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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入衙署深似海

奈何夫君太撩人 福宝、朱离等 21367 2024-10-18 03:54

  

  入冬之后,映月阁的炭火是整个客馆烧得最旺的,无论是屋内还是院里,都比外边要暖和许多。每个仆役都巴望着被差使给桑姬国使团送东西,哪怕只能在那儿磨蹭小半盏茶工夫,暖暖身子也是好的。而最令他们羡慕的,还是往往能在公主闺房待上一整日的沈流庭。

  姬新月自那日在西市身体不适,匆匆回去后,就一直受水土不服的困扰,四肢疲懒。加之桑姬国本处九州最南,四季温暖如春,这盛安乍一入寒,她尚未适应,更不敢轻易往外跑,只得围在炭炉边,与阿金阿银一并听沈流庭畅谈各地风物,成语掌故,倒也颇有趣味,以至于交情渐深,鲜少在意尊卑之别,有时聊得尽兴了,将沈流庭留宿也是常事。

  如此小半月下来,吴鲤便也接受了沈流庭是一个“大忙人”的事实,不是在左少卿那儿,就是在映月阁,都是贵人,他一个小小的掌事可管不住她的腿往哪边迈,只当没她这个人便是了。

  其实沈流庭又何尝不是真忙?与姬新月的“每日成语”得安排,百里湛的“睡前故事”得安排,还有祁诺借她的书也得安排上。但凡得空,她都会在自己的小屋内边读边抄写记录,就连枕边放着的,都是那份经由他手修改并续译完毕的手稿。

  祁诺的辛罗语确实比她强,许多被她翻译得略显艰涩之处,他稍作改动便有了妙笔生花之感,既还原了本意,又流畅易懂。每晚躺在**,她总要细细揣摩几处他的批注,若有所得,便会满足地欣然入梦。偶尔她也会梦回署厅,在缥缈的梦境度过一个又一个与祁诺各自执笔、相伴无言的静夜。

  每每在这炭火不足的屋里醒来,她的脸颊却是红霞微烫的。

  那个人人口中仿佛凶神恶煞的左少卿啊,出现在沈流庭梦中时,倒反而成全了一夜的好梦。

  这日窗外落着小雪,沈流庭难得半日清闲,一只手支颐坐在桌前,翻开《北境风俗考义》后,昨夜梦中画面浮现眼前,不觉发愣许久。她好不容易沉下心来看了几页,目光不经意间扫到桌角,那里摆着好几个百里湛送她的草编玩意儿,竟又想起了祁诺。就在前几日,多亏祁诺,百里湛和奶娘终于从那阴森落败的菜园深处搬了出来。

  他借着另有大国使团将不久来访,需让使臣感到四方来朝之邦皆会受到大兴礼遇的名义,命邝风传话吴鲤,届时决不允许鸿胪客馆内有拜高踩低的情形入了使臣的眼。于是吴鲤不得不将一碗水端平,让人腾扫出位置不错却始终空着的院落,并麝乐国在内,连带着另外几个小国也都从中受益,搬了新院,添了用度。这般做法不动声色,既解了麝乐的困境,又不会让两人因此遭人记恨。毕竟在众人眼中,他们和其他几个小国只是运气好,碰巧沾上即将来朝的大国使团的光罢了。

  他不仅博学擅译,还世事洞明,更重要的是能理解她的志向。她决定收回自己之前说他像“古板夫子”的话,他可比三百个夫子加起来都要厉害得多。

  “叩、叩、叩……”

  沈流庭正想得出了神,窗框突然被轻敲了三下,有个脑袋就紧紧贴在窗外,直觉让她感到对方正透过窗户纸往里瞧。于是她压平此前不自觉上扬的嘴角,试探着将窗子撑开一半,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庖工正踮脚趴在窗台,神色小心翼翼,又隐含几分期待。

  “你是沈庭吗?”他问。

  看他没有恶意,她点点头,将窗户完全打开,好与他说话:“是啊。怎么了?”

  “这个送你。”

  一只胡萝卜雕成的蜻蜓被小庖工用掌心捧到她眼前,她再一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懂了。这些日子以来,仆役们见她能在姬新月那里出入自如,似是很会讨外藩贵人欢心,便常有向她请教的,希望也能受到贵人青睐,落得些赏赐。

  沈流庭也不是吝啬之人,能提点的就尽量提点,无非是从各国风俗入手,投其所好,倒还真奏效过几次。其他人见了,更是认定了“信沈庭,得赏赐”这一点,口口相传之下,到她跟前献殷勤的人就更多了。或是主动要帮她干活儿,或是送些还算拿得出手的小物件,只是都被她推拒了。

  收好处的先例不能开,开了就不是杂役之间相互帮衬的情分了,反容易落人话柄。

  “我知道我这个不值钱,但我只有这门手艺……我好不容易才悄悄从大师傅手里偷出一截胡萝卜雕的。”小庖工看她眉心微蹙,若有所思,不安地开口道。

  “我没有嫌弃的意思,你这蜻蜓雕得挺逼真的。”沈流庭收回思绪,轻笑着摇摇头,“不过我不收大家的东西,值钱的还是不值钱的都一视同仁。”

  小庖工听完,伸着的手僵在那里,不知该坚持请她收下,还是该收回去,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那……”

  “嗯,”沈流庭心一软,眸子在沉吟中转了两圈,便问道,“你会雕夏蝉吗?”

  “会啊!你要是喜欢蝉,我这就去给你雕一只。”

  看他见风就是雨,缩回手就要跑,沈流庭急忙把他喊住:“等等,你不是雕给我!”

  “哎?”他愣愣地回头。

  “蝉被大羯部落视为圣物,咱们大兴的菜品雕花却只以花鸟为主。你把蝉缀在给大羯首领的午膳盘边,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谢谢你!如果我得了赏赐,一定分你一半。”

  小庖工像猴儿一样,兴奋地边说边跳着跑远了,沈流庭落下窗子的时候忽然笑出声来。或许祁诺看她,就跟她看这个小庖工似的吧?

  细雪如银,一直没停过。午膳过后有一小段休息时间,下房院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个屋里闲坐休息,也有双手枕头小憩片刻的。大飞就倚在沈流庭那屋的门框边做木雕,她静静看着,打了个呵欠,知道大飞来她这儿就图个清静,因此并不出声打扰。

  但突如其来的粗暴喝声,瞬间就打破了这午后短暂的静谧时光。

  “别挡着路,让开!”

  “沈庭出来!”

  “沈庭呢?你们哪个是沈庭?不肯说就砍了你们!”

  沈流庭听到自己的名字,一惊往外探头看去。只见四个来人,身材魁梧,着兽皮袍,大冷天还袒着右边膀子,手持五尺弯刀,一口语调蛮横的大羯语,气势汹汹地闯入下房院,逮到人就揪起衣襟来喝问。

  然而这些杂役哪里听得懂大羯话,只得连连摇头,看在这几人眼中却成了对他们的藐视,问过两三人后便没了耐心,横眉怒目,拔刀出鞘。

  “住手!”

