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如玉再没来过。邵寂言知道,她这次不再是与他闹别扭,她大概永远不会再来了。他一直知道二人人妖殊途,总不能永远做朋友,二人能相处的时光,大抵就是他考试前的这段日子,只是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不欢而散。
邵寂言的生活如故,只是晚上无人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想起如玉,不过每每她的模样只是在他脑子里匆匆一过便被他赶走了。科考的日子近在眼前,十年寒窗苦读只为这一朝,他断不会让任何事影响了心情。只是夜晚读书之时,他会下意识地抬头看看门口,好像某个时候如玉仍会如从前那样笑嘻嘻地闯进来,缠着他说话。
科考的题目据说已经出来了,为避嫌疑,邵寂言等考生不好与身为朝廷命官的沈墨轩有过多联系,尤其其父身居要职,其舅父又在礼部任职,直管本届科考。可沈墨轩其人偏偏是个例外,他虽为官宦子弟,因本人才华横溢、颇具儒风,在清流儒臣中也颇得好评。是以,科考之前以他这敏感的身份邀约待考的举子,也不会引得什么猜疑指摘。只是为了免得给父亲惹麻烦,沈墨轩把邀约之地从沈府改到了城南华安寺。华安寺住持与沈氏父子有些交情,便收拾了一处侧院,又为他们备了一桌斋饭。
因是清修之地,为免喧杂,沈墨轩并未邀约那些王孙公子,只请了几位他颇为欣赏的举子考生,少了饮酒作乐,却更多了分以文会友的风雅。因身在寺院,少不得谈些佛偈,邵寂言有心攀交沈墨轩,趁机小露了些才华,颇得沈墨轩青睐。
随后众人游赏后院吟诗作对,众人自然争相在沈墨轩面前展露风采,邵寂言却又不着痕迹地隐了锋芒。他懂得一张一弛之道,不经意间在人前显露便可,可若是处处出头,难免让人觉得过于卖弄了。他是有心之人,想着在场诸人均是饱学之士,此科必中,将来难免官场相遇,若此时锋芒毕露,难免成为众矢之的,与将来仕途无益。
邵寂言不欲在此时与众人相争,又恐沈墨轩一时心血**让他赋诗一首,便慢悠悠地跟在众人后面,越落越远。在他无聊四顾之时,忽见院门口走过一个人影。那人走得很慢,身量侧影像极了当日在沈府撞见的那个沈小姐的丫头,叫什么翠竹的。邵寂言待要细看,却见那女子有意无意地往这院子里看了过来,不知赶巧还是怎的,正好和他目光相遇,可不正是那个翠竹吗?
邵寂言一惊,心道:她是沈小姐的丫头,她若在此,那沈小姐可是也在这寺中?未及他多想,便见那丫头别过头去,匆匆走了。
邵寂言看了看远处诗兴正浓的众人,趁众人不注意,偷偷溜出了院子,寻着翠竹去的方向追了过去。眼见她进了侧殿,便隐身在殿外石柱之后向里张望,果见沈小姐在佛前俯首叩拜。
他心中一动,暗道:小姐在这儿烧香拜佛,丫头不在一旁伺候,巴巴地跑那么远去做什么?她刚刚路过那院子步履缓慢,还似无意地往里张望,沈小姐必是知道她兄长今日在此邀约了朋友。翠竹如此……莫不是沈小姐的意思……可是故意引我来此?
