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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归来仍是赤子心

奈何夫君太撩人 福宝、朱离等 17034 2024-10-18 03:54

  

  晨雾环绕在广阔的草原上,远方山峦起伏的曲线氤氲。沈流庭拉开帐帘,望着不远处金光镀满王城的奇景,已没了前几日的赏心悦目。

  自那晚从接风宴回来,整整三日,她坚持让祁诺不必分心,尽管去处理册命事宜,自己则一个人待在帐内想了许多。从最初得知被利用、被算计的惊怒,到后来难以释怀的郁结,她的脑海中总是浑浑噩噩地闪现过与百里湛相处的那些片段,只觉是雾里看花,几分真情几分假意,细思之下,竟也无法分辨。

  直至今日,睡意曚昽间,悠扬的牧羊曲夹杂着牧民质朴的笑声从远处的草场传来,沈流庭睁着眼,静静听了半晌,心绪竟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

  “姐姐,您是沈流庭姐姐吗?”

  沈流庭正欲出帐去找祁诺,忽觉官袍下摆被人轻轻拽了拽。她循着那道清脆的童音低头一瞧,才发现帐边冒出一个抱膝而坐的小女孩儿,约莫七岁大,正仰头冲自己笑着,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

  “沈大人,这个小女孩天还没亮就拿着麝乐王的令牌到了帐群外,跟她来的译语人卑职认识,就是那日随行在麝乐王身边的那位,说她是奉了王令要进来找您。”负责在沈流庭毡帐附近巡守的侍卫很快小跑近前,解释道,“守在外面的几个兄弟想着昨日祁大人忙过子时,好不容易睡个安稳觉,您这几日也……他们就自作主张,把这个小女孩儿放进来了。”

  沈流庭听了一蹙眉,那侍卫以为她是不悦,忙单膝一跪,抱拳道:“是卑职们不该擅作主张!就是觉得一个半大的孩子,又确实持有麝乐王的令牌,放进来应该不会出岔子,请大人恕罪!”

  这动静把坐在地上的小女孩儿吓了一跳,她听不懂两人的对话,原本揪着沈流庭衣摆的手松开,圆圆的大眼睛好奇又纳闷地瞅着侍卫。

  “快起来吧,本官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沈流庭见了忙虚扶起他,“只是没想到麝乐王他会……”

  她没有说完的话,那侍卫自然也不好再往下问,只顺势起身问道:“那这孩子怎么办?”当日他是最后一个留下来陪祁诺等沈流庭返回的人,察觉麝乐王与两位大人间的气氛微妙后,就选择了保持沉默。

  “小丫头,你们王上让你来找我,是要带什么话吗?”沈流庭蹲下身,摸摸女孩儿的脑袋。女孩儿长得粉雕玉琢,看衣着至多只是普通人家,不像出身王族。

  “王上哥哥说要我带姐姐去一个地方。不远的,就在城里,他在那里等你。”女孩儿的小脸上充满童稚,“他这几日好像都不开心,是不是要姐姐去了王上哥哥才能开心啊?”

  沈流庭默然片刻,点点头将她从地上牵起来,淡笑道:“好,姐姐跟你去。”

  “如果祁少卿问起,就说本官有事出去一趟,他若去忙了,就不必特意告知。”她扭头交代罢,就转而捏了捏小女孩放在自己掌中的胖手指,“走吧,你带路,姐姐跟着你。”

  “还是卑职陪您一起吧。”

  那侍卫一听,亦步亦趋就往上跟,谁知小女孩这次却机警得很,哪怕语言不通,也看出了他的意图,另外一只小手指向他,义正词严地说:“王上哥哥说了只要姐姐一个人去,这个叔叔不准跟来!”

  “扑哧。”沈流庭忍俊不禁。

  侍卫没听懂女孩的话,不明就里地挠挠头:“您……您笑什么呀?”

  她笑现在的女孩儿呀,小小年纪,靠一张脸就把哥哥和叔叔分得这么清楚,当真偏心得紧。她失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小姑娘不让你跟着了,你就别跟了。放心,麝乐王不会伤害本官。”

  她的神色虽不威严,话音中却也带了几分不容置噱。语毕,她也不等侍卫反应,就已牵着小女孩儿朝外走去。

  小女孩性子活泼,一路上欢快地跳在前面,也不晓得象征王权的令牌意义非常,只当作小玩意绕在指间甩来甩去。沈流庭仿佛也被她的轻松感染,面上展露出些许笑意,不知不觉就跟着她来到了王城前。

  穿过古朴壮观的城门,阁楼挤挤挨挨,街市喧嚣热闹,廊桥上的人群熙熙攘攘,虽无盛安一百零八坊的盛景繁华,却也因随处可感的人间烟火气而别具魅力。

  女孩儿带着沈流庭熟门熟路地穿过三两条街巷,停在了一座学堂模样的宅屋前。

  “就是这里吗?”沈流庭仰头一望匾额,若有所思,“慈幼堂。”

  “对啊,这里是小枫和很多小朋友的家!姐姐快来!”小女孩提起裙摆,迫不及待地将她拉进学堂。

  “后来啊,后来嫦娥飞到了月亮上……”

  甫进学堂,沈流庭便听见百里湛清越的话音传来,却被小女孩中气十足的一嗓子盖了过去。

  “王上哥哥,小枫把姐姐找来啦!”

  几乎是眨眼的工夫,十几个孩子就争先恐后地拥过来,四面八方地围住她,最高个的两个孩子分别抢拉住沈流庭的两只手,之后孩子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炸开了锅,兴奋得像一群报春的燕儿。

  “哇,是黑眼睛黑头发的姐姐!好漂亮呀!”

