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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不 负 所 求

耀眼 玄默 11773 2024-10-18 04:09

  

  雍宁走出何家主宅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一点。

  历城的春天来得不早不晚,白日里看着晴朗,到了夜晚却云层厚重。

  雍宁避开了所有下人,从主宅里离开,顺着路走了一段,没想到外边的街道上却并不安静,今天夜里不知道有什么活动,时间虽然晚了,可行人却不少。

  她什么也顾不上想,浑浑噩噩地独自站在十字路口出神,盯着变换的交通灯,直到看得开始头疼,这才想起来总要打辆车。

  她让司机先在市区里绕了一圈,却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

  好在司机一眼就看出雍宁心情低落,发现她一直盯着窗外,也不多嘴聊天了,他可能把她当作和家人吵架出走的年轻人,于是随便开车一路向前,打开电台解闷。

  雍宁听见交通台的新闻才知道,今天刚好有月全食,而且赶上二十年难得一见的火星大冲,算是一场天文学奇观。原本预计无云无雨的好日子,偏偏到夜里又变了天,历城的观测条件不好,于是城里很多人不死心,一直没睡,外出寻找合适的观测点,想要继续等待。

  司机师傅是个中年男子,一直开车实在无聊,听见这个事也来了兴趣。他抬头看看夜空,回头说了一句:“没准儿一会月亮能出来,你不找个地方去看看? 天上瞧着还是晴的,云快散了。”

  雍宁抬眼,满城寥落的灯光之上仍有天幕,沉郁的暗蓝色,透不出星光。她最近实在没时间关注别的消息,对什么月全食也没兴趣,但眼看这样坐着车绕路也不是办法,她只能想起一个还算熟悉的地方,就让司机送她去老城

  区,一路去往美院的方向。

  时隔多年,雍宁早已不是学生身份,对于母校也有着微妙的感情。

  当年她叛逆乖张,离开学校的时候理直气壮,如今毫无计划突然回来看看,只觉得这人生路有时候实在可笑,人在年少时的那点轻狂心意,弥足珍贵。

  那时候一切都没有发生,她虽然在学校里的生活不快乐,心里却是知足的。

  她想着盼着,只要能回“宁居”去见何羡存,日子也没有那么难熬。

  如今想想,几年下来,人间难见白首,却从来不缺恍若隔世的境遇。

  美院经历了八十年风霜,新修了大门,暗色调的石材雕刻极具艺术气质,和背后早年流传下来的建筑相得益彰。

  雍宁回来的日子是周四,虽然不是周末,可因为有月全食,学校再怎么管理也有晚归的学生,于是雍宁拉高了外衫,顺势装成普通的在校生,出去回来晚了,只记得低头急匆匆往里跑。值班的保安抬眼一看是个女孩,也没顾上多问。

  她一路进去,校园里三三两两还有些学生没睡,但已经是凌晨时分了,人也不多,她很快就走到了静波湖。

  终究没到盛夏,靠近水边的地方又带着凉风,雍宁坐在湖边没一会儿,渐渐开始觉得冷起来。

  她出来的时候脑子里一团乱,除了手机什么都没带,衣服也只是随便换上

  的连衣裙,外边套了一件针织的开衫,此时此刻,湖边很清净,她一个人抱着胳膊靠在长椅上,隔着手套都能觉出指尖发冷。

  她放眼四周,这处静波湖一点都没变,无论发生过什么,学校里年年相聚别离,水面依然如故。

  就在这里,她和祈秋秋惹了麻烦,她为了救人,差点把自己也搭进去。那是何羡存第一次失态,亲自把她从水里救出来。她看见他在露山可能会发生的意外,像是按开了厄运的开关,从此引发的所有事情都像既定的笔墨,无可挽回。