这样一想,便觉这位沈小姐如此蓄意私会男人,与他心中的贤妻之选不免有差,少了分大家闺秀该有的仪容分寸,亦少了分女儿家该有的矜持。
他才有这念头,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如玉,只想若论矜持,与如玉相比,这沈小姐却是称得上端庄矜持得紧了。沈小姐不过是给二人寻了个见面的机会,到底还是引他主动来见她。而如玉则是每晚登堂入室,明目张胆地看他沐浴不说,还敢对他上下其手,及至后来与他相处之时也没什么避忌,连他沐浴之时,她都是毫不避讳地与他隔了屏风随意聊天。如此行径若被人知道,说句“女色鬼”还是轻的,被人说句“**”也不算冤枉了她。
可奇怪的是,他只对沈小姐此举生了些微辞,对如玉的种种行为却全没这种想法,反倒觉得可爱率真得很。邵寂言颇有些费解,只想着若把如玉做的那些事换到沈小姐身上……
他才一想,身上立时起了层鸡皮疙瘩,急忙把这奇怪的想法从脑子里甩了出去,只道自己也是昏了头了。这沈小姐是大家闺秀,是他认定了的贤妻之选,而如玉不过是只小妖,陪他消遣解闷儿的,本来身份不同,自然没什么可比的,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他正想得出神,但见沈小姐不知何时已上完香走了出来,而适才还立在她身后的翠竹这会儿也不见了。邵寂言暗道,或是沈小姐故意支开翠竹好给他机会近前,便忙收了刚刚那些心思,心道:不论如何,他这些日子苦寻机会不得接近,如今这机会却直接找上门来了,若不把握,才是辜负了老天的美意。
想着便略整下衣冠走了出来,却只远远地跟在后面,待到沈小姐拐到殿后,见四下无人,方紧走了几步赶上,唤道:“沈小姐。”
沈小姐闻声转身,面上只做一惊。
邵寂言看她这瞬间的神色,便道自己适才想得不错,不禁心中暗喜,只道如今她既已对他有意,倒不用他费心了。
邵寂言浅笑道:“在下今日受令兄之邀,来此与友人相聚谈佛论道,适才偶然遇见了翠竹姑娘,还觉自己眼花认错人了,贸然跟了过来,没想竟真在这儿遇了小姐。”
沈婉柔道:“我陪家母来寺中还愿,知哥哥今日与友相聚,顺道和他一起来的。”
邵寂言笑道:“算来这竟是在下与小姐的第三次巧遇,可真是有缘。”
沈婉柔听得“有缘”二字,不禁羞得红了脸。
邵寂言见她露了娇羞,忙道:“在下失言,唐突了小姐,还望恕罪。”
沈婉柔红着脸回道:“邵公子言重了。”
邵寂言又道:“前几日,听闻小姐身体抱恙,不知好了没?”
沈婉回道:“谢公子关心,不过是旧疾复发,没甚大事。”
邵寂言心中一疑,只做随口问道:“原是如此,我却听说什么小姐撞鬼受惊的话,着实为小姐担心了一阵,却只忘了子不语怪力乱神,枉读了那么多年的诗书,竟信了流言,实在惭愧。”
沈婉柔听邵寂言言语中对自己满含关切,不由得心暖,不及多想便柔声回道:“也倒是有个缘故,有个做了错事的丫头不甘受罚,存了歹心,扮了鬼怪吓人,我一时心惊引了旧疾,烦劳公子惦记了。”
邵寂言闻言,心中一沉,怔住了。
沈婉柔不知他的心思,恍觉得自己似是多言了,两人不过见过两三次面,这等家事似是不大合适与他说,脸上一臊,急忙改口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怨我身子弱……”她越说越慌,只觉越说越错。
邵寂言已回了神,只随口哄道:“女儿家弱质纤纤才愈发惹人怜爱。”
沈婉柔垂头满面娇羞。
邵寂言凝着她微笑,眸中柔情似水,心中却只看到了如玉躲在暗处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如玉的住所在城南大槐树附近一间废弃的旧屋里,这附近的巷子少有人居住,许多如她一样的小妖都在这里栖身,小妖们自然没什么高床软枕,大都选了废弃在角落里的坛坛罐罐安身。