  眼看宁哥儿就要遭殃,沈流庭也顾不得许多,直接越过大飞冲出屋喊道:“我是沈庭,是你们要找的人。”

  那拔刀的听了,随手将宁哥儿摔到脚边,立刻与剩下三人将她团团围住。

  “你真是沈庭?这可是要命的事,别玩兄弟义气那套,瞎出头。”为首的眯起眼问。

  从服饰和嚣张程度上来看,这四人必定是大羯来使的随从。此前沈流庭也听说过,这次出使大兴的是如今大羯王的族弟巴克纳,统帅大羯第一部落木格部,脾气暴烈,动辄喊打喊杀,在客馆内也常纵容其属下横行,杂役们都怕去他那儿伺候。

  “我确实是沈庭。”沈流庭敛眸,态度不卑不亢,一拱手,“只是我既没有在大羯的院落干过活儿,更不曾有幸得见大羯使臣,不知怎么就惹上了要命的事?”

  为首的闻言冷笑:“你诅咒我们首领,首领肯直接要了你的命,那都是大发善心了!”说罢,他使了个眼色,站在沈流庭身后的两人就一左一右将她双手向后押住。

  “我什么时候诅咒你们首领了?放开我,这里是大兴的盛安,不是你们大羯木格部!你们没权力处置我!”

  “你们把他押去首领面前谢罪!”

  “是。”

  被往外押的沈流庭吃痛挣扎,奈何力量悬殊实在太大,无济于事。众人都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不明就里,又惧怕四人手中那明晃晃的大刀不敢吭声,只有大飞在一愣神后咬牙追出院门。

  “沈老弟!”

  她费劲地回头,看到大飞满脸焦急与关切,忙大喊道:“别追了,你去找新月公主,让她去大羯的院子救我。”

  “好。”大飞应着,登时调转方向朝映月阁跑去,“你坚持住,等我。”

  为首的大羯随从皱皱眉,大概也猜到了大飞这模样是去搬救兵的。但兴许是出于自负,他并没有让人阻拦,只狠狠一推沈流庭:“快走!再慢我先砍了你的腿!”

  沈流庭一个踉跄过后,再仰起脖子,却换了一副好汉不吃眼前亏的笑脸:“别砍别砍,我腿没你们长,就走这么快了。”

  “少废话。”

  “是,是,我不说了,不说了。”

  姬新月与大飞两人言语不通,根本无法交流,很难指望得上。她只是担心大飞再追近只会惹恼这些大羯随从,产生冲突,徒遭牵累,才想了一个法子支开他。

  满院的人噤若寒蝉,他能为她鼓足勇气追出来,她已经很感激了。

  好在下房院距离大羯使团下榻的院落较远,一路上七拐八拐的,也给了沈流庭些许理清头绪的时间,唯一能让自己与大羯扯上关系的便是上午那个小庖工了。莫非是他雕的夏蝉有瑕疵残缺,导致巴克纳认为圣物被亵渎了?可就算如此,诅咒又从何说起呢?

  她正百思不得其解,却见一队巡逻的威远卫迎面而来——走在第一个的不就是罗昊吗?她不禁在心中欢呼着天无绝人之路。

  “罗大哥,快救我!我不知道怎么就惹了大羯使臣巴克纳!你快想办法先别让他们把我押去大羯人那里!”

  谁知远远走来的罗昊在听到她用官话呼救后,脸色一变,随即竟二话不说地扔下这一队士兵,自个儿调头跑了。

  “罗大哥,你……”

  这四个大羯随从可怕到他需要落荒而逃吗?说好的罩着她呢?太不仗义了吧!沈流庭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背影火速消失的方向,感觉自己不会再爱……哦不,不会再拜把子了。

  好不容易看到的希望瞬间破灭,沈流庭一颗心反而更慌了,相府远水救不了近火,更何况这大白天的守卫森严,杂役没有特许压根出不了客馆,无法替她传信救助。等姬新月与大飞鸡同鸭讲半晌,弄明白发生了何事,恐怕她的尸骨都该凉透了。

  沈流庭就这么丧气地想着,又被押过两处回廊,最后还是到了大羯的地盘。

  还没进院,就传来一声声瘆人的惨叫,她只觉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不肯再往前走。身后那两名大羯随从就索性将她整个人架了起来,迈过门槛几步后,再重重丢到地上。还是脸朝下那种,害得她吃了一嘴混着灰的雪。

  “救……救我……”

  身边的呻吟声微弱,她一怔,撑起身看去,心中大骇!上午还好端端的小庖工鼻青脸肿地倒在雪里,浑身都是深浅不一的刀口子,位置都不致命,像是存心折磨人的。也许是因为太痛了,他身体一抽一抽地打战,奄奄一息。

  “怎么会——”白雪衬着朵朵殷红的血花,这一幕的冲击太大了,沈流庭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想将他抱起来,可伸出手又怕触碰到他的伤口,只能不知所措地重复着问,“怎么会这样?”

  “我……我不知道,他们一看到蝉就……我不想死……”小庖工含着泪,不敢去看站在前方的巴克纳与其随从,眼里全是恐惧,看到她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救救……我……”

  沈流庭攥紧拳头,压抑愤懑,对着巴克纳俯地行了一个大礼,额头仍贴着地,用大羯语问:“巴克纳大人,他不过是献上了一只胡萝卜雕出的夏蝉,装点菜品,对您没有半点冒犯之意,您为何要这样对他?”

  巴克纳是一个身材健硕的中年男人,一双鹰眼总射着残忍阴鸷的光,当下抿紧暗红色的唇,一言不发地上前两步对着沈流庭就是一脚。

  “呃。”

  那一脚是对准她的左肋踹的,好在她有所防备,浑身都紧绷着,力道才至便闷哼一声,顺势滚翻在旁,否则肯定得断根骨头。

  “请巴克纳息怒,给我们一个解释的机会。”她按着左肋,再次俯下身子。

  “解释?今日是首领生辰,他说是你让他献的蝉,这不是诅咒我们首领不能长命是什么?你们谁都逃不掉!”

  开口冷哼的是巴克纳身边站着的随从,沈流庭听着,心头登时凉了半截。蝉是大羯的圣物不错,可按大羯习俗,人生辰时极其避讳短命的东西,受赠需为长寿之物,意味着与其同寿,而夏蝉却只活一季。

  在大羯,人与人之间什么时候都可以蝉互赠,唯独生辰那日不可。

  纷纷扬扬的雪势渐大,落了沈流庭满头满身,她浑然忘了寒冷,反而急得额角冒汗。怎么会这么倒霉,偏偏就撞上了巴克纳的生辰?她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呃!”

  当她思绪飞转时,右手却猛地一阵锐痛。

  “你不是要解释吗?”是巴克纳抬脚,在冷笑中踩上她的右手背,缓慢地左右碾动,一如他刻意放缓的语调,“要是你的解释本汗不满意,那这只右手,就砍下来给本汗踩着玩,怎么样?”

  “巴克纳大人,我……我正要给您解释。”十指连心,沈流庭痛得声音颤抖,但眼角余光望见一旁几近不省人事的小庖工,目色很快转为坚毅,咬牙仰头,迎上巴克纳阴郁视线的刹那,心中已有了决定,“他只是一个在伙房打杂的,什么都不知道,更……更不懂大羯语。他会想到雕蝉,完全是听了我的话,是我让他雕一只夏蝉送给您的。”

  “所以,你以为这解释本汗会满意吗?”

