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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惊变突生反定情

奈何夫君太撩人 福宝、朱离等 20590 2024-10-18 03:54

  

  沈流庭是不明白了,她只是喝醉了一宿,怎么就出了天大的事儿呢?

  天方蒙蒙亮,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离开鸿胪寺,往皇宫方向疾驰。沈流庭与祁诺坐在后一辆中,只觉胃里的东西正随着马车的剧烈颠簸而不断翻涌,难受得紧。

  “你一会儿若是身体不适,便不要应话,跟紧在我身边,交给我就可以。”祁诺一条胳膊支在她身后,尽量替她免去些许颠簸。

  沈流庭眸子半阖,按着胃,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她知道这样的大事,御前也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儿,之所以被一道唤入宫中,一来是她与辛罗使团接触较多,挂着一个随译官员的身份,二来若是到时案情复杂,她也能充当通译。

  “大人,你相信是赫连朝暮做的吗?”

  祁诺沉吟一声,摇摇头:“辛罗没有必要。一切等入宫之后,再做推断不迟。”

  从方才内侍突至,传来消息,道是丑时一蒙面男子行刺陛下不成,负伤逃离,却在仓皇间遗落了辛罗皇室的信物——“赤蝎令”。到如今寅时正,禁军出动封宫,皇城司也全城禁严搜捕,却至今未得刺客踪迹。与此同时,赫连朝暮并整个使团已被就地看押在鸿胪客馆中,彻底隔绝与外边的联系。因事涉邦交,陛下特命由鸿胪寺协助大理寺调查此案,于是诏令一下,卫衔、祁诺连带沈流庭三人就率先进了宫。

  御书房内,端坐着的兴元帝精神尚佳,面色也不差,只是左手用布条包扎着,手背处晕出些血迹,似有伤口。除大理寺卿、少卿外,沈黎与几位朝中着紫袍的重臣也在。

  “微臣拜见陛下。”

  沈流庭跟在两人身后入内,一同行礼,卫衔瞥见兴元帝的左手,最先惊道:“陛下龙体……”

  “无妨,小伤罢了。”兴元帝却不以为意地一摆手,打断了他,“朕召三位爱卿前来,是想听听你们对此事的看法。你们以为赫连朝暮何以在签订盟书前夕派人行刺于朕?朕思来想去,我大兴与辛罗世代友好,此次又是辛罗主动来朝,并无如此行事之理。”

  卫衔闻言神情凝重,苦思再三,还是摇了摇头告罪:“微臣一时间也无头绪,不能替陛下分忧,是微臣之罪。”

  对卫衔的回答,兴元帝也是早有预料。毕竟他当初就是以旁职有功授的鸿胪寺卿位,近几年来力不从心,更是将大部分事务都交到了祁诺肩上担着,多半时候只做一个主持公道的“老好人”。故此乍一遇事,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实属正常。

  “祁少卿以为呢?”

  既然被问到了,祁诺也不故作姿态,拱手道:“陛下,不知微臣可否请借那刺客遗落下的‘赤蝎令’一观?”

  “准。”

  随着兴元帝沉声颔首,一旁的大理寺少卿岑青言便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交予祁诺。沈流庭此时也舒服许多,不禁伸长脖子瞄了一眼,那令牌外形呈火焰状,暗赤色,木质,其上以阴雕手法刻着一只毒蝎,与书中所记载的“赤蝎令”相关资料吻合。

  祁诺抿唇仔细观察罢,便将令牌交还回去,沉声道:“此令牌确实是以辛罗盛产的重蚁木制成,且木质上乘,做工精良。蝎纹也与辛罗的信仰图腾别无二致,雕刻已有年岁。单这样来看,若非是熟知辛罗皇室信物者,早早就精心仿造,备下此物为待今日嫁祸,便只能是真的‘赤蝎令’了。”

  “方才我等也怀疑这东西或许有假,已派人前去询问赫连王子,若他的信物还在,也能自证一二。可赫连王子也找不出令牌,声称日前就已遗失。”

  “可能确定具体是何时遗失?”祁诺敛眉。

  岑青言答道:“王子说是宫宴当晚回客馆沐浴时,就发觉赤蝎令不见了。”

  “宫宴已是六日之前,丢失当日也已发现,却始终密不告人,也不寻找,这恐怕不合情理吧?依微臣看,那辛罗王子必定是心中有鬼。该是行刺失败,‘赤蝎令’掉落当场,他拿不出东西,只好编造一个遗失的谎言。”接话进来的大臣,看上去四十多岁,瘦黄的一张脸上,唯独那稀疏散乱不成样子的眉毛给人印象深刻。

  “宁大人说得是。”岑青言一揖道,“但赫连王子对此也有解释,道是信物丢失乃自己保管不慎,没有声张是不愿追究起来牵累负责接待与随行的官员。仅凭一块令牌,没有旁的人证,某种程度上两种怀疑都算得上‘一面之词’,故此一时间我们也难以辨真假。”

  沈流庭在旁听着,心下倒有几分诧异,没料到赫连朝暮竟还有这份体恤的心思。毕竟“赤蝎令”乃辛罗皇室信物,意义不同寻常,在宫内丢失,他禀奏兴元帝,若这物件寻不着,陛下为给他一个交代,那难免要降罪于人。负有招待与随行之责的鸿胪寺首当其冲,甚至当日宴间在赫连身边伺候酒水的宫女也要被牵连。

  等等,宫女!

  一张脸倏地闪过沈流庭的脑海,那晚宫宴上一个原本被她忽略掉的小意外随之被忆起。可她该不该说出来呢?毕竟只是一个毫无依据的猜测。

  她正犹豫,就听得祁诺再次开口道:“陛下,辛罗世代信仰蝎图腾,贵族们也都善养毒物,也有说法,其王室所养之圣蝎通人性,含剧毒。但微臣听前来传召的内侍言及刺客乃用匕首行刺,不曾使用毒物?”

  “确实如此。”岑青言一听就明白了祁诺的话中之意,“若是赫连王子指使,完全可以使毒行刺,怀揣利器行走宫中更容易暴露,何必舍近求远?”

  “或许辛罗人就是利用了这一点。众人都以为他们会用毒,他们却偏偏使用兵刃。更何况若非陛下身手不凡,将那刺客的衣襟挑破,‘赤蝎令’也不会掉落。单凭匕首,根本联系不到辛罗人身上。要是一开始就用毒,岂不是反而暴露?”那位宁姓的大臣却是比大理寺之人还积极地在断案,引得沈流庭不由得多瞧了他两眼。

  看岑青言对他行的礼,其官阶应高于从三品。祁父也在旁听,莫非这宁大人也是六部尚书之一?

  “嗯,宁尚书此言倒也有理。”兴元帝听罢,微敛的眸中似有所思。

  趁着众人都在无言思量的间隙,沈流庭还是忍不住从后悄悄伸手,想拽拽祁诺的衣袖,示意她有发现想单独告诉他,看他能不能想出什么借口与她稍离御书房片刻。

  “沈译官,你可是有话想说?”

