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索突然断了,殿内又成凝重死静,可我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被忽略了……
冯太医上前道:“公主可还记得在避尘台上皋端大师发过一次热痛晕厥?微臣当时诊断这病不似寻常高烧,似是药物所致,又似皇上早期发病的症状,因病理复杂,微臣不敢轻下决断,故而拿走了他几颗药丸回来研究……但那药丸制作复杂,用料精细,配有数十种稀有草药,且有两味微臣至今也没辨出是何药材……迟迟不敢禀明公主……微臣想,此刻皋端就在宫中……”
我心头陡然一亮,两年前,我跌落悬崖的时候,也是一位医术超凡的僧人救了我;而在佑国寺时,众僧都说皋端以前是戴着面具的!所以他会不会就是景山边境的那位僧人?
我毫不犹豫,起身便往西宫法光寺去了……
法光寺离养心殿最远,抄小道一路疾跑,掌灯的宫人也没能赶在我的前头。二哥跟了过来道:“此病少有人得,他怎会染上此病?又怎会有医治的解药?这件事过于巧合,妹妹需当心!”
我心中沉沉,虽不希望他也染上这种怪病,但却希望他有办法医治父皇。
可是,他的父母死于父皇引发的长宇暴乱,他可愿意给父皇医治?
道路幽暗,星月云遮,好几处石子路难行,我差点绊到石头摔了,伸展而入的枯枝藤蔓勾住我的丝裙,拉拉扯扯间只听见布料撕碎的声音……
皋端的禅房还亮着灯,不知是无心睡眠,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特意等我再回来找他……
我推门而入,他盘坐在禅榻上入定,眉宇不惊地睁开眼,那双深谙微带幽光的凤眸,如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透着陌生而凌厉的冷峭,似能冻结穿破一切。
我身形一顿,未及言语,猛然跪在了地上……
大幅真丝凤舞襦裙被风吹起,手臂上被树枝划出的血痕若隐若现……
他微微一怔:“公主你这是……”
“师父救命!父皇病危,群医束手无策,师父医术高明,求师父大发慈悲,救救父皇。”过于激动,我眸中隐有泪光,视线阵阵模糊。
皋端淡淡扫过紧跟进来的一众人等,视线落回了我的伤口处,眸色幽幽闪闪:“草民医术不济,如能医治好皇上,定当竭力。只是……”他顿了顿:“公主为何要给我下跪?”
我:“……”
他走来将我扶起,又似换了一个人般语气温和道:“公主走得急,手臂都被树枝刮伤了。”
所以我纠结了几个月,忐忑了几个月,酝酿了几个月,担心他拒绝医治父皇,而他轻易间就答应了?
我疑惑道:“师父不是一直讨厌我么?我以为师父也讨厌父皇,不会答应治疗的……”
他怔了怔,又瞧了眼周围的侍卫:“公主莫要污蔑在下?在下何时说过讨厌你了?”
我:“……”
养心殿的烛火太亮,耀得眼睛难受,我命人减去了多半的蜡烛,只留了零星几盏。
皋端沉稳地给父皇诊病,面容神态瞧不出医者以外的其他情感,望闻问切后,最终说道:“皇上患的是血污之症……”
《黄帝内经》有言“万病之源,源于血污”,众医不以为然。
但皋端又道:“毒素滞于血脉久不得散,热毒炽盛、气血损虚,才会易怒暴躁、表里虚弱,若要治愈,需脱胎换骨,易筋洗髓……”
众人:“!!!”
皋端说的脱胎换骨,是真的要将所有病变损坏的毒血换掉然后移植上健康无毒的骨血……
这般离经叛道、闻所未闻的治疗方法,别说是一朝天子,换做平常之人,也没人愿意尝试。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损伤,生来完整一身,死亦完好无损,才能历数功过,轮回转世。
那些身首异处的人,往往变成孤魂野鬼,无法寻到来生归处,游离人间不得安宁。
皇后、二哥、众太医皆反对这个方法,就连我,也不愿拿父皇和皋端二人的性命来冒险……敢在君王身上动刀子的人实为大逆不道!
“这病因何而起?有人给父皇下了毒?”
“此病多处并发,年岁已久,患者身份各异,尤其在景山边境一带,数十年死于此病的百姓累积上百……病因不详,病状多变,还不能确定是下毒。”
众人大惊,皇陵、皇宫、景山边境为何都发生了这种病症?
