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京城外的许多百姓对皇帝的作息时间有着很深的误解,这一点,从京城外头传进来的宫廷题材话本子里就能窥见端倪。比方说,皇帝设定必定是每日早朝,可他们也不想想,群臣住所远近各异,每天早上让其长途跋涉来宫中议事,这根本就是一件效率低下的事情。最最关键的是,我身子骨也吃不消啊。
所以实际上,大宴的上朝制度从来都是无事不早朝,小事走奏折,急事则是入宫与我单独商议。
在这样的制度下,一旦是群臣到齐的场合,那必然是有大事发生。而今日这件天大的事,且算是喜事,友国天缨国给我大宴送来了他们最新培育出来的战马品种。
宫中有一处马场,以阶梯的形状搭建,方便马儿在中间跑,人则围绕着坐成一圈对其欣赏。天缨国此次进贡的马匹毛色锃亮,使者一牵马进场,我方本土的马儿就在那儿疯狂地嘶叫,毫不避讳地发出求偶信号。
然而兴奋的还不只是马,六福子也很是兴奋。他仗着现在是大夏天,每个来客的头顶上都支着一顶薄纱帐子,别人瞧他不见,他拉着我的衣角直拽:“天缨国真是大方!这么漂亮的战马我第一次瞧见嘞!”
“那是,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我心不在焉地答道。
天缨国和梁国同样交界,同样不堪其扰。可因为本身国力不够强盛,硬刚是不会硬刚的,只能抱抱大腿才能活下去这样子。而天缨国选择的大腿,就是大宴。他们擅长培育马种,因而从我爹那一代起,他们几乎每隔几年就要来奉上新马种,类似于小弟上缴保护费。
小弟上供本是件好事,大哥表达友好同样是好事,可当这表达友好的形式是,骑上战马绕场一圈,而骑马人是我的时候……就不那么好了。
我的马术稀巴烂,而这战马则是相当难以驾驭。
待我与天缨国使臣们寒暄完,便轮到了我遛马……或者准确来说,是马遛我的时间了。我佯装淡定地从高台上一级一级而下,走到了牵马人面前。牵马人替我穿戴上了防护用具,最后俯在我耳边来了一句:“可惜这次,皇上无腰可环了。”
……
不错,此牵马人乃是燕尘。使臣将战马交接给镇国将军,这是规矩。可他方才说的那句话,不仅十分不合规矩、不合时宜,还很是暧昧不清,让我分分钟回想起了几天前与他回京路上共乘一马的经历。可眼下他提起此事,莫不是……他发现我好几次在平坦的大道上也趁机环他腰肢、故意吃他豆腐的事情了?!
似乎一不小心勘破了真相,我的脸“噌”地一下红过猴屁股,支支吾吾道:“喀喀,关于那件事……”
我还没来得及想个理由,燕尘事先打断了我。
“看来奏效了。”说罢他俯身凑近,在外人看来,他是在替我整理身上的防护衣,只有我知道,他正在对着我的脸来回打量,“似乎没那么紧张了,方才末将见皇上走下来的时候双腿直打哆嗦。”
……
啊喂!你看马啊!别老看我!