  沈流庭:“……”

  陛下的眼睛也太尖了吧!沈流庭感到自己才刚捻住祁诺衣袖的两根手指一时间无处安放。

  没料到她会突然被点名,祁诺眼含忧色地扭头看向她。她心下也有些犯怵,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回话:“回陛下,微臣就是有个很不成熟的猜测,不知当讲不当讲。或许也算不上猜测,只是微臣想起了晚宴那日的一个细节。”

  “哦?说来听听。此时不过商议案情,并非三堂会审,无论对错,你直言便可,不必有太多顾虑。”

  也不知是不是自作多情,沈流庭总感觉兴元帝对她格外和颜悦色,态度宽和,不似对其他臣子时那般天威难测。

  “晚宴中途赫连王子说是要去雪隐,下官怕他言语不通又不识路,就跟着王子离席出去。回来时,有一名行色匆匆的宫女低着头没注意,面对面走来,撞了王子一下。但那时下官与赫连王子看那宫女自己也吓得不轻,趴在地上不敢起来,便也没多苛责就离开了。”她说到这儿略一顿,又补充道,“所以下官猜测‘赤蝎令’会不会是在那时被宫女偷走的?下官在民间时曾见识过一些小贼的手法,‘妙手空空’也并非全是世人夸张,不警惕时,对方确实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她话音才落,岑青言就等不及问道:“那你可还记得那宫女的样貌?”

  “当时是晚上,她撞完人后就趴在地上抖筛糠子似的,下官没能完全记住她的五官,恐怕描述不成绘影图形,”沈流庭先是摇摇头,随即笃定道,“但那宫女女生男相,我记得很清楚,挺特别的,应该不难找。”

  兴元帝闻言,满意地一颔首,当即道:“好!岑少卿,朕特许你便宜行事,调动宫内人手,提阅相关档案,找出那名宫女。”

  “是,微臣这就去办。”

  岑青言领命退下后,宁尚书再次进言道:“陛下,就算找出那宫女,焉知这不是她与那辛罗王子约好的传递手法?百年前辛罗民贫,空有商货却无处贩卖,这才需与大兴互市。然而如今辛罗靠着通商所得,逐渐国富兵强,赫连朝暮更是十五岁时就曾挂帅征伐邻国乌勒。乌勒与大兴接壤,辛罗此举用意,只怕包藏了不臣之心。”

  “哎a,宁尚书这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乌勒人好战,又觊觎辛罗沿海之地,常骚扰其边境,辛罗王为图边境安宁,才出兵讨伐,还以颜色,谈不上什么对大兴包藏祸心。”好不容易能在圣上面前说道一二,以示自己的用处,卫衔便笑呵呵地打断了宁尚书。

  “好。那我们不谈战事,只谈通商。微臣掌管户部,户部之下司两国互市的官员就常上报辛罗商物入市之价,近些年来只涨不跌,贩予朝廷的木石材料更是动辄以无货或货少为由,要求增价。微臣以为辛罗早已失了通商诚意。”宁尚书也有满腹主张,不甘示弱地禀道,“陛下,乌勒多年来也一直想与大兴结盟通商,几次都来表请求入朝签订盟约。既然辛罗已不是最好的选择,不如就此改与乌勒结盟,也让辛罗人看看,我们大兴不是只能从他们那儿获取南方的物资。”

  “不可!陛下,乌勒国常行毁诺背约之事,且据微臣了解,辛罗近些年确因气候缘故,导致木材减产,采石难度加大,售价有所增加也是常情。更何况刺客一案尚未定论就改换盟友,太过草率,不妥。”祁诺立刻站出来反对。

  宁尚书闻言一哼,笑道:“祁少卿人在大兴,竟连那辛罗的天气都能知晓?莫非是有千里眼、顺风耳的本事。”

  “臣自然是没有那样的神通,只不过在其位谋其政罢了。”祁诺淡然回应,不愠不惊。

  他不欲与人争辩,沈流庭却半点儿都听不得祁诺被这般讥讽,扬声抱不平道:“陛下,公务之余,下官常跟随少卿大人深入西市,与各国货商、游人交流,许多在鸿胪寺与客馆听不到的消息,在那里都能得知,辛罗气候的消息也不例外。少卿大人这个习惯坚持数年不变,只为了能更好地处理藩情事务,而宁大人掌管通商事,非但不知各国物产变化,还不……”

  “沈庭!”祁诺一声低喝,把沈流庭吓得一个激灵噤了声。

  “陛下,沈译官年少冲动,言语不知轻重,是微臣约束不力。”祁诺先是向兴元帝告罪后,又转身对宁尚书一揖,“宁尚书,还请见谅。”

  话毕,他侧首对沈流庭使了个眼色。

  沈流庭不服又委屈,却还是不忍让他为难,便也向姓宁的赔了个礼。

  “下官言语无状,请宁尚书莫怪。”动作和语调生硬,她就不管了。

  “好了,好了。大家都是为陛下分忧,偶尔意见相左,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是啊,是啊,宁尚书怎会当真与小辈计较?”祁父也跟着沈黎笑道。

  祁父为其子出面乃常情,沈黎挑头出来卖这一个面子,却让宁尚书有几分诧异。但无论如何,他还是顺势附和道:“沈相与祁尚书说得是。”

  “祁少卿不必紧张,沈译官心直口快,敢于进言,朕倒希望这朝堂能多些像这样有锋芒的年轻人,别都是些花花肠子的老狐狸。”兴元帝这一谈笑,倒叫宁尚书脸上挂不住了,“不过在行刺案查明前,通商盟约之事就先行搁置吧。”

  祁诺却是眉头稍松:“多谢陛下宽宏。”

  “嗯,朕有些乏了,你们先退下吧。”兴元帝懒懒一应,挥退众人。

  “陛下圣明,臣等告退。”

  “沈相,你留一下。”

  于是已退到门边的沈黎又踱回原处,敛容躬身:“不知陛下还有何吩咐?”

  “行了,此时就你与朕两人,还装什么正经?”兴元帝往后一倚,笑语中带着几分不同寻常的亲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吧。”

  沈黎于是堆出老奸巨猾的笑容,揖了揖道:“要真让臣来说,这‘赤蝎令’就这么偏巧遗落始终有些蹊跷。当然了,臣绝对不是在怀疑陛下的身手啊,只是赫连朝暮若要派人暗杀行刺,固然是要靠信物为凭,但着实没有必要将信物留在杀手那里,徒增风险。”

  “朕看你心里想的就是……”兴元帝打趣着将他的语调都模仿了,“以陛下的功夫,要真来个高手行刺,怎么可能还能安坐在这里,更别说打得刺客负伤而逃。”

  “陛下这可冤枉微臣了,微臣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想。”

  “也罢,朕尚未登基时就总是月儿的手下败将,继位之后更是国事缠身,疏于练武,如今有几斤几两,朕心里清楚。宁熙平那两句奉承,朕还不至于真信了。”

  此言一出,君臣俩却是都沉默了。

  有些事,虽已成过往,却终究留下过痕迹。存在过的,就会一直存在。

  “陛下……”

  沈黎面上神情认真不少,似再三思虑后想要开口,却被兴元帝抬手止住。

  “朕若介怀,还有你的丞相当吗?不提了。”兴元帝摇摇头,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回到正题,“宁熙平的话倒是提醒了朕,大兴若与辛罗反目,获益最大的便是乌勒国。依你看,那宫女与刺客会否是乌勒国的细作?”