  “姐姐,姐姐,嫦娥的故事都是你讲给王上哥哥听的吗?你好厉害啊!”

  “我们也要姐姐讲故事!王上哥哥说姐姐讲故事更好听。”

  沈流庭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一时间也蒙了,只能任由他们这么围着,晃着她的手臂,笑着闹着。

  “好了,你们别这么闹姐姐。”原先坐在夫子正位上的百里湛缓缓走来,含笑着为她解围,一只手一个,将两个最顽皮的小男孩拎了出来,吓唬道,“把姐姐闹走了,以后我也不给你们讲故事了。”

  十几张小嘴同时闭上了,小枫直接捂住了身边还想出声的小伙伴的嘴。

  “平时散学,我总会来给这些孩子讲点你留给我的故事,他们都很喜欢。听说这些故事是一个来自大兴的姐姐写的,他们就都想见你,也很想学习大兴的文字,希望有一日能自己看懂更多大兴的神话。”仿佛两人之间从未发生过不快,百里湛目光平静地与沈流庭对视着,解释说,“我拗不过他们,就把你找来了。”

  还真是一个让两人都不会太尴尬的理由啊。沈流庭暗自苦笑。

  他见她沉默,又道:“既然你来了,教孩子们写几个大兴字吧。”

  对上十几双期待的童真的眼睛,叫她如何拒绝?她垂睫,不再看他,笑容灿烂地领了孩子们走向其中一张小书桌,提笔问:“来,都过来围着姐姐。你们想学什么字?”

  “王上哥哥最近都在讲嫦娥的故事,我想知道‘嫦娥’怎么写!”

  “不要!我想看姐姐写我的名字!”

  “姐姐写我的,我的!”

  “好,好,好。不急,一个个来,我都给写!”眼看孩子们又要争起来,沈流庭忙哄住他们,“看,姐姐先写‘嫦娥’两个字。”

  而当灵秀小楷在纸端一笔一画地呈现出来时,孩子们再次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鸦雀无声,甚至连呼吸都放轻放慢了。他们一眨不眨的小眼中,有名为“求知”的光芒倾溢。

  沈流庭驻笔的刹那,一个想法击中了她。

  “墨染开了。”

  百里湛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猛地回神提腕,纸上却已多了一个大墨点。孩子们都盯着那个墨点儿,让她有些发窘,但转念一想,她便又大大方方地换了一张纸,煞有介事地清嗓子教育道:“姐姐故意这么做,就是想告诉你们,以后写字的时候一定要认真。不专心,再厉害的人也写不好字,知道吗?”

  “知道了。”

  孩子们异口同声,答得响亮。若非她耳尖,还真注意不到混在其中的一声闷笑。

  沈流庭也不搭理他,兀自一人一张纸,写上每个孩子的名字。拿到纸的孩子都如获至宝,小手在纸上面认真地描来描去写字。

  “好了,都写完了!嗯……”沈流庭扭身看身后的孩子,笑问,“还剩一张纸,写什么呢?”

  这个问题好似难倒了孩子们,你瞧瞧我,我看看你,都嘟着嘴,一副迷茫的样子。

  “写你的名字吧。孩子们总要知道你的名字怎么写。”百里湛语调平常,又拿孩子做幌子,却偏偏孩子们都吃他这套,纷纷点头如捣蒜。

  “对啊,对啊,写姐姐的名字。”

  沈流庭无可奈何,只得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只是这次,她没有将纸交给谁。

  “姐姐的名字看起来好复杂啊,比小枫的难写好多。”小枫一脸沮丧。

  之前被百里湛拎出去的一个男孩把脖子伸得老长,像是发现了不得了的规律:“是不是漂亮姐姐的名字写起来都复杂呀?‘嫦娥’也不好写啊!”

  “就你机灵!”百里湛长臂一伸,又将他往后一勾,顺势就拿起了桌上那张纸,叠好收进怀中。

  “王上哥哥怎么拿走了?我们还没学会呢!”

  百里湛挑眉:“谁能把夫子下午要抽查你们的书记牢,我就借给谁先学。”

  “哎呀!完了,完了,不会背书夫子要打手心的,我还差一点儿!”

  “我也是,我也是……”

  “王上哥哥、漂亮姐姐,你们自己玩吧,我们要赶紧背书了!”

  孩子们在七嘴八舌中一哄而散,各自坐到书桌前苦读。只剩下小枫还站在原地,拽了拽沈流庭的衣袖:“姐姐,这是我的书桌。”

  沈流庭自然不好意思再占着她的书桌,匆忙起身,与百里湛心照不宣地往学堂外走去。

  “谢谢你能来。” 出城的路上,百里湛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只是拒绝不了孩子,否则你也不会让小枫来找我。”

  “他们都是孤儿。”

  “我猜到了。”她的睫毛颤了颤。

  “他们的父母都死在了之前我那两个王兄的夺位战中。我刚坐上王位那阵子,根基不稳,也没有自己的势力,还是向舅舅求来的这座学堂。我想给他们一个能遮风挡雨、读书写字的地方。”百里湛的绿瞳中似升起雾气,“有时候我看着他们,就好像看到了儿时的自己……我只希望,长大之后的他们不要变成我。”

  沈流庭抿唇,似是无话可回应他。

  这一次百里湛停顿了很久,才涩然开口:“阿兄还是不能原谅我吗?哪怕只是给我一个机会,去兑现我的誓言?这一年多我一直在培植自己的势力,国师也只是想找到一个强势的王来辅佐,我已经可以掌控整个王庭……”

  “明日册命大典结束后,我就该回大兴了。”城门在望,沈流庭就此停下脚步,侧身看他。

  “我曾经以为每一步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但对你动情,却是我的意料之外。我知道阿兄爱的从来不是我,可是也没关系。我有时候甚至会想,假如当初没有被迎回麝乐,不当这个王,那该有多好。我还是‘小湛’,你还是阿兄,时间就会那样一直延续下去,谁都不要变。”