“待会儿皇上上了马也还紧张的话,就继续想些别的事情,或者……末将看方才那件事的效果就甚好。”
……
托他的福,我现在满脑子都是那日我吃他豆腐的画面了。
我在这头发窘,燕尘却突然变了神情,沉声道:“我刚才前去马厩牵马的时候,问过天缨国使臣了。这匹战马受过特殊的培育,性子十分温顺,像六年前那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我心里也跟着变了情绪,倏地一暖。
是了,我之所以对此事如此胆怯,我不擅马术仅为一方面,最大的原因还是来自于六年前那段不怎么愉快的回忆。那时我继位不久,却是第一次遇上天缨国进贡战马。与往年一样的开场仪式,却是以前无古人的糗样告终,我被战马摔出十米远,然后修养了大半个月。再后来,天缨国再次前来请罪,道是他们已习惯我爹高超的马术,此次未将战马驯化完全,实是有罪。
有罪不有罪,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当初差点没把我摔死。另外就是,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燕尘都不再放我一个人单独骑马。他在,他便拉我共乘一马;他不在,他便亲自挑选最温驯的马、最结实的轿子,让我马车出行。
而六年后。
燕尘一早在京城郊外练完兵,就赶去迎接天缨国使臣与战马了,在这期间,他与我没有见上一面。我原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没有人会知道被我硬是憋回心里的怯懦和阴影。
可这一切的掩饰,在他那里却都是徒劳。他依然是那个最懂我的人,即使我们已经不再似年少时那般亲密,我与他之间的默契也仍旧未改一丝一毫。
从回忆里出来,恰好眼前的燕尘也为我戴到了头部护具的那一步。他的手掌轻轻地按在我脑袋上,给系带打最后一个结时……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像是他极轻地拍了拍我的头。
他道:“再说,别紧张,有我呢。”
时隔多年,这六字箴言于我依旧是最奏效的定心丸。
且这句话不是一句空话,他的确在我身旁陪同。因六年前的那场事故,天缨国使臣也欣然答应了燕尘在旁陪同的提议,且送进大宴宫中的良种战马总是成双出现,燕尘骑的那匹是雄马,我的为雌马,恰巧为一对。就在我们俩缓缓绕场的途中,这一对马中眷侣那是相当把持不住爱意,无论我如何控制缰绳,屁股下的雌马总能撞上燕尘的那匹。它们贴得近,导致我和燕尘也时不时身子挨着身子。
本应他在后头保驾护航,愣是变成了与我并驾齐驱。
我在与来臣挥手致意、寒暄的间隙偷偷看燕尘,结果每次都和他来个大眼对小眼。不错,他的眼神像是在我身上生了根。
最最最关键的是,我一和他对视就如同触了电,心里乱七八糟的歹念都一股脑儿跑出来了。比方说,现在我和燕尘的样子好像小两口新婚第一日面见来宾啊。
“嘻嘻。”想着想着,我痴笑出声。
随时观察我的燕尘第一时间提出疑问:“皇上,想到什么好事情了?”
慌乱中,我随口胡扯道:“朕只是觉得使臣的脑袋有些秃,阳光有些好,阳光照在他头顶都反光了呢……这样看着看着就笑了。”
谁知,燕尘这厮突然化身爱凑热闹的八卦人士,他挤过脑袋也要看上一看。
而此时恰好那对马界眷侣又来了个激烈碰撞,这一来一回……我身下一个不稳,脑袋一个前倾,只觉嘴唇与什么东西一擦而过。等我反应过来……我正对上燕尘滴血一般红透的耳朵,而他那因常年戴着头盔而白腻的脖颈上,赫然沾着一道浅浅的红印子!
原来刚才被我唇瓣擦过的……是燕尘的脖颈?!
惊讶的不仅有我,只听马场的四面八方传来了倒抽凉气的声音。我已经能预见,今天这一幕那必定又要掀起京城八卦界的腥风血雨啊,类似于“速报速报!多年处在将军之下的女帝李扶摇已经放弃抵抗,改为出卖色相了”……
当然,厚脸皮的燕尘自然是不会惊讶的,他甚至还要添点油加点醋,道:“皇上,原来这就是让你想了大半天的事情?”
“你可真是感人不过一盏茶。”我又羞又恼道,羞在那一啃,恼在亏得我一秒钟前还恍然觉得年少时的燕尘回来了,懂得呵护我了呢,结果只是幻觉罢了。
幸好还剩小半圈了,胜利就在眼前了,我就不和他计较了哈。
然而事实证明,在一件事没有彻底完成前,千万别在嘴上或者心上太早立下一杆旗帜。比如我刚才心想,胜利就在眼前了,结果下一秒,我只觉身下忽然一个猛烈起伏,本来还在和它情郎说着情话的马匹突然发狂!
它朝天嘶吼,发了狠甩背。
那模样比不愿被驯服的烈马还要凶狠几分。
死死拽着缰绳的我撑不了几下,就快要被甩下马背。当时,我只觉自己的**都已腾空,身体也已跟倒栽葱似的往一边甩去……
那一瞬间,我恍惚看到了如六年前那次一样的下场。
落地之后,我感受到了猛烈的撞击,奇怪的是,我没有感觉到摔断腿那种揪心的疼痛……而此时马场上的人也都聚了过来,使臣在我身边围了一圈。看起来像是被吓得差点没了魂儿的六福子,坚强地扶起我之后,朝我身后望去,声音都带了哭腔:“燕将军!燕将军还能活吗?”