  “乌勒国行反间计也好,另有人借刀杀人也罢,又或者就是辛罗所为,无论哪一样,这事都不会就这么完了。那幕后之人总归是有所图,现下显然还没有达成目的,定还会有动作。我们只需保护好赫连王子,静观其变,等其浮出水面,自然就清楚了。”沈黎居相位多年,靠的可不只是与帝王的匪浅交情,抑或圆滑世故的为官之道,他心如明镜,大事上毫不含糊,才是真本事。

  兴元帝显然很满意这个答案,伸手笑着点点他:“这么多年了,还是你啊!”

  “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的荣幸。”不谈及关于妻子的往事时,沈黎仿佛永远是那般老神在在、游刃有余的模样。

  “客馆那边,皇城司的人朕不放心,他们既能将人安插进宫内,必有内应。”兴元帝又叮嘱了一句,“宫外的事,你也多替朕盯着点,别出了意外。”

  沈黎神色一肃,沉声受命:“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没良心的祁诺!我还不是为你说话吗,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在我爹面前凶我,以后有你好看的!”

  那日退宫回衙,沈流庭就赌了一口气,故意对祁诺摆出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实在出于公事不得不应他,也是一脸冷漠,没好气。她琢磨着自己是冲动了些,但还不是关心则乱吗?他那么吼她,回来后总该有几句软话,然而软话没有,一句都没有!

  非但没有,他才回衙署不久便又行色匆匆地出去了。

  这下沈流庭更气了,她再大大咧咧,再怎么志不输男儿,但到底也存了几分女儿家的娇蛮心思,道理晓不晓得是一回事,哄不哄她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于是她第二日索性也不在衙署里待了,转去客馆探望赫连朝暮,誓要将冷战进行到底!

  “站住!什么人?”

  辛罗使团的别院里里外外都守着皇城司的金龙卫,除必要出入的杂役外,无人靠近。沈流庭才走至院门前,就被守门的两名金龙卫士卒长戟一叉,拦下了。

  她退后半步,将门籍一亮:“鸿胪寺译官沈庭,负责辛罗使团的随行翻译事。”

  谁知那两个卒子扫了眼,连眉毛都不动一下便又道:“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您请回吧!”

  “鸿胪寺奉圣上命令协同大理寺调查行刺案,此案尚有些疑点需向赫连王子求证,本官特来查问,如何就成了闲杂人等?”

  “这……”

  “是你们听得懂辛罗语,还是本官听得懂?本官是否还要一道进宫请陛下手令才能入内?耽误查案谁负责?”

  若换作平时,沈流庭倒还拿不出这份咄咄逼人的气势来,可现今生着某人的闷气,反而把架子端了起来,也算歪打正着。

  那两个卒子见她神色威严,目光凌厉,又确持有门籍,一时间也不敢再拦,遂收了长戟放行:“卑职也是奉命行事,多有得罪。还请大人尽快询问,否则上面问起来,卑职难办。”

  “嗯,本官知道了。”沈流庭故作傲慢地点点头,两手往身后一背,迈进门槛。

  院中金龙卫十步一岗,分队巡逻,气氛压抑。她环顾一圈,不见赫连朝暮带来的“一二三四五六”,眉毛微挑,便径直入了主厢。

  她推开门时,正听见六人中的老五言辞激动地说着不能坐以待毙,豁出命也要保护王子突围出去,其他人还纷纷附和。

  而赫连朝暮呢,拿着折扇挨个把每人的脑袋敲了一遍。

  “你们动点脑子,动点脑子!就算出得了这客馆,盛安城门呢?大兴境内呢?你们六个全死光了都没用!你们跟在我身边这么久,遇到一点儿事还这么沉不住气。”

  “扑哧。”他这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倒是将沈流庭看乐了。

  赫连朝暮循声望去,一双桃花眼笑得肆意:“沈译官今日倒肯主动来找本王子了?果然是患难见真情啊。”

  “你都摊上这么大的事了,还有心情开玩笑?”她抱着胳膊做看戏状。

  “你们先出去守着。”闻言,赫连朝暮笑意忽地一敛,将那六人遣退后,才正色地走近她,问道,“你信我?”

  沈流庭耸耸肩:“你为什么要干那种蠢事?”

  “本王子就知道自己不会看错人。”得到答案的赫连朝暮再次笑起来,柔了眉眼。

  这人多半总是笑的,或是挑衅、或是玩味、或是恣睢……笑得夺目也笑得莫测。可不知为何,沈流庭觉得独独今次这一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认真、也都真实,潋滟灼灼的眼中似有万千情意欲诉。

  “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不要试图逃走。陛下如今也并未全信刺客是你指使,大理寺还在调查。你要是逃了,反倒坐实了罪名。”她不自在地别开了视线,绷着脸说完便要走。

  “等等。”他拉住她。

  沈流庭抽出衣袖,和他保持着距离:“还有什么事吗?”

  “你就不问问我,有什么话想告诉你吗?那些大理寺来的官儿,我都不放心。”赫连朝暮一扯嘴角,“你很怕我?”

  “谁怕你了!你有什么能告诉我的?你知道是谁在栽赃?”她把脖子一梗,就算知道他使激将法,气势上也不能输。

  赫连朝暮却不答反问:“你还记得你是为什么把我的脑袋砸开花的吗?”

  “登徒子,臭流氓,还能为什么?明知故问。”

  赫连朝暮把她的低声嘟囔听得一清二楚,猛地伸手越过她的肩头,撑到门上,将她困在双臂之间,低头锁视。

  “你……你做什么?”

  褐瞳中倒映出的影子越发清晰,赫连朝暮渐渐逼近她,而后一偏头,凑到她耳边,压低嗓子道:“有时候耳朵听到的,眼睛看到的,都不一定是真的。就像这次行刺,如果你相信你的眼睛,相信你听到的说法,那本王子就是幕后主使。”

  “这两件事怎么一样?”她想推开他的胳膊,浑身的劲儿都使上了,他却显得轻轻松松、纹丝不动,她不由着恼地拿指甲去挠,“你当时那样,要不是在调戏老板娘,还能是在做什么?你现在也是,先放开我!”