  雍宁盯着湖面,深夜没有灯光,遥遥一方静波湖,暗得让人喘不过气。她没有心情等月全食,逼着自己想清楚今后到底要怎么办,她从此再也没

  了归路,想了一晚上,只能暂时离开何家,于是她准备打给祁秋秋,总要找个住的地方,再说以后的事。

  祁秋秋也许还没睡,那位活祖宗的脾气最爱围观新鲜事了,八成她要跟着大家起哄看什么天文奇观……可是雍宁打了两次对方都没有接,她隔一会儿又打,电话虽然通了,说话的声音却是个男人。

  她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等到听出那是方屹的声音,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对方明显也在犹豫,两边沉默。

  雍宁先开口,喊了他一声,方屹很快打断她说:“我从福利院回来,顺路送一下祁秋秋,她要在郊区等月全食,现在又闹着饿了,去便利店买吃的了,手机放在车里,我看见是你一直在打,担心有什么急事。”

  其实他完全没必要解释,但打电话的人毫无准备,接起来的人也是一时冲动,这一时片刻两个人都有些窘迫,雍宁只好说:“没有急事,我本来想跟她说一会儿过去找她,但是既然你们出去了……”

  方屹显然听出了不对劲,追问她:“雍宁,你现在还在外边?一个人?”

  她拿着手机抬眼看看,找了个格外合适的理由,尽量自然地说:“在美院呢,

  也是出来看月全食的。”

  一整片黯淡的天空,没能如人所愿,哪里有什么难得的奇观,满城人期待的夜,多少无眠的人失魂落魄。

  她这话说得心虚,听的人也不傻,方屹很快想到了她独自在大半夜跑出来,一定是遇到了难事,他微微叹气,又剩沉默。

  “你在美院什么地方?”

  “没事,我很快就走了。”雍宁一心只想挂断电话,“你们玩吧。”

  方屹的声音渐渐有点着急,但他总能把话说得不让人那么难堪,“你不要乱走,太晚了,原地等一会儿,我们马上回城了,一起去学校接你。” “我要回去了,真的没事。”她不敢再多说,越说越惹出更多的疑问。无

  论如何,是她拒绝过方屹,时过境迁,难得对方愿意慢慢试着和祁秋秋相处,她绝不能在今夜让三个人都为难。

  他们对她十分重要,如果今生她注定所求无缘,起码不想再拖累朋友了。她不能再说下去,直接挂断了电话。

  雍宁抱紧膝盖蜷缩在长椅上,只觉得浑身疲惫,哪里也不想去了。她在这座城市出生长大,活了二十多年,到如今依旧没有一个家。

  她坐了不知道有多久,浑身僵硬,但因为被风吹得麻木了,反而不再觉得那么冷。

  雍宁微微眯起眼,远处依稀能看见宿舍楼的方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夜空云散,静波湖上渐渐倒映出月影,于是几栋楼上的寝室也亮起灯光,一群学生爬起来找月亮。

  她思绪完全放空,又想起庄锦茹晚上和她说的一切,夹杂着何羡存曾经的追问。她原本打定主意不能再重蹈覆辙,她做的每个微妙的决定也许都会改变未来,但主宅画室里的一切,和庄锦茹的泪光,只能反复提醒她一件事。

  四年后的雍宁还是没有说实话,她在露山火场之中拉住何羡存的手,确实

  又一次看到了他的未来。

  她不能再留下,她看见的画面,永远会干预何羡存的人生。

  风越来越大,夜空倒是真正晴了。

  很快天际泛光,极远处竟然真的有颗明亮的红星,散发着橙红色的光亮高悬天际,月全食即将开始,与火星升空遥相呼应。此次从食既至生光,一共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于是整座城市好像瞬间惊醒了,多年难以一见的奇观,无数人彻夜等待,此刻陡然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雍宁仰头看向夜空,月影残蚀,湖水悠悠的时候,只有她独自枯坐。好像远处还有人影晃动,但这地方孤僻,夜里风凉,树木又挡光,也没人跑到湖边来观测,多少热闹也和她无关,四野只剩下林地里飞虫的声音。