如玉的那个罐子是凤儿帮她抢来的。当日,她初来乍到,没处可以藏身,好不容易寻了个无主的罐子又被两个悍妇抢了去。她胆子小,不敢跟她们争抢,亏得识得了凤儿这个伶牙俐齿的泼辣姑娘,才从那两个比她壮了一圈的悍妇手中把这安身之所抢了回来。
从那时开始,她便有家也有朋友了,闲逛、聊天、睡大觉,日复一日,直到遇到了邵寂言,她的生活才变了个样。如今,她被邵寂言骂了一顿轰了出来,这日子就又变回了原样,或许说和原来还是不同,如今她也不去闲逛了,更不跟着凤儿跑到大槐树底下与朋友们聊天,不论白日夜黑,就只窝在她这小罐子里闷头睡觉。
那晚,她失魂落魄地回来,蹲在罐子里又哭又骂:“大骗子,谁稀罕你喜欢了!你冤枉好人,我才没吓唬人,我才没作恶!黑了心的邵寂言!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比人家多识几个字儿吗!天底下比你俊俏的书生千千万,我才不稀罕你!你这个大坏蛋!臭骗子!呜呜……”
骂累了、哭累了便抽噎着睡了过去。从半夜到天亮,再到天黑,睡了十来个时辰,脑袋都睡昏了,还是不想起来。只觉得去哪儿都没意思,想起邵寂言瞪着眼睛数落自己的话,一肚子的委屈又涌了上来,蜷着身子低泣:“我再不理你了……大坏蛋……再不理你了……”
如玉就这样躲在罐子里窝着,越睡就越想睡,只觉睡过去了就想不起来,不用伤心了。在这期间,凤儿来寻过她两次,她只说身上懒不愿活动,把对方打发走了。她记不得自己到底躲了多久,甚至快分不出白日和黑夜了。直到凤儿的声音再次将她惊醒,她才迷迷糊糊恢复了意识。
“如玉!你给我出来!”凤儿高声道。
看来是晚上了,如玉想。她没动,她听出凤儿在生气,她不知道该跟凤儿说什么,她觉得自己很没出息。
“我知道你听见了!别给我装睡!快出来!你再不应声,我就把你这罐子打烂了!我看你还怎么躲!”凤儿叉着腰,气急败坏地吼道。
未几,罐子里传出如玉闷闷的声音:“我才没躲……我就是累得很,想睡觉……你找别人玩儿去吧……”
凤儿不理,只道:“我数到三,你给我出来,别等我进去揪你!”
……
罐子里一阵沉默。
凤儿气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至于躲在里面哭了这么几天还没好?不就是个穷酸书生吗!他看不上咱们,咱们还看不上他呢!”
如玉惊诧凤儿怎会知道她与邵寂言的事,霎时羞红了脸,脱口道:“谁看上他了!我才不认识什么书生!”
凤儿哼了一声,道:“行了行了,和我有什么害羞的!这些日子你哪儿也不去,天一黑就没了人影,你当我不知道你去哪儿了?近来我什么时候见你都是咧着个嘴,跟捡了金子似的,就是个傻子也能看出你的心思!”
如玉抱膝坐在罐子里,愈发羞窘,带着哭音地犟嘴:“才不是呢,你瞎说……我才不是那样……”
凤儿听如玉声音发颤,蹙眉道:“怎么又哭了?你没完了是不是?我当你图个新鲜,乐呵几天就完了,还真把他放心上不成!”
如玉听了这话,一时间难堪、委屈、伤心齐齐而来,只把头埋在双膝之间,不说话了。
凤儿等了好一会儿,见如玉不露面也不吱声,气道:“好!你在里面躲着吧,我这就去找那贱书生算账去!”
如玉听了大惊,终是从罐子里钻了出来,只见凤儿果真不见了,急忙追了出去。
如玉不及凤儿脚力,追在她后头一路赶一路叫,追进了西柳巷,才拼了命地抓了凤儿的胳膊,气喘吁吁地道:“别,别去,我再不躲着了,我好了,真的好了。”
凤儿甩开如玉,道:“你说这几天我找过你几次了?你躲着不见我,怎的一说来找他算账,你就好了?我今儿非要看看那穷书生是怎么个贱样,竟把你迷成这样!”
如玉死拉着凤儿不撒手,急着求道:“好凤儿,好姐姐,是我错了,我不该不理你,我们走吧,你说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从今往后,我都听你的!”
凤儿不理她,执意往巷子深处闯。如玉在凤儿身后拖着,急得都快哭了:“别去!求你了!”