  几个指甲痕对他而言不痛不痒,他悠然地退开一点儿,重新与她对视:“故意试探。或者用你们的词儿来说,叫打草惊蛇。”

  这家伙什么时候学的官话?居然比姬新月的发音标准多了。

  不过现在似乎不是探究他语言天赋的时候,沈流庭拽回自己快跑偏的思绪,又问:“试探一个酒馆老板娘做什么?”

  “因为她不仅是老板娘,”赫连的眸光转深,泛出些许寒意,“还是乌勒的细作。”

  她一怔:“乌勒?”偏偏昨日那个户部尚书宁熙平也提起了乌勒,是巧合吗?

  “那酒馆是乌勒细作在辛罗王城的一个联络点,行事十分隐蔽,我查了大半年才敢确认。只不过找理由查封掉一个酒馆不难,难的是怎么借它布下一张网把乌勒在王城细作组织全部控制起来。这些细作都很警惕的,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彼此通知,启用新的联络点,所以我就给他们造一点儿风,让他们奔走相告,掌握他们的联络方式。”

  这就像是有经验的老猎人,为了能捕获更多猎物,并不会急着杀去近在眼前的,反而会刻意惊走猎物,一路尾随,直到猎物为求庇护找寻同伴,或是回到自己的族群。猎杀,从那一刻起才真正开始。

  沈流庭明白这个道理,却没料到赫连朝暮竟有这样深的城府,又惊又疑地问道:“那我是不是破坏你的计划了?”

  “是,也不是。反正我就是要让他们认为自己被试探了,有人怀疑上他们了,或许他们会觉得你也是试探的一部分吧。”赫连朝暮挑挑眉,“毕竟如果那女人和店小二真能沉住气不对我出手,我总不能假戏真做吧?被路见不平的客人一酒碗打得头破血流,嗯,算是一个合理的收场。”

  他顿了顿,见她还是一脸蒙,好笑地反问:“不然你以为,你那碗能顺利敲到本王子的脑袋上?那本王子当初就该战死沙场了。”

  “我以为这种亲征就是做做样子,王孙贵族都在帐篷里坐着而已啊。”沈流庭撇撇嘴,掩饰尴尬,“谁知道你是真会打架。”

  “现在你知道也不晚。”赫连朝暮说着,忽然撤开了手,“好了,你可以走了。”

  他不困着她,她倒不急着走了,只觉得满腹疑问:“你就是想告诉我这事?既然一开始就是误会,那你为什么之前不说?”

  “之前我觉得来日方长,逗逗你也挺有趣。现在嘛,身在局中,我也不晓得还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里,不想到死还被你误会成臭流氓喽。”虽是玩笑口吻,可赫连朝暮眼中的光却是一半澄明,一半冷毅。

  破天荒地,沈流庭没与他斗嘴,反而攒眉沉默了。

  “啧。你现在这表情是担心本王子不成?”赫连朝暮夸张地再次俯身凑近,模样沾沾自喜,“值了,值了。”

  “我看你自己都不担心,我瞎操心什么?就是觉得麻烦,要没你哪儿有这么多事?我这会儿还能和少……”话音戛然而止,沈流庭脸色一沉,气恨自己又想到祁诺。

  “你们闹别扭啊?本王子的怀抱欢迎你。”

  沈流庭反应极快地一弯腰,躲过了赫连朝暮张开双臂的一个扑抱,翻翻白眼,扭头拉开门就走。

  “午膳应该快送来了,真的不一起吃吗?我这一张英俊的笑脸不比那个面瘫下饭多了吗?增进食欲啊!”

  等赫连朝暮喊完这一串话,沈流庭已经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内院了。

  说到底,她方才也是狐假虎威进来的,打着圣意与查案的幌子,实则并未受大理寺之托,经不起推敲。若是真耽搁久了,被皇城司知晓,难办的可不止那两个守门的卒子。

  不过赫连朝暮这饭点儿掐得倒是准,沈流庭才出别院几步,迎面就走来几个送饭的小厮,她随意瞟了两眼菜色,暗道使臣连“牢饭”都高人一等,便与这一行小厮擦肩而过了。

  走出客馆,沈流庭不由得一停步,是左拐回鸿胪寺呢,还是右拐去大理寺问问案情进展呢?但关于被再三提及的乌勒国,她还是很在意,或许只有从祁诺那里才能得到一些她想要的消息。

  “算了,她问两句又不会掉块肉,公事公办而已,私下里我还是不理他。”

  心理斗争结束,她缓缓点点头,选择左转回衙署找祁诺。万一他半日不见自己,幡然醒悟,想哄她却找不到人呢?她总还是要再给他一次机会的嘛。

  可哪知,她才走到半程,一辆熟悉的马车就猛地停在了自己斜前方几步。

  邝风勒住缰绳,对沈流庭道:“大人所料不错,你果然是去客馆了。”

  他话音未落,祁诺便已将车帘拂开半扇,冷肃的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惜字如金:“沈庭,你上来。”

  某人已经开窍的幻想是破灭了,沈流庭的犟脾气上来,索性抿唇不语,也不动。

  “唉,纵使你与我置气,也不必就这么杵在路边吧?我们回去再想怎么生气也不迟。”

  也不知是他这无奈一叹,把她的心叹软了,还是他那一声“我们”莫名触动了她,她攥在身侧的拳头松了松,唇也不似刚才抿得那么紧了。

  要不就着这台阶下了?可她还没听到一句像样的道歉呢。她正低头犹豫着,眼前忽然多了一道颀长的影子。她诧异地抬头,却是祁诺无声无息地站到了自己跟前。

  “昨日是我不对,你一心为我,我却反而让你受了委屈。”

  初夏正午的日头已有些炽热了,他清越似空谷溪流的声音却在沈流庭心中淌出了一片清凉。

  “你……我……你其实也没错,陛下在,那么多大臣在,我那么说话确实太冲动了。那种情况下,你也不可能单独慢慢劝我。”

  心心念念了一日半的道歉,就这么被祁诺眸色认真又坦然地说出口了,沈流庭反而不知所措起来,支支吾吾半天,竟觉着是自己在无理取闹了:“对不起,是我不……”

  可她的话还没说完,肩头却是一沉,是祁诺抬手握住了她的肩膀。

  “沈庭,你记住,每个人的选择都是自己做的,就像上元夜那晚一样。所以将来不管发生任何事,你永远都不需要向我道歉。”他凝视她的眸里墨色深沉,涌过了太多她想看懂又来不及看懂的情绪。

  祁诺,沈流庭朱唇微启,忽然只是想这么唤一唤他的名字。

  “也怪我,过去众臣虽对是否与乌勒通商一事起争执,但大家都只当政见不同,并未放在心上。宁尚书也是一贯主张与乌勒结盟,昨日再提似也无不妥。但我心下始终感觉有异,毕竟陛下遇刺是大事,常人理应首先关注案情,他却很快开始着力劝说陛下改换盟友……所以我一出宫,便想去查查相关记档,这才忽略了你的感受,拖到现在才说了该说的话。”他见她还是一脸蒙的模样,不由转而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

  提到正事,沈流庭才总算把话说顺溜:“是挺奇怪的。刚才赫连朝暮也对我提到了乌勒国,说自己身在局中。之前他调戏的那个‘老板娘’,其实是乌勒细作。你说那晚的宫女会不会也是乌勒细作啊?可她长得又不是乌……”

  “不好!赫连朝暮要出事!”