  百里湛的话音断断续续,心乱了,便连话都说不明白了。

  “小湛,没有谁能永远不变。”沈流庭感慨地低叹一声,“成为强者,成为草原上最威严的头狼,这个过程或许很痛苦,也会让你失去一些东西,但你却拥有了能够庇护弱者,庇护自己族人,庇护自己在意之人的能力。就像慈幼堂的那些孩子们,是你给了他们一个家。”

  “可我不想失去你。”他急切地逼近她。

  沈流庭没有后退,而是仰起头,认认真真地将他如今的模样端详良久。

  “你知道吗?那晚回去后,我一个人闷在帐里很久。我无法接受自己被利用、被欺骗甚至被背叛,更无法接受被我视为亲人的‘小湛’是你口中所说的模样。”

  “是我让阿兄难受……”

  对上他自责又痛苦的眼神,沈流庭摇摇头:“但今早我睁开眼的那个刹那,我忽然想通了。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兄长,只是自私地在你身上去看我想要看到的东西,把你完全设想成心目中那个依赖我的、懂事的、惹人怜爱的弟弟。我从来没有真真正正了解过曾经历经过那么多厄运的你,在想什么,会想什么。我自以为是地‘施舍’着我的爱,理所应当地认为你会因此忘记伤痛,过上普通人平淡却安宁的生活。可我忽略了你的心意,你也许从未和我想的一样,你想要的其实是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力……”

  “自始至终,都是我在‘骗’自己罢了。”说到最后,沈流庭释然一笑。

  百里湛幼年丧母,背负绿瞳的“诅咒”,背井离乡,寄人篱下,受尽欺凌,身边唯有奶娘忠心耿耿地跟随照顾。他或许也曾以卵击石,向命运反抗过,可鸿胪客馆中暗无天日、苟且偷生的漫漫岁月,终是让他学会了隐忍、伪装与示弱。

  他其实谁都没有伤害过,只是学会了保护自己的手段。

  思及此,沈流庭伸出手,想如初见时那般勾住他的脖子。只是这一回,他长高了,她哪怕踮起脚尖,都快够不着他了。

  百里湛的目光狠狠颤动了一下,立刻意识到什么,将身子矮下去:“我叫百里湛。”

  “百里湛?我看你应该比我小一两岁,就叫你小湛吧!要是哪日在麝乐混不下去了,或者当王当腻了,就来投奔你……哥哥我,我罩着你!”

  还是一样的勾肩搭背,还是一样的神情语调,一切仿佛回到原点,从头开始。

  这一次没有隐瞒,更没有欺骗。

  “嗯,阿兄……”百里湛强忍着心口剧烈的酸涩,绽开一个久违的清澈笑容。他这才明白,原来被原谅也可以这么难受。因为她的原谅,代表着另一种拒绝。

  沈流庭作势隔着空气在他脸旁边一掐,而后松开胳膊,站直了笑对他说:“王上要保持威仪,我就不掐你的脸了。”

  “我对阿兄而言永远都不是王啊……”终究还是和从前不同了,百里湛将失落藏进睫毛投下的那片阴影里,很快又打起精神问道,“对了,阿兄刚才说人都是会变的,那阿兄的愿望还和从前一样吗?”

  在客馆的那些日子里,沈流庭也曾向他提及过踏遍九州,编修“全志”的梦想。就是不知他为何突然想起,有此一问。

  “理想可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东西!阿兄现在当了从六品女官,况且就在刚才,因为那些孩子,我心里还有了新的想法去完成这个梦想,怎么可能轻易放弃?”说着,她还自豪地扬了扬官袖。

  “当更大的官儿,对阿兄会更有利吗?”他追问。

  “应该……” 沈流庭一愣,随即歪着脑袋设想片刻,似乎真是手下人多好办事,“会吧?”

  百里湛一点头,再问:“那阿兄还信我吗?”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问这些?”沈流庭笑着避开了他的视线。“信”之一字,分量太沉,经历了这么多,她不敢再轻易言“信”。她怕被人辜负,也怕自己辜负人。

  似乎了然她的顾虑,百里湛并未强求答案,反倒松了松眉头,换上闲聊的口吻,继续往城门走去。

  “听国师说,在大兴皇帝的册命礼中,有一具金缕鞍?”

  沈流庭跟上去,不明其意,只能答道:“对,还有等价的绢匹回赐。皇上赠金缕鞍为信物,主要是表达对两国邦交友好的祝愿,意义重于价值。”

  “这样,那阿兄有没有想过,你们带来的马鞍可能不是金做的?”走到城门下时,百里湛回身冲她挤了挤眼,神情像一只小狐狸,“太便宜的东西,我也是会生气的。”

  “啊?怎么可能?”她睁大眼,眼底都是茫然。

  百里湛耸耸肩:“就是一个假设。不过我相信阿兄那么聪明,就算这种事真发生了,也能说服我接受册名与信物。”

  “不对,你说清——”

  她还来不及问清,却猝不及防被百里湛猛地拥住,她下意识想推开他,他却只是将双臂越收越紧。

  “阿兄,从前都是你抱着我,最后一次,也让我抱抱你吧。我怕以后再没有机会了,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百里湛几近哀求的低喃,让沈流庭软了心肠,抵在他身前的手不再用力,她任由他静静抱着。

  册命典礼后,使团就要辞行启程。属于沈流庭与百里湛的道别,而非使节与麝乐王的,或许只在此刻了。她念及此,暗叹着抽出手,轻拍他的后背。

  “好了阿兄,王宫里还有事等我处理,我先走了。”

  她拍到第三下时,百里湛忽然抽离怀抱,匆匆作别,就与她错身而过,头也不回地入了城。

  沈流庭也敛起了唇畔的笑,抬眼望望城外的天空,碧蓝辽远,与来时无二。

  这一趟麝乐之行,似乎什么都变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但只要她不变,祁诺不变,赤子之心与毕生宏愿不变,她就什么都不怕。

  熟悉的身影等候在帐群之外,慢悠悠往回走了一路的沈流庭远远望见,只觉心头一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前。

  “我回来了!”