  她一晚上心乱如麻,坐在这里不知道过去多久,想要把这一生做个了断,心反而逐渐静了下来。她实在没有地方去,只能继续靠在长椅上,恍惚地盯着天上这场月全食,渐渐就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做了梦。

  等到雍宁觉得头发都被风撩起来的时候,才忽然又有了意识,她惊醒过来伸手去抓头发,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倚在长椅上不知道睡了多久,半边的胳膊和腿都麻了。

  她撑着精神睁眼去看,天都要亮了。

  历城夜里的气温不到二十摄氏度,她就这样孤零零地露宿湖边,竟然没被冻死,直到坐起来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觉得冷。

  她抱紧膝盖蜷成了一团,但身上却被人盖上一件风衣。

  风衣的主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找过来的,也不知道已经坐在这里等了多久,总之何羡存忽然看见她醒了,目光平静如水,什么都没说。

  雍宁坐直了清醒过来,该是四五点钟的清晨,湖畔起了雾,于是周遭的一切又显得不太清楚。她不敢去看身边人的表情,只记得抓着他的衣服,想说话,唇边却有些发抖,“你……怎么回来了?”

  何羡存被留在画院里配合调查,这一周上边要追查文物下落,正是关键阶

  段,情况艰难,他却还是来了。

  他把衣服给了她,自己穿着一件墨灰色的长袖衬衫,看了她一眼,又转过身盯着湖面。雍宁醒了,他也没动,直到她此刻说话,他的表情总算缓和了一点。他终究怕她冷,伸手重新把风衣给她披好,把领口的扣子都给她系上了,又端详她的脸色,确认她没有冻着。

  这一夜好像格外漫长,彼此都想了太多。

  何羡存这辈子干什么都从容,就只有面对雍宁的时候,总也没法维持克制。他来的时候也许有过激烈的情绪,不解,愤怒,甚至心疼,可到了此刻什么都淡了,远没有这一湖的回忆深远,于是他连开口的声音都太过寻常,平平淡淡地和她说:“是方屹联系我,说你一个人大夜里跑出去了,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人在美院。”

  他当然清楚,这座学校对于雍宁而言不堪回首,如果她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唯一的选择也就剩下静波湖了。

  他不知道雍宁为什么要突然离开家,只是她这没轻没重的毛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过去雍宁想也不想直接往湖里跳的样子实在让他后怕,于是他一路追过来的时候不敢细想。

  等到他看见她像个无家可归的野猫一样躲在这里,一个人幕天席地缩在椅子上,竟然还能睡得着,他总算松了一口气,活该她挨冻。

  就像他当时刚刚回到历城,一去“宁居”就看见她被人胁迫满地是血,就是不肯开口说软话。他总是想不通,一个女孩子,怎么就这么一副硬心肠,他磨她的性子磨了那么多年,磨到彼此一身伤,可到了如今,雍宁依旧不肯服软。

  何羡存伸手去摸她的脸颊,看她被风吹得眼角都发红,捂着她的脸问她:“你看见什么了?”

  雍宁心里埋了一根未知的刺,不知何时何地,总要隐隐探出头来,她打定了主意这一次绝不能随便说出口,硬是忍着,又看向他的手臂,告诉他:“我去过家里的画室了,看见那幅紫藤的画……我知道你不能再画画了,你其实过

  得很不好,但是因为有我,因为我还在,你就必须周旋好所有的事,无论家里家外,必须像过去一样。”

  他摇头,他想问的根本就不是这件事,“露山火灾现场,你到底看见什么了?”