  刚才走在最后一个的送饭小厮与那晚的宫女长得一模一样!

  沈流庭只觉得浑身寒毛倒竖,来不及细说,就先将祁诺拽进车厢,扬声道:“快!邝风,去客馆!”

  邝风也少见她这般严肃紧张,当下也没多想,马鞭一挥就照做了。

  马车狠狠一颠,祁诺扶住还未坐稳的沈流庭。在他镇定的注视下,沈流庭因惊悸而狂跳的心渐渐平复下来,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想起那张脸了!”

  鸿胪客馆的前院,六名辛罗亲卫将一名背着赫连朝暮的男子护在中央,正与特调看守别院的金龙卫、例行巡防的威远卫对峙着。此外,四面高楼十数扇窗牖洞开,竟还有不知何时被调来的禁军弓箭手埋伏在上,撘弓满弦,蓄势待发。

  二人赶至客馆时,入目的正是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场面。

  “邝风,你回鸿胪寺通知卫大人,就说客馆这里辛罗使团的情况有变。”

  祁诺头也不回地叮嘱,与沈流庭一道跳下马车准备入内,却被等在最外围来回踱步的罗昊瞧见,抬手拦住。

  “沈兄弟,祁少卿,你们怎么来了?别靠近,里头危险!”

  看到熟人,沈流庭心下还稍觉有些着落,急急问道:“罗大哥,现在是什么情况?怎么好端端的就成这样了?我才离开不久。”

  罗昊握着剑,剑眉倒竖:“这几个辛罗人不晓得吃错什么药了,突然砍翻了盯着他们用膳的几个兄弟,闯出别院!我看他们这是事情败露,沉不住气想逃了!”

  “什么?我刚才去看赫连朝暮时,还听他教训几个亲卫,让他们别想着逃跑。” 沈流庭惊瞠,直呼不可能,“是赫连朝暮下的命令吗?”

  “不清楚,那个辛罗王子好像昏迷了,被人背着。”罗昊摇摇头,“我们言语不通,也不知道那几个辛罗侍卫在咋咋呼呼些什么,我想着不好轻易伤人,但又怕把人放跑了,只能暂时先这么僵持着。不过我已经派人去通知鸿胪寺、大理寺和沈相了。我这不就在这儿等消息呢,估计是你们来时正好错过了。”

  “那我们两个更要进去了!我们能听懂辛罗人在说什么,事出反常,这其中必有隐情!”方才站在车辕上,她只眺见个大致情形,却看不清那背负赫连之人的长相。

  祁诺颔首赞同道:“不错,还请罗将军放行。我们只是需要了解原委,不会轻举妄动。”

  “也好。”罗昊见祁诺都开口了,便不再阻拦,“你们随我来。”

  有罗昊开道,卒子们纷纷侧身让出路来,二人很快看清了包围圈内里的情形。

  赫连朝暮的脑袋与胳膊都无力地垂着,应是昏迷不醒。而背着他的那个粗布衣男子,正是那个小厮。

  沈流庭双瞳猛缩,下意识抓住身边祁诺的衣袖,压低的话音里难掩焦虑:“大人,就是他!那几个送饭的小厮,他走在最后,我不会认错!为什么他会和那晚的宫女长得一模一样?”

  “无论原因如何,两者必有关联,只怕都是为将辛罗的行刺之举坐实。”祁诺眯起的眼中冷光凌厉,“应该是膳食出了问题。赫连朝暮中毒昏迷,这些亲卫六神无主,便受了挑唆,想杀出一条血路将其送出。但短兵相接,刀剑无眼,辛罗王子死于大兴兵士的乱箭之下,这正是幕后之人想看到的。”

  “那还等什么?先把太医找来!太医来了,那六人也会相信我们是来救赫连朝暮的。”沈流庭一听,只觉豁然明了,忙扭头对旁边的卒子道。

  跟在祁诺身边已有大半年,沈流庭对他这份泰山崩于前的冷静仍旧佩服。已是千钧一发之势,他却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靠着看似毫无关联的蛛丝马迹理出头绪,洞悉内情。

  “还不快去!”

  “是。”

  那卒子没罗昊的命令自不敢妄动,听自家将军一喝,才忙抱拳跑开。

  “王子?王子!王子!”

  这边卒子才走,就听得那背着赫连朝暮的粗布衣男子像在试图唤醒他,可背上之人依旧双目紧闭,全无知觉。

  见此情状,他的神情越发焦炙,对剩下几人喊道:“不能再犹豫了!王子还不知道中的什么毒,再不杀出去,他们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到时候我们就逃不出去了。”

  “可王子之前也叮嘱过我们不能……”

  “二哥,这都什么时候了,王子叮嘱我们时,哪知道大兴皇帝这么卑鄙,会在饭菜里下毒?我看根本就没有什么刺客行刺,从头到尾都是皇帝为了找个名目对大王子下毒手!”

  “对!老五,我们的命都是大王子的,就算牺牲这条性命,也要把王子送出去!我们之间只要活下去一个人,带着王子离开就够了。”

  “但这人的身份……我们之前谁都没见过他。”

  “他已经杀了房里那几个大兴士兵,我们说不清楚,也没有退路了。”

  沈流庭听这六人争执,也并非尽信那人。他们之所以会在此刀剑相对,只怕还有被逼得骑虎难下的成分。这人先杀掉几个金龙卫,就是要利用双方语言不通,好让矛盾与误解进一步加深。

  既然如此,就还有劝回来的可能!

  思及此,她立刻扬声挥手,用辛罗语道:“一二三四五六,是我,沈庭。”

  “沈译官?王子出事了!我看得出王子很信任你,你快想个办法!”开口的是阿二。

  “我已经派人去请太医来了。”她继续喊话,“陛下并没有要毒害王子,这是其他人的阴谋,你们别中了圈套!千万不要打起来,先把武器放下,我们……”

  “不能放!我们放下武器,拿什么保护王子?一放下武器,那些弓箭手就会把我们都射穿!”

  可沈流庭话未说完,便被那男子激动得高声喝断,转身射来的眼神冷厉森然。

  他此言一出,阿二往上瞥一眼那些正对准自己的箭矢,果然犹疑了。

  沈流庭见状,向祁诺投去一个求助的目光。后者则扭头询问罗昊道:“罗将军,禁军是何人调派而来?现下听谁指挥?”