  祁诺替她拨去挡到眼睫前的碎发,温言笑道:“你都当这么久的录事官了,怎么还是改不掉这性子?”

  “有你在啊,我就不用改!”沈流庭理直气壮,牵着他的手握住。

  “总是你有理。”祁诺虽然摇头,神色却写满宠溺,“走吧,我们回去。你那么早出去,早膳还没用过吧?”

  他本欲牵她往回走,却发现后者并不配合,不由诧异道:“怎么了?”

  沈流庭没有回应,只是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头越来越低。

  祁诺从未见她如此模样,眉心一紧,面色沉了三分:“麝乐王将你找去,为难你了?”

  “不是,不是,”她使劲摇摇头,声如细蚊,“我和他的事情都解决好了。我只是……只是……”

  “只是”半晌,又没了下文。祁诺清寒的眸中忧色更浓,俯身用另一只手抚摸她的脑袋,安抚她,给她勇气:“阿沈,你记得,无论发生何事,我都在。你不要害怕,告诉我怎么了,好吗?”

  “也……也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就是我们……我们的婚约……我想……”她的双手不停地摆弄他的大掌,还在嗫嚅着。

  祁诺听清后倒舒展了眉头,笑得不以为意:“傻瓜,你怎么突然担心起这事了?我说过我会等你,别胡思乱想。”

  “可我不想让你等了,我也不想等了……我们八字也对过了,这次回去……”沈流庭的话音越来越低,低到最后却突然猛地甩开他的手,将身子一转,心一横闭上眼喊了出来,“你就找一个吉日让人上门提亲啦!”

  此言一出,四下鸦雀无声。

  原本在帐群外一带巡逻的侍卫们,走在前边儿的不知所措地杵住了,后边儿的却想装作耳聋,目不斜视继续路过,于是一队人很没默契地挤撞在了一起。

  “哎哟,你踩我干吗?”

  “嘘嘘嘘!这种时候别出声。”

  “走,走,快走……”

  嘴里说着“别出声”,那些话音中促狭揶揄的窃笑却还是一声没落地传进了沈流庭耳里。

  她呻吟一声,也等不了祁诺回应,扭头就往帐群跑,两只手把脸捂得死死的,只从指缝中看路,像兔子似的窜入了自己的毡帐。

  “完了,完了,丢脸死了,我怎么会……”

  沈流庭一进帐就冲到面盆架前,俯身从盆里捞水往又烫又红的脸上泼。她怎么会一激动又忘记控制嗓门了呢?

  震惊!鸿胪寺沈录事趁出使麝乐期间,无法无天,强势逼婚上峰祁少卿!

  不出半盏茶工夫,大家肯定就这么传开了!她颜面何存啊!还是不要了吧!

  最后沈流庭索性把又重又碍事的发冠随手一摘一扔,披头散发地把整张脸都埋进了水盆里压惊。

  三十个弹指后,气泡“噗噗”往上冒,她实在憋不住了,才不得不抬起头来面对现实。

  现实就是,从起榻折腾到这会儿,她是真的饿到前胸贴后背了。但现在,她实在没脸出帐叫人把早膳补送进来。

  沈流庭抹干净脸,瘪着嘴坐到榻上,两条胳膊横在腹部压着,再把鞋蹬掉脚一缩,心疼地抱住肚子咕噜叫的自己。

  她是有志气地饿到中午,等下面人按时端来午膳?还是现在出去,也许还能使唤到一个不知情的?

  正当她做着心理斗争时,帐外一个身影渐渐靠近,最后停了下来。

  一看就是祁诺。

  “喀,沈录事,关于明日的册命典礼流程,本官需要亲自再与你确认一遍,顺便帮你把早膳带来了。”

  沈流庭几乎可以想象到帐外某人强自摆出的一本正经的严肃神情,理由也找得冠冕堂皇,沈流庭先是抿唇偷笑,又忽而羞赧地捂住脸。

  见帐内没动静,祁诺又用力清了清嗓子:“嗯……”

  “请……请进吧。”

  沈流庭下意识磕巴地应完,才回神想起自己现在的仪容根本不合适见人!

  眼看帐门已被卷起过半,穿鞋是来不及了,蹬鞋时弄褶的袜也上不了台面,她情急之下一只手胡乱扯过被子盖住大半身子,一只手伸长去够之前被她扔在床头的发冠,奈何手短一截不说,还因此失了平衡,一声闷响,侧砸到榻上。

  于是弯腰进门的祁诺一抬眼,看到的就是这样凌乱又滑稽的一幕。

  四目相对的刹那,沈流庭傻眼了,直到看他嘴角一弯,默默转身走向一旁的石桌放早膳时,她才迅速爬起,穿好鞋袜,唯独发冠戴起来费事,尤其这一心急,一绺发丝反被死死勾住。

  以至于当祁诺不紧不慢地摆好早膳与碗筷时,再转回身,她还是眸子往上,双手高举过头与发冠较劲的姿势。

  “我来吧。”他也不笑她笨拙,走近前来,她才看清他眼底游动着的细碎柔光。

  从来只道他那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写起字来赏心悦目,却不知竟还这样巧,三两下便将她缠在冠上的发丝完好无损地解了下来,丝毫没有弄疼她。

