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帝后同临的雩祭,烧了京郊到大觉寺一路的祈雨坛,一排排黑烟滚滚冲上了天后,天气就闷闷的。
老人们都说这是龙王爷皱脸子。
要下雨了。
广孝伯府。
正屋卧房里。
内间是一个黄梨木拔步床,挂着宝蓝色重重帐幔,用一个高大的镂空多宝阁隔断,待客间摆着一套红木桌椅,靠窗有一个铺着石青色毯子的罗汉床。
伯夫人今儿个身子不爽利,送走李探花后,让人给灌了一个汤婆子,就窝在了榻上。
“去把窗户打开。这天气可真让人闷得很。”
“是。夫人。”
小丫鬟把窗户推开半轮,映出外头的嶙峋假山石,徐徐的风吹进来。
伯夫人眉头舒展了些。
她看向程珠玉:“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程珠玉跪着并不言语。
她穿着蓝底缂丝紫藤坎肩,月白暗花纱内衫。十六岁的女孩,正是最娇俏鲜嫩的。
飞仙髻,浅刘海、小鹿似的圆眼睛,略带婴儿肥的小圆脸,乍一看不起眼,细看却娇俏可爱。
伯夫人想起其貌不扬的程珠宝,语气烦闷了不少:“李探花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无论家世、人品、人才、我给珠宝挑婆家,最好也不过这样了。我敢拍着我的胸脯说,这门亲事便是放出去任凭给谁评价,也找不出一句不是,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
程珠玉依旧垂眸不语。
伯夫人放缓语气道:“你父母去世得早。当年你母亲去世后,嫁妆都被你母亲娘家人带走了。这些年你吃得用得都是府里的,我说过你一个字没有?”
“李探花是个好人才,我替你寻摸许久才找到这一门好亲事,既然都费了这么大气力了,我干脆送佛送到西,只要你嫁出去,我做主从公里账上,拨一万两银子给你置办嫁妆。”
“你看怎么样?”
程珠玉心中冷笑。
当年伯府三兄弟里,只她父亲最出彩,读书做官经商都是一把好手,伯府大半家当都是她父亲挣下的。如今伯府大房二房吃得用得,都是她父亲留下的产业。
到伯夫人口里,竟成她在府里白吃白用了。
她跪着不动:“大伯母一片慈心令人动容,只是珠玉已立下誓言不出嫁,只等到了年纪绞了头发做姑子,恐怕无福消受大伯母的好意了。”
她还小小刺了一句伯夫人。
“大姐姐也未曾婚嫁,大伯母既觉得李探花这门亲事千好万好,不若将它让给大姐姐。”
伯夫人没想到过了这么久,程珠玉竟仍软硬不吃。
这些天她发动人车轮式的劝说,竟都打了水漂。
她心中恼怒。
她此前百般忍耐程珠玉,皆因程珠宝亲事未定。程珠玉若闹将起来,传出一个‘薄待伯府孤女’名声,会影响了程珠宝婚事。
程珠宝婚事既已有眉目,她索性图穷匕见了。
“婚姻大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父母早亡,我和你大伯是你的顶头长辈,你的婚事合该我们做主,问你只是尊重你。”
“既然你不愿意被人尊重,我也不必再尊重着你了。”
“正好隔壁柳大嫂子和我唠嗑,说有一个五品武官刚死了老婆,有两个半大孩子,正在寻摸续弦,你既然不愿意嫁探花郎,就去嫁了他吧。”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程珠玉面庞发白,仰头质问道:“伯府正经千金去给五品武官当续弦,大伯母是不要伯府的颜面了吗?”
伯夫人轻描淡写道:“一个正经伯府千金自然不至于如此,一个失了清白的伯府千金呢……”
目光锐利地望着程珠玉。
写满威胁。
程珠玉肩膀微微发颤,咬牙暗恨:“大伯母好手段。”
“只是有人太不识抬举罢了。”伯夫人只管冷笑:“来人将三小姐送回房间,派几个人看着,她的婚事临近,这段时间就不要让她出门了。”
——到时候绑也要把人绑上花轿!
这时小丫鬟匆匆来报:“夫人,明娇县主来了,说是要请三小姐去平阳侯府小住几天。”
程珠玉灰暗眼神一瞬亮了,随即又是止不住地担忧。
伯夫人如今是发了狠地要逼她就范。
她怕娇娇吃亏。
伯夫人皱眉道:“和县主说珠玉身体不妥当不见客,把人打发了吧。”
小丫鬟踌躇道:“明娇县主猜到夫人会这么说了,让我给夫人带一句话……说‘太妃的事不妥’。”
伯夫人蹭地坐起来:“什么?”
瞥见程珠玉表情,伯夫人意识到失态,沉声道:“让人把明娇县主请进来。”
心里却如万千个蚂蚁爬了起来。
蒋明娇那句话什么意思?
是有意还是无意?
或者是发现了什么?
蒋明娇没管丫鬟奉伯夫人的命令,将她领到待客花厅晾着的举动,问清程珠玉还在正房未出来后,径直闯入了正房大门。
伯夫人尚未从榻上起身,去往待客花厅。
她原是打算晾一晾蒋明娇的,谁知竟被蒋明娇硬闯撞破了。她尴尬地坐在原地,语气生硬地道:“县主倒是不见外,竟直接来了正房。”
蒋明娇却径直打断她问:“伯夫人,珠宝妹妹还没回来吗?”
这一句话把伯夫人问住了。
对啊。
蒋明娇都回来了?程珠宝怎么还没回来?
蒋明娇将程珠玉搀起来,替她拍了拍裙子上的灰,低声怜惜地道:“我来晚了,平白又让你跪了一场。”
程珠玉喉间酸涩,声音沙哑:“不晚,娇娇你来了就好。谢谢你。”
伯夫人心里发慌,沉声问道:“县主,珠宝她是出了什么事?”
蒋明娇却不回答,笑吟吟地扶着程珠玉坐好:“今儿个祈雨节上发生了太多事,伯夫人您没去看那一回热闹,可真是可惜了。”
伯夫人狐疑道:“县主您想说什么?”
蒋明娇给自己和程珠玉倒了杯茶。
碧绿茶水与乳白热雾衬着修长的玉手。
说不出的好看。
“这第一件奇事是在祈雨节这种场合,居然有人带了绘着黑莲和提婆达多的邪秽之物,还被掌门师太给揪出来了。”
伯夫人咯噔一下,心里有不祥的预感:“那倒可真是个胆大的蠢人了。”
“谁说不是呢?”蒋明娇身子优雅侧坐着,裙摆如花般绽开:“这第二件可更稀奇了。掌门师太领着新收的小徒弟给大家除晦,谁知程太妃竟不知怎的扑了上去,叫那小师太作‘旭儿’,还自称了一句‘娘’。”
“伯夫人,您说这事奇不奇怪?”
伯夫人脑袋嗡地一下炸开,瘫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