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婴夙这家伙,假设真有什么超乎寻常的能力,那肯定就是乌鸦嘴。
陆凝脑袋疼,脚下也不敢停歇,轻功一提,两个起落跃进了禅院。身后的守寺僧步步紧追,人声嘈杂,大片的火光向她这处围过来。
正如李婴夙所言,风头还未过去,守寺僧是平素的两倍不止。陆凝原本就五感受阻,只能循着记忆里的路摸向虚云的禅房。可没料到,平素里无人看守的角落,今日也布满了守寺僧,她这么一去,明摆着羊入虎口,险象环生。
陆凝避无可避,听得呼喝声此起彼伏,越来越近,只能拉紧了兜帽,遮住自己的脸。她几个腾挪,躲过了迎面而来的数名小僧,刚要跳到另一处屋顶上,几根棍棒夹杂着厉风朝她身上招呼过来。
换作白日,陆凝是首屈一指的高手。一旦入夜,她就是坊间小传里出场只有一句台词的炮灰。对付四五个守寺僧她或许还有丁点把握,可数多武僧前赴后继,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她登时分不清东南西北。她的身份敏感,加上心头白月光还是寺中主持,导致她动手时多有考量,不敢肆无忌惮。如此僵持了少时,她很快落入下风,身上挨了几棍,痛得她额暴青筋。她好不容易扫开了一圈僧众,想要择路逃走,院中赶来一位老者,声如洪钟地道:“将此人拿下!”
陆凝眼皮一跳,认出这正是戒律房的其中一名长老,再不能有所留手,竭力反扑。长老见状,接过边上僧人的长棍,大力掷来。陆凝躲闪不及,长棍正中肩胛骨。那力道太过凶猛,逼得她连退数步,身后的僧众再次拥上来,将她层层围住。绵密的棍风如同一张密织的网,困得她仿佛笼中斗兽。当年她那走路带风的老父亲,也在禅宗手头吃过不少亏,更何况眼下她还是一个“战五渣”。
长老怒道:“遮头掩面,小人行径!将她的兜帽扯掉!”
陆凝一听,吓得急退半步,缴了其中一名僧者的长棍。她棍行剑势,霎时如游龙出水,逼得众僧无法再进。有人觑准了她似是感官不佳,趁前方的人拖住了她的攻势,从后面一棍击上,她回身想挡,那人却又棍势下移,一棍打中她左侧的肋骨。她吃痛,刚破开的缺口又被人填补上,她再无路可走。
好了,这是一道送命题——她是在这儿被人活活打死好呢,还是亮明身份,等她爹发现她暗恋禅宗主持,杀上禅宗把虚云直接弄死好?
两相一比较,公主大无畏地决定,还是被打死算了。
她不作他想,决定放手一搏,那长老看出了她的心思,袖中脱落出一条断长鞭,一个旋身,长鞭带起灼人的热度,直直甩向陆凝的右手。
陆凝有所感应,正欲收招回防,可终究慢了半步。那鞭身从她手背擦过,宛如火石落下,烫得她五指一松,长棍也随之脱手。
禅宗的戒鞭,举世闻名,由鬼谷所造,用火山岩浆中浸泡了千年的流火石铸成,因其材质特殊,戒鞭一旦接触人体,便会留下灼伤痕迹。使用戒鞭之人内力越是高深,戒鞭的火性越是伤人。受伤严重者,心脉灼毁而亡。
陆凝右手剧颤,虎口已然开裂,渗出的鲜血迅速凝固,覆着焦黑的皮肉,很是狼狈。她彻底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周身尽是横眉竖目的僧人用长棍指着她。长老扫视了一下四周,见许多小僧受了伤,一时怒火上头,卷起戒鞭,再次向她抽来。
流动的风里夹杂着热气,撩开了她的兜帽。她心知长老没有留手,这一击下来,必是用了浑厚的内力,触及非死即伤。她立时气走大穴,准备硬接这一招。
就在此时,一人从天而降,挡在了她的跟前。
陆凝恍惚想起那一日,这个人也是如此从房顶跳下,踩中了她扔过去的紫毫,摔了个狗吃屎。然而这一回,他却真真正正以天人之姿潇洒落地。他一只手握住袭来的戒鞭,看似轻松地化解了这致命一击。
陆凝屏住呼吸,登时五味杂陈。
他刚刚还说不会英雄救美呢,他刚刚还说不会和她受第二次苦呢,这人就这么习惯啪啪打脸吗?