民间有传,皇陵的怪病是齐国旧主的亡灵在向那些颠覆他王朝的人索命来了。甚至有说,父皇忘主负恩,亲手杀死了齐国幼主,自立为王。如果父皇不将国家交还给齐国,他的政权将如皇陵一样永无宁日。
这些骇人听闻的谣言,也是我落崖失踪那两年流落在市井坊间听到的。以前我只从史官、太傅、家臣那儿获知父皇忠肝义胆、雄霸天下的事迹,以为父皇民心所向、万众敬仰,却没想到民间会这样诋毁他。这个新立之国,基业不稳,不得民心,还未走上鼎盛繁华却已风雨飘摇了……
若不是亡灵作祟,这些怪病会是什么原因?
我道:“师父可曾成功医好过谁?”
他默了默:“无人愿意换骨洗髓……”
我心中陡沉,那就是说他也没真正试验过这个方法,若是治疗期间父皇离世,皋端罪同弑君!
“没有其他办法可以治愈了吗?”
他低低道:“用药医治,只能缓解病情……”
我心口一紧:“师父所说的药,是不是师父高烧时服用的自制药丸?师父……也患了这种病?”
他微微皱眉,疑惑地看我:“不是。”
“……”
父皇的血污之症表现为热毒炽盛、气血损虚,皋端先用清热解毒的药祛除父皇体内毒血,再用活血化瘀的药增生新鲜血液,促进外周血象恢复,抑制新鲜血液凋亡。此外还加了补益类药物提升体质,改善造血环境……
原本以为皋端会用一些从未听过、稀有难得的名贵药材,我仔细瞧着药方,竟是一些寻常百姓也能买到的药,如银花、蒲公英、半边莲……川芎、丹参、当归……黄精和枸杞等。
太医皆是惊异,心存疑虑,审阅过药单后,确认无害,方遵照皋端的吩咐抓药、煎药、逼毒、排血,一众人守在床边直至天亮,待父皇气色转好,这才相信了皋端的医术……
父皇病重的事不宜外传,养心殿留我一人陪护,二哥和皇后各自回宫处理正事稳住前朝后宫,以防有人伺机而动趁机作乱。
我一夜未睡,整颗心悬得高高,一怕父皇一病不起,二怕皋端害了父皇,三怕二哥觉出异常,问罪皋端……
我求皋端来治病,不仅在考验他的医德,还在考验自己的痴心……
看着父皇蜡黄发黑的面色逐渐有了气血,我绷紧的心弦终于松了松,眼皮微重,脑袋耷在了床头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耳边隐约还有皋端嘱咐内监日后需要注意的御膳茶饮:“……常食黑芝麻、紫苋菜、番茄、藻类水生,饮茶宜用银杏叶、绿茶……糕点多用花粉制成……水果宜红葡萄、西瓜、石榴等红色果实……”他温润清澈的声音如深冬坚冰中淌过的一泉暖流,又如无垠黑沉的夜撕开了一道明亮,水色月光柔柔洒落……
“放下仇恨,以德报怨”,虽是简单的八个字,实践起来却极少有人做成。换作是我,也未必能心平气和地对待仇人,更何况还要亲自挽救仇人的性命。
这一梦,春雨破冰,花开锦绣,我梦见皋端原谅了我,也原谅了父皇,父皇病愈康复后,感念皋端的救命之恩,封他为驸马,成全了我和他的爱情……
美美地睁眼醒来,入眼是皋端纹路分明的大手掌,他的指尖轻轻抚过我的眉心,带起一丝暖暖的酥麻,将我额前遮眼的发丝轻柔缕开……
我两各自微惊,我惊他如此举动,他惊我突然醒来。他迅速缩回了手指,好整以暇地将手搭在了父皇的手腕上把起脉来……
我扑哧一笑,心中甜蜜漫溢:“师父刚才在做什么了?我额前的头发还没缕好,还等着师父缕开呢……”我一动不动朝他眨着眼睛。
他面色平澜,没有理我,诊完脉后又将父皇的手放进了被子里……
“哎呀!头发它掉得更多了……”说话间几缕头发已遮住我半边眼睛:“师父师父,我什么都看不清了,快帮我缕开……”
他仍是没有理我,起身拂袖道:“公主自己有手。”
“我手麻了……动不了了……”我枕着手睡,不知睡了有多久,整只手都麻得没知觉了……“唔,真的麻了……”我龇牙咧嘴地捏住手,手臂上如有万千蚂蚁在爬,麻入骨髓,动弹不得……“呜呜,难受……师父快帮我!难受死了!”
