲已经联合朝中文臣强迫陛下,给边疆派来监军了。咱们俩的预感成真了,我是特地来与你商谈这件事的。”
阮靖晟亦是面色一沉。
‘将在外,军令有所受有所不受’——此话是有道理的。
战场局势瞬息变化不定,需要领兵者有及时决断。任何不亲临战场,不懂用兵者,胡乱指挥战场都会导致战争失败。
偏偏监军权利非常高,甚至可临阵换将,是边疆打仗的将士们最头疼的存在。
刀五几人亦面容凝重。
阮靖晟沉声道:“这次派往边疆的监军是谁?”
“朝廷六品御史,庞仲之子,庞亦彬。”此时魏国公眼神清明锐利,哪儿看得出半分醉意,“下旨当日,庞亦彬就已从京城出发了。陛下是特地快马送的密信,但也比走官道的庞亦彬快不了多少。”
“最多半月,庞亦彬就要来了。”
阮靖晟低头沉吟着。
魏国公越想越气,猛一拍桌子道:“他大爷个蛋的,老子写了那么多奏折,求朝廷让太医院培训一些军医送来边疆,每次都跟打水漂似的,一丁点消息都没有。偏偏遇上咱们下绊子的事,那些个朝廷里的狗文官倒是雷厉风行了。”
阮靖晟眯起了眼:“庞仲居然舍得让庞亦彬来边疆?”
庞仲有二子。
长子缠*绵病榻多年,一直闭门不出,眼看着只是吊日子。庞亦彬是他唯一得意的儿子,居然敢送到边疆来?
难道庞仲不怕他们暗中动手脚,让庞亦彬折在了边疆?
魏国公冷哼一声:“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庞仲此人向来是狠辣贪财冷血无情的,此事兹事体大,换了别人,庞仲哪儿会放心。”
众人皆沉默不语。
魏国公这话虽糙,但说得着实是有理。
帐篷里难捱地沉默着。
魏国公忽然豪放地灌了一口茶,恶狠狠地道:“管它个娘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别说是庞亦彬过来了,哪怕那庞仲老贼亲自过来了,这仗也必须打。咱们大周朝也必须答应。这祖宗传下来的河山,不能在咱们这一辈手里丢了。”
众人皆沉声应是。
在帐篷里,魏国公又聊了一些庞亦彬来后的防范事项,和给众将领打预防针的事,清点了一下下一批粮草补给时间等军务,顺便美滋滋地提了一句陛下将会以一家‘霜成雪’的作坊名义给边疆送补给,才让众人都散了。
因蒋明娇信中说过那‘霜成雪’的事,阮靖晟等一众将军府的人都心知肚明。
——这也是夫人送给将军的东西。
刀五几人自然是喜笑颜开,对夫人愈发崇拜欢喜。
姜大夫却笑容有些勉强。
阮靖晟想起蒋明娇对他心意,心里自然是熨帖不已,但走到帐篷外,望着远方时,面色不自觉又凝重了。
外头不知何时起了狂风,将滚滚乌云从遥远天际裹挟而来,乌云滚滚发出闷雷声、声势动人地压了过来。所有帐篷都被吹得左右摇晃,空气中有了潮湿的寒意。
边疆的天,要变了。
——大周将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