我的脑袋里嗡地一响。
燕尘替我承受了差点摔断腿的痛。
当天,马匹发狂的一刻,我的脑袋里一片混沌,直至看到膝盖被磕得流了满地血的燕尘,我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还原出七八分那一刻发生的事情。当时,燕尘身下的那匹马几乎同时发狂,然后他在被甩出的同时还兼顾了我,将我整个身子拉在他怀里护着,最后用他的血肉之躯替我承受了伤痛。
然而当下那短暂到都不够六福子连跪带爬奔下来的时间里,让燕尘做出那个决定的原因……我却连一分也还原不出来,是因为在沙场上征战多年的习惯使然?还是因为身为一名镇国将军必须保护皇上的职业素养?或是……
这问题不能细想,细想会扎心。
眼下我最应当做的,就是赶着去查看燕尘的伤势,做在他伤病期间除了大夫和燕家军外看到的头一人。
话说起来,那日六福子的一嗓子实在是浮夸。他被大片的血迹吓了一跳,于是大喊燕尘快不行了,导致我没被摔死,差点被他的话给吓死了。
其实燕尘的伤没到致死的地步,但伤势也不轻。他的膝盖重重摔伤,又失血过多,被大夫勒令这几日都得在府中静静修养。
我捎带着六福子与钮黑黑抵达燕尘府上时,雀七正守在燕尘的卧房门口。见我到来,他面色不悦,道:“大夫说将军要避免走动与忧思过重,皇上请回吧。”
六福子反驳道:“皇上这不是都到燕将军跟前了吗?将军哪来的走动呢?”
“我不是指这个!” 雀七瞥了一眼,道,“皇上就是燕将军最大的忧思。”
六福子撩起袖子:“嘿,你这人怎么说话呢!”
“哎,算了算了,雀七小兄弟也是护主心切,朕明白的。”我做起了和事佬,最关键的是,雀七那句“皇上就是燕将军最大的忧思”什么的,听上去让我还有一些小愉悦呢。
而此时房内也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我顺势溜进了燕尘的房间。
彼时燕尘穿着一件白色的里衣,肩头搭了一件玄青外袍,正伏在案前看文书。见我来,他起身想要行礼,被我硬生生给按了回去。
我急切道:“燕将军不好好遵医嘱卧病在床就罢了,怎么还处理公务呢?”
他朝外面那抹雀七的剪影一瞥,比了个嘘:“上战场的时候比这个伤严重多了,御医不过是没见过大场面,夸大其词罢了。”
夸大?夸大他个头!我在他一旁坐下,凑近了看发现他的脸色比刚才我站在门口看时,更为苍白,毫无血色,双脚也如同两根木头似的,不弯曲地横在了地上。
“这都快像木人一样不能动弹了,还说御医夸大……”我不满地小声咕哝,心疼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说此行的正事,“今日早朝将军没能到,朕已经同众爱卿达成了共识。”
“何事?”
“将军此次护驾有功,朝中都提议要朕给你一个奖赏,但考虑到将军什么也不缺,所以有关这个奖赏的内容,朕擅作主张换成了……喀喀,朕的一个许诺可好?”其实此番话我自己说出口都觉得心虚,如今这将军在上,皇帝在下的局面,又有什么东西是燕尘必须通过我的许诺才能得到的呢?
唉!
但幸好燕尘很给面子。
他粲然一笑:“好,这个礼物末将欣然收下了。另外,其实我这么一摔也不都是祸。至少算是弥补了我六年前护驾不力的遗憾。”说此话时,燕尘的语气极柔,虽然我知道让他语气变得轻柔的是病痛,可那句话依旧如同一根细绒羽毛挠过我的少女心。
我有些局促地起身。
“燕将军的心态能如此好,那朕也就放心了。”我用极为官方的说辞向燕尘发去了慰问。
不等他回答,我继续道:“你饿不饿?我给你下面吃啊?”然后我转身去厨房下面的一刻,偷偷哽咽了。
做一个暗恋将军的女皇真的好难!
心上人为了保护自己差点摔断腿,还时时刻刻记着六年前的事。我得时时刻刻按捺自己想扑倒在燕尘怀里大哭一场的冲动。
等我好不容易调整好心绪,捧着一碗钮黑黑代为下的面端给了燕尘。
他道:“皇上,你的厨艺进步了。”
“嗯。”我假装四处望风景。
等吃饱喝足,燕尘问我:“此事有没有什么论断?此次天缨国一共进贡战马八匹,四对。其中一对是受过特殊的驯养,专门供你骑乘的。而我听雀七说,在那件事之后,天缨国的人查看了剩余的六匹战马,无一匹像我们骑的一样突然发狂的。所以很明显,这不是一桩意外,而是早有预谋。”燕尘说至此处,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
他嗅到了阴谋的味道,更嗅到了我有所隐瞒的味道。
燕尘试探道:“末将这几日实在是出行不便,雀七那小子又不肯多说。皇上,你们早朝时连赏赐于我的礼都谈论到了,就未谈论战马发狂一事?”