  手背上的痛楚消失,在暴喝声中,沈流庭看到满面戾色的巴克纳倏地抽出了腰间佩刀。寒芒乍闪,映雪刺目,她认命地紧紧闭上了眼。

  出主意的是她,小庖工何其无辜?便让她一人做事一人当吧!

  “慢着!”

  身后传来凛然如金石般的断喝,沈流庭一震,扭头望去,竟是祁诺疾步而来。

  他似来不及打伞,携了一身风雪,却仍不减轩然霞举之姿。他怎么会来?他是为她而来的吗?她满腹疑问,心中再度升起一丝希望,怔怔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站定在她身侧,脊背笔挺,神色无异,只是语气和呼吸略显急促:“你怎么样?”

  “我没事。”她回神,下意识地将红肿的右手缩进袖口,不愿让他看见。

  祁诺定定地看她一眼,除了眼眶泛红、模样狼狈,似确无受伤,这才对巴克纳施了一礼,道:“巴克纳汗,下官听闻客馆似乎对您招待不周,令您不悦,便匆匆赶来。只是不知这两人因何事冒犯,竟让可汗不惜在我大兴这接纳各国贵宾的鸿胪客馆中大动干戈?”

  他这话不轻不重,表面上向着巴克纳,实则却在提醒他此处邦国使臣云集,他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大羯对大兴,对各国的态度。他在大羯固然身份尊贵,掌控一方臣民生死。可若是在大兴地界上妄动私刑,不仅于理不合,也将有损两邦和睦。

  “嗬,祁大人官位不低,居然还会管这些下等人的闲事?”巴克纳生着一双断眉,如今高高挑起,更显冷厉。

  “我为大兴官,自然要庇护大兴百姓。”

  他手中的刀直指向沈流庭,祁诺不着痕迹地抬步挡到她身前,姿态谦逊却面容沉定,反是他不好随意发难伤及朝廷命官,不得不将刀势收了三分。

  “祁大人对我们大羯的习俗应该是很了解的。他在本汗生辰的日子让地上那家伙用萝卜雕了一只蝉献给本汗,想要诅咒本汗!这要是在大羯,本汗刚才要砍下的就不是手,而是头颅了。”巴克纳言下之意,是已经手下留情了。

  谁知祁诺听后长睫一垂,竟忽而轻笑出声:“这怎么会是诅咒呢?可汗怕是误会了。”

  “你什么意思?”

  不仅巴克纳皱眉疑惑,沈流庭也一颗心吊在嗓子眼,一瞬不瞬地仰头盯着语出惊人的祁诺。

  “蝉在大羯是圣物,在我们大兴也有特殊寓意。蝉饮露水为食,纯净高洁,象征着复活与永生,不死不灭。”祁诺不疾不徐地说着,全不似临时想出的化解之语,“蝉只活一季,仅仅世间俗人,拘泥于一次生灭的看法,相信可汗一族在大羯受命于天,不会也这样认为。因此,他以蝉相赠不仅不是意图诅咒,反而是祝愿巴克纳汗您能长命百岁。”

  巴克纳听完后陷入缄默,他的随从们更是听得一愣一愣的。良久后,巴克纳脸上的横肉才**了一下,似笑非笑道:“祁大人真是好口才啊,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是非黑白,下官相信您原本就心中有数,不是下官一张嘴就能颠倒的。”对他的讥讽,祁诺只是敛了眸,淡然应对。

  “好!”巴克纳胸膛震动,大笑几声,将刀掷到祁诺脚边,“今日这面子,本汗就卖给你了,但下次再让本汗碰到这两人,可不会再给你开口说情的机会。”

  “多谢巴克纳汗。”祁诺拱手躬身,转身向沈流庭一瞥。

  沈流庭会意,哪怕自己腿已软到战栗,还是一刻不停地爬起来将已经昏迷的小庖工胳膊往肩头一搭,强忍着脱力感撑站起来,跟在祁诺身后,一步步往外走。身后巴克纳的阴沉目光犹如芒刺在背,她僵着脊背,连喘气都不敢大声,生怕他反复无常,只默默加快脚步,想早点逃离这里。

  快些,再快些——

  “呃……”

  迈出外院门的一刻,沈流庭再抵不住两腿发软,膝盖猝不及防地重重磕在地上。积雪只有薄薄一层,这一下还是磕得生疼,她却只压抑着闷哼一声,强自稳住身形,没让负着的小庖工摔滚在地。

  “沈庭。”

  胳膊被人托住,她抬眼,望进祁诺的眼底,有她看不懂的光。

  有刹那光景,她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心头涌起一股冲动,只想问问他刚才以身挡刃,当真只是因为食君俸禄,护君子民吗?

  就在此时,守在不远处的邝风见了两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跑来,一个箭步抢到他们身前察看:“大人,怎么样?没出什么事吧?”

  方启了唇的沈流庭闻声一惊,理智回巢,忙垂眼摇摇头,甩去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

  “无碍。”祁诺示意邝风扶过小庖工,叮嘱道,“他伤得不轻,你再去找吴鲤要一辆马车,先将他送去医馆医治。你亲自跟去,人命攸关,不要出了差错。”

  “是!”邝风难得肃色,也没多问就架起小庖工先走一步。

  见他走远,祁诺也搀着沈流庭起身,沉声问:“你还能走吗?我们先去衙署。”

  “还……还好。”沈流庭不敢看他,心虚地抽回胳膊,怕他这么扶着会瞧见自己藏在袖里的右手。

  手中骤然一空的祁诺怔了片刻,见她宁可自己一瘸一拐地逞强,十指不自觉地收紧,薄唇肃抿,眼中暗光复杂,却还是有意放缓脚步,不近不远地挨在她身侧走着。直到出了客馆,上了马车,两人还是相对无言。

  沈流庭背上出了冷汗,贴着衣裳,胀痛在右手的手背与指节间交替侵袭,还有擦破皮的火辣辣的感觉,谈不上很疼,再怎么样都比还被巴克纳踩在脚下的时候要好多了。她尝试着悄悄在袖下活动手指,因为不能表露痛楚,面色紧绷着,但心头却是堪堪一松。她估摸着十天半月拿不了笔,但应该没伤到骨头。

  真是太险了,祁诺但凡晚来一步,她现在就是一个残废了。

  只不过,冷口冷面的祁诺,她是看惯了的,可却少见他这般脸色阴晴不定的样子。她愧疚地咬起了下唇。

  巴克纳这种人,纵然真是他的错,也会为了颜面将错就错,今日虽然碍于诸多因素接受了祁诺给出的说法,放了人,但心里肯定不痛快。祁诺为自己和他针锋相对,结下梁子,会不会为他日招来祸患?还有小庖工,也都是被她害的才遭此横祸,就算捡回性命,鸿胪客馆也是没法再待了。

  院中的一幕幕不停在脑海中回现,后怕与懊悔牢牢攫着沈流庭的一颗心,它随着马车的颠簸左右拉扯。好几回酸涩都在鼻间抑制不住,化作泪水,她便低着头使劲眨眼——她已经给祁诺添了很大的麻烦了,不能再不知好歹地哭鼻子,惹得他更心烦。

  就这样,沈流庭一路上也不敢开口和祁诺说话,生怕抑制不住带出哭腔来。下马车时,她又为遮掩右手伤势避开了祁诺的搀扶,也没发现后者的脸色更难看了。

  在马车上坐了一阵子,她多少找回了力气,之前膝盖磕得突然,但好在冬衣也厚,只是有些隐隐作痛,行走起来并不碍事。只是她瞧着祁诺快步往里走的背影,忽然有些犹豫该不该跟上了。

  沈流庭一人一个包袱周游各国,不是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可这见血的事儿,她还是头一遭经历。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行差踏错便面临了断腕之灾,生死一线,怎能不心生退却?