  “来。”祁诺将发冠放到一旁,又浅笑着引她起身,坐到梳妆镜,取了桌上的木梳,替她将扯乱的青丝梳顺,还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

  “你……你怎么会这些啊?”沈流庭震惊地从镜中看他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

  “我小时候见婢女为母亲梳发,看过几次便觉着会了。”祁诺也从镜中笑着望她,“这也是第一次尝试,没想到挺成功的。”

  沈流庭立时不满地要回头瞪他,却被他按住:“你这是拿我试手啊!那万一失败了……”

  “别动,还差一样东西。”

  话音未落,祁诺已从袖中变出一支金簪,插入她的发间。

  “这是……”

  那发簪并不繁复华丽,却叫沈流庭一眼便移不开目光。一只白玉雕成的小兔莹润无瑕,安静乖巧地坐于镂空花刻的金色“圆月”之上,金球之下又衬一个翡翠绿环,平添一抹娇俏的亮色。

  “上元夜时,我见你似乎甚喜与兔子、月亮有关的东西。后来我也寻过不少首饰铺子,倒也有与这两样相关的发簪样式,却又总觉得缺些什么,挑来选去,就耽搁了许久。前阵子我偶然间得了想法,索性找匠人按图纸打造出来,又调整了几次才算满意,却又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赠你。”

  一番用心,却只被祁诺轻描淡写几句话就道尽了,沈流庭忍不住起身转向他,满腔澎湃情意,启唇却只余一声欢喜。

  “阿沈,我不知道麝乐王说了什么……”祁诺抬手抚上她的侧脸,柔声道,“你不要因为这几日心绪不宁便轻易做决定,我的心意与承诺永远不会变。”

  “我承认做出决定与他有关,但绝不是一时冲动。是他让我看清了自己的感情,看清了你对我的意义……我不想再蹉跎时光,梦想就在那里,漫漫人生只要我不先放弃,终有一日会实现。我现在只想抓紧近在眼前的幸福,想你在身边,想你堂堂正正、名正言顺地牵着我的手,一起走向它。”

  她望向他的眼神勇敢而坚定,就这么毫无忸怩地表达着心意。

  祁诺闻言,怔然半晌,才一笑喟叹:“你啊,两人之间的事,什么都抢在我前面。”

  “嗯?什么事?”

  前一刻还条理清晰、大胆表白的小姑娘,这会儿又犯迷糊了。

  祁诺却不理她这一问,兀自将掌心稍移,带着暧昧的温度贴近她的后颈。

  沈流庭呆呆地看着他俯身靠近,看着他深邃清冷的眸底一片迷离,又一寸寸燃起灼热的火光。

  “这次却不能让你再抢先了。”

  他的低喃犹在耳畔,唇上已被印下轻轻一吻,从清浅的触碰到动情的交缠,她心如擂鼓,他情似缠丝,掠夺呼吸,互诉衷肠。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闭上眼前恍惚冒出一个念头:她的少卿大人终于学坏了。

  次日吉时,麝乐王庭之上。

  “起乐,拜!”

  随着典仪官高声念罢,鼓乐隆重庄严,册礼始,百里湛步下王座,携众臣列位,国师仅次其后,攥拳抵于胸前,向南面执礼,宰牛羊歃血,遥谢恩荣,迎大兴使节于庭上,颁读册文。

  祁诺持节在前,沈流庭手捧册文在后,领其下出使官员在内共八人,徐徐步入庭内,衣冠肃穆,面色庄重。

  “宣册文——”

  鼓乐停,沈流庭将册文一展,沉声念道:“北地之气,积厚而灵,灵发象生,生为豪杰,武信怀烈,代为名王。南西东方,亦有君长,较雄斗智,莫之与京。咨尔地生奇特,天赐勇智,英姿所莅,雄略所加,风靡山立,清宁一方。宜人有土,受天百禄,时推代嗣,实来告予。曰予一人,实邻册命,是用遣使鸿胪寺少卿兼金紫光禄大夫祁诺、副使鸿胪寺录事兼银青光禄大夫沈流庭等,持节备物,册为第二十七代麝乐国主。尔其服我恩荣,膺兹位号,勉修前好,恢复故疆。宜克己于乌蒙,长归心于魏阙,无怠尔志,永孚于休。是用特命使臣,遵行册礼……”

  毕竟使节的官阶听着不能太寒碜,故此她也托这趟出使的福,捞了一个颇为体面的虚衔。

  “授命——”

  百里湛微躬身,双手从沈流庭手中接过册文后,转递国师,复向南面拜谢。

  祁诺又侧首一颔,示意随行在后使官上前,奉上金缕鞍:“麝乐王,此物乃金缕鞍,陛下特赠之,鞍为安,凭此为信物,万望勿负。”

  “多谢大兴皇帝陛下,孤必承其愿,安定北地,修百代之好。”百里湛手一扬,国师身后的一名官员忙哈着腰上前去接金缕鞍。

  只不过这名官员似颇为紧张,没有捧牢,一个不慎竟使得金缕鞍当场摔落在地。

  众人都没料到会出这等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纰漏,祁诺眉一敛,沈流庭则神色微愣,莫名就想起了昨日百里湛的那个假设。怎么整个册礼之前都很顺利,偏偏在这马鞍上……

  “珂察木,你怎么做事的?”只见麝乐国师当即变了脸色,怒斥道,“两国信物若有损失,影响邦交,你几条命都担待不起!”

  “小臣该死,该死!”