我眼神躲闪,道:“你也知道的,天缨国的人一向办事拖沓,但我已经命人去查了,你先好好休息几天行吗?大宴不可一日没有燕将军你啊!你要保重身体啊!”
“不可一日无我的人中可包括皇上你?”
……
还记得我在云踪坞的时候就感叹过,燕尘是个能伸更能屈的铁血真汉子,他平日里示人以威武雄壮的形象居多,可当他一旦想给人下套,或是为了单纯的恶趣味……他的形象多变了很多。他可柔弱,可卖萌,可当小弟……更可像现在一样,一副风一吹就要倒下的模样。
他眼睫如蒲草,眼眸如墨点,双手拢了拢那件玄青色外袍,神色还有些傲娇。
我哄,我哄就是了!
“朕是大宴的皇帝,自然也算在大宴里啦。”
他得逞地一笑:“那好,末将会好好休息的。”
我连哄带骗才在燕尘那里蒙混过关,可我却骗不了自己。
其实天缨国战马一事早已有所进展。正如燕尘所言,此次天缨国一共进贡战马八匹,四对,唯独我们骑的那对出了事情,天下哪里有这般蹊跷的事情?燕尘出事后,我连夜命令下去,彻查此事。
约莫是此事涉及燕尘的安危,手下人办事的效率十分高。排除了那一对战马在来大宴途中所接触过、经手过的所有人,最终怀疑到了这两匹突然发狂的战马的饲料上面。
天缨国离大宴极远,那里多为草原地带,马草、水分充足且新鲜。最初,天缨国与我大宴刚开通外交时,他们进贡的战马到了京中无一不腹泻不止,最终别说配种了,活着都是马儿命大。自那之后,他们进贡战马时,都会自带战马食用的饲料。
而此次进贡战马又是第一次特殊驯养的。
来之前,马场的一个伙夫特意找到使臣,说是特殊驯养的一对战马需要特殊的吃食,还嘱咐千万别搞混了。
可眼下看来,那独一份的马饲料可能有问题,而提供饲料的那伙夫很可能就是想故意加害于我!
那么,问题又来了,我寻思着我与天缨国别说深仇大恨了,连不痛不痒的冒犯都未曾有过,而他们军中一个小小的马场伙夫,又出于何种目的,费尽心思要加害于我呢?
总之,这件事不简单。
我能想到的事情,天缨国那边自然也能想到,他们同样察觉了这件事的严重性。这不,几个使臣也几天没合眼,彻夜等待宫中御医们关于那批饲料的论断。
巧的是,我刚从将军府上回宫的当天夜里,论断就出来了。
的确是那批马饲料的问题。
里头除了马草,还多了许多研碎了的黑豆。
马吃黑豆不易消化,会造成胀气,而马是不会打嗝与呕吐的。在赶至京城的这段路上,它们持续进食了过多的黑豆。更绝的是,只要不骑乘,这种饱腹感不至于让马儿过于难受,可一旦有重物压身……后果便是马儿发狂,一心只想将重物摔下。
此事的罪魁祸首已定,天缨国使臣先是为其进贡的战马第二次失控,给我道了歉,并且承诺会给我们一个交代,然后火急火燎赶回天缨国捉伙夫去了。
两国相隔甚远,没个小半月他们也到不了那里。只能庆幸作案人员是军中的马夫,而国无大小,军中纪律皆严明,谅那人事后也逃不出去。那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不过是等待天缨国给我一个答复罢了。
日子还要照常过。
第二天清晨。
今日有早朝,我起得特别早,可是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六福子居然在全程服侍我。原本六福子要两头跑,要照顾三个人,前不久沈桐芊终于离开了皇宫,六福子身上的担子自然轻了下来。
“可你身上的担子也不至于这么轻吧?”今早我瞅见六福子在我眼前晃悠的第八次,终于忍不住发问。
他替我桌前摆得满满当当的早膳堆里又塞了一碗红枣银耳羹,动情地道:“我岂止是少了一个人要服侍?现在的六福子是皇上一个人的六福子。”
我打了个恶寒,今天的六福子怎么如此反常?都老搭档了,还搞这档子肉麻的话。我问:“那老爷子那边呢?不用你服侍了?”