  她是不是应该就此回相府,向成亲势力低头?至少爹娘,还有沈栖野那小子绝不会让她再陷入这样的险境。

  迷茫之色渐渐升上沈流庭的眼底,却因那落雪中突然驻足的清雅身影而再次找回了坚定的光芒。她不能放弃,因为至少还有一个懂她志向的人,愿意停下脚步等她。

  沈流庭不再犹豫,迈开步子,一脚深一脚浅地在积雪里踩出脚印,追赶到祁诺身边,然后与他一道进了署厅。

  署厅里烧着暖炉,一下就驱走了沈流庭身上的大半寒气。祁诺反身将门合上,隔开了风雪声。她有些期待祁诺回身时会对自己说点什么,已经振作精神,努力扯好了笑容等着,可下一刻,等来的却是从未有过的严厉训斥。

  “大……”

  “你还笑得出来?难道你还以为自己没错吗?能在本官这里闹脾气,怎么在巴克纳面前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你不过是懂得几种藩话,见识过一些风土人情,就得意忘形,这样卖弄聪明,简直是蠡测管窥,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笑意僵在嘴角,这是祁诺第一次对她如此疾言厉色,她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了。她又何尝不明白,巴克纳固然行事蛮横、凶狠残暴,但若不是她自作聪明,又怎会招惹上那家伙?今日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却连累别人替她遭了罪,被打成那样的,本应该是她啊!

  “哇,”思绪一瞬空白过后,原就受惊又自责的沈流庭终于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我没有在耍脾气啊!我就是怕你生气,不敢和你说话,我真的都快吓死了,万一右手没了,再也拿不了笔怎么办?呜……我错了,都是我害了他。”

  她这毫无顾忌的一通哭,颠三倒四的几句话,反将还准备了一肚子教训之辞的祁诺弄蒙了。他确实是气急了,气她不知天高地厚,气她将自己置于险地,气她这一路回来竟还似不服输地与他赌气。可他却不小心忽略了她有情绪,她在经历险些失去右手的惊吓后又怎会没有害怕?她早该哭出来了,却一直忍到了现在。

  “你……你别……”祁诺眉心皱出了一个“川”字,笨拙生硬地伸手轻拍她的后背,柔声安慰,“没事了,都过去了。我不是及时赶到了吗?别害怕。”

  “大人你是不是……是不是很讨厌我?还对我……对我很失望?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沈流庭哭得太用力,控制不了似的一下下抽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毫无形象地抬手就抹。

  “我没……”祁诺正欲答她,却忽地注意到她正用来胡乱擦拭眼泪的右手触目惊心,破皮的破皮,青紫的青紫,心中一紧,“你这手怎么回事?”

  手腕被他握住,沈流庭才猛地止了哭,眼神闪了闪,有些结巴地说:“没……没事的,我就是不小心被踩了一下,睡几觉就好了。”

  祁诺立刻了然,原来这一路她一次次避开他的搀扶,都是为了掩藏右手的伤。这样的伤势,恐怕是在他赶到之前巴克纳下的手。

  “其实这也是我活该!九州那么大,各国风俗之多,浩瀚的典籍都不能记载完全。我只是知道一些皮毛就自以为是,胡乱耍小聪明,闯了这么大的祸,应该得到点教训才对。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很多时候懂得一半,比全然不懂更危险。沈流庭见祁诺盯着她的手,神色冷然,薄唇肃抿,一言不发,以为他因此又生不悦,忙又认错又解释,“我不是故意瞒你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让你看见,挺丑的。”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近在咫尺,就那么紧张地、直勾勾地瞧着他,他竟忽觉心头莫名一热,只得屏息移开了视线,压低声音:“身上还有哪里伤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玩笑。”

  “没有了,没有了!”沈流庭连连摆手。她总不能说肋下还被踹了一脚吧?那一检查女儿身可就暴露了。怕他不信,她还在原地转了一圈:“你看,真没有了!”

  “嗯,这手还是要去医馆看看。”祁诺说罢,却不是开门往外走,而是转入内室,出来时手中搭了一件披风。

  他没给她拒绝的机会,男子宽大的披风一拢,她整个人更显娇小。

  “走吧。”祁诺看她老实披住了风衣,才取伞开了门。

  “我……”沈流庭伸手一拦,“小的自己去就好了,大人衣裳上也都是雪,不更衣要着凉的。”

  “本官的人,本官自然要管到底。你要是留下什么病根,以后怎么为本官办事?”

  祁诺说前半句时,沈流庭心中还一阵慌了神似的擂鼓响,可听到后半句,才不禁骂自己胡思乱想,他的意思根本就是——

  如梦初醒的沈流庭抬脚追上祁诺,不客气地钻到伞下,笑问:“大人您等等。您的意思是,小的以后就可以留在衙署做事了?不用回客馆了?”

  “怎么?”祁诺瞥她一眼,挑眉,“你还想回去?”

  “不想不想!”沈流庭像拨浪鼓似的摇头。她回去就是羊入虎口,谁知道巴克纳会不会派人把她推进某口井里?想到巴克纳,她又有些担忧地问:“但是大人留小的下来,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不会。”祁诺只淡淡吐出两个字,没有过多解释。

  看他答得不假思索又目光沉稳,应该没有刻意轻描淡写。于是沈流庭顿了顿,又眼巴巴地开了口:“嗯,那小的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那个小庖工伤好以后,本官会让邝风把他带回府,伙房里正好缺人。”这次祁诺连看都没看她,就知晓了她的心思。

  “谢谢大人!小的代他也谢谢大人!”沈流庭喜出望外,只觉得祁诺的侧脸是全九州最俊秀的,鬼使神差就伸出了手。

  “你……”祁诺微讶扭头,撞入她眼底那汪澄澈的清泉。

  “大人鬓边有雪。”

  拂下的落雪在她左手指尖化作一滴晶莹的水,她歪着脑袋,脸上是同样纯洁无瑕的笑意。

  她眼中只剩下沐雪临风的祁诺,殊不知远处树下,另外半块双螭纹佩的主人匆忙赶至,远望着这一幕,笑成了沈家二姨母的样子。

  沈流庭走南闯北这些年,对自己的皮实程度还是很了解的。她膝盖上的伤睡两日便利落,活蹦乱跳不在话下,肋下的瘀青三天就消,毫无痕迹。至于右手嘛,她严格遵循“吃什么补什么”的老话,让邝风每次买午晚膳时,都要有一道与爪子沾边的,鸡爪鸭爪不忌,猪蹄也成,不出十日便也灵活如初了。