她越是着慌,凤儿越生气,道:“你看你这样子,难怪被人欺负!我今儿必要给他些颜色看看,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招惹、戏耍人了!”
“没有!他没有招惹我,是我惹他的,是我不好,是我缠着他来着!”
凤儿转头望着如玉,一脸的气恼、无奈。如玉仍是拉着她的手,小声道:“他不是你说的那样,他很好的,是我先去他屋里转悠……那个……被他看到了……”她不好说二人是怎样的相识,只吸吸鼻子道,“他没有招惹、戏耍我……是我不好,是我一直来找他的……”
凤儿才要开口,又被如玉抢断道:“他是好人来着,真的!他还救过我呢!要不是他求情,我早被道士收走了!真的真的!”
凤儿关心地道:“你何时撞见道士了?”
如玉却不答话,只连声道:“还有,还有,我日日来找他,他也不嫌我烦,明明都快考试了,还肯耽误时间跟我说话聊天,这可不是好人吗!”她想了想,又垂了眸子,“我又没学问,又不会讲笑话……他读的书、作的诗,我看不懂也听不明白,我跟他说的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他也肯定没兴趣,可每次还带着笑脸听我说话,陪我解闷儿……他是好人来着……”
凤儿看她这可怜兮兮的模样,又气又无奈,用力戳了下她的脑门儿:“没出息!”
如玉揉揉脑门儿,嘴一撇,戚戚欲哭。
近旁的一座空宅,邵寂言躲身在院门之后,听到二人这番对话,窝心得很。
他从沈小姐那儿得知实情后,知道自己冤枉了如玉,只觉懊悔得很。再想自己当日说的那些重话以及如玉离开时的可怜模样,心里更是一百个不踏实。他踌躇了许久,觉得还是该去找她道个歉,赔个不是。这些日子,总是如玉来他这儿,他却不知如玉在何处安身。想来想去,只有去她常说的城南大槐树那儿碰碰运气。
人还没出巷子,便听远处传来了如玉的声音,似是又慌又急地追了什么人奔这儿来了。他一时着慌,下意识藏进了这座空宅。如此,便把刚刚二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他想探头去看看如玉,想知道这些日子没见,她现在是什么模样,可她刚刚那些话每一句都跟巴掌似的打在他的脸上,让他无地自容。莫说此时有旁人在场,即便外面只她,他也不知该怎么出去面对她,该和她说些什么话。
门内,邵寂言兀自愧悔、自责;门外,凤儿见了如玉的模样也没了脾气,叹道:“怕了你了!”她说着拉了如玉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训道,“我早跟你说让你离活人远点儿,你偏不听,这回怎的?长记性了吧!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尤其那些读书人,最会耍嘴皮子哄小姑娘,就你这傻样儿,不被人哄蒙了才怪!”
如玉噘着嘴跟在凤儿后头,下意识地回头往巷子深处望去。
“看什么看?还看!”凤儿气道,“还舍不得怎的!还想找他去是不是?”