他居高临下地瞧了我一眼,见我不像装出来的样子,遂伸手过来,在我手臂上轻轻一按,一阵电流滚过,酸麻难受的感觉瞬间缓解了下来……
我抬头看他,他离我很近,轮廓分明的俊颜如玉雕一般绝美,呼吸全拂在我脸上热热麻麻,我心中一动,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臂,然后踮脚,欺近,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师父,谢谢你救了父皇。”
皋端:“……”
这蜻蜓点水般的亲吻,唇上温热柔软的触感窜起的电流席卷四肢百骸,心跳扑扑欲出,我羞得面红耳赤,慌乱失措,担心他生气,担心他介意……
抬眼偷瞟了他一眼,他微怔在原地一动不动,白皙的脸颊浅红晕开,耳根也染红了,一身素白的僧袍衬得他俊颜格外红晕,如初晓的白玉兰染上了醉胭脂……
凉风从重重帷幕外拂来,带起璎珞帘钩叮咛作响,满室宁静无声,淡香缭绕,只能听见自己狂跳的心声……
正不知要如何收场,殿外的宫人唤了声太子殿下,二哥一袭太子亲政的杏黄色四龙纹五爪锦袍疾步走入……
“父皇醒了吗?”他径直走到床边,瞧了瞧父皇的气色,而后才对我道:“你一夜没睡,快回去休息,这里换我来。”
我醒过神来,支吾道:“我还好,刚,刚小憩了一会,精神恢复了些……”
二哥微疑,仔细瞧着我的脸道:“月儿,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我的脸烫得可以煮鸡蛋了啦!我捂着脸躲闪着不给他瞧,他随后又看见一旁皋端的耳根也红得可以滴出血来,瞬间明白了过来,干咳了两声别有深意道:“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我:“……”
皋端自请退下去熬药了,我羞得瞪了眼二哥,他唉唉摇头,想要教育我。我连忙转移话题道:“我有件事要与你说!香魂丹被盗去一事,颖儿有嫌疑。”
他微怔,抿紧了唇。
我拿出之前的那个衿缨道:“你瞧瞧这还是不是柳凝雪送给你的衿缨。”
他蹙眉,拿着衿缨辨识了一番,眸色顿沉:“衿缨被换了。”
果然如我所料,这不是原来那个衿缨了。
他道:“衿缨内层原本还绣了雪莲花……”
我不免呵呵一笑,还真是雪莲花……有些胆大的女子绣衿缨送给心爱之人通常会绣上自己的名字或者能够代表自己的某样花纹,以表这个衿缨独一无二,是自己亲手所制。
我分析道:“可见偷衿缨的人是你身边亲近之人,早先见过这个衿缨,才能有时间仿制出如此相像的一个,且她十分细心,特意做旧了模样,让人毫无察觉。”
二哥捏紧了衿缨,眸中惊疑不定,隐隐厉色划过。
我冷然道:“因是你宫里的人,我不便插手,她背后肯定还蛰伏着更大的人物,先可静观其变,以免打草惊蛇……”
父皇的病情稳定下来,我也对皋端彻底放下心来。这两日赖在他身边一起照顾父皇,煎药喂药,闲聊诊病,一日三餐也要与他一同进行。
父皇尚未苏醒,没人管得住我,二哥和皇后劝了两次无果,也就由着我婚前我行我素了。
午膳颇为丰盛,我特意命御膳房做了几道皋端爱吃的素菜,水晶蒸藕,香糯豆腐,素锦丝瓜,玉兰百合,我与他玩笑道:“我若与师父成了亲,平日里我们也是这个样子吧,你悬壶济世,我打理家务……”
他执筷的手顿了下,滑溜的水晶藕片就从筷尖落在了餐桌上。
我羞赧一笑:“师父愿意救我父皇,就是不生我的气了……师父有没有可能喜欢我呢?”我眨巴着眼睛勾着他,他却冷冷瞟了我一眼:“我救皇上,与公主何干?皇上系江山安稳、万千黎民。你们那样大的架势‘请’我来诊病,我可有选择的余地?”
我僵了僵,扬起的笑容塌了下去:“可,可师父说不讨厌我的……”
他冷然一笑:“我说不讨厌,你就信了?”
我:“……”
别看他平时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样子,捉弄起人来,简直就像地痞无赖!
我嘟囔道:“若不是师父一开始假装不会武功、不会医术?我又怎会小心翼翼地不敢表露来意,瞎琢磨了好一阵子了呢。”
他放下了银筷,挑眉疑惑道:“我何曾假装不会武功,不会医术?”
我下巴一掉:“你说你不会《洗髓经》!”
“我不会《洗髓经》就不会武功?”他故作疑惑状。
“那,那谢紫华打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还手?”
“将军是镇南侯爷,我与他还手?”
“可,可……你后来为何还手?”
“他要杀我,我不还手?”
“可,可,可……”我“可”了半天,竟找不出更多的证据来!他的确没有亲口说过自己不会武功不会医术,因他不承认救过我,我就想当然地以为他不会武功、不会医术……
“可师父为什么不承认救过我?”