  其间,她去医馆换药,还遇到过那个小庖工。小庖工当日的伤势看着吓人,但也多是皮肉之伤,不难恢复,如今已开始在祁诺府中干起活了。

  小庖工言语间对收留他的祁诺感恩戴德,也没有责怪沈流庭的意思,她对此又是歉疚又是感激,把从姬新月那儿赚来的家私拿出大半,只留下点傍身的,偷偷拜托邝风找府中管家帮忙,随便找一个什么奖赏的理由将钱交给小庖工。事成之后,她还听邝风说府中大厨很欣赏小庖工的刀工,要收他为徒,倒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然而同样是铺盖一卷,离开鸿胪客馆“另谋高就”,沈流庭却命苦多了。伤势痊愈后,她很快就感受到了来自祁诺的恶意,研墨铺纸,端茶送水就不必提了,还得每日为他读万卷书,代笔万卷书——说万卷是夸张了些,但她是真没闲着的时候,手头一空下来就得自己安安静静守着《百域图》在角落默记,时刻准备着接受少卿大人的功课考查。

  沦为少卿衙署专属仆役的这一个月,沈流庭每日都生活在毫无人性的压榨中,只能仰天长叹“一入衙署深似海,从此少卿不是人”啊!

  这日午间,沈流庭照常立在祁诺身边,敛着袖,边一圈圈研墨,边给他背诵《百域图》:“南茂国去磐水之北一万三千里,西至……”

  “祁表哥,我来了。”

  打断她的,正是衙署常客,祁诺的表妹云如燕。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她眼皮微抬,看向来人提着的大号食盒。云如燕这一月来对祁诺越发殷勤备至,说是天寒要及时进补,按时按点送来养生汤。

  原先祁诺是不肯收的,可云如燕坚持丢下东西就撤,之后再叫邝风送还云府,云府也对邝风闭门不开,所以这些养生汤最后都入了沈流庭的腹中。祁诺说她是伤患,比他合适进补。于是什么补气补血,滋阴壮阳……她就来者不拒了,最重要的是味道极美,什么功效也就忽略不计了。

  “你瞧,我今日给你带什么来了。”云如燕走近,先是朝沈流庭眨了三下眼,见其微微摇头后,更是笑靥如花,打开食盒,捧出一盅汤摆到祁诺手边,“北芪党参炖乌鸡,补脾益气的。”

  沈流庭本想着,初遇那日,云如燕要让自己成为她安插在祁诺身边的“密探”,不过是心血**,却不料云如燕是当了真的。特别是她正式跟在祁诺手下做事后,云如燕更是对其寄予厚望。云如燕当着祁诺的面不好打听,便在有一回偷偷约定了一个暗号。

  她眨一下眼,问祁诺是否值夜;眨两下眼,问祁诺心情是否愉悦;眨三下眼,问祁诺身边是否出现了别的女人。

  当然,大部分时候云如燕都冲沈流庭眨三下眼睛,后者都是摇头否定。沈流庭可没把自己算作“别的女人”。

  “饮食我自会安排,你其实不必如此。” 瞎子都看得出祁诺对云如燕没意思,每回来都是类似的劝退之语。

  云如燕却仿佛对他的冷淡毫无察觉,娇嗔道:“表哥你一忙起来,哪里还会顾得上吃什么?我哥就是这样,忙起来什么都忘,非得我嫂子管着才行!”

  好直白的暗示。沈流庭刮目相看,并好奇祁诺会如何接招。

  “嗯,令兄与令嫂确实伉俪情深,让人羡慕。”某人脸色淡淡,就事论事,只当没懂弦外之音。

  “以……以后我们也会让人羡慕的。”

  哪知云如燕竟语出惊人,飞快说完,含羞带怯地向祁诺送去一个眼波,就捂脸跑出去了。

  她好像想太多了吧?见祁诺难得的一脸无语,沈流庭忙低头憋住笑,许久才听到身旁传来低叹:“哎,既然她送来了食物,还是你吃了吧。”

  沈流庭抬眼,见祁诺按着眉心,苦笑间也是无可奈何。

  “其实,云小姐也挺可爱的。”她觉得云如燕性子也不算刁蛮,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有时颇有几分傻得可爱。

  从几次简短的交流中,沈流庭并不认为云如燕对祁诺的爱慕是足够成熟的,反而略显草率,就像夫子说“这本书不错,你应该读”一样,她仿佛只是因为祁诺是家中长辈都称赞的人中龙凤,才觉得自己应该嫁给他。

  沈流庭思及这些日子吃人家的嘴短,还是帮忙说几句好话?

  “哦?”祁诺唇边的笑意不明,“沈庭这么说,莫非是对如燕有意?”

  “不敢!不敢!小的就是喜欢她的汤!小的就喝汤,喝汤。”

  沈流庭讪笑着放下墨块,把汤端回自己的矮榻,正打算像往常一样闷不吭声地解决掉满满一整盅汤。可她万万没想到,今日的云如燕居然杀了一个回马枪。

  “对了,表哥我刚才忘……”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沈流庭被云如燕死死瞪着,含进嘴里的那一小块鸡肉咽也不是,吐出来也不妥。

  她完全看得清云如燕眼里烧起的火苗。

  祁诺见状,眉一敛,似欲替沈流庭解围,出声道:“如燕忘了何事?”

  “我……”云如燕本是十分气恼又不好当场发作,如今听祁诺竟主动相问,哪里还会纠结一碗汤的事儿,忙换上一副娇羞的表情,双手绞着衣摆,“元宵快到了,我今日来就是想问问表哥,能不能同如燕一起去逛逛灯会?”

  闻言,祁诺有些意外的一怔,随即沉吟道:“抱歉,我近来诸事繁杂,文书堆积,恐怕无心赏灯,反而扫了你的兴致。”

  “不会啊!有表哥在,我就有兴致。”云如燕嘻嘻一笑,央求道,“去吧?好不好?”

  祁诺又是一噎,他的婉拒,也不知云如燕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表哥?”见他抿了唇陷入沉默,眼底没有半分波澜,云如燕脸上的笑容才逐渐褪去,“你……你不想去吗?是不想去看灯,还是不想和如燕去?”

  沈流庭有些吃惊地瞪大眼,没料到云如燕会突然挑明了这么问,没留一点儿退路。可见这些日子祁诺的冷淡,她也并非不知,只是刻意忽略罢了。

  “如燕,我非你良人。”祁诺与她对视的目光冷静而坦然,不令她存一丝侥幸的旖念,“我已劝过你多次,你总不肯正视。你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大好年华。”

  眼中泪光闪烁,云如燕颤抖着嘴唇,说不出一个字来,最后重重一跺脚,又是捂着脸飞跑出去的。同样的动作,她的心绪却全然不同了。

  沈流庭望着门口方向发呆片刻,终于想起咽下嘴里的东西,为难地问:“大人,这……这怎么办啊?要不要……”

  “不必。”祁诺打断道。

  不爱你的男人永远铁石心肠。沈流庭看他重新提笔批阅文书,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淡定模样,不由得想起从前在话本里看到的至理名言,竟有几分同情起云如燕来,暗暗叹了一口气。

  “当断不断,才是害了她。”

  “哦。”沈流庭下意识一应,接着一脸惊讶,“哎?”他这是在向她解释吗?他很在意她的看法?