如玉连忙转回来,耷拉着脑袋,摇摇头:“再不来了。”
待到二人拐出巷子许久,邵寂言才从那座空院走出来,心里跟被人掏走了什么似的,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望着空空的巷口呆住了。
如玉觉得凤儿说得没错,她真的是很没出息,明明说了再不来了,可这会儿,她还是来了这个地方。
她只是想着明天他就要进贡院了,作为一个“曾经的朋友”,她是不是应该来说两句鼓劲儿的话。只是她一直犹豫不决,待终于鼓足勇气过来已是深夜了。
她站在邵寂言家院外,看着屋里已经熄了灯火,不免有些失落。她以为她在他心中至少该有个小小的角落。他那天那么大声地把她骂哭了,可能会有些许的后悔;她这些日子没来,他大概会有些想她,哪怕只是一丁点儿。
“明儿就是科考的日子,天都这么晚了,他定然要早些安歇,养足了精神。”如玉心中这么安慰自己。她觉得自己该离开,可身子就是不听使唤地飘进了院子,到了房门口才停了下来,踌躇了许久也没敢进去。她只从门缝往里看,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便又转绕到房后,那扇小窗户果真还开着条小缝。
因这老房子许久没人打理,这窗户一直关不上,她原先与邵寂言说过几次,让他请工匠给修一修。秋夜寒凉,这窗户又挨着床,夜风从窗户缝里灌进来容易受寒。邵寂言每次也只是随口一答,说是这样反倒凉快,一直没去修理。
这会儿,她趴在窗沿儿往里看,正看着邵寂言的一个背影,果真已经睡了。
如玉心里酸酸的,只想自己这些日子心里一直不舒服地想着他,他却一点儿不在意地睡得踏实。如玉撇了撇嘴,只想邵寂言这些日子必是过得逍遥,白日里和冯兄、陈兄花天酒地,吟诗作对,晚上就躲在被窝儿里想媳妇儿,肯定早把她忘干净了。
“大浑蛋……”如玉可怜巴巴地嘟囔出声,忽见邵寂言动了一下,吓得赶紧蹲了下来,心里扑腾腾跳了好久,壮着胆子站起来往里一瞄,却见他只是翻了个身,仍是睡得香甜。
如玉想起了凤儿跟她说的话,他或许真的是拿她消遣呢吧。
是她太傻了,哪有人愿意和妖怪交朋友的,他长得又俊又有学问,自然不会喜欢她了。
如玉委屈地咬了咬唇,神色黯然地离开了。
秋试从八月初一开考,一共考三科,每三日一科,待到三科考完便是八月初七。近了中秋,京城大小商铺也开始热闹了。举子们十几年苦读,小一年的备考,只在八月初七从贡院里走出的那一刻,精神上才得解脱。至于考得如何,是否得了贡生可入殿试,却先放下不理,必要好好消遣畅饮一番。是以,每逢科举之年,这京城的八月初七又被唤作“小中秋”,大街小巷好一番热闹景象,而各个酒楼酒馆,最得考生们钟爱。
邵寂言才从贡院里出来,来不及回家呢,便被冯陈二人拉到了京城有名的酒楼醉仙居。店中早已围了三两桌考生,却是比他们还快。这会儿,众人都没了早前的暗中较量,不管认不认识,叫不叫得上名字,对饮几杯便做故友至交了。及至后来三五拨人并作一处,挪到了二楼堂中,推了四面窗子,一边对月畅饮,一边吟诗唱曲,一个个均抛开了书生斯文,尽情欢愉。街上亦是人来人往,见这楼上光景也不觉惊诧,只逛街看灯,真真是个小中秋的模样。
邵寂言坐在靠窗的位子,也不记得自己到底喝了多少杯,再看与自己相熟的冯子清和陈明启也端了酒四处与人碰杯。陈明启出贡院时脸色不太好,据说是答得不妙,然此人性格豁达,没一会儿也融入大家的欢饮之中,而冯子清从出了贡院就一直出奇兴奋,只似明日这状元爷的官帽就要送到他脑袋顶上似的。邵寂言知冯兄是个谨慎的人,很少情绪外露,如此异于常态,可见考得不错。不过他自己心里有谱,以冯子清的才学,纵是再好的发挥,也绝不如他。他自觉答得精彩,即便不夺榜首,也必不落三甲。
邵寂言依在窗边,只觉心里这些畅快、得意、兴奋无处倾诉。他是个不愿与人倾吐心事的人,只觉人心险恶,纵言知己良朋也要留些距离,自然不愿在人前得意地大赞自己做的文章如何妙笔生花,字字珠玑。
这时候,他便很自然地想起了如玉,也只在她面前他才可真正地放松抒怀。他大可以由着性儿地把自己的文章夸到天上去,或是毫不掩饰地直说某人才学平平,她必会托着下巴瞪了眼听得仔细,满脸憨笑。
若没与她闹翻就好了……若是自己没那么莽撞地错怪了她,没有与她说那些重话,那就好了……
邵寂言垂眸望着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寂言!寂言!一个人在那儿闷坐什么?过来看看这个!”陈明启在远处向他招手,一群人围在一起,似是见了什么新鲜玩意儿。