  珂察木显然吓坏了,腿一软直接跪下去,把那金缕鞍重新抱进怀中,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奉到百里湛与国师面前,低着头结巴:“小……小臣家……家中老人是金银匠,金……金子做的磕这么一下不会坏的。”

  “哼,那是你运气好。”国师一拂袖,却在定睛看罢后惊呼,“王上,您看!”

  他这一声,引得庭上群臣纷纷伸长脖子探看,那金缕鞍的前鞍桥处居然露出了一块小小的银斑。这位置,正是此前磕在地上的那处、

  沈流庭暗道不妙,眼皮一跳,目光在地上急急找着,果见一小片儿脱落的金漆。可她能想到,众人也都已转念想到,瞧见了,偷偷挪过去用靴底“毁尸灭迹”是不可能了。

  “这……这不是小臣磕坏的。”珂察木一看也慌了,甚至不敢再自己抱着那金缕鞍,将其放到地上,然后往旁边一伏喊冤,“是这金缕鞍本身就是假的,是银胎金涂啊!”

  国师听罢,横眉怒目:“狡辩!大兴皇帝怎么可能如此没有诚意?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

  “慢着!”

  百里湛却抬手拦下了冲进庭内准备将珂察木押走的侍卫,眯起的绿瞳中覆满寒冰:“你如何证明这金缕鞍有假?若证明不了,你这就是意图破坏两国关系,到时可别怪孤不念情分。”

  “这金做的应该比银的沉得多!这分量,这分量也不对啊!小臣……小臣可以证明,这就证明。”

  被逼上绝路,重新抱起金缕鞍的珂察木心一横,将那鞍狠狠往地上接连砸了十数下,到最后竟似疯魔一般不肯停手,一旁三名侍卫齐上,才把他按倒在地,夺下金缕鞍。

  珂察木是下了死力气的,当金缕鞍再次被侍卫捧着展示在众人眼前时,其上所镀金漆已被硬生生磕去大半,大片大片的银色**在外。

  满庭噤若寒蝉,就连听不懂阿泰语的几名随行使官看了这掉金漆的马鞍也一脸错愕,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直至百里湛嘴角扯出一个冰冷弧度,讥讽的话音在王庭内回**。

  “嗬。好一个金缕鞍,大兴皇帝陛下真是好诚意啊。”

  “不!这……这不可能!陛下赐下的分明就是金缕鞍,怎么会变成银胎的?”负责保管册礼的随行使官李锐惊瞠失措,一把拽住祁诺的官袍求救,“祁大人,您要救下官啊,下官一直安分守己,什么都没做啊!”

  徒生变故,又毫无头绪,思索对策已是难事,无暇旁顾,还被自己人添乱扰神,祁诺只得以官话低喝震慑:“你在麝乐王面前如此模样,成何体统?”

  “李大人,你冷静点!”沈流庭也已率先回神,将他拉开,这话不仅是说给李锐听的,也是说给剩下五个使官听的,“现在没有人要治我们的罪,无论这鞍是否被人掉包,如今都已成事实,当务之急是要解决问题。”

  她语速极快,李锐与其他随行官员却也都听入了耳,这才找回几分理智,不至于失态胡言。祁诺依旧保持面色沉着,向她递去一个“做得对”的眼神。

  而另一边,百里湛却已锦袍一扬,大步至阶上,坐回王座,含怒道:“大兴皇帝既这般轻视,孤也不屑受这册命,不如承先王前志,喂饱战马,磨快兵器!册文与信物一并归还使节,请回吧!”

  国师恭敬地承王命,把册文搁回金缕鞍上,那名捧鞍的侍卫就回身走到祁诺跟前,双臂一伸,将两样东西奉回。

  承先王之志,这便是打算向大兴宣战了?不,这太突然了,麝乐这一年多大小战事不断,并不是向大兴发难的好时机。就算小湛被野心冲昏头脑,又或是感到被轻视而一时激愤,麝乐国师也绝不会放任不管。而他若是早有预谋,之前又何必上表入朝?

  沈流庭脑筋直转,昨日百里湛谈及金缕鞍时的那几话被她反反复复回忆,也不放过他此刻任何一个可疑的神情。思来想去,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金缕鞍事件”从头到尾都是小湛设计好的一出戏——帐群内不乏麝乐的仆吏,李锐与巡逻的大兴侍卫对他们并无防备,找机会掉包金缕鞍,并非难事。

  “就是一个假设。不过我相信阿兄那么聪明,就算这种事真发生了,也能说服我接受册名与信物。”

  百里湛的话音犹在耳畔,沈流庭昨夜因祁诺那一吻而辗转反侧时,还真无聊地做了些设想,但当时只做玩笑,想得太乱。

  “两位,”国师见祁诺若有所思,并不动作,催促道,“拿了东西就请回吧。”

  后者却从容向旁稍避,拢袖对阶上行礼:“两国往来不易,陛下派我等千里迢迢前来,足见诚意,怎可轻断?请王上容下官一言。”

  “不必!这事明明白白,是金是银,孤与群臣共见,还有什么可说的?”

  见百里湛如此断然回绝,不让祁诺出面化解,已理出头绪的沈流庭忙上前一步,扬声道:“下官斗胆,请麝乐王看在下官曾相助过王上的分上,听下官一言。”

  这次百里湛垂睫似思虑许久,才勉为其难地颔首:“也罢。这恩情只能用这一次,沈大人可不要后悔。”

  “大兴自古重信义,送鞍者,只取平安长久之义,麝乐王何必以金银为升降?”沈流庭仰视百里湛,字字掷地有声,“若王上身为一国之主,贪金而轻银,岂是重人而贵信?”

  王庭内二度转静,与上回震惊后的沉默不同,此番众人皆只为分辨她话中真意。唯独百里湛与祁诺二人眼中闪过精光。

  半晌,百里湛才出声反问,语调难辨喜怒:“照沈大人的说法,这却是大兴皇帝在考验孤的诚意了?”