  祁诺虽没了后文,但沈流庭也能想通其中的道理,只是案上那盅养生汤看得她心里不是滋味,如今再喝,实在不妥,便默默收进了食盒里。

  沉默在署厅内蔓延了约莫一炷香光景,沈流庭总有些心不在焉,眼珠转了又转,忍不住歪头看向祁诺,轻唤了一声:“大人。”

  “嗯?”祁诺没抬眼,语调也有些漫不经心。

  “小的已经好久没有去过客馆了,想回去看看朋友。”

  那日之后,她曾在邝风的陪同下回过一次下房院收拾东西,之后就搬进了衙署的偏房中住着,再没出过鸿胪寺,至今已一个月有余。就算那巴克纳再记仇,耐性也该磨光了,不会还惦记着逮她。况且这些天,祁诺这里也风平浪静的,看起来巴克纳没有想把事情闹大的意思。

  “大羯使团不日便将离开盛安,琐事繁多,想来巴克纳是无暇为你分心的。”祁诺似是早料到她会有此请求,微微颔首道,“本官看你今日也是无心读书了,给你放半日假,出去散散心。”

  原来巴克纳都要走了,肯定没工夫搭理她这个小喽啰。她吃下这颗定心丸,眉开眼笑地从位置上弹起来,对祁诺一揖:“谢大人!那小的告退了!”

  “你莫要乱跑,晚膳之前回来。”

  “我知道啦,不会闯祸的。”

  沈流庭退到门边时,偷朝重新垂下眼的祁诺吐了吐舌头,她又不是小孩子,哪儿还有像他这样叮嘱手下的上峰嘛!

  不过,她腹诽是这么腹诽的,唇边却不自知地藏了一缕受用的笑意,一如这些天她嘴里虽总抱怨祁诺剥削,却觉得他剥削得越狠,自己在译学与风俗学上的进步就越快,貌似也还不错?

  这么想着,她已出了鸿胪寺,朝客馆方向悠然而去。可才刚远离鸿胪寺四方高墙所及的范围,她就被人堵了去路。

  她千防万防巴克纳,却怎么忘了一炷香前刚得罪过的云如燕呢?

  巷子深处,云如燕身后还跟了几个凶神恶煞、体格个个都可媲美其主的婢女,全是挽起袖子,摩拳擦掌的架势。沈流庭心中咯噔一声,嘿嘿笑着往后退:“云小姐,您这是有什么东西忘拿了吗?小的这就帮您回鸿胪寺取?”

  “你别朝本小姐笑!你这简直就是笑里藏刀,绵里藏针!”云如燕愤然抬手,直指她的鼻梁谴责声讨,“我那么相信你,你却背着我喝了我送给表哥的汤!你肯定喝了不止一次!”

  “是大人让小的喝的,小的不能不喝啊!”

  好汉不吃眼前亏,沈流庭只能先对不起祁诺了。

  “胡说!”云如燕更激动了,“你不想喝,我表哥能逼着你喝吗?表哥才不是那样不讲理的人!”

  沈流庭:“……”

  所以自己为什么要在一个女人面前说她心上人的坏话?沈流庭为自己的失策而无语凝噎。

  “总之那些汤不能给你白喝,本小姐今日不揍你一顿,不解气!给我上,按住她!”

  沈流庭见势不妙,转身就跑,乱喊一通:“救命啊,杀人啦!放火啦!”

  “何人光天化日之下敢在皇城行凶?”

  只是她没想到这随口一喊,竟真立刻喊来了人,还是一个老熟人。

  “罗大哥,快帮我挡挡!”沈流庭一个箭步出了巷口,躲到罗昊所骑的马后。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自己错怪了罗昊。那日他收到她的求救后转身就跑,实际上是策马去了鸿胪寺请祁诺出手相助。别看罗昊耿直了些,搬救兵倒是一下就选对了人。

  “沈兄弟?”罗昊瞬间警觉起来,握住佩剑,“难道是大羯人找你麻烦?”

  “不是,不是,是云家小姐!”

  罗昊一愣:“哪个云家?”

  “我也不知道。”沈流庭干笑两声。她只是听邝风喊其“云表小姐”,还真没问过具体是哪个云府。

  “那你是怎么惹上她的?”罗昊更蒙了。

  “哎呀,说来话长。”眼见云如燕与那几个侍女已追到巷口,沈流庭当即脚底抹油,先溜为敬,“总之拜托你帮我拦住她们,谢了!”

  “沈庭,你有本事别跑!给本小姐站住!”

  云如燕的怒吼在后,沈流庭转身就扎进人群,却不忘回头再望一眼。

  但见罗昊一个飞身从马背上跃起,在空中几个踏步,稳稳落到云如燕面前。那片片银甲在日光下异常夺目,仿佛从天而降的战神,剑眉星目,英武非凡,把云大小姐完全看呆了,看傻了。

  再之后在街上还发生了什么,沈流庭就不得而知了。至于云如燕是如何果断移情别恋,喜欢上罗昊的,那也都是后话了。毕竟缘分在遇到前,谁都无法想象它的妙不可言。

  眼下沈流庭只知自己甩掉“追兵”耽误了不少时间,加快步伐到了客馆,靠着一张如今人人都认识的脸畅通无阻地进了大门。

  她先去姬新月那里,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自己的惊险遭遇,映月阁内又传出了久违的欢畅笑声。告别姬新月后,她就径直去了麝乐国的新居朝云院。入屋时,她看百里湛正捧着一个半开的锦盒发呆,一见她来了就将那锦盒一合一藏,神神秘秘的。

  沈流庭也不问,只观察着他与奶娘一切都好,就放心了。关于自己为何突然转去鸿胪寺办差,她却没多说。她总觉得小湛是一个心思重的人,可不像姬新月似的,与自己一般没心没肺,好了伤疤就忘了疼。

  百里湛舍不得她,她对上他那双小鹿般的眼睛就毫无办法,一待就到了夕阳余晖的时辰。思及临出来前祁诺的嘱咐,她只能狠下心离开,步履匆匆地折返。她回来的这一路倒是顺遂,只不过进了鸿胪寺,途经译胥署时,却听得有人在身后喊了声:“沈公子。”

  “沈公子,请留步!”