“是啊,太太上皇他最近招了一个新的小侍卫。”
“啊?新招的?可是老爷子不是见谁都不是好人吗?这个小侍卫到底有多大能耐?”
“老天赏饭吃呗。”
“此话怎讲?”我一个头两个大,有关一个小侍卫的事情怎么越说越玄幻了?
六福子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交接工作的时候我见过那个小侍卫一次,他……他长得和皇上你有几分相似嘞!”
……
对于这个未见其人,就闻其不寻常的小侍卫,我莫名产生了一种妒忌之心。想我堂堂李家这一代的独女,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没和谁共享过父爱外加祖父的爱。可如今,这平地冒出来的小侍卫居然赢得了老爷子的心,还是凭借与我相似的外貌!
是可忍,孰不可忍!
等上完早朝,我便找上了宫中负责招内宫侍卫的滕侍卫长。谁知在一番盘问后,得出的答案为我原本就熊熊燃烧的嫉妒之火上又添了一把油。
原来这小侍卫一早就被老爷子看重了。在老爷子还没痴呆那会儿,有一年,他突发奇想乔装打扮去岭南那边采摘荔枝吃,结果为了吃,在荔枝林里迷了路。再然后,就是由当地的一户种荔枝的农民给救出来的,而那个小侍卫便是那户农家的独子。
再然后的故事,无非又是一场老套的知恩图报。
我不禁感慨,我老爹和我爷爷还真是亲父子,不仅都特别容易为了吃、看戏这种不务正业的事情让自己陷入危机,还特别喜欢大谢特谢救他们于水火的人。譬如,我老爹为了感恩沈叔叔一手捧其成为大宴第一皇商,而我爷爷则为了感谢那农户家的儿子,委托了滕侍卫长,让其在这么些年来,一直暗中观察那户人家的动向,以防他们被贫穷压倒。
结果,皇天不负有心人……啊呸,是人生在世,世事难预料!岭南连年水灾,加上荔枝收成不景气,前些年这户农家还真被贫困压倒了。于是,蛰伏了这么些年的滕侍卫长终于宝刀出鞘,在岭南当地办了一场以去岭南府衙当差为借口的官方招募会,实际上却是让那小侍卫在岭南府衙掩人耳目地做了两年,再悄悄给挪进了京城,调到他老人家身边当差。
“皇上,事情就是这样了。真的,小的发誓!这千真万确就是小的知道的所有内情了。”眼下,滕侍卫长在我的逼问下说出了前后因果,他不停地拭着脑门上的汗水。
这滕侍卫长在宫中已经当值三十年有余,当上这侍卫长还是仰仗我爷爷那时的看重、提拔,因此他对老爷子十分衷心。除去打小在老爷子身边服侍、如今已经过世的王公公,他对于老爷子,那绝对是六福子对于我一般的存在。
好的是,但凡有关爷爷的事我都可以问他,坏的是他会替爷爷隐瞒我一些事情。
比如他方才说的那番话,看似逻辑缜密,但还是被我抓住了一些可疑的地方。我眼睛一眯:“朕还有最后两个问题要问。”
“皇上请……请讲!”
“为何当年太爷爷在岭南迷路的事情……瞒得这么好?连我这个孙女都不知道?”同样是知恩图报,想我老爹当年只是车轱辘没在泥里、差点赶不上越剧演出这么鸡毛蒜皮的事情……在他回京时都闹得尽人皆知。怎么的,当时退位多年的太上皇就不配拥有姓名?差点走丢了这么大的消息,都不足以引起京城众说书先生的注意?
滕侍卫长拉近我,小声得好似蚊子叫:“皇上,请你别这么大声谈论此事行吗?当年太太上皇去岭南采荔枝时就我一人陪同。太太上皇进林时还把我屏退在外,后来出来时又耳提面命地告诉我,千万千万别把此事告与第三人知晓。”
我点点头,不禁感叹滕侍卫长的确是忠心耿耿呀!说保密就保密,口风紧到主子的孙女都时隔数十年才知。
滕侍卫长继续道:“因为当时太太上皇说了,此事一旦泄密,我得被治个疏于职守的罪名,我的脑袋他也保不住。”
……
哦,敢情是我误会他了,啥忠心呀,原来是求生欲罢了。
“那爷爷没痴呆那会儿,为何要命你让那小侍卫在岭南府衙做个几年才来宫里?如此掩人耳目又为了啥?”