邵寂言放下酒杯,笑着迎了过去,才走了两步,忽闻街上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惊呼。
屋内的众人什么也没听见,独邵寂言惊出一身冷汗,立时向外望去,只见两团白影在街上穿过看灯的行人匆匆闪过。
邵寂言抢上几步趴在窗口张望,却见那两团白影早已冲出了街巷。他心口一滞,虽只匆匆一瞥,他却看得清楚,是一只隐了真身的妖怪抓了同类的头发,叫嚣着从街上飞驰飘过。而那个被抓住惨叫、惊哭的,正是如玉。
她是被同伴欺负了?还是被恶妖纠缠了?邵寂言希望自己看错了,可他才一听到那惊恐的呼救之声便惊得冒了汗,分明是如玉的声音。
邵寂言心里“咯噔”一下,撂下众人直冲下楼。他到了街上,却早已不见了如玉踪影。他焦急地往二人消失的方向奔去,扒开人群,四下遍寻如玉的影子。可此刻,街上混迹于人群中的精怪虽多,却独独不见如玉。
“如玉!如玉!”邵寂言大叫着,他的高喊之声却全被这街市的喧闹淹没了。他身上冒了汗,不敢想象如玉现在遇了怎样的恶境,只在心里痛骂自己。如果不是他把她骂走,如今她必然黏在他身边,断不会遇恶妖纠缠。
邵寂言沿着大路一直跑出了闹市,穿进主街两边的巷子,一处处漫无目的地奔跑寻找。终于在跑过无数条空巷之后,隐隐听到不远处的巷子传来低泣之声。
邵寂言忙循声跑了过去,待拐进浅巷见了眼前的情景,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心疼。
如玉就在巷子尽头,狼狈地蜷缩在昏暗的角落里抽泣。或是受了太大的惊吓,她并未觉察到有人靠近,仍只蹲在墙角一边抹泪,一边整理被扯乱了的头发,不停地抽噎,嘴里嘟囔着:“大坏蛋……大……大坏蛋……合该你一辈子做妖怪,再修千百年也成不了仙……呜呜……”
邵寂言心口一涩,唤道:“如玉……”
抽泣中的如玉惊诧地抬头看来,整个人似被施了法术似的定住了,下一刻,便慌忙抹了把眼泪,一扭头钻进墙里去了。
邵寂言忙跑过去,扶墙叫道:“如玉,别走,如玉!”
墙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但邵寂言觉得如玉并没有离开,就躲在里面听他说话,可他这会儿一肚子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扶着墙站了一会儿,柔声道:“我刚刚看到有人欺负你,你没事吧?”
墙内没有回话,却隐隐传来委屈地吸鼻子的声音。
“你出来,让我看看你有没有事?我很担心你。”
邵寂言等了一会儿,仍没有得到回答,轻叹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是生我的气,气我当日不分青红皂白地骂了你。我现在与你道歉好吗?我知道是我错怪你了,我当日是糊涂了,昏了头了,说的那些话全不是真的。你是个善良的好姑娘,我喜欢你,真心想要与你做朋友。”
“你回来吧,咱们还做朋友,好吗?”
邵寂言等了许久,墙内却一直没有回答。
“如玉?你在吗?在听我说话吗?”邵寂言把耳朵贴在墙上细听,连细微的抽噎呼吸之声也没了。他退后几步,向两侧看看,左手不远处有扇院门,墙的那边该是别人家的院子。他一心想着如玉,也顾不得是不是私闯民宅,直推了院门进去,待走到刚刚墙角里侧,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如玉不知何时早已离开了。
邵寂言心下一沉,失落至极。
邵寂言心中郁闷,实在没心情再回醉仙居与人凑热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会儿便回家了。一进屋便下意识地四下看了看,随即自嘲地叹了一声,心道:如玉怎可能还会来找他呢,她连听他说几句道歉的话都不愿意了。
他胡乱洗了把脸,往**一躺,蒙上了被子,躺了好久才觉有些睡意。在他昏昏欲睡之际,忽听身边有人小声说话,似如玉的声音,他只当自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待缓过神来,却并非梦幻。
“你说的可是真的吗?”如玉的声音真切地从屏风外面响起。
邵寂言立时清醒了,忙掀了被子出去,果见如玉站在屋中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你说的可是真的吗?”如玉红着脸,怯生生地问道,“‘喜欢我,想和我做朋友的话’是真的吗?”