他眼风淡淡地扫过我:“我的确没救过你,要我怎么承认?”
我目瞪口呆,不可能呀!我看得仔细了,就是他的脸!
他忽而挑眉,冷幽幽道:“公主总是梦见那个男人,莫不是将死之时神智混乱将他认作了我!”
“不,不可能!就是你!”我坚定道,心想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理由要否认?
药王谷的弟子向来神秘,行踪不定。我和二哥调查了许久,也没查出他更多的信息。他就如一缕无影的仙风,所过之处枯木回春、百草竞绿,却寻不到风的踪影……
我又道:“那你说说,为何我要拜你为师,你却在海会楼前罚站?主持不让你收我为徒,你却愿意收?”
他微微一怔,不想我知道此事,并不否认道:“公主命里多杀戮,主持担心我会连累了佑国寺僧众,不许我收你为徒。而我……”他淡然道:“既来之则安之,想必就算我不愿,公主也会想尽办法让我愿意。”
“额……”我的确会想尽办法让他从了我。
午后秋日滤过砂纸洒下淡淡光辉,皋端神色自若地夹菜饮汤,眸色平静如深林山涧中的幽幽碧泉,看似清澈见底、无可浑浊,可却不知暗含了多少秘密。
我疑虑未除,忽而问道:“那避尘台上那个戴面具毁了容的神秘居士是谁!”
他微微一惊,乌眸射出异样的光泽:“你见过他了?”
我点头:“你为何要藏着他?他为何不愿见我?”
“公主既知他毁了容,就应理解他不想吓到旁人,他是我的病患,我有责任保护好他。”
“可他认识我!他还多次帮我!”
他神色自然:“避尘台上突然多了一个人,他怎会不认识你?他帮你是见你可怜。”
我:“……”可我总觉得,那个人不是仅仅因为好心才帮我的……
“我要见他,他现在在哪?”
他微怔,挑眉:“你见他做什么?”
“我……我想谢谢他救命之恩!”
他毫不犹豫道:“他不想见人。”
心知是这样的结果,我却还不死心地问他。若那人愿意见我,在避尘台的时候也就不用躲着我了。
失落了半晌,皋端道:“要谢他什么,我给你代为转达。”
心中一喜,要谢什么呢?我认认真真地思考起来,视线却落去了皋端油光水亮的红唇上,他刚要了片竹笋吃,唇瓣一开一合轻轻咀嚼的动作诱人垂涎,我色迷心窍,起身就贴了过去……
“干什么?”他瞪大眼睛,急速往后仰。
我腼腆地笑:“表达谢意呀!”说完撅嘴扑了上去……
哎,怪他身手太好,我没有武功,怎逮得住他……
用完午膳,皇陵那边的几位血污病患送入了宫中,皋端与几位太医在太医院研究父皇的血污之症,因不确定此病是否会传染,皋端不许我跟去太医院,也命我少去父皇的养心殿陪侍,我见父皇病情稳定,便在偏殿的贵妃榻上小憩了一会,迷迷糊糊竟梦见了那位戴面具的神秘居士……
他究竟是谁?与皋端是何关系?皋端为何不愿告诉我他的存在?他又为何要多次帮我?显然,皋端那样遮遮掩掩的回答,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梦得离奇,微淡的阳光透过西面雕花纱窗斜斜照入,面具人着一身绣萱草的素袍缓缓走到我榻前,我踢开了盖在身上的薄薄绒毯,他复又轻轻盖在了我身上,动作温柔怜惜……
他面具之下那双黑眸神色难辨,转而又去了偏殿去往父皇的养心殿,我急忙跟了过去,殿内空****只有皋端立在父皇的床边,他径直走到那里,给父皇把了把脉,说道:“等他醒后,问他要九夜天石,否则,谁也救不了他。”
九夜天石?!
我惊醒过来,仍旧躺在软榻上,绒毯落在地上,无人给我拾起。隐约殿外传来了四弟的吵闹声,我揉了揉眉心,起身出了殿,就见养心殿外四弟嚷嚷着要见父皇,宫人们拦住他不让他进殿,他便哭闹了开来:“儿臣很久没见父皇了……儿臣想念父皇,儿臣给父皇捏了个糖人,儿臣要送给父皇……”
我心中微沉,若让四弟知晓父皇重病不醒,他四处嚷嚷出去,岂不坏了大事。
我好言道:“父皇恼你欺负了雪宁郡主,不想见你,你把糖人给我,自己乖乖回去。”
我拿走了他的糖人,他越发大叫起来:“糖人还我!我要亲手给父皇!我要见父皇!父皇,父皇……儿臣来见你了……”他挣扎着,大叫着,不听任何人的劝阻。我只好朝侍卫递了个眼色,侍卫会意过来,一掌朝四弟劈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呼出口浊气,转眸却见皋端一行人站在台阶下面看着我,不知何时到来的,我莫名心虚,仿佛打晕自己的亲弟弟是件很不道德的事情,连忙跟皋端解释道:“我担心四弟见着父皇醒不来,怕吓到他。你也知道,他脑子不好,有些事接受无能……”
皋端看向我手中的糖人,难得听他一声称赞:“糖人捏得精细,栩栩如生。”
我愣了下,十分大方道:“师父吃么?”