  这声音有点耳熟。沈流庭诧异地回身,却是意料之外的叱罗颉。

  “叱罗大人这是叫小的?小的可担不起。”

  叱罗颉笑呵呵地走近她,态度十分热络地拱拱手:“沈公子如今可是左少卿身边的大红人了,担得起,担得起。”

  沈流庭敛眉:“不知叱罗大人找我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叱罗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能否借一步说话?”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但沈流庭也想瞧瞧他到底要耍什么花样,便点了点头,随他移步到一旁不起眼的墙角树影里,才听其开口道:“之前麝乐国用度一事上,在下多有得罪,还望沈公子能多多海涵啊。”

  “小的哪儿敢怪大人啊。”沈流庭皮笑肉不笑地应道。

  “其实大家都明白,这用度上的事儿那都是上面人才能动手脚的,在下一个小小译官,位卑言轻,哪里敢管?在下只能将错就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怕惹祸上身啊。当然了,那日在下的态度与言辞确实有问题,所以才特来给沈公子赔个不是。”叱罗颉先是拱了拱手致歉,进而又是一阵唏嘘,“唉,话又说回来了,在下若是能像沈公子这般背靠大树,那在下是断不会助纣为虐的。”

  背靠大树?沈流庭学着祁诺那淡然的语调:“我还是不太明白大人的意思。”

  叱罗颉闻言又是一叹:“实不相瞒,在下已在鸿胪寺效力五年,因为所通阿泰语是北方众多藩国与部落所用,倒也能在译胥署中站稳脚跟。可这些年,在下也见了许多不平之事,可区区一个从七品小官,在下又怎敢出声鸣不平?便总想着,若是能在官阶上有所提拔,说话硬气了,或许就能尽上自己的一份力了。”

  原来他绕半天圈子,就是求升官啊。他在祁诺面前献媚不成,就想找一个人吹耳边风。沈流庭挑了挑眉。

  “如今沈公子随侍祁少卿左右,说得上话,你看能否……”叱罗颉的话音转低,衣袖一抖,沈流庭便觉手中一沉。

  好家伙,一锭金!从七品官一年的俸禄再扣去日常花销根本剩不了多少,他居然一出手就如此阔绰?这钱财多半来历不干净!沈流庭低头,眯起眼盯着那金块许久,没有立刻接话。

  见她面上并无喜色,也不表态,叱罗颉以为是她嫌少,忙补充说:“沈公子若真能替在下美言几句,事成之后,在下定还有重……”

  “叮。”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话还没说完,就见沈流庭忽然掌心一倾,那金块就与脚下的青石砖来了一个“亲密接触”。

  叱罗颉看看地上的金块,再看看面无表情的沈流庭,半晌才问出来:“沈公子你这是何意?”

  沈流庭两手对拍了一下,似乎摸过他的金子都脏了手,然后不紧不慢道:“就是我不缺钱,请叱罗大人另请高明的意思。”

  “你……”

  “大人还等我回去呢,小的就先告辞了。”

  在这种势利眼的小人面前,她学不来圆滑,只想看他吃瘪。心中大为快意的她扬起一个笑容,不等叱罗颉发作,便潇潇洒洒地转身走了。

  “祁大人,下官有一事需向您禀明。”

  “哦?何事?”

  “译胥署的译官都对您偏任仆役沈庭之举颇有非议。听译官们说,近来许多经您手的文书、记录、译稿等,都有大量沈庭的笔迹。加之,沈庭还曾多次藐视译官,嚣张跋扈地在译胥署已经译好呈递上的文书进行修改,这显然是仗势越权,在行译官之事。”鸿胪寺丞裴宣立于署厅中,话音多有断续,显然是在谨慎斟酌着措辞。

  距沈流庭甩叱罗颉脸子才过了三日,他的报复就来了。

  她当时就料到叱罗颉必定对自己怀恨在心,却没想到这家伙还挺会耍手段的,不自己出面,反而暗中挑拨、煽动同僚闹到鸿胪寺丞处,借寺丞的手再捅到祁诺这里,让祁诺不得不正面回应此事。

  “嗯,还有什么说法吗?”祁诺语调和缓,像在询问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寺中事务。

  “译官们都觉得您……”在裴宣心目中,这位上峰向来是不显山不露水,琢磨不透,他只能硬着头皮如实往下说,“您纵容沈庭如此做法,是对他们的轻视,不信任他们的能力。”

  “他们能想到能力上,倒是好事。”祁诺从容搁笔,瞥一眼还能沉住气继续研墨的沈流庭,眼底闪过欣慰的笑意,道,“沈庭,你随本官去一趟译胥署吧。”

  “是。”沈流庭一愣,不知他有何打算。

  祁诺于是拢袖起身,走过裴宣身边:“裴寺丞,你也一道去看看。”

  “下官遵命。”裴宣依言跟上,亦不做他想。他寒门出身,混迹官场靠的就是勤恳本分,多听多看,少说多做,上峰行事自有其道理,他的职责就是照做执行。这次若非译胥署人联合起来,上他的衙署讨说法,他也不会来祁诺这里多嘴传话。

  凭他的直觉,这其中定是有人在搅动风波。至于是冲着沈庭去的,还是打狗给主人看,就难说了。

  亦步亦趋跟着两人的沈流庭却不知裴宣心中的多番思量,只暗暗回想着刚刚祁诺的喜怒不形于色,看不出半分端倪。早知道她那日回去就应该主动向他坦白自己又逞一时快意了,这会儿裴宣也在场,她实在不好将这私怨拿出来说。

  这麻烦来得突然,祁诺能猜到原委吗?也不知他打算如何应对?

  沈流庭就这么边担忧边瞎猜了一路,译胥署的匾额不觉就映入眼帘了。

  译胥署的署厅虽大,却是诸多译官聚在一处办公,二十张桌案分列两侧,再加上各类书籍文卷累叠,倒还显得有几分拥挤。

  “祁大人?”靠近门边的译官最先发现了缓缓而来的祁诺,忙起身见礼。

  “祁大人您怎么来了?还有裴寺丞也来了?”叱罗颉还是表现得最为殷切,立刻从最里头迎出来,请他们上座,“两位大人快请坐!”

  “不必了。”祁诺却面色淡淡,不为所动,走到署厅中央处就停了脚步。

  没有少卿不坐,寺丞反而落座的道理,裴宣便谨慎地立在祁诺身后两三步的位置,静默不语。

  祁诺的目光在众人间逡巡过后,才道:“沈庭,你且上前来。”

  “是。”沈流庭应着,越过裴宣后,又对众译官礼数周全地深深一揖,态度恭敬,“小的沈庭见过各位大人。”行罢礼后,她就那么低眉垂眼,站在祁诺身侧候命,哪儿有半点“嚣张跋扈”的样子?

  “听闻诸位对本官启用一介白身颇有不满,故而本官便将沈庭带来这译胥署,请诸位当场评断,他是否有资格助本官行批注修译事。”

  祁诺沉声开口,直截了当,反令众译官的满腹牢骚没了用武之地。

  一厅的人暗自交换眼神,谁都不知该如何接话。最后还是一位中年译官上前一步,向其拱手躬身道:“下官兀史那,斗胆请问祁大人意欲如何评断?”从长相看,他是外藩人,但官话说得极正宗,想来是居于盛安多年的缘故。

  “不知译胥署中译官二十人,哪位通晓的藩话种类最多?”

  “这自然就是兀史那大人了。他不仅通晓母国新佑语,可不借助查阅典籍而独立笔译,另外,他在大羯、姬桑、单驼语上也很有造诣。虽说他比不上左右少卿两位大人年少成名,天纵之才,但放眼整个盛安乃至于大兴,同时可通四国藩话的人只怕也是很难找出第二个了。”不知是谁出的声,言语间颇有几分与有荣焉的意思。

  祁诺闻言,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转而问:“沈庭,你通晓几种语言?”