邵寂言再见了如玉,心中说不出的欢喜,忙点头道:“再真不过了,你可愿意吗?”
“你若不再大声骂我的话……”
“再不大声骂你了。”
“也不许冤枉我。”
“绝不冤枉你了。”
……
如玉垂眸不语,似在思索。
“还有什么吗?”邵寂言道。
如玉抿了抿嘴,道:“我现在没想到,以后想到了再告诉你。”
邵寂言笑:“好,你随时告诉我,我听你的。”
如玉点了点头,羞涩地笑了笑。邵寂言痴痴地望着如玉,为这份失而复得的友情开心不已,只觉多日不见,她似比从前更可爱了几分。
“疼吗?”
“嗯?”
邵寂言伸手去摸她的头发,指尖凉凉的,什么也没碰到。
如玉明白了他的意思,回道:“一点儿不疼。”她说着,又怕他不相信似的用力拉了拉自己的辫子,憨憨笑道,“只是他飞得太快,我有点害怕,被吓哭了……”
邵寂言却一点儿笑不出来,只道:“他是谁?是什么恶妖?干什么欺负你?”
如玉摇头道:“不是,他与我闹着玩儿呢,他不是什么恶妖,他很好的。”
邵寂言想起当日她与凤儿在巷中的话。他那么伤了她,她仍旧坚定地与人说他是好人,无可奈何地叹道:“在你眼里,这世上可有恶人、恶妖吗?”
如玉不知邵寂言的心思,忙道:“真的,我没骗你。二牛不是恶妖,我被其他小妖儿欺负的时候,他还帮着我呢,他刚刚真的是跟我闹呢。”
邵寂言玩笑道:“我又没说要请道士去捉他,你那么紧张做什么?可是看上他了?”
如玉一怔,扯了扯嘴角,挤出一抹笑容,尴尬地垂了头。
邵寂言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好端端的又说这个做什么。
如玉低头卷着衣角:“二牛喜欢凤儿的。”
“是吗……”邵寂言随口应了一声。
如玉点点头,道:“可是凤儿不喜欢搭理他,他没办法,只好想法子接近她。他知道凤儿与我要好,我每次受了欺负,凤儿都要为我出头,所以才来戏弄我,好惹恼凤儿去骂他……二牛其实挺好的,除了偶尔作弄我之外,也很照顾我的……”
邵寂言并不关心什么凤儿与二牛的故事,只有些心疼地道:“你经常挨欺负吗?”
如玉认真想了想,道:“认识凤儿和二牛他们之后就没有了。”
“那就好。”邵寂言道。
如玉反问道:“你呢?你这几日考得好吗?”
邵寂言笑道:“好得很。”
“是吗……那就好……”如玉顿了一下,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道,“其实……你考前的头一天晚上,我来看过你……你睡了……”
邵寂言心中一动,忙道:“怎么不叫醒我?”