陆凝神色复杂,觑着那一袭白衣。李婴夙的背影笔直伟岸,青丝在热风里飒飒扬起。那修长葱白的五指拽紧戒鞭,眨眼间,鲜血自他指缝间溢出,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像是春日里景致最绚烂夺目的花朵。
陆凝喉间一堵,哑声道:“你怎么来了?”
李婴夙松开戒鞭,将受伤的手负于身后。陆凝打眼一看,那掌心血肉模糊,深处可见白骨,皮肤亦是焦黑的颜色。虽然他极力掩饰,却还是在微颤。想她一身精纯的内力,光是戒鞭擦过手背都痛意难忍,先前他连众生相的地气都受不住,这么一鞭下来,只怕五脏六腑都如火灼。
陆凝一念至此,也不知怎么的,轻轻吸了一口气,鼻头止不住泛酸,比她自己受了伤还要难熬。李婴夙听见她吸气,忙不迭地转过身来,小心掀开她的兜帽,只让自己看见她的样子:“你怎么了?伤着哪儿了?痛得厉害吗?”
他连珠炮似的问,陆凝更加难过。自己的伤视若无睹,反倒关心起她来。她的眼眶泛红,埋着头不肯吱声。他急得脑子空白,恨不能现在就扯掉她的披风,看看到底伤在何处。
“这么一会儿不见,你怎么就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你这样,我以后还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出门?”
陆凝:“……”
“我不管,从今天开始,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你别想再把我撇去一边儿。”
陆凝沉默着拉过他受伤的手,翻过来瞧了瞧,入目尽是猩红,刺得她眼睛生疼。
“我不是让你离开吗,你又回来做什么?”
说到这儿,李婴夙扬了扬另一只手。陆凝这才发现,他手上提着一只粗布绣鞋。他笑嘻嘻道:“我对比过,这只鞋子你穿着正合适。现在天色太晚了,城里的店铺都关了门,我只能在山上的一个猎户那儿借了这只鞋。”
“借?”陆凝明显不相信。
李婴夙摸摸鼻子:“我是说了借的,可那家主人在睡觉,没听见。”
陆凝:“……”
两人旁若无人地说起了悄悄话,李婴夙还道:“等明天睡醒了,我带你重新去买一双好看的鞋,可好?”
“嗯。”陆凝瓮声瓮气地应下。
“你伤着哪儿了吗?”
陆凝又摇头。
“不准骗我。”
“没骗你。”
“那就好。”
李婴夙刚松了一口气,正满眼柔情蜜意地盯着陆凝,试图用他那双撩人于无形的桃花眼奠定他在陆凝心中的地位,可一计未成,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沉稳温和的男音:“发生何事了?”
来人语调平静,仿佛晨曦之时的钟声,低沉而轻柔,无端便让人心境平和。
李婴夙动作一滞,陆凝的脊背也霎时绷紧。
见状,李婴夙对着陆凝笑笑,先替她掩好了兜帽,又蹲下来换了她脚上的长靴。把自己的鞋子穿妥当后,李婴夙方才转过身,面向禅宗的一干僧众。他的眸底不复先前的温柔,取而代之的是如鹰般的锐利。
虚云和戒律房长老静远并肩而立,周遭静无声息,很明显,众人都被刚才那一幕狗粮吃撑了。直到虚云喊了一声“师叔”,静远才回过神来,举起佛掌严肃道:“有人夜闯禅宗。”
虚云看了一眼李婴夙,不解道:“洛家主?”
“不是前辈。”静远指向陆凝,“是此人。”
虚云的目光顺势看去,只一眼,他便僵住了身子。李婴夙将他的视线一挡,皮笑肉不笑道:“许久不见,小虚云,小静远。”
虚云一抖,长老静远也跟着一抖。
边上的众僧见主持都抖了,不抖不行,于是集体一抖。
陆凝甚为诧异地看着李婴夙的后背,他叫“小虚云”她忍了,可这静远,光看年纪都是他爷爷辈的人,他居然叫别人“小静远”?奇怪的是,刚才静远那声“前辈”,莫不是指的他?她心中疑云丛生,对他的来历越发摸不透。
静远的心态有些崩,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晌才蹙眉道:“阿弥陀佛,前辈近来可好?”