  “回大人,姬桑、辛罗、阿泰、新佑语,小的可笔译,大羯、盘都语,小的随行口译应不成问题,简单的文书亦可笔译。”沈流庭淡然而谈,既无夸耀之色,更无攀比之意。

  “你……你是说你能识得六国文字?”兀史那吃惊之余,更多的是不信,“本官看你尚不及弱冠之龄,也敢夸此海口?”

  “是否夸下海口,诸位考查他一番便知。”祁诺勾唇。

  兀史那也是一个有傲气的人,他在译胥署中被推崇惯了,只犹豫片刻就接了这战书:“既然大人这么说,那下官们也就姑且试他一试了。”

  沈流庭算明白了,祁诺带她来这儿,就是为了让她能以学识服人,叫这些译官再没理由在背后嚼舌根。既然如此,她也不会与他们客气,当下自信一笑,又施一礼:“大人们请。”

  一时间,译官们你一言我一语,讲的皆是自己最拿手的藩话。沈流庭也负手而立,游刃有余地一一应下,丝毫没有因同时使用多国语言而慌乱出错。就这么答了一阵,当众译官渐显疲态,“无计可施”时,沈流庭又在祁诺的示意下移步到最近的书案前,提笔疾书一番,拿起纸吹干墨迹,双手奉给兀史那。

  “大人请看。小的记性不好,只记下这几句话来。”

  说是几句话,可那纸上却是密密麻麻的各国文字,记载着他们对话的内容。兀史那瞳仁一缩,神色震惊,将纸在其余译官手中传阅了一遍。之后,整个署厅都静了下来,译官们脸色都不好看,尤其是始终立在角落、不做出头鸟的叱罗颉。

  “诸位考查下来,”祁诺右手内扣,拇指指腹在食指上摩挲了几个来回,才淡淡开口,“以为沈庭可算有几分真才实学?”

  无人应答,便是最好的答案了。

  祁诺见状,缓缓点了点头,又道:“那好。本官再问,诸位皆参与了《百域图》的整理修纂,可有一人能将其上内容倒背如流?哪怕只是自己经手负责的那一部分?”

  “大人,”兀史那皱眉,“《百域图》的修编本就是记档事,需时可查便是,何须倒背如流?”

  “今若有使团为刺探我大兴国情或是出于他图,在鸿胪寺相迎前,先行潜入我国,之后再谎报编造行程。尔等在场听闻后可能发现蹊跷,再去查档验实并报予上官?”

  “今若有一国攻打另一国,派尔等其中一人随奉命通和的正使前往。尔等在路途中,情势有所改变,需辗转第三国乃至于第四国方能到达。届时尔等去何处查档?又怎知如何安排行程才不至于贻误宣谕?”

  “这……”

  祁诺给出的种种假设,都是译官们从未想过的。他们都只道这《百域图》只在呈报核对使团回程路费时才起些作用。为了这事,此前他们还曾暗地抱怨过祁诺表面上淡泊名利,实则却不惜投入整个译胥署的人力,大费周章,只为显示自己领修的功绩。

  “裴寺丞以为呢?”祁诺见众人面面相觑,又侧首看向裴宣。

  “大人所言极是。”裴宣也算看出门道了,便顺水推舟道,“大人会这么问,莫非是沈庭将这《百域图》全背下了?”

  “沈庭。”

  “是。”沈流庭会意,下颌一抬,朗声背道,“拔恩国在勒疏西南二万五千里,东至达勃国一月程,西至满沮国一月程,南至刹罗支国十五日成,北至海两月程。刹罗支国东至盘都国十五日成,西至兰沙国二十日程,可转水路则三十五日程……”

  随着祁诺手臂一扬,沈流庭适时停下,好整以暇地观察着众人神色,或脸色铁青,或面有愧色,叱罗颉的最有趣,说其面色黑如锅底也未过。

  “这译官之职,本就是能者居之。诸位当日也皆是因才能而受到拔擢,如今在其位,虽案牍劳形,但还是应多花些时间在研学上,不断精进己身,而非嫉贤妒能。”祁诺说到这儿,顿了顿,别有深意地瞥了一眼隐在众译官中的叱罗颉,话音骤冷三分,“更有甚者将心思用在那些旁门左道上,只怕是自毁前程。”

  他字字铿锵的话音落下后,是长久的沉默。

  而打破沉默的,是兀史那的一声低叹。他走到自己的书案前,缓缓取下腰间的门籍,放于案上,然后对祁诺一礼:“这位小兄弟确实才识过人,兀史那心服口服。或许是在这译胥署中待久了,反而坐井观天,还望大人能允准我辞官回家继续研习,待来日有所长进,才有颜面再穿上这一身官服。现在,就让能者居之吧。”

  兀史那此举倒有些出乎沈流庭意料,但观其语调诚恳,并非是以辞官相胁。她不禁望了一眼祁诺,后者保持着不动如山的泰然,向她微一颔首。

  这是让她出面了?他就这么相信她能处理好吗?她这么想着,忽然心口咚咚,却与紧张无关。

  沈流庭偷偷在袖中攥了攥拳,调整好呼吸,上前几步,将那门籍从桌上拿起,笑容得体地奉还到兀史那眼前:“沈庭是晚辈,初出茅庐难免年轻气盛,方才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兀史那大人莫要介怀。况且大人为鸿胪寺、为朝廷效力多年,也深受译胥署同僚敬重,经验丰富,见识广博,不是我纸上谈兵几日就能学来的。我还想跟在少卿大人身边再多学多磨砺几年。您这一辞官,真是在为难晚辈了。”

  “为官便是担了一份责任,这身上官袍好脱,肩上责任又岂可如此轻易卸去?兀史那译官还是快将门籍收起吧。”祁诺出言,朗润温和,无责怪之意,却有提点之心。

  “大人教训得是,是下官一时糊涂了。”兀史那听了,恍然间似有所悟,谢过祁诺后,便大大方方从沈流庭处接回了门籍,笑道,“不过这位小兄弟进退得宜,言思敏捷,学识甚广,难怪能入祁大人的眼。假以时日,他定能崭露头角。”

  沈流庭谦逊地笑笑:“沈庭也不过是管中窥天,大人谬赞了。”

  “唉,语言之学,精深浩大,我们谁又不是管中窥天呢?”兀史那如今倒是越看沈流庭越满意了,“诸位说,是不是啊?哈哈哈。”

  “是,是,大人说得对。”

  兀史那这一问一笑,倒化解了尴尬氛围,译官们纷纷出声附和。无论他们是当真折服,抑或是碍于情势的跟风,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从此后整个译胥署,甚至是整个鸿胪寺内,都不会有人再质疑沈流庭一个客馆杂役出身的人,凭什么受左少卿重用,又凭什么资格执笔。

  得到满意的结果,祁诺也不多逗留,扬扬袖转身向署厅外走去:“我们走吧。”

  “是。”沈流庭边应边跟上,却不忘朝叱罗颉那头瞟了一眼,随即低头抿去唇角的一丝笑意。

  待众译官回过味来,意识到谁最先搬弄是非,暗中挑起事端,只怕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抬不起头来做人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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