“若这糖人真是他亲手捏的,你敢吃?”
我:“……”
他看向被侍卫扛麻袋一般扛在肩上的四弟,道:“以前我也见过几位心智未开的痴儿,与四殿下略有不同……”
我也曾怀疑过四弟的智障,暗地里观察了多次,还一直派人监视着他……所以当皋端推测瑟瑟是在假山和西宫附近被人杀害,我第一反应想到了四弟……
我与四弟的仇怨源于母辈,四弟的母亲本是前朝长公主,父皇还是将军的时候,齐孝帝有意给她们赐婚,可二人尚未成婚,齐国就灭亡了,此后父皇再未提婚娶之事。父皇称帝后,迫于舆论压力封她为丽妃,以示不忘旧主、感念旧情。可丽妃欲壑难填,嫉恨我母后夺了原本属于她的皇后之位,多番算计我母后,最后还将我母后推下台阶导致母后早产失血而亡……父皇原要取丽妃性命给我母后陪葬,可她怀了龙种,又有前朝长公主身份保命,众臣力劝父皇手下留情,父皇才留了她的性命。然而,她死性不改,还想害我,最终自取灭亡……
我防四弟,厌恶四弟,也源于这些原因。四弟若不装疯卖傻,我一早便将对她母亲的仇怨加诸在了他的身上……
黄昏日落暮苍苍,露似珍珠月似弓。细心的内监听见我咳嗽了两声,晚间的膳食便端上了补肺润喉白果腐竹粥……
我心知皋端不喜欢喝粥,连忙命他们换成米饭,然而皋端夺过粥碗神色自然地喝了起来……
我下巴掉了掉:“师父不是不喜欢喝……”
“秋燥咽干,喝粥润肺生津。不想喝也要喝,就当食补。”他将我那一碗摆在了我的面前,又吩咐内监:“公主饮用的茶水也换成川贝雪梨水,加冰糖熬煮。”
我脸上微烫,心中暖暖甜甜。我从小就是太子,饮食起居都有细心的宫人照料着,父皇忙于朝政,二哥四处玩乐,除非我真生了什么病痛,二人才会格外注意紧张,可生活上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儿,皋端还是第一个如此关心我的人……我方觉自己愚讷,一直没发觉出他对我的意思,只怪他终日板着张脸、不善言辞,还以为他讨厌我,不喜我呢……
我痴痴道:“佛说修百世方可同舟渡,修千世方能共枕眠。前生五百次的凝眸,才能换得今生一次擦肩,我与师父相遇相识,此刻又相对而坐共进晚餐,这是不是表明,我俩已修了千百世的姻缘?”
不知哪句话触动到了他,他忽而停住了喝粥,挑了挑眉:“公主又梦见那个人了?”他语气沉了沉:“公主要弄清楚,我不是他。”
我惊住,听这语气,云珠说对了,他因为梦中之人心生芥蒂了?
我连忙解释道:“我分得很清楚,我没有弄混,师父和他不是一个人。”
他毫无动容,继续道:“公主痴迷梦境,阴阳混淆,真假不分,可知这是精神病的症状?”
我下巴掉了掉,他说……精神病?“没,没有吧!每个人都会做梦的呀……”
“可每个人不会像公主那样梦游。”
我……惊!
“我,我,我什么时候梦游了?师,师父什么时候知道的?”我莫名慌张起来,眉毛挤在了一块,小心翼翼道:“我没对师父做出什么事情来吧?”
他微怔,移开了视线,耳根微红,肃然道:“公主不仅梦游,还痴恋梦中之人,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这是严重的精神问题……”
我下巴一掉,狂摇头:“这,这怎么会是精神病呀!”太医说,梦游症虽不常见,但也不是致命病症,前朝齐文帝的玉昭皇后也有梦游症,未对身体有过什么损伤。
皋端挑眉道:“醉酒之人不说自己酒醉,疯癫之人又怎会承认自己疯癫?”
你,你,你大爷!你全家才疯癫呢!