“我原是好的,可这会儿又不怎么好了。”他笑意一敛。
无端端地,陆凝竟觉得静远有些怵李婴夙。静远沉思片刻,估摸着是等着虚云发话,可虚云一直盯着李婴夙背后的人,左右没个动静,他只能代为出声道:“不知前辈与此人是何关系,此人为何夜闯禅宗?”
“你们看不出吗?”李婴夙故作惊讶。
静远莫名其妙道:“贫僧应该看出什么?”
李婴夙冷笑一声,退到陆凝身旁揽住她的肩。
虚云目色一沉。
静远好脾气道:“还请前辈明示,此人是谁?”
“我夫人。”
一干人:“……”
虚云的脸霎时白了几分。
静远结巴道:“前……前辈的夫人?”
“正是我夫人。”李婴夙的语气骄傲得像一只孔雀,“我夫人生性贪玩,尤爱风月。今晚,我是陪着她出来赏月的,不想途中出了点小意外,我暂时离开。夫人一直想见识江湖闻名的禅宗,想必是看离禅宗不远,起了兴致,才会夜入禅宗。”
一干人:“……”
能把刚刚那种架势轻易地说成爱风月,静远还能怎么样,只能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努力保持微笑了。
李婴夙又道:“平日里,我将夫人视为珍宝,小心哄着,竭力护着,可眼下倒好,人在你们这儿伤了不说,还惹得我夫人红了眼眶,这笔账,要怎么和禅宗算?”
静远抽着眼皮道:“前辈,是你夫人擅闯禅宗在前。”
“说话注意点,什么叫擅闯,我夫人又不认识路,胡乱晃悠便进来了。你们这些守寺僧成日杵着,有漏洞而不自知,简直是一堆废物。”
静远:“……”
突然就中了一刀的守寺僧们:你们秀恩爱就秀恩爱,为什么要拉我们垫背啊?冤枉!
李婴夙继续强词夺理:“若来的不是我夫人,而是其他人,禅宗岂不是要大祸临头?说到底,你们还得感谢我夫人。”
众人目瞪口呆。连陆凝都被李婴夙的无耻折服了,论口才,这家伙完全不输给她。
静远哽了哽,商量道:“前辈,护短也不是这么个护法吧?”
李婴夙挑眉:“你有意见?”
“那倒没有。”先前对着陆凝还无比暴躁的静远长老,很自然地转了性子,尤其好说话:“既然是前辈的夫人,”他看看虚云,见虚云已经敛了眸,显然是不打算追究这事,索性道,“是我们冒失了。下次前辈和夫人要来禅宗,不若先知会一声,贫僧好为两位准备斋饭。”
“还是小静远懂事。”李婴夙咧了咧嘴,问陆凝,“夫人,要我替你打他一顿吗?”
陆凝默默摇头。
“那这事就这么算了?”
陆凝又点头。
“夫人真的好大度啊!”李婴夙眼睛里全是星星。
静远等人纷纷无语。自己内人有错,还能这么义正词严地说要打别人一顿出气,李婴夙真是一个人才。不过静远也知晓这人的性子,老顽童一个,于是没把他的话往心里去。
闯入禅宗的事,就被他这么胡搅蛮缠抹掉了。静远遣散了僧众,李婴夙搂紧陆凝的肩正要离开,静远跟在他身后半步道:“前辈,此次的事,非是贫僧有意为难尊夫人,实在是近来禅宗不太平。”
静远顶着一张年迈之人的皮相,和李婴夙说话却恭恭敬敬,仿佛面前这人比他还年长好几轮。陆凝皱着眉头寻思李婴夙的底细,李婴夙无所谓地“哦”了一句。
静远看他不上心,又沉声说:“前些日子,有人闯入过众生相。”
“哦。”
这一茬儿,李婴夙心知肚明,闯入的两人不就在这儿站着吗?他一口气还没落回肚子里,静远接下来的说辞却让他的表情凝重起来。
“半月前,有人夜闯禅宗,其后寺内加重了戒备。可就在十日前,那人仍是如入无人之境,再次进了众生相。”
话至此,李婴夙和陆凝脚下一顿。李婴夙眼中一派阴郁,侧头望向静远。
静远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垂头避开了李婴夙的视线。
“竟有此事?”