  她揪着那件风衣,捏得皱了,却硬要一口气把话说出来,“到此为止吧,何羡存,我昨天在这里坐了一夜,什么都想清楚了,我们别再勉强下去了。”从美院这里开始,每一步雍宁都在强求。原本他们两个人还能保持应有的距离,她只是个后辈,与何羡存无非相识而已,根本没有其他交集。她不该偏

  执地喜欢他,不该像个疯子一样把他拖下水,那时候她太年轻了,没人管教,实在没别的本事,偏偏天生就不信邪。她能看见未来的意外,就一心一意总想改变些什么,以至于想要改变他,直到把两个人都逼到了如今的地步。

  彼此天差地别,原非同类,她不该心生妄念,不该碰他的手,一步错,步步无可挽回。

  雍宁把何羡存的衣服从肩膀上拉下来,蹭着头发都乱了,她也不管,只顾低着头和自己发狠。她不想听他再说任何话,也不想动摇自我,于是就把那衣服胡乱地往他身上塞,一字一句地和他说:“我要走了,不喜欢你了,也不想再爱你了,不管我还能看见什么……都与你无关。”她语无伦次,说着说着自己都害怕,只想赶紧离开这里,掉头要走,结果被他一把抓住了胳膊。

  她根本不敢回头看他,被他扯住怎么也挣不开。何羡存确实用了力气,拽得她手腕生疼,他越这么不容置疑,雍宁心里越难受,脑子就像卡了壳,什么都敢往外说,一句话卡在喉咙里要磨出血来,“你好好把案子查清楚,照顾好你的母亲,你还有那么多正事要做,哪一件都比我重要……何羡存,我们熬了

  这么多年,你我都尽力了。我已经想清楚了,人可以强求一时,但不能强求一辈子。”她咬着自己的嘴唇吸气,活活把眼泪忍回去,“这样活着太难了,你……放我走吧。”

  雍宁这一生,拥有过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她只有这一腔心意,所以她从来不怕等,也不怕赌,一个人已经到了最糟的时候,当然事事都能豁得出去,不计代价。

  但她从来都没有为何羡存考虑过,她追不上他,就苦苦地等,好像她就成那个应该委屈的人,如今她终于等到了,却根本不知道他站在高处为她跳下来需要付出多少代价。

  如同当年祁秋秋的比喻,雍宁到了此时此刻才终于能够理解。

  这代价实在太大了……她承受不起,她不知道如何弥补,起码不能再强留

  他在身边。

  世事不能尽如人意,执着如果被逼成了执念,往往不得善终。

  所幸他们还有大半生可以重新选择。

  身后的人似乎一直在忍,忍着让她说完,最后完全控制不住情绪。

  何羡存不顾手上的伤,站起身把雍宁整个人拉回来。她急了,一回身看见他眼睛里的愤怒,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把她拉住转身就要走,雍宁厮打起来,整个人差点撞在椅子上,何羡存强硬起来看也不看,直接把她扯回到身边,拖着她,逼她跟自己走。

  雍宁这一夜好不容易冻硬的眼眶又浅了,眼泪直接就往下掉。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学院里已经开始有晨跑的学生出来锻炼,两侧的步行道渐渐有了人。何羡存完全不顾外人的目光,眼看怀里的人竟然还有力气闹,他也气急了,扯着雍宁的头发按住了她的肩膀,让她不能动,直接把人抱起来。

  她没见过他这么盛怒之下完全失态的样子,吓得差点叫出来,怕他胳膊上的伤复发,不敢再打了。她知道他疼,他不管多疼也不说,多难也不说,她急得明明不想哭,偏偏收不住眼泪,整个人都要疯了,“何羡存,你放开我……

  我不强求了,我不再等了!我们这样耗下去没有意义,你母亲不会接受我……”

  “晚了。”他的眼睛像是经久未变的那一池湖水,一句话说得干脆,面上

  毫无波澜,直接就把她带走,不容置疑地把她塞进了车里,“我偏要强求。”