  “大兴素有‘礼轻情意重’的说法,双方诚意若在,本也无须考验。”

  听他似并无松口之意,沈流庭打量着他的神色,心中又莫名没了底。不会是她自作多情了吧?但她这一番话也在情在理,纵使是真出事了,也不至于火上浇油。

  当沈流庭越来越怀疑自己时,百里湛忽地抚掌三声,起身朗笑道:“哈哈哈哈,好一个‘礼轻情意重’!沈大人这话,从前在大兴时也有至亲之人对孤说过,孤还是王子时,尚能明白此理,如今为王,又怎会执着金胎银胎哪个更贵重这些俗见,反倒显得小气,不懂信义了。”

  随着他手一挥,那名捧着册文与金缕鞍的侍卫便领意退回到王座一侧。

  “信义无价,这马鞍虽非金胎,却令孤受益匪浅。”百里湛面上又恢复了明朗笑意,“请二位使臣代孤向大兴皇帝陛下致谢,麝乐愿世代归心于大兴。”

  “麝乐王英明,下官谨记所托。”祁诺与沈流庭交换视线,作揖齐声道。

  国师见状,也率众臣拜道:“王上重信重义,麝乐长盛不衰!”

  这样既顺利完成了册命大典,又借“金缕鞍”一事树立起了百里湛胸襟宽广、明理重信的威信,足可以传为被麝乐群臣、百姓所津津乐道的王上的英明事迹。或许这就是国师愿意配合百里湛演完这一出戏的缘故吧。沈流庭偷偷瞥向阶上的百里湛,真正意识到他已是一个不折不扣、受万民敬仰的王了。

  “起乐,送——”

  在国师的授意下,典仪官复而振声,鼓乐鸣,礼送大兴使节返国。

  哪怕猜到百里湛不会当真为一个金缕鞍撕破脸皮,但沈流庭在走出王城,看到停在城门外的车队时,还是忍不住同其他几名官员一起大大松了一口气。

  “诸位慢走,一路顺利。”

  “多谢。”祁诺颔首谢过将他们送出王城的麝乐官员,便与沈流庭一道坐进了马车,“启程吧。”

  一开始整个车队还是悄然无言,气氛稍显压抑,只有马蹄与车轱辘的滚动声。直到把身后的王城越甩越远,渐渐缩成了视野尽头的一个小黑点儿,车厢外才传来三三两两的私语。沈流庭与祁诺在车厢内也是对面而坐,尴尬地相顾无言,索性竖起耳朵去听,发现是亲身参与了册礼的几人正向其他随行小吏与侍卫绘声绘色地还原着方才的“金缕鞍事件”。

  说到激动处,几人也不再刻意压低话音,末了甚至在旁听之人的唏嘘中感慨万分地议论起来。

  “唉,我当时都绝望了!想着若是册命不成,我这保管不力之罪,还不知道要被流放到哪儿去呢。”

  “好了,好了,你别说那些晦气话了,总算有惊无险,不过下次我可不出来了,提心吊胆的,还是大兴好。”

  “可不是?此番多亏沈大人急智,否则我们现在哪儿还笑得出来。”

  “瞧麝乐王那不容分说的阵势,啧,沈大人挺身而出,真是应了那句话了,巾帼不让须眉,我是真佩服。”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儿,一人一句夸赞,愣是把车内的沈流庭夸得面红耳赤。

  祁诺见她似窃喜,又似羞赧的模样,绷了一路的脸终于露出些许笑意:“我还道你从来都经得住夸。”

  “我哪儿有那么厚脸皮?”终于等到他主动开口,沈流庭忙凑到对面。

  马车还颠簸着,她就冒冒失失地直起身,祁诺只觉得自己操碎了心,一只手将她捞住,一只手护住她的脑袋不被磕碰:“小心些。”

  沈流庭却全不在意,在他身边坐稳了,就顺势挽住他胳膊腻进怀里,然后心虚地问:“你是不是猜到些什么了?”

  “百里湛在演戏,金缕鞍也是他动的手脚。你也早知情?”

  闻言,沈流庭先是点头,又猛地一阵摇头,见祁诺斜睨着她,脸上就写满了无辜与委屈:“我也不知道他的计划。就是昨日他约我见面,快分开的时候,他没头没尾地问了我一句如果金缕鞍是一个便宜货,不是金子做的怎么办。”

  “那我当时也没当一回事,后来我们在帐里……你又突然……我就忘记和你说了。”说到最后,她竟害臊般地把脸一下子埋进了他的衣襟里。

  祁诺面上闪过一丝愣怔,随即愉悦地震动胸膛,轻笑出声:“那倒确实是我的错了。”

  “那肯定不全是我的错。”沈流庭保持埋脸的姿势,闷闷地应他一句。

  难得见她使小性子,他竟觉得格外引人怜爱,便也由着她,道:“但我想不通百里湛这么做的目的。”

  谁料祁诺正欲收紧胳膊将怀中小人儿拥得更紧些,沈流庭却突然抽身坐好,正色道:“小湛那日问我的问题都奇奇怪怪的,如今回过头来才明白,他应该是想让我因此立功升官,然后更好地完成理想。”

  毕竟自古以来,但凡完成出使任务的使臣回朝后都会受赏,而那些凭借自己的机智与出色辩才化解邦交危机的使臣,据大兴史册记载,论功之大小,至多者甚至官升三品。沈流庭看过鸿胪寺中的相关记档,先皇时就有过一位使臣因成功免去了大羯对大兴的威胁,使大羯南向称臣,从而“平步青云”,一朝跃至正三品户部侍郎。

  祁诺听罢眉一挑,神色莫辨:“他对你竟肯如此用心。”

  “我的少卿大人不会又开始吃闷醋了吧?”沈流庭也不知自己怎么胆儿就肥了一圈,伸出魔爪将祁诺的脸掰向自己,笑嘻嘻地问,“凭我们的关系,能不能有难同当,有醋同喝呀?”