“是。那人必是对众生相和禅宗非常熟悉,乃至于禅宗内有多少守寺僧,会如何布置,他都一清二楚。贫僧猜测,此人三番两次进入众生相,应该是为了那人而来。”
李婴夙眸光一动。十日前,那必然不是陆凝。陆凝虽对众生相熟悉,可她夜里视物困难,难以躲过众多守寺僧。加之李婴夙相信她不会骗自己。想到这儿,李婴夙绷紧了唇线:“那人若放出来,江湖必会大乱,禅宗也无法置身事外。此事,还劳烦小静远多多关注了。有任何异常,洛家必全力相助。”
“贫僧明白,若有消息,贫僧会及时告知前辈。”
“嗯。”
李婴夙点点头。静远将两人送到了山门外,目睹两人搂抱着入了山林,才回头上了几步石阶。他一抬眼,见主持站在山门后,深深地望着那幽深的林间,目光不似往常清澈。他走到虚云跟前,温声道:“师侄是对与前辈同行之人的身份有疑?”
“无。”虚云敛低眼皮。
“那你……”
“请师叔执戒,开戒律房。”
静远一惊:“这是为何?”
许久,虚云答:“佛心不坚。”
静远:“……”
李婴夙和陆凝循着来时的小路走了一截,李婴夙的手一直紧紧地揽在她的肩头。她心情复杂,一方面是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虚云,另一方面则是在疑惑李婴夙的身份。这家伙究竟是什么人,静远称他为前辈,关越等人分明年纪比他大,却要喊他一声大哥,到底贵庚啊?还有众生相里关着的人,与他又是什么关系?至于在她之后闯入众生相的人,她隐约有一丝不明晰的预感。
此人对禅宗如此熟悉,可禅宗避世多年,早已脱离红尘,往来之人屈指可数。真要说起来,最熟禅宗的,她那一大家子洗不了嫌疑。她爹两次进出众生相,她娘每年都带着她们姐弟俩来禅宗住上半月。
陆凝心念一动,想到了一种最头疼的可能。
她正苦恼着,忽然发现李婴夙挨她挨得越来越近,她肩上的手也越来越重,他仿佛把自己一半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她脸色一黑,停步道:“够了吧。”
李婴夙静默了半刻,才发出一个上扬的调子:“嗯?”
陆凝:“嗯”你个大头!
陆凝觑着他的手:“虽然你刚刚帮了我,但这不代表我可以任你吃豆腐而不动手。”
李婴夙的反应慢了半拍,过了一会儿才说:“借我靠一靠。”
“休想!”
陆凝说着,不留情面地推了他一把。按照这牛皮糖的黏腻程度,陆凝原本琢磨着不一定能把他推开,即使推开了,他再次靠上来的可能性也占了八成。可她没料到,她没用什么力道一搡,他竟连退了好几步。她视物不清,也看不到他是个什么状况,一颗心刚刚提起来,关切的话还在唇齿打转,忽听“咚”的一声闷响,他毫无征兆地倒在了地上。
陆凝顿时慌了,几步扑过去,蹲下来唤李婴夙的名字。在银辉的映照下,李婴夙一张脸血色尽褪。陆凝头皮发麻,不知怎的,她连呼吸都轻颤起来。她手忙脚乱地抓起李婴夙的手腕,粗粗诊了诊脉,这一把脉,她更是六神无主。李婴夙的脉相紊乱虚弱,竟似行将就木之人。她很笃定自己不会断错,估摸是那一鞭伤及了他的脏腑。她来不及细思,一把将人扛在背上,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走。她一边走,一边喃喃道:“李婴夙,你撑着,不许出事。”
“我不许你有事!”