  “他们昨日午后来的,只说奉皇上密令,我确认过无误,就没多问。”罗昊也是一脸纳闷,“有个副统领在这儿。”

  祁诺闻言,沉吟一声:“那还请罗将军去与那副统领交涉一番,说明此事另有内情,辛罗使团并非畏罪要逃。请禁军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放箭,务必保证辛罗王子安全。”

  “一二三四五六,你们看见了吗?我旁边的这位将军,现在就准备暂时离开,去楼上和弓箭手交涉。他们不会乱放箭的,相信我!”沈流庭见几人仍半信半疑,眉一蹙,断然立掌起誓,“我用项上人头保证。”

  “好。我去去就来,你们两个自己小心。”罗昊点点头,又招来一旁的容副将叮嘱,“你在这里盯着。”

  “别听她的,她被那么多大兴卒子保护着,她怕什么?”

  那粗布衣男子还在大声嘶吼,祁诺眉峰微挑,似又想到什么,转身喊住他还欲交代点什么。

  “罗将军,还有一事,若禁军能在不伤及辛罗王子的情况下,控制住……”

  “我敢用性命担保,我就敢站出来,不用威远营保护。”

  “沈庭!”

  祁诺一个没留意,竟叫她离了自己身侧,他脸色骤变,也要跟上前去,却被容副将拉住:“大人您不能再出去了!万一被挟持了,我们到时候左右为难!”

  “不必顾我!”

  “祁少卿!”罗昊也长臂一伸,正色劝阻,“他说得对,就沈兄弟一个人,我出手还顾得过来。如果你们两人同时遇险,情况更糟。何况沈兄弟向来心眼活泛,相信她不会把自己置于险地的。”

  祁诺虽也冷静下来,不再执意冲出去,却还是双眉压得极低,攥紧了拳头,视线不敢稍离沈流庭,字字发沉:“你不了解她,她认定的事,便会不顾危险去做。”

  而另一边,沈流庭已双手举在耳边朝包围圈中走出了五六步。但她心下也不无计较,不动声色地改了方向,绕离那危险的布衣男子,只朝着阿二他们靠近。

  “你们知道我不会武功的,对你们没有威胁。”她又走了两步才停住,放下手道,“你们想想,如果陛下从一开始就想要赫连王子的命,又怎么会派大理寺的官员反复询问、取证和调查,直接以指使行刺的罪名,一杯毒酒赐死就是,何必搞得这么麻烦?”

  六名亲卫见她冒险靠近,又言辞恳切,且句句在理,不由彼此交换眼神,手中握着的剑也放低了些。

  “退一万步讲,就算之前陛下为能名正言顺除掉赫连王子,做足工夫,演足戏码,把你们逼到这一刻也已经够了!万箭齐发,你们现在还能在这里犹豫不决吗?”

  眼看六人明显动摇,那男子似是悲愤至极,目眦尽裂,从胸腔里发出暴喝:“大王派我潜入盛安,暗中接应,就是怕大兴皇帝这次结盟不是真心,扣押甚至杀害大王子。你们难道宁可信一个大兴皇帝的走狗,也不相信你们的同族吗?”

  尽管听不懂辛罗语,但罗昊已感到此人周身迸发出的杀气,拇指无声地抵上剑格。

  “你们究竟要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同族,还是相信被你们王子信任的我?”沈流庭的一腔孤勇也终于被他激了出来,无惧那杀意森寒逼视,抬手直指其人,字字掷地有声,“把你们逼到兵戈相向这一步的,到底是大兴的将士,还是他?”

  “住口。”

  在怒吼声中,锐器疾速旋转着破风而来,寒光直刺入沈流庭的双眸。

  电光石火间,侧旁一柄利剑亦如闪电随之横出,剑刃劈中暗器,半空中火星爆闪,似有一物刹那被击偏飞出。

  “不好!”

  “躲开!”

  “沈庭!”

  那暗器竟极为刁钻,一器双刃,罗昊这一剑只将其中一刃从器身分离出去。

  夺命银光倏忽已近,耳畔三道声音齐齐炸响,沈流庭脑中却一片空白,像被人点了穴般难以动弹。

  她在绝望中闭上眼的瞬间,好像听见了死亡狰狞的嘶鸣。

  “叮。”

  一个弹指,祁诺扑向了沈流庭,暗器只击穿了她束发用的玉冠。

  玉冠应声碎裂两半,青丝流泻,又随风扬起,如瀑如墨。

  祁诺将沈流庭护在身下,容色切切地打量着她:“你怎么样?”

  “我没事!你呢?”沈流庭摇摇头,带着哭腔,似比他还紧张,两手穿过他的腰侧,在他后背上摸来摸去,怕遗漏了伤口,又怕真找着伤口。

  “喀,我无事,手放下,不妥。”

  被她这么胡**了个遍,祁诺耳根不受控制地透出些绯色,忙重重一咳,出声提醒。

  “啊!”

  沈流庭一愣,这才意识到几百双眼睛都盯着他们,登时那脸也成了熟透的柿子,猛地一使劲把身上的祁诺推开,慌慌张张爬起来。

  “祁大人您没事吧?”而祁诺也没个准备,被她这么不打招呼一推,跌到一旁,还是被随后赶上来护卫的容副将扶起来的。

  原来就在祁诺扑向沈流庭的一瞬间,罗昊已反手抽出身边卒子的佩剑,掠进包围圈。

  但始终“不省人事”的赫连朝暮却更抢先一步,霍地睁开眼,傍身的毒蝎似有感应般从他领口间飞出,毒钩一下刺入那布衣男子的侧颈。

  只见那男子抽搐了几下,就直挺挺倒了下去。

  剑都拔了,却没派上用场的罗昊有些郁闷:“赫连王子,你这直接把人……”

  “放心,本王子不让他死,他就死不了。”双脚落地的赫连朝暮两手对拍间,那毒蝎又悄然且迅速从他袖口钻进了衣里,深藏功与名。

  “王子,您没事啊?”围拢过来的六人喜出望外,有的索性连剑都扔了。

  “你们六个对本王子是有什么误解?这点毒都识不破,解不了,我还出来混什么?”赫连朝暮真想再给他们的脑门一人来一下,奈何手中没有折扇,“本王子不过就是想瞧瞧,这人打算耍什么花样罢了,也就你们一个两个的被忽悠来忽悠去。”

  “你们六个人的脑袋还比不上沈庭一个的。”

  正试图悄悄把头发重新束起来的沈流庭突然被点名,一惊之下手一滑,长发再次散落下来,女儿姿态尽显无疑。

  “沈兄弟你……”回身本欲询问沈流庭是否受伤的罗昊愣怔半晌,才接出颇为滑稽的后半句,“是沈……沈小姐?”难怪细胳膊细腿的,之前砸在自己身上也软软的。

  尽管或惊或疑的目光自四面八方瞟来,但沈流庭还是一步步挪到祁诺身后,低声问。

  “大人,怎么办啊?”