我道:“这,这不是病!这是缘分!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他面色沉了下去:“公主深信与梦中人的缘分,就是被幻觉控制了神智。如果有一天,公主在清醒状态下也能看见这个人,便是精神分裂症无疑了。”
我:“……”
太医有说过,精神分裂症通常会在感知上出现幻听、幻视、幻嗅、幻触……会把虚幻的事物当作真实存在的东西,甚至会和对方互动交流……
我急忙抓住皋端的手臂道:“师父不会是我幻想出来的人吧?”
他:“……”
我上下其手将他摸了个遍,叫来内监问道:“你能看见我摸着谁吗?”
内监:“……”
又叫来侍卫问道:“你能看见我在摸谁吗?”
侍卫:“……”
于是次日,我见人就问你知道皋端是谁吗?你能看到我拉着谁吗?甚至脑瓜子一抽,去找谢紫华问道:“上回你丫想扇我的时候,是不是皋端救了我?”
从事后谢紫华的反应可得……皋端是真实存在的。
疯癫了一天,皋端终于没再吓唬我道:“还有一种可能,公主儿时遭受过某种精神上的刺激,以至于睡梦中会无意识地重现当时的人和事……”
我微惊:“你是说,我儿时就见过你了?”
“不,应该是见过与我相似之人。那个人对公主产生了重要影响……以至于公主经常梦见他。”
“怎么可能?我毫无印象!”
他道:“儿童五六岁之后才能长时记忆,在这之前发生的事情公主怎能清楚记得?且若受过大的刺激,更是不敢去记起,或无意识状态下变相回忆。”
那些梦境困惑我多年无解,最后只能归于天意和缘分,皋端的这番话让我心头一亮,似乎找对了解惑之法。
一整晚,我都在思考何时见过与皋端长相相似之人?这人在梦中是二三十岁的年龄,也就是说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已成年!他是长辈?他是谁?
我叫来所有服侍过我的姑姑嬷嬷们询问了一番,奇怪的是,我六七岁之前,几位贴身嬷嬷和奶娘死的死,失踪的失踪!
我心中顿生疑云,这一定不是巧合!
我连忙通知“暗影”来我殿中……
“暗影”是对我所有暗卫死士的统称,父皇效仿前朝齐孝帝的做法,从我被封为太子之日起,就为我培养了一支暗影卫队,依照江湖上杀手刺客的培养方式,暗影誓死效忠于我,我生暗影生,我死暗影死,这和普通的亲兵扈卫有所不同,更区别于以兵符为调遣的千军万马。暗影只听命于我,其他人无法调遣。就算父皇命他们去杀某人,他们也不会从命。暗影值得信任,但也存在隐患,有时候他们为了保护我一个人的安全,有可能伤害到我身边的亲人朋友。所以在避尘台时,我严令禁止暗影接近庙殿,以免他们伤害皋端……
我命暗影去查清嬷嬷和奶娘的死因,如果这些是父皇授意赐死,那么我之前宫里发生过什么事情?
无心再睡,辗转反复至拂晓,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旦忆起,可能会出大事!
我忽而想到了一个办法,取出自己的太子朝服出了门……
秋露萧萧洗霜月,石路清冷烛黯然,一众宫人远远地跟在后头不敢惊扰我,全都当我还在梦游……
我径直去了养心殿的西偏殿,皋端正睡得安稳,长眉舒展,唇瓣微抿,安详的模样如同画中的神仙,我静待了一会,确定他不会睁眼醒来,便将太子朝服轻轻盖在了他的身上……
皋端平日里只穿素色的衣袍,简单淡雅的纹饰,不染浮华。所以我想给他换上梦中之人华丽庄重的太子锦袍,说不定看到他这个样子我会想起些什么事情来?
我的赭色金线纹白蟒太子龙袍盖在他的身上仅到他膝盖的位置,烛光斜斜渲染,流光溢彩,他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显露出来,赫兮咺兮,如金如锡,妥妥的皇家贵胄、帝王之相。我惊了惊,猛然间,他的手抓住了我,随即腰间一热,天地翻转,我被他压在了暖暖的被褥中……
被褥留有他的体温,滚烫香软,前胸被他紧贴着,呼吸心跳清晰可触,他狭长的凤眸一闪而过的犀利的寒色,而后安安静静地看着我,纹丝未动,没有说话,眸中黑曜石般幽幽的暗光在我脸上辨识着什么……
我全身僵住,大气也不敢出,担心他会生气恼我……
“你在做什么?”他语气极轻,似乎怕惊扰了什么。
我心中咯噔一下,他这个反应,莫不是也以为我在梦游?