刚过寅时,阜城里万籁俱寂,只有打更人在空****的街道上走过。洛府上下亦是一片静谧,唯有几个值守的家丁坐在院子里打瞌睡。夜风寂无声,吹得烛火兀自跳动,地面上的影子也跟着轻轻晃**。
关越睡得正熟,忽然响起了一阵激烈的敲门声,他吓得一个翻身就坐了起来,从衣架上拿过外衫披在肩头,忙不迭去打开房门。门外站着一名家丁,一见着他,就急道:“二爷,出事了。”
关越皱眉:“什么事?”
“家主……家主重伤昏迷。”
尾音刚落,方才还不耐烦的二当家已经不见了人影。
关越一路疾行,来到李婴夙的寝卧时,门口正守着四名家丁。房门大敞,关越一脚踏进,绕过屏风,便见陆凝裹着一袭黑色的披风,神情凝重地盯着**的人。她的脸色还有些红,鬓边的发已被汗湿,气息也不怎么均匀,身上沾满了枯叶泥迹,显得有些狼狈。关越看了她一眼,二话不说,越过她坐到床畔,给李婴夙把脉。
一刻过后,贾品道等人也急急忙忙地赶来了。他们不知陆凝在这儿,有两个只着了一件亵衣,还有一个头发凌乱如鸡窝,尚在揉眼睛。
揉眼睛的张擎天咋呼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听说大哥回……哎哟,大哥怎么又躺着了?”
说完,他看见边上的陆凝,声音再拔高了八个度:“又是你!”
陆凝垂着眼,脸上没任何表情,袖口里的手却握成了拳头。
张擎天还要再说什么,关越喝止:“闭嘴!”
张擎天一哆嗦,动了动嘴皮,不说话了。罗素和贾品道见有客人在此,匆匆回房穿好了衣衫,又人模人样地跑了回来,说话还在大喘气:“大哥……大哥怎么回事?”
关越面色沉重,诊完脉又看了看李婴夙伤着的手,语气不善地问陆凝:“大哥动武了?”
“是。”
几个人面面相觑。
关越又道:“我观大哥手上的伤带流火之息,莫非是禅宗戒鞭所伤?”
陆凝的眸子敛得更低:“是。”
一听这话,后头几个大男人顷刻闹腾起来。
“禅宗?大哥为何要与禅宗杠上?咱们不是一直和禅宗挺有交情的吗?”
“是啊,没道理哇,就算大哥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他们也不至于拿戒鞭出来吧?”
“老关,大哥的伤情究竟如何了?严不严重?”
关越没搭理聒噪的几人,直直盯着陆凝,问:“可否请陆姑娘告知,今夜大哥为何与禅宗起冲突,又是谁人用戒鞭伤了大哥?”
陆凝咽了口口水,道:“李婴夙是因我受伤。”
“我就说!大哥碰上她准没好事,你刚还不让我开口!”张擎天指着关越骂骂咧咧。
贾品道赶紧掐指一算:“八字不合,易招血光。同床异梦,不得终老。”
罗素挠挠头:“你们激动什么,老关不是还没说大哥伤得怎么样吗?”
两人瞪他一眼,又齐齐扭头看向关越。
关越做着深呼吸,望向陆凝。
陆凝低声道:“持戒鞭者,乃是静远长老。”
“静远啊。”
莫名其妙地,张擎天等人一听这名字,立时松懈下来。
“以他那点内力,大哥肯定……”张擎天话没说完,就接收到关越的眼刀,硬生生拐了一个弯,“很严重。”
陆凝直觉有点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能迎上关越的目光。关越沉思须臾,继而郑重道:“依陆姑娘所言,我大哥是为陆姑娘才受伤的,对吗?”
“嗯。”陆凝没有推卸责任。
“陆姑娘确实是一个敢作敢当之人,有些事我便不再隐瞒陆姑娘。当初,咱们用敬谢会招亲,原本只是因为大哥不愿意娶洛家的大小姐,想以此来拖延。你败了十二剑奴,按照告示内容,是要与大哥完婚的。可大哥这人,素来不愿强人所难,是我非要大哥娶你,大哥这才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陆凝有点捉摸不透他们,她智商在线,断然不会以为是关越看上了她,可碍于某种理由娶她不得,所以非要她来当个大嫂满足自己的心愿,想了想,她只好一本正经地问:“理由?”