  这是被调戏了。祁诺额角一阵突突地痛,压着眉无奈道:“阿沈。”

  沈流庭于是吐吐舌头,转而抬手抚上他的眉心,似是想把它抚平。他凝望着她认真的眉眼,动容地牵住她的手,握在掌中轻轻摩挲。

  “阿沈,我知你心意。醋就不必同喝了,但百里湛这份情,我与你一同承下。”

  “嗯。”沈流庭会心一笑,靠到他的肩头上,“对了,昨日我去了王城里的慈幼堂,是专门收留孤儿学习生活的地方。当那些孩子围着我,央求我教他们写大兴字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我想开译学馆。凭我一人之力,想要看遍九州风貌,踏遍九州山川,编纂《九州全志》,太难了。我相信有这份志向的人,全盛安乃至于全大兴不会只有我一人,只是没有条件,也没有方向去追寻。所以,我想给他们一个更好的学习藩语的机会,让他们与志同道合者并肩努力。”沈流庭谈起创办学馆之志,眼中烨烨流光,亮得发烫,“这样不仅修编《九州全志》人手充足,还能为大兴培养出更多这方面的人才,将来学子中总会有人愿入鸿胪寺为国效力。你说这主意好不好?”

  她兴奋地扭头看向他,却见他竟在抿唇沉思。

  “祁诺,你怎么了?”她观察着他的侧脸,有些沮丧地咬了咬唇,“是不是我太异想天开了?毕竟从大兴开国以来就没有过‘译学馆’这样的官学。”

  “不,我只是……”

  祁诺才开口,马车却毫无预兆地一停。

  “吁!”

  沈流庭反应倒快,嗖一下就坐离祁诺身边一尺远。后者则镇定地理好方才被她弄皱的衣襟,才挑开帘问道:“发生何事?”

  “祁大人,是麝乐王突然骑马从道旁冲出来,拦住了去路。看样子,他应该是抄近路追来的。”

  侍卫统领的回禀让沈流庭一惊,她不禁探身往帘外看去,但见百里湛一人一马立于道中,还穿着册礼时的王袍,未带一个随从。

  “麝乐王怎么追来了?”

  “他不会是仔细一想又反悔了吧?金缕鞍的事儿……”

  “不像,他什么人都没带出来。”

  使团一行人见状,都以大兴官方窃窃私语,祁诺当即领着沈流庭同下马车,吩咐道:“麝乐王避开耳目,孤身前来,想必有要事单独相商。你们且在此等候,留心可疑之人靠近。”

  “是。”

  沈流庭对祁诺改观了,他居然能这么面不改色地忽悠下属。

  “麝乐王,借一步说话。”

  “孤也正是此意,两位使节请。”百里湛只与祁诺对视一眼,两人仿佛就达成了某种默契。他翻身下马,走出三四十步才停下。

  先开口的竟是祁诺:“麝乐王如此追来,就不怕惹人起疑,前功尽弃?”

  百里湛听出他话中机锋,视线扫过他身边的沈流庭,心下了然:“看来祁大人都知道了。虽然孤听不懂大兴话,但孤猜你刚刚已经替孤找了一个不错的理由。”

  “麝乐王倒是很相信下官。”

  空气中莫名弥漫着一股针锋相对的火药味,被晾在一旁的沈流庭重重一咳。

  既是议事,自然没有正使走开,副使与麝乐王密谈的道理。百里湛只能当祁诺不存在,专注地将目光落在沈流庭身上,低声道:“阿兄,我原本想不再道别,可你们出城以后,我还是说服不了自己,追了出来。”

  “这‘绿瞳’,”他说着,从怀中掏出那条链子,“既然阿兄已经原谅我了,那可以重新替你戴上吗?”

  他的期盼小心翼翼,沈流庭抿唇半晌,终究不愿给他留下不切实际的幻想,拒绝道:“小湛,这链子我不能再收了。你把它留给你该给的人。”

  “在我眼里,你就是……”

  她打断他:“小湛,其实你对我的感情并不是爱,就像你自己说的那样,你只是贪恋我带给你的那份温情,错把这种感情当作了爱。”

  “不是的。”他的话音变得无力。

  “小湛,别着急,你这么优秀,早晚会遇到那个爱你懂你的姑娘。”沈流庭忽略掉离别的愁绪,用力眨眨眼,故作轻松道,“只不过阿兄可能要食言了,当初明明说要帮你在一大片姑娘里挑一个当媳妇的。你不会怪阿兄吧?”

  终于,百里湛似乎放弃了,垂睫喃喃:“我永远不怪阿兄。”

  瞥见沈流庭眼中的湿润,祁诺眉一皱,温声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阿沈,该走了。”

  “嗯。”沈流庭轻轻点点头,随他转身之际,最后回眸道了声珍重,“小湛,保重。”

  百里湛启唇,却再无一字,只将清隽笑容留作纪念,一如上元夜街市中的无声告别。马车的帘子放下,彻底隔断他的视线。

  百里湛紧紧攥着曾留有余温的绿宝石,目送车队渐渐消失在苍茫的绿野,有泪珠无声滑过扬起的嘴角,流入半分苦涩。

  他啊,本是生来不祥之人,原以为注定一生与苦为伴。可如今,他用尽幸运尝过了这世间最甜的蜜糖,也拼尽全力追逐过了这世间最纯净的光芒,该知足了,也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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