我转念一动,将计就计,试探着往他怀里蹭了蹭,困倦道:“降温了,我怕你冷着,给你送衣服来……”
他身子微僵,没有剧烈推开我,任由我在他怀里如猫儿一样蹭着,片刻,将我拢进了怀里,盖上了锦被……“我不冷。”他温柔地说。紧贴我的后背环抱我,又将我冷冰冰的小手揉在了掌心里,轻轻道:“你只穿了一件衣服过来,手脚冰凉了……”这样的温柔极致,不似我熟知的那个皋端,令人沉醉而着迷。
难道我每次梦游的时候,他都这样对我么?在避尘台上,多少次,他明知我将他当作了其他人,却还顺着我的意愿,将我好好呵护……
我竟感动得涌上了泪花,靠在他怀里贪婪地获取他身上的温暖,幸福得无以言表,只希望天别快亮,夜继续深深……
一觉醒来已近晌午,然而,我竟躺在自己寝殿的大**……二哥站在我床头以一种有伤风化的眼神看着我……“妹妹以后睡觉能将自己捆在床板上吗?昨晚你可知自己梦游去了哪里?若不是我及时将你抱了回来,简直不忍直视!”
我明知故问道:“去了哪里?总不会逛去青楼了吧?”
他嘴角一抽:“差不多了,就差没嫖了。”
我:“……”
早上梦游见皋端的事情不胫而走,皇后和几位内臣慌慌张张地来我殿中苦口婆心劝着我要以大局为重云云……
今日已是初二,婚期只有四天了,我一门心思还在皋端的身上,皇后怎会不急。二哥私心里顾着我,觉得我和谢紫华矛盾未解,此时成婚恐怕弄巧成拙,他提议等父皇醒来后再择佳期成婚,可是几位内臣和谋士坚决不同意,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有所变动。稍有风吹草动,底下的人就会见风使舵,恐有一场轩然大波……
恢复公主身份后,二哥和谋士们不再跟我提前朝之事,但我也心知此刻的政局:不仅楚夏各国盼着父皇病危,江山易主后新君势弱,他们可乘机掠夺晏国的疆土。在这宫里面,更是有人等待时机再次一博,大哥和五弟野心不死,其手下余党蠢蠢欲动,六弟也因背后有强大的母家支持也动了夺位的念头。
宫中看似风平浪静、河清海晏,实则暗潮汹涌、危机重重,稍有差迟,我和二哥将从帝王高位跌为阶下囚。
当务之急不是谈儿女私情的时候,我的婚姻能够稳住谢紫华的五十万兵马,临时悔婚只会让敌人得了势!所以不用皇后来劝,我也是要嫁给谢紫华的。只是之前我每每想到要嫁一位心里装了别的女人的男子,心中就是满满的愤恨和悲绝,可现在不同了,我知道皋端对我有心,只要皋端能够理解我,我便有了勇气和希望,待我嫁给谢紫华后稳定住局势,我是死是活,是失踪还是另嫁他人,相信也没人会再关心……
父皇昏迷了十多天了,气色虽恢复了过来,可迟迟未醒。皇后担心我会逃婚,盼着父皇能早日醒来主持我和四弟的婚礼,她质疑皋端为何救不醒父皇。
皋端沉吟道:“皇上的身体恢复了许多,但他自己不愿醒来,在下也无能为力。”
众人皆惊,不可置信。历代帝王追求长生不老之法,是以才会有九夜天石之争,父皇怎会不愿醒来呢?他还没收复谢家兵权、还没一统天下,他不会满足当前的现状,更不会认命求死!
皋端解释道:“皇上不愿醒来,并非是不念人世,许是有什么东西蒙了心智,使他沉迷昏睡之中……”
我心中一惊,父皇以前待我最为亲厚,无话不说,但近年他患病后,变得喜怒无常,捉摸不透,什么东西令父皇失去了意志,沉迷不醒呢?
殿内冗长的死静,远处西宫沉重的晚钟咚咚传来,飘飘渺渺如来自另一个世界,日暮山寒,泣血残阳染红了窗棂。
皋端道:“不执为乐,执着为魔。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八苦之中任意一种皆可带人入迷失之境……皇上若要醒来,必先解开心魔。”
父皇有何心魔未解?
时间过得很快,初五,我出嫁前在去看一眼父皇,他还是昏迷着。皇后宫里的李嬷嬷过来禀道,皇后正在给我整理出嫁的嫁妆,问我是否要带走母后留下的遗物。
我从小没见过母后,只听人说我与母后长得有八成相像,母后生我时难产而死,她的所有遗物父皇都原封不动的保存在储秀宫中,尤其她给我亲手缝制的衣服,从出生到十八岁,有女儿装有男儿装,件件别致精美,满载她这做母亲对孩儿的爱,我每每想念她时,就捧着这些物件聊表亲念,我心想此去之后,恐怕再难回到宫中了,即便回来,也只能偷偷看一看父皇和二哥了,我回道:“所有的都要带走,包括她的衣物和首饰。”
李嬷嬷应声点头,转而却看向了皋端,看他的眼神有几分惊讶有几分好奇还有几分不可读……
皋端入宫后鲜少见人,且他光头素袍,僧侣打扮,扎在一堆和尚里,很难让人辨识出来。
李嬷嬷是宫里的老人,母后在世的时候,她就伺候在皇后那边,她如此反应,必定是看出些什么来了!