“我大哥早年经历了一些波折,被仇家在体内种了一种不知名的蛊……陆姑娘是否一直以为我大哥并不会武功?”
陆凝颔首。
关越话音苦涩,神情凄楚:“事实上,当今世上,论起武学,能超越我大哥者,至多三人。当年,他一把斩月刀,可令天地变色,血月染透江山。但凡见过斩月出鞘者,无一生还。”
陆凝:“……”
“可是……”关越说着,险险就要**落泪,“他为仇家所害,自那蛊缠身,他便无法再动武,一旦动武,那蛊会吸食他的血气,让他濒临死亡。”
陆凝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关越,试图分辨他话中的真假。
而边上几人早已没了动静,个个呆若木鸡地盯着关越。
关越说得伤情,捂着眼睛长叹了一口气,再睁开,里面一片血红:“我花了许久的时间,才发现那蛊畏惧极寒。我之所以要大哥迎娶陆姑娘,也是在敬谢会上,我察觉陆姑娘的功体乃是万里挑一的至阴至寒。”
陆凝哽了哽,听见关越痛声道:“眼下大哥为陆姑娘身陷危境,倘若陆姑娘不愿救他,我们……我们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陆凝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冒出了“肥羊待宰”四个字。她甩了甩脑袋,关越趁机给旁边几人使眼色。贾品道第一个反应过来,怒道:“听天由命?怎么她的命就是命,我们大哥的命就不是命了?相识没多久,大哥就接二连三地受伤,还因她生死悬一线,她不救,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关越摆手:“大哥不会愿意强迫陆姑娘。”
两个人演得兴起,张擎天见状,赶紧加入:“也是。大哥与她同住了这么久,从来都是大哥好言好语地哄着她,她又何曾把大哥放在眼里过?她这般金贵,大哥的命算得了什么?”
陆凝被人赶鸭子上架,若按照她从前的性子,定会撒手不管。可她看着**的李婴夙,那人没有噙着他一贯轻佻的笑,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面容枯槁,她的脚步便怎么也迈不开。她知晓这可能是一个圈套,但她还是一头钻了进去:“怎么救?”
“若是陆姑娘能与我大哥行夫妻之实,阴阳并流……”
陆凝:“告辞。”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以后大哥若真与陆姑娘有缘结成夫妻,再用此法替他驱蛊也不晚。”关越急忙改了口,“眼下还有另一个办法,将陆姑娘至寒内劲导入水中,助大哥疗伤。”
三个大男人惊了,纷纷佩服地望向关越。
陆凝何其聪慧,瞬间就明白过来关越打的什么算盘。她抿着唇,没有应声,耳根浮起了一抹红。
关越宽慰道:“陆姑娘可以放心,此事我等打死也不会外传。房中我会命人先挂好纱帘,阻隔视线。未知你可否看在大哥豁命相助的分上,帮他渡过这道难关?”
陆凝纠结了许久,在救与不救之间做着选择。
李婴夙这个人,话多,没文化,说话也粗鲁,性格还幼稚,成日在她耳畔叽里咕噜,有事没事都爱在她跟前瞎晃悠。她明明一开始极其讨厌这个人,只想眼不见为净。可他愣是秉着死缠烂打的精神,无孔不入地渗透了她的生活。她只要微微一皱眉,他就知道她是渴了还是饿了。她作画时,他给她研墨,她看书时,他给她扇风,尤其今夜,他那些细致入微的举动,历历在目。他分明可以置身事外,不理她的死活,偏生……他又回到了禅宗找她。她低头看看脚上,一只刺着金凤的绣花鞋,一只普通的粗布麻鞋,如此格格不入,却让她心头一抽。她闭上眼,终于同意了关越的提议。
关越喜出望外,立刻让家丁准备水桶沐浴。家丁们行动利索,没一会儿就抬进来一个大木桶。关越又命人挂好了纱帘,继而剥了李婴夙的衣服,把他放进了桶里。他毫无知觉,坐在水中歪歪倒倒,关越将他的头靠在桶壁上,叮嘱道:“大哥现在身子绵软,还有劳陆姑娘注意些,莫让他吃了水。”
“我知晓。”陆凝侧过脑袋,两颊的绯红晕染开来,如同三月里的春樱。
关越招呼众人退出房间,关门前,陆凝问:“须泡多久?”