“哦哦,这个呀。那是因为太太上皇生怕他进宫服侍的事情被他爹娘知道了去,防止他爹娘担心呗。毕竟有句话说得好,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脑袋是路人。”滕侍卫长说着此话时恰巧一阵阴风吹过,吓得我一哆嗦。
等我了解完毕,我捎上在门外等待已久的六福子,直上水澜居。
路上,六福子疑惑道:“皇上,一个小小的侍卫而已,你为什么这么上心啊?六福子陪你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对我这么上心过啊?”
我打了今天的第三个恶寒,这离立秋还有一个月,六福子也不用如此急着悲寂寥吧?今天怎么就感性得有些不太寻常啊?
我一本正经地道:“那是因为凭借我身为女人的第六直觉,那小侍卫是个有故事的人……跟着我,一起走近小侍卫背后的故事。”
自打老爷子的六十大寿那阵子,我和燕尘一同来提早贺寿,我已经许久没来水澜居。而且,如果今早不是有心问了一句六福子,我还不知道老爷子身边服侍的人已经换了有一小段时间了。
还记得上次来水澜居的时候,这座建造在皇宫深处的养老院落还是颇有“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的意境的,可这次来……
“嘎嘎嘎……”我刚进门,没走两步就撞倒了一只鸭子。
……
我再抬头一看,发现水澜居变成了开心农场!里头不仅有鸭子,还有各种鸡鸭鹅各种家禽。它们叽叽喳喳地围在一起乱窜,而在这鸡飞鸭跳、满地鸡毛的场面里出现的唯一人类……一路火花带闪电地扑腾到我跟前。
他轻捧起那只鸭子,注视着人家的鸭头,道:“答应我,别每天都想着偷跑出去了行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
待他教育完鸭子,他终于注意到了杵在水澜居门口迟迟不动弹的我和六福子。至于我为何不动弹?只因此时面对一个与鸭子对话对得津津有味的少年,我的内心不禁有些抵触。谁想这少年对我也同样抵触,他放下鸭子,警觉地道:“你是谁?你来做什么?你别以为你是六福子的朋友,就可以擅自面见太太上皇!”
……
我被他的智商惊呆了。
他怎么会笨到问出我是谁这种蠢话的?要知道,我刚下了朝就直奔这里,此时身上那件象征着身份的龙袍还没脱呢。
我气得上前两步。
他却睁大了眼睛,大呼小叫道:“别过来!别走了!”
他越是这么说,我越是走得急。
结果,脚底板忽然一热,甚至差点滑倒!这非一般的触感,莫非是……
“我都说了别走了,鸭鸭刚才大便了,你没看到吗?”
“……你一句话就不能说完整吗?”我咬了咬牙。
我原以为我和这个小侍卫的见面会充满火药味,结果谁能想到,这场见面会是臭味呢?
不止见面场景与我想象中的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个小侍卫也与我想象中的差了好几截。我原以为一个从农家独子到太太上皇贴身侍卫的小侍卫,腹黑说不上,但怎么说也得是有些聪明劲的。结果恰恰相反,小侍卫咋咋呼呼,还笨到不认识龙袍。
直到我拉来滕侍卫长解释一番,他才明白我就是皇上。看来他不是没有皇上这个概念,只是单纯地不认识龙袍,但这也已经够不谙世事了。
解除误会后,他耷拉两下袖子,冲我行了个不太标准的侍卫礼:“原来是皇上到此……我,啊不对,是小的还请皇上不要怪罪。”
六福子拉过我,悄悄说道:“是不是很像?”
“啊?哪里像了?” 我不解其意。
“这小侍卫面对皇上您的时候,那毕恭毕敬、如履薄冰的样子,可不就像极了在朝堂上皇上面对燕将军的时候?”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不过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眼前这个待遇了,看来这小侍卫的确是不谙世事,对朝局知之甚少。面对如此难得的老实人,我赶忙扶起他:“你莫慌,朕只是来和你话话家常。”
闻言,他乖巧地搬过一把藤椅放在堂前,让我坐下。
小侍卫说他名叫吴念,自他有记忆开始,就一直住在那片荔枝林里,不是在种荔枝,就是在采荔枝,甚至连集市都很少去。他记得小时候偷偷跟着邻近几户农家的小孩儿一起去附近镇子的集市上玩耍,结果回来被男女混合双打。
我总算明白他为啥如此不谙世事了,我感叹:“可怜的孩子。”
我望着那群“嘎嘎”叫的小东西,问道:“话说吴念小兄弟,你为什么要养这么多的……鸡鸭鹅啊?”