我心中咯噔一下,连忙叫住她道:“你刚才盯着师父做什么?”
嬷嬷微惊:“奴婢失礼,奴婢瞧着大师气质不凡,多看了几眼……奴婢没有别的意思……”
我不禁皱眉:“嬷嬷也是宫里的老人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这样敷衍本宫的话也敢说出口?”
她越是心虚,越是害怕,埋首跪了下去:“公主恕罪,奴,奴婢不敢敷衍公主,奴婢只是……只是……”她犹豫着,一副不知道该不该说的表情。
我疑云大增!难道她以前真的见过与皋端长相相似之人?而且那人身份特殊,不宜说出?我道:“你只是怎样?”
她小声道:“是,是奴婢听说大师长得像镇南侯爷,奴婢便多看了几眼,大师的下巴和嘴唇的确有点像,但其余地方都不像……大约长得俊美的男子都有些相像的……”
我:“……”
皋端长得像谢紫华?谢紫华!
谁造的谣!给我拖出去砍了!
可我仔细一瞧,还真有点像!
由于谢紫华肤色古铜、眸中带紫,而皋端面白如玉、凤眸狭长,之前我并未觉出什么异常。可如果蒙上皋端的眉眼,忽略他的肤色和光头,他的鼻翼嘴唇到尖尖的下巴,的确和谢紫华一模一样!
皋端原本就误会我将他当作梦中人喜欢,这会儿又冒出来谢紫华一说!他整张脸几乎沉成了锅底……
我心道中计,李嬷嬷怕是皇后故意派来挑拨我和皋端的吧!
接着,二哥有喜颠喜颠地跑来雪上加霜道:“我就说嘛!妹妹怎会好生生地喜欢那个和尚,原来他长得像紫……”
我捂住了他的嘴一顿爆揍,皋端就在屏风那边听得见啊!
剩下的时间不多,我和皋端的关系却急剧恶化,二人对话也变得相当奇怪了……
他冰冷道:“公主就要如愿以偿地嫁给镇南侯了,还不回去准备准备?”
我严肃认真道:“师父,我爱你。”
他继续冰冷道:“公主这样的话还是留给镇南侯说吧,公主让一让,在下要去给皇上煎药。”
“师父,我爱你。”
“师父,我爱你。”
“师父,你看着我的眼睛,我爱你。”
皋端:“……”
该来的始终还是会来,父皇未醒,我却要嫁出宫了。
公主和皇子大婚,一个嫁出宫,一个迎入宫,按照婚礼流程,我半夜起来梳妆打扮,天亮之时谢紫华来接亲。同时四弟那边将柳凝雪迎娶入宫,待到吉时吉刻,两对新人在正殿向父皇母后跪恩拜天地,四弟这对新人送入洞房,而我坐上凤鸾车从乾坤正门出,沿着漫红灿金的锦缎地毯一直到城南的敕造镇南侯府,洞房花烛夜,十日后,我将随谢紫华去往千里之外的镇南城,从此再难回皇城……
盈盈喜乐,红绡鸳鸯,云珠给我戴上华丽沉重的凤冠,点翠錾雕,富丽堂皇,四百多颗宝石镶嵌压得我抬不起头来。身上层层礼服加盖,严严实实包裹,虹裳霞帔,钿璎累累佩珊珊……
我被满目珠光宝气闪得眼睛有点刺痛,移了移视线看向窗外拂晓的天空,鱼肚白驱走了墨夜,天亮了。此刻皋端在做什么?他有没有被喧闹的礼乐声吵醒?他有没有想到今天我要出嫁?他会不会做些什么?
“公主,要盖盖头了……”云珠轻声唤我,将我拉回了现实,一张精绣厚重的赤红盖巾如染血的衣袍在我面前展开,视线掠过处我忽见书案上摆放着几幅画卷。
我道:“师父送我的画像怎么不放进嫁妆箱里?”
云珠一愣:“那不是大师的画作,公主前几日吩咐画师画几张大师蓄了头发的模样,画师唯恐画不好,熬了几夜画了好几副……刚刚送了过来。”
我心中一动,推开了盖头,走去看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