“三个时辰,不能有少。”
“好。”
关越正要合上门扉,陆凝又问:“我托洛府寻找之人,有眉目了吗?”
“暂未。不过,这几日我听说北边有几个门派出了点事,似乎有神秘者在背后操纵,待大哥醒来,我再一并解说。”
“多谢。”
关越微微颔首,将房门带上。
一灯如豆,光影晦涩,一方轻垂的纱帘上,映出了男人劲瘦的身形。李婴夙双目闭合,大片的阴影笼在他的面上,让陆凝看不清楚他的眉眼。他白皙的胸膛上,道道伤疤交错密布,如同群峰间的沟壑,狰狞可怖。陆凝走近些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指尖轻轻在那最深的一道伤口上滑过,辗转至腹部。他穿上衣衫时,显得偏瘦,可脱了衣衫,肌肉轮廓分明,竟无端有几分撩人。陆凝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时,手指像被火灼了一般,急急缩了回来。她屏息凝神,平复了躁动的心绪,解开腰间盘扣,顷刻长裙落地。她赤足踩进水里,尽可能不去看对面的人,收敛住神思,提起十成内力,将周身寒劲逼入水中。
洛府花园里,四个老男人正齐齐望天。关越嘴角上扬,笑得十分猖狂,仿佛洛家已在他的打理下走上了武林巅峰。贾品道一把拂尘甩啊甩,开玩笑道:“我以前都没发现,老关,你这么有当媒婆的潜质。”
“可不是,”张擎天理着鸡窝似的乱发,不屑道,“你这种做法,跟坑蒙良家少女有什么区别?人小姑娘不知道,咱们几个却是心知肚明的。大哥身上的蛊,但凡他动用内力,都得躺五六个时辰,等他醒了,又是活蹦乱跳的一条好汉,根本没什么性命之危。再加上,若是明德长老持戒鞭,大哥可能还够呛。可静远那点内力,对大哥造不成威胁。”
“要是那陆姑娘知道咱们是在骗她,怕是老死都不会和大哥来往。”罗素嗑着瓜子,做出了总结。
贾品道和张擎天立即附和地点头。
关越瞪一眼几人,嗔道:“你们懂什么?我问你们,大哥是不是对那陆姑娘有意思?”
三人想了想李婴夙最近的举动,齐齐颔首。
“那我再问你们,忍不忍心见大哥一直孤零零的,也没一个体己的人儿?”
三人又想了想,齐齐摇头。
“我说你们脑子不转弯,你们还不承认,那陆姑娘当真看不穿咱们几个在演戏吗?她一个毫无江湖背景的人,敢在敬谢会上败了十二家奴,用进入藏书阁一事来交换对她有利的条件,证明她不是无谋之人。昨日秦牧上门找碴,我听在老宅伺候的家丁说,是这陆姑娘欺得秦牧哑口无言,这也证明她不是无勇之人。这么一个有胆有识的女子,要她上当,比让大哥不自恋还难。”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张擎天道:“所以呢?”
关越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所以,你们都看不出这陆姑娘对大哥也有那么一丁点动心吗?”
三人又互相看看,摇头。
关越的白眼翻到天上差点回不来:“单身狗就是单身狗,少嗑瓜子少睡觉,多看话本多看书。这陆姑娘性子冷,我不过是给她和大哥的感情路添把柴,加把火,依我看,他们两人的好事近了。”
贾品道麻利地把拂尘往背后一插,有模有样地掐起手指头:“根据我走南闯北算命无数的经验来看,我觉得你是在胡说。”
“我也这么觉得。”
“我看也像。”
张擎天和罗素站在了贾品道那边。
关越不服:“开个赌局?”
“赌什么?”
“十两银子?”
“成!”
四个老男人拍板定下,又扭头看向李婴夙卧房的方向,顿时有种“儿大不中留”的微妙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