“小的是看水澜居实在是太空旷了,所以想添点活物让这里热闹起来。”
“的确是有够热闹的……”
“皇上也这么觉得?”吴念眉开眼笑。
哦,我差点忘了,这小兄弟是个单纯到不知反话为何物的人。他觉得自己的劳动成果得到了肯定,高兴到转圈圈,跑到鸡棚鸭窝里给我如数家珍地介绍它们的品种。
那时阳光正盛,照耀在他那懵懂的面庞上,将他的眉眼、鼻子、嘴巴都镀上了金灿灿的鲜明轮廓。吴念笑起来的那双眼睛像是月一样弯弯,加上他自带的纯净气息,更是像一轮初升的月牙儿。
真好看哪。
有一瞬间,我看愣了。我拉过六福子,偷偷道:“我同意你的看法,他的确长得和我有点像。”
趁着老爷子起床前,我赶紧溜了。并非不想念他老人家,而是我身边没有燕尘,他老人家的“宝贝孙女”不在,我身为“大将军”去看他老人家总感觉有些怪怪的。再说,替老爷子把关他的贴身小侍卫已经是我的一片孝心了。
出了水澜居,我搓搓手掌:“好了,现在我爷爷的贴身小侍卫也把关了,该干正事了。走,上将军府看望燕尘去!不对不对,朕要先去换一双鞋……再洗个澡……”
结果,六福子没跟上,我一回头,只见他杵在原地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我心头忽然冒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站在原地,弱弱地道:“那个……皇上啊,咱们不用去了。”
“为何?”
“燕将军这会儿应该已经……已经出京城了。”
“什么?!”
“昨晚他不知道从哪里听闻了马饲料的事情,觉得此马夫的身份很是蹊跷,于是决定……决定亲自去探查。”
“那他带了随行御医没?!”
六福子不安地搅动手指,继续弱弱地道:“带了……带了钮黑黑,他说厨子算半个大夫,药疗不如食疗好。”
……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恍然大悟道:“难怪你一早上一副悲伤逆流成河的样子呢!”完了,我又恨其不争道,“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
燕尘离宫的事情打击了我幼小的心灵,六福子毅然帮钮黑黑隐瞒我的事更是压倒皇帝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此事同时也助长了某些人心中蠢蠢欲动的小火苗,比方说江浸月。
这几天,他在石鼓书院里佛系养伤,在云踪坞留下的伤口早就愈合了,可苦于燕尘在京中,他也不方便随时入宫。这下燕尘远行,而我又食欲不振、精神不济,他终于找到了绝佳的时机进宫来陪伴我。
那天,我正在书房里批阅奏折,他悄然来到了书房,进来时还携带了一阵白茶花的香味,然而我无心理会。
江浸月也就这么不打搅地陪伴了我一天,直到日暮西沉,我又一次屏退了前来送晚膳的六福子,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燕尘以前征战的时候受的伤肯定比这还严重,这点伤在他眼里或许只算得上是隔靴搔痒。且,他既然这么做了,那定是有分寸有把握,扶摇你又何必在这里唉声叹气呢?”
“你这样下去只会饿坏了自己。来,我喂你喝粥呀。”说罢,他端起六福子放在案几上的荷花粥,轻轻地舀起一勺,放在嘴巴前吹了吹,再哄小孩子似的递到我嘴边。
我避开了他期待的目光,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江浸月精准演示了什么叫作“越描越黑,越帮越忙”。他不说倒好,他这么一说,我反而更愧疚了。
我鼻子一酸,道:“你说得对,前两年边关战事不断,他四处征战的时候,伤得肯定更重。每次风光回京背后指不定有多少血汗,又有多少次死里逃生呢?”
我推开他执着瓷勺的手,又道:“况且他这次还是为了救我而受伤的……结果他还要顶着伤痛,为了战马的事情奔波,我心里太不是滋味了。”
……
江浸月深吸一口气,继续开解道:“其实也不单是为了救你,也是在救大宴,这是他身为将军的职责。扶摇,你别钻牛角尖了好不好?不要自责了好不好?”
