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洪海心乱如麻。
他表面依旧怒视着魏国公,神经却已绷紧到了极点,后背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该怎么办?
殿中也有人察觉出话中异样,扭头狐疑地打量着阎洪海。
阎洪海瞪了那人一眼,扭头便见魏国公正冷笑地看着他。
阎洪海早年亦曾驰骋沙场,浴血卫国杀敌无数,算得上一名猛将。因此他从未想过会被人用眼神压倒。那一双苍老的眼眸,肃杀、冷漠、恨意汹汹,仿佛甫一与之对视,便能目睹尸山血海。
他被吓得一时失声。
就当他以为事情已经完蛋,他必定要从此掉脑袋时,魏国公忽然又扭过了头,望向了郑声,用沉若洪钟般的声音道:“这姓阎的杂种想要做什么,老夫还是一清二楚的。”
“那您呢?”
“郑相?”
“您这一番掺和进来又是做什么?”
郑相。
指郑声。
方才正是他提起魏国公犯了渎职罪,才解了阎洪海的围。
阎洪海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竟侥幸逃过了一劫,一时不禁大口大口地喘起了气。
他转头看向郑声。
大周奉行三相制度。
三名宰相一主二副。一主当然是庞相;二副中一人因公务至滨州查案,一月后才回京归朝;剩下一人便是郑声了。
郑声虽不是庞相门生,却是一手由庞相提携起来的。当年科举时他本是状元之才,却因意外受寒拉肚子,只考了排行第四,错失了状元探花榜眼的风光。直到被庞相提拔时,他已在六部里坐了多年冷板凳,一直郁郁不得志。
“魏国公这话说得可不妥当。”
庞相麾下各人皆有一方绝技。
譬如程贺擅长内务与阴谋诡计,韩右擅长负责见不得人的脏事,郑声便善于长袖善舞地与人交友。
这表现在他任何时候都是笑容满面的。
猝然被魏国公指着鼻子问,郑声只一瞬色变便笑吟吟地朗声道,“为维护大周朝安定长远,太祖皇帝在立朝之初,便提出了监察制度。魏国公您手握兵权,一举一动皆需接受监督。阎将军与本官也是为了朝廷好,才会这般提出合理质疑。”
魏国公冷笑:“文官有监察武官之权责,那又有什么能监察如郑相您这般的文官呢?已沦为庞相麾下走狗的御史台吗?”
他冷冷地看向周有明。
御史周有明面容一僵,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经过与女神医的打赌,并输得脸面全无、沦为笑柄后,他已被吓破了胆了,成日只想着如何苟且偷生。
魏国公再指向阎洪海:“是与这姓阎的杂种一齐入甘州城救灾,却只知奢华享受陷害他人,害得甘州城愈发民不聊生,险些酿成另一场瘟疫浩劫的陆胡蒙吗?”
郑声笑容淡了淡。
陆胡蒙是程贺门生之一。
这是指着他鼻子骂了。
魏国公却不肯罢休,咄咄逼人地问道:“还是被派往边疆担任三省总督重任,却鱼肉百姓草菅人命,在地震中害死了无数百姓,仍得到郑相与庞相麾下一众官员庇佑的卢总督?”
嚯——
众臣一时皆被炸得说不出话。连昭仁帝都眯了眯眼睛。
京城与甘州城毕竟路途遥远,卢总督被阮靖晟与蒋明娇治得妥妥帖帖的事,至今没有传入京城内。
但卢总督鱼肉百姓?
还得到了庞相的庇佑?
冷冷瞥了眼郑声,魏国公恭敬地垂头跪地,对头顶的昭仁帝道:“陛下,臣恳请陛下允许臣呈上朝廷二品大员卢总督,收受京城一关官员贿赂的证据。”
为彰显皇家尊严。
金銮殿的天顶极高,龙椅被摆放得离殿门极远,昭仁帝明黄身影因而辽远,有了令人难以琢磨的幽深。
“呈上来吧。”
五花大绑的卢总督被带了上来。
曾经养尊处优的他已瘦成了皮包骨,宽大的囚衣空****地挂着,令他看起来格外憔悴。
郑声面庞骤变。
他依旧扬着笑容,唇角弧度却极冷。
他们是知道卢总督出事的。
他们还打算用这事做些文章的——武冠侯无陛下的圣旨特批,擅自处置朝廷二品官员,往大里说可以是谋反了。
他们原是打算,趁武冠侯一入京城,尚未安顿好时就动手的。
谁知魏国公竟然恶人先告状了。
一旦卢总督被认定为有罪,他们也会被带下水,且状告阮靖晟无旨擅动亦将师出无名。
他们失了先机!
不顾郑声逐渐消失的笑容,国公拿出一沓厚厚账本和五六个证人:“还请陛下过目。”
昭仁帝沉默看完后,又让洪喜禄将证据一一传给众人查看。
众臣看完皆面色骤变。
无他。
这个账本事无巨细地记录着,卢总督给庞相一系官员的贿赂,从具体财物到贿赂时间与数目皆一清二楚
其中最触目惊心的是六个十万两。
那是给每三年派往甘凉肃三省巡查官员的——那些巡查官员皆是庞相的嫡系。
账本太详细了。
只要昭仁帝下令,让官兵入各官员府邸搜查,便可瞬间一一印证。
这堵死了郑声想抵死不认的路。
他一时面色变了变。
魏国公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六个数十万两,真是好大几只硕鼠!”魏国公目光如刀地逼视着郑声,“身为副相的郑大人,想必应该非常清楚,今年朝廷的军饷有多少吧?”
“也就五十七万两而已。这六个数十万两足够养活边疆士兵一年了。”
“拿着这些鱼肉百姓的钱,与害死朝廷五万将士的杂种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指责在边疆欲血奋战的将士不忠。”
“郑相你们不觉得亏心吗?”
郑声强撑出一个笑,刚与辩解一二。
魏国公忽然一把扯开盔甲,随手扔在了青石地砖上,露出依旧精壮挺拔,但满是伤痕的上身。
那已经显出老态的胸膛上,枪伤、刀伤、剑伤、烧伤满布,几乎没一块好地。
“这一道抓伤,是老夫在先帝时奉命出征龟兹,被困在一片黄沙地里,军饷迟迟未到,数万人无食无衣饿得几乎要食人时,老夫带着一群将士与野兽争食,被一只野狼王抓伤的。”
“这一块刀伤,是老夫在先帝时南征苗疆,因为麾下士兵配发的兵器不足,导致打不过苗疆人,被苗疆人围困在沼泽地里,只能选择孤身突围时,被苗疆大长老一刀刺中了胸口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