  祁诺撑着肘一揉眉心,心知众目睽睽之下,他只一人,挡也无用了。方才混乱之中,她又被自己压在身下,本还无人注意。那赫连朝暮定是故意引来所有人的瞩目!

  “砰。”

  好在这时城上空东南方向炸开一团火光,又成功地将众人窃声议论的对象转移了。

  日光刺目,罗昊抬手挡在眼上:“这大白天的,哪个人乱放烟火?”

  “是信号弹。”赫连朝暮白罗昊一眼,觉得这位将军大约是还没从兄弟变姐妹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看来赫连王子别有安排?”祁诺的语调与往常无二,眼中却还含着几分愠怒。

  “嗯,身在局中总是要留一手的,‘七八九’事成了。”赫连朝暮倒也坦诚,仿佛害沈流庭女儿身暴露的不是自己,还嘴一咧,眉一扬,笑邀道,“祁大人,沈译官,等会儿有兴趣的话不妨一道进宫面圣?等他们把东西送来,就该真相大白了。”

  从最初的慌乱中缓过劲儿,恍然明白自己白逞了英雄后的沈流庭气结,又从祁诺身后跨出来,指着赫连朝暮的鼻梁就差破口大骂了。

  “你明明没事还把自己当诱饵,就不怕玩崩吗?”

  “多谢沈译官关心,本王子这不好好站在这儿吗?”赫连朝暮嬉皮笑脸地走近,待到在她面前站定时,眼底已覆满了十分歉意,“就是没想到你会……连累你受惊了。”

  “我是为了两国邦交。”

  认真起来的他总让沈流庭感到几分无所适从,目光闪了一下,不去看他那双逐渐被笑意浸染的桃花眸。

  “对,你可是为两国都立了一大功。”

  三日后,月色溶溶,星斗流光,两国“大功臣”沈流庭倚栏坐在习礼亭中,无语地看着对面的赫连朝暮自斟自酌。

  若非看在他不日就将带着签订的盟约书回国,加之“一二三四五六”还连带着后来的“七八九”轮流上衙署,对她进行车轮战,她也不会答应今晚来这儿赴他的约。

  可结果呢?

  已经过去半炷香时间了,赫连朝暮是打算就这么一声不吭,表演“一人饮酒醉”给她看吗?

  “赫连王子要是没事,那下官就先告退了。”

  这已经是沈流庭耐性的极限了,她一甩官袖,起身便要走。

  赫连朝暮却一闪身,挡住了她的去路,笑着晃晃手里的酒壶与酒杯:“哎,你急什么?月色正好,最宜喝酒畅谈。你要不要也来一杯?我从辛罗带来的果酒,你应该会喜欢。”他一开始就带了两只酒杯,将其中一只空夹在指间。

  “多谢王子好意,这酒就不必了,下官不胜酒力。”于是她没好气地又坐回去,抬头斜睨着他,“至于畅谈,王子想谈什么?”

  赫连一挑眉,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边在手里悠着,边仰头去望亭檐外那一轮皎月。“其实我以为,你的女儿身暴露,会让我得到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一个让我能带你回辛罗的机会。结果没想到……”他未说完的话与酒浆一道灌入喉中,又顺着下颚滴落衣襟。

  其实没想到的又何止他一人?她以假身份为官,又女扮男装的欺瞒之罪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纵使她是丞相之女,她爹与祁诺争抢着一个要担管教不严之罪,一个要担知情不报之罪,她也都已做好了官位不保还得挨顿打的准备。

  可兴元帝却是轻巧,一句功过相抵,便不再追究,还以“朕爱才之心不输赫连王子”为由,特准了她以女官身份继续行走外廷与鸿胪寺。

  当然了,兴元帝总要用罚俸来堵一堵部分朝臣的非议,丞相与鸿胪寺少卿一年的俸禄不少,兴元帝也乐得就此省下。只不过这么算来,因她之缘,祁诺已不得不连续两年给兴元帝白干活了。

  “沈流庭,好听。”他呢喃着,以袖拭去颌下酒珠,收了目光看向她问,“有什么说法吗?”

  她想这诗若译成辛罗语便也没了意蕴,便只启唇轻念:“低帷閟重屋,微月流中庭。”

  分明一字不懂,赫连竟似侧耳听得专注,眼睫微垂带笑,听罢后缓缓点了点头,又重复着称赞一遍“好听”。

  沈流庭闻言失笑,却是不信他那半醉半醒的神情,转而道:“好了,我已经回答你一个问题了,公平起见,你也回答我一个?”

  “请讲。”赫连彬彬有礼地一颔首。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宁熙平的?”都说好奇心害死猫,人也是挡不住好奇的。这也是沈流庭答应赴约的一大原因。

  行刺陛下的男子、撞上赫连的宫女、挑拨亲卫的小厮……在真相大白之前,沈流庭怎么也不敢猜测这三人根本就是同一人。

  据那刺客摩达交代,他确是辛罗人,只不过在母国犯了事潜逃到乌勒,因其身怀缩骨绝技,又仇视辛罗,而被乌勒王室花了五年时间栽培成执行最高机密任务的细作。他经宁熙平安排,入宫做了膳房杂役,缩骨扮作宫女偷走“赤蝎令”后,便换回男身等待行刺机会。之后他在行刺时刻意负伤将“赤蝎令”遗落,再次换成宫女打扮躲避追捕。

  就这样,每一次在男身与女身间转换,都使摩达巧妙地在众人眼皮底下避过了排查,甚至他趁运输泔水时出了皇宫,又混入客馆的伙房。

  毕竟,没有哪个奉命搜查之人会去注意一个连性别都与嫌疑对象不符的人。

  “我可从没有怀疑过他啊。甚至在‘七八九’将那些书信取来前,我都不知道还有这号人。”赫连朝暮又仰头饮尽一杯酒,靠在身后的亭柱上,无辜地坏笑道,“不过那‘赤蝎令’被偷,倒确实是我有意放水,总要让那些人的计划顺利进行下去,才能揪出人来。”

  那日城西南的信号弹放出不久,客馆外就有三名辛罗人求见,正是赫连口中的“七八九”。九名亲卫,前六个在明,后三个在暗。用他的话说,在暗的三人随他,脑子好使。

  “七八九”带来了一匣书信,里头全是户部尚书宁熙平与乌勒暗中勾结的往来密信。二者信中密谋之事,便是利用这次赫连朝暮的出使,破坏大兴与辛罗盟约。

  由于地理因素,只有辛罗彻底失去大兴的支持、庇佑,乌勒才可无后顾之忧地以武力将其吞并,并代替其继续向大兴通商换取所需。于是乌勒国以在今后通商中给予好处利诱宁熙平,请他将摩达安插进宫,制造行刺事件,陷害赫连朝暮,再趁其被软禁时暗中下毒,挑动混乱、敌对,制造辛罗王子畏罪潜逃时被击杀的意外。

  而一旦赫连朝暮死在盛安,乌勒国便会立即通过潜伏在辛罗的细作,大肆散布大兴皇帝是因通商条件谈不妥而杀害王子的说法,为双方的反目添上一把柴火。若能激得辛罗王失了理智,向大兴宣战,自是再好不过。

  “那他们怎么知道要去宁府盗书信?”