如玉有些不好意思:“太晚了,吵了你休息,第二日该影响你考试了。”
邵寂言笑道:“你该叫醒我的,若是知道你来了,我心里会踏实些,许能考得更好呢。”
如玉脸色一变,慌张地道:“我可是影响你了?到底还是影响你了是不是?对不起,我不该气你的,都怪我不好……”
“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很高兴你能不计前嫌地来看我,真的,你真的没影响我。”邵寂言急忙解释,见如玉仍是一副自责、懊恼的模样,心思一转,摆出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哄道,“你可是不信我的本事是不是?那些题目都简单得很,我闭着眼睛都能答得好。”
如玉这才放心笑了,垂下头,继续默默地扯着衣角。
邵寂言知道如玉有心事,却并不敢问,只怕有些话说出来会让二人的关系更加尴尬。
许久,如玉才暗暗鼓足了勇气,小声打破沉默:“对不起。”
邵寂言道:“怎么又这么说,不是说了你没影响到我吗。”
“我不是说这个。”如玉并不抬头看他,“我是说……我不该偷偷去看沈小姐,我没想吓唬她,我只是想看看她长什么模样。”
邵寂言道:“我知道,是我错怪你了,该是我与你说对不起。”
“不是……”如玉摇摇头,把头垂得更低了,蚊子似的小声道,“是我不对……我不该喜欢你……”
邵寂言心口一紧,愣住了。
如玉只觉脸上辣得很,可她这会儿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再不说只怕又说不出口了,便一咬牙豁了出去,接着道:“我知道我不该生你的气,你是人,我是妖,我本来就不该有什么心思……是我自己自作多情了……你说得对,莫说你我人妖殊途,纵然我是人也配不上你。我既没沈小姐长得好看,又不如她有学问,你们才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什么都不是……”如玉本来想轻轻松松说出这些话的,可架不住心酸,越说越委屈。
邵寂言听着难受,抢道:“我何时说过这话了!我何时说过你配不上我的话了!我当日那话不是那意思,我从来没有嫌弃你的意思!我若觉得你不好,也不会想与你做朋友。我喜欢你,却不是那种男女之情……总之,有一句话你得明白了,你我人妖殊途,做朋友自是无妨,其他的便只怨上天没给咱们这个缘分了……我当时说那些话,一是冲动得昏了头,再有却也真是为你好,我不想你……”
“我知道!”如玉打断邵寂言的话,“我知道,我都懂的。我想好了,我再不喜欢你了!”
邵寂言语滞,望着如玉真诚的眼神,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如玉直视着邵寂言的目光,弯着嘴角,坚定地重复道:“放心吧,我再不喜欢你了。”
邵寂言心里“咯噔”一下,也不知自己该是个什么反应,是该欣慰还是该沮丧。
如玉耸了下肩,故作轻松地笑道:“我想好了,我这么乖、这么听话,保不齐哪天被天上的神仙看上,我直接就能飞升仙界了。”她说着顿了一下,又玩笑道,“那会儿,你或许都四五十岁胡子一大把了,想排队一睹我的仙容,我都不给呢!”说完便嘻嘻地笑。
邵寂言愣了一下,也跟着笑了。她这样子大概是真的想开了,如此二人或又能回到从前那般无忧无虑的简单日子,可欣慰的同时却又有种莫名的怅然若失。
如玉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虽然难受,却也觉畅快,终于又有勇气面对邵寂言,直视他的目光,亦有勇气和他说那些有些暧昧的玩笑话。
二人面对面傻笑了一会儿,如玉道:“明日你去华安寺吧。”
“啊?做什么?”邵寂言不知如玉怎么突然说这个,只道,“是有什么事要我帮你做吗?”
如玉道:“不是,明日沈小姐要去寺里烧香,你不是想娶她做媳妇儿吗,明日去寺里能见到她。”
邵寂言有些尴尬,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如玉却大大方方地道:“我才说了想明白了嘛,咱们既是朋友,我自然帮你了。头先我去沈府偷偷看她,知道每月初八她都去庙里上香,明儿就是初八了,你去了准能撞见她。到时候说些好听的话哄她,她指定愿意给你做媳妇儿。”
邵寂言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
如玉又冲他眨了眨眼,笑道:“往后,我就帮你去偷偷看她,但凡她喜欢的你照着去做,她要去哪儿,你也跟过去,她早晚成你媳妇儿。”
邵寂言觉得窝心,只道:“如玉,你不必如此的。”
如玉不明白:“为什么?你不是想娶她吗?”
邵寂言道:“我是想娶她……可是,你用不着对我这么好……”
如玉更迷茫了:“为什么不对你好?我们不是朋友吗?”
邵寂言望着一脸单纯、坦然的如玉,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小肚鸡肠了,只舒了口气,叹笑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谢谢你,我明日一早便去,定不负你的美意。”
“嗯。”如玉笑着点了点头,心里却仍酸酸的不是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