“对,你说得没错。他以前征战为的也是保护大宴,而大宴一旦沦陷,第一个倒霉的就是身为大宴皇帝的我。所以四舍五入,他还是在为我辛苦,为我劳累。”
……
江浸月终于放弃了劝说。
他沉声道:“扶摇,我就要出宫了。”
“你说什么?!”这句话让还沉溺在对燕尘的担忧中的我,真正将心思回来了江浸月身上,“为什么?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江浸月轻叹一声:“数月前,你招募门客就是为了气燕尘吧?当初燕尘提出的让门客去石鼓书院学习之事也无后话,我学习了那么久也没见被准许入宫陪伴你。如今,我的处境甚是尴尬。”他自嘲地笑了笑。
江浸月仅靠替人答疑解惑就稳坐脆琵阁的头牌之位,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有一颗七巧玲珑心,对凡事都看得过于通透,譬如我的这点小心思就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早在爷爷的六十大寿那会儿,江浸月站出来像一个真正的谋士那样出面替我打圆场时,我就对他倍感抱歉,也早就料到他请辞门客回脆琵阁的这么一天总会来临,却没料到这一天来得会如此突然。
他堪当良相,我却不堪得此良相。
“脆琵阁那边总要有人坐镇,我离开的数月里,那里门庭也冷落了不少,那边很是需要我。” 说着江浸月将那碗荷花粥放到我手边,讪讪一笑。他停顿半晌,终究没有把剩下的半句话补全,我猜想,他大概要说的是“这偌大的皇宫,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我讷讷道:“你已经决定好了吗?”
“嗯。”他笃定道。
随后他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温温暖暖的模样,窗外的星子落在他眼底,衬得他的双眸通透,好似林间迷路时偶然遇见的狐狸。
他道:“做你门客的这段日子虽然短暂,也不能时时陪在你身边、刻刻替你排忧解难,但其间发生的一点一滴,我皆会铭记于心,以余生珍藏。”
说罢他倾下身子,握住了我的手。他这一握,十分有分寸感,只沾指尖。然而他的下一个动作,就不是那么有分寸了。他低头,同时将我的手背拉近,直至我的手背与他的鼻尖相抵,他轻嗅我的手背。
大宴民风从来不迂腐,两情相悦的男女互相轻吻手背也是常事。可江浸月如此克制的动作,却让我觉得尤比“手背吻”还要更加来得缱绻、暧昧。
我火速抽回了手。
从何时开始,江浸月会对我做这些带着眷恋的小动作的?大概是从他开始做我的门客开始。
在石鼓书院里,他用一手漂亮的瘦金体写就的那沓诗;后来跳下湖中,将我捞起时的果敢;还有那次在我皇爷爷的寿宴上,我差点在群臣面前出丑时,他的挺身而出;在云踪坞时赌上性命,为我拼得的一线生机……
说起来,之前在那方红阁中江浸月对我也是极好的。譬如见到我来就喜笑颜开,目送我走就眷恋不舍;为我穿白衣,为我喜茶花。可那时候,我对这种“好”不会感到一丝一毫的愧疚,甚至有些心安理得。因为我以为这种好,是众人皆有的,是我付了银锭子换来的。
直到那次我落水,从江浸月口中得知了他与我多年前的一段孽缘。再加上他对我若有似无的暗示,我就算迟钝也感受到了其中的不同寻常。
是了,他对我的好是有别于他人的,是独一份的。
可难过的是,我却不能去回应这份好。
纵使江浸月穿再多的白衣,浸再多的茶花。
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不是燕尘。
眼下夜已深,江浸月也已经准备起身告别。离开前,他最后道:“扶摇,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情吗?”
我背过身不看他:“哦哦,你说。”
“等我回了脆琵阁,你要像以前那样,遇到烦心事就找我谈心。不许躲避,不许愧疚。”他一字一句道。
“好,我答应你。”
这个世界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让我愧疚难当。
我李扶摇平生最大的优点……或者说是缺点,就是欠不得他人的恩情。眼下江浸月的意思,便是在暗示我如果能像以前一样去脆琵阁点了他,和他谈谈烦心事,聊聊家常事,便是回报他这些日子的恩情的最好方式。
那么,我自然也会如他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