  “乌勒细作带的路喽。”赫连潇洒地一歪头,“别忘了,之前那个酒馆老板娘。”

  沈流庭略一琢磨,眸里的光便漾了出来:“你是说,你掌握了他们的联络方式,所以也就找到了乌勒在盛安的细作究竟在与谁联络?”

  “聪明。”赫连唇角带笑地一眨眼。

  夸赞之词总是受用的,沈流庭心情愉悦地扬扬下颌:“好了。我的问题也解决了,你还有别的事吗?”

  闻言,赫连轻笑着,下颌一点道:“自然有,英雄救美不成了,我却还是想问问你,如今愿不愿意跟我去辛罗?”

  似没想到他这么执着,沈流庭一愣,才摇头吐出三个字:“不愿意。”

  “还真是一点儿犹豫都没有的答案啊。”赫连眯起眼,将目光投向湖深处的阴影里。夜风中,他的声音透出些许凉薄,又好似看淡的豁达,“其实我也想到这结果了。我承认,对你是有些男女之情,但娶自己喜欢的人,可从来不是辛罗王室能奢望的事。没有结果的事,争来无益,更何况我在你心里的形象应该还挺糟的。”

  如今沈流庭对情事也非全然懵懂无知,那日对上他的眸光便隐有察觉,只是突然听他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还是有些别扭地选择了避重就轻。

  “嗯,现在也不至于。”

  “所以,你还是跟我去辛罗吧?”赫连说着,又向她看去,终究不能免俗地存了几分期待,“别误会,你只是以朋友的身份去玩一年,就当考验考验衙署里那位对你是否真心。”

  沈流庭却摇摇头,指着自己的心口认真道:“赫连朝暮,真心是要靠这里去感受、交换的,不是靠那些心思去考验的。我知道王族的姻亲往往以利益为先,但我相信人活一世,总有一个人、一件事、一个信仰或是一种情感,会让我们因此充满冲破一切桎梏的勇气和力量。”

  “赫连,我希望你总有一天也能遇上这样的幸运。”

  这一刻,她把他当成了患过难的朋友。

  “嗬……”赫连朝暮用不变的洒脱笑意掩去长睫下的失落,将另外那只空杯倒满,“我的话也说完了,你真的不喝一杯吗?”

  见她迟迟不答应,也不接酒杯,他兀自笑叹一声,起身把酒杯留在了自己坐过的位置上,然后挥挥衣袖,话音依旧是初见那日的张扬恣意:“对了,等本王子走的时候,还给你一个惊喜。”

  沈流庭嘴角一抽,有点怕是惊吓。

  “哈哈哈,走了。”

  直到赫连朝暮的背影孑然融进夜色,沈流庭才起身踱到那杯酒前,眸光变幻良久,最终只是将那酒杯拿起向着他走远的方向一敬后放回原处,而后转身离开。

  这酒,终归不是那晚桂花酿的味道啊。

  她步出习礼亭,漫无目的地走着,时不时望一眼天边的明月,也不知是谁在跟随谁的脚步。但兜兜转转,她还是回到了少卿衙署前。

  院门内,月华照向祁诺清雅挺立的身影,循声望来的目光悠长,唇边是清冷夜色中难以察觉的温柔。

  “你回来了。”

  沈流庭怔忪片刻,一步步走近他:“今晚不是大人值夜。”他是专门在等她吗?

  “嗯。”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祁诺一颔首,“我在等你。”

  “我回来了。”她亦点点头。

  好似是全无意义的对话,又隐藏了太多各怀的心思,两人就这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一阵风吹动沈流庭步摇冠上垂落的流苏,琮琮作响。她既已恢复了女儿身,自没有再做男子打扮的道理。她如今的冠服乃是比照内廷女官之制稍作改动而成,庄重又不失柔美。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祁诺率先出声问道:“他又邀你去辛罗了?”

  “是啊,不死心。”沈流庭轻笑。

  他问得有些许艰涩,袖下扣着的手隐隐用力:“你呢?想过要去吗?大兴并无女子去外朝为官的先例,也许会很辛苦。”

  “我拒绝他了。”她抬眉与他对视,看进他深若泓谭的眼底。她想起上元夜那晚,他也问过她类似的问题,问她可曾想过随百里湛离开。他怕她追逐理想彻底离他远去,又怕她永远停留在身边折去了羽翼,患得患失,莫过于此。

  思及此,她杏眸中最后一点彷徨褪去,她既爱一人,便不会让他爱得如此艰难。

  “大人,其实那晚喝醉后的事,我这些天模模糊糊都记起来了。”

  闻言,有惊乱在祁诺眼中倏忽即逝,尽管他的脊梁依然笔挺,神情依旧自持,可那忐忑到无处安放的目光,通红到似滴血的耳根,却都叫她窃窃欢喜。

  她的少卿大人啊,沉稳如斯,冷肃如斯,竟也会流露出这般只属于少年人情窦初开的青涩。让她猜猜,偷亲被发现和自以为不会被听到的表白被听到,他会更在意哪个呢?他第一句话又会什么说呢?

  “抱歉,那晚我……”

  果然是要先道歉的正人君子啊。

  沈流庭努力憋住笑,故作严肃道:“道歉就不必了。我觉得把事儿说清楚更重要,比如大人问我的那个问题,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我不知道你是从何时起得知我的身份的,但如果我当初就知道爹娘给我定亲的对象是你,我还是会选择拒婚。”

  他静静的眸子颤了颤,长睫之下的阴影藏住了苦涩与失落,唇边却依旧是淡淡的弧度。

  “我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沈流庭坚定地迈近他一步,仰头,眸子灼热如星,“我还是会选择拒婚,因为我还是想在集味楼里与你初遇,还是想在少卿衙署里陪你值夜,还是想在上元夜里和你逛灯市,还是想如现在这样变得更优秀,能仰起头来站在你身边。和你经历过的一切,无论是悲是喜,是顺遂还是逆境,我都不想失去。”

  “沈……”

  “还你的!我们扯平了!”

  沈流庭可不打算给他说话的机会,踮起脚,飞快地在他的脸颊一啄,便拔腿逃回偏房。

  一重门紧紧掩上,隔开了他的视线。

  屋内的人儿捂着绯红发热的脸,却还大着胆子去瞧那门上投着的久久不动的身影。门外的少卿大人抚着刚被那一片柔软轻触过的地方在发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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