  司机是被何羡存摔上车门的阵仗吓醒的。

  昨夜跟着何羡存出来找人的不是许际,只是一位不经常跟他出门的下人。对方不知道等了几个小时,长夜无聊,撑不住在驾驶位上打瞌睡,眼看何院长突然回来,抱着一个人,满学校早起的人看了好大一场热闹,他差点以为自己眼花。

  他没想到何院长能被气成这样,但也顾不上琢磨原因,他不常出来,也没什么眼色,脑子里只顾着想重要的事,忙不迭地跟他说:“院长,许际来电话了,说上边着急找您呢,您还是尽快赶回去吧。”

  雍宁想想也明白,何羡存在案件关键时刻突然从画院离开,许际没有跟着,肯定是为了帮他稳住局势不能同行。

  她此刻不知道还能怎么办,脸上都是泪,捂住了嘴无法再说出一个字,听见何羡存吩咐司机说:“走,先回一趟宁居,让她拿上该拿的东西。”

  前方的司机尴尬地错开眼睛,被何院长立刻阴沉下来的脸吓到了,一路噤声,半个字不敢多说。

  他按何羡存说的送他们回了一趟“宁居”,车到了石塘子的胡同口,何羡存改了主意,他不让雍宁下车,自己进去,找她过去一直都留在院子里的资料袋。当时何家为了给雍宁办理过户的手续,所有的东西都整理过,于是所有关于雍宁个人的东西一应俱全。

  她看见他回来,又和司机确认时间,然后继续翻找她的户籍,越来越奇怪,问他:“你拿这些东西干什么?”

  何羡存这才停下来回身看雍宁,她原本衣服单薄,整个人缩在他那件风衣里,厮打一场之后弄得满脸狼狈,又透着点不解的表情,终归有点可笑……于

  是何羡存这一路的脾气总算缓和下来,拿过纸巾给她擦脸,让她把风衣好好先披上,最后才说:“走吧,一会儿开过去差不多就到民政局开门的时间了,和

  我去登记结婚。”

  雍宁半天都没明白过来,手上还拿着司机给他们在胡同口买来的早饭。何羡存把她找回来,可两个人这一夜到现在也没顾上吃点东西,雍宁坐了一会儿就只是看着,一口都没动,她实在没胃口,不知道昨晚是着凉了还是有点晕车,总是隐隐觉得头晕。

  她盯着何羡存,琢磨他刚才那句话的意思,这段时间接二连三突发的事情统统让她措手不及,她脑子里完全打成了死结,突然冒出一句:“现在?今天?”

  她震惊到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前方的司机也完全没想到何院长折腾这么大一出,到了早上是把人追回来了,结果竟然冲动地要带雍宁去民政局结婚,他开口都结巴了,“院长……您一会儿马上要赶回画院啊,这么大的事,是不是等案子了结之后,和太太也说一声……”

  “我说去就去。”

  “是。”司机浑身一抖,赶紧发动车子,心里也乱了,一时又看向四周,留了个警醒,“院长,您独自离开画院,这节骨眼上,明里暗里都有人盯着您,实在太不安全了。”

  雍宁脑子里那些岌岌可危的断点一下被连成线,何羡存以往就一直担心画院被人串供诬陷,如今案子查了这么久,文博馆百年庆肯定要延期,外边局势紧张,一直没有公开结果,到了关键时刻何羡存做出这种冲动的决定,根本不问她要走的原因,也不问家里发生过什么。

  她难得找回了理智,突然明白过来了,“文博馆从上到下都有问题,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们和艾利克斯合作,对方借着外籍身份,隐藏在历城,肯定给自己安排好了后路……你是不是有危险?”

  他看着她笑了,仿佛刚才这一路发作的怒气总算压了下去。他折腾一晚又是通宵,累归累,好在长久下来真的习惯了,于是连笑也还是温缓的,恍然又像是过去一样的眉眼。

  何羡存尽量控制住自己,他安静下来的时候整个人显得很平和,每句话都

  不再是气话,他确实没有时间像以往一样和雍宁针锋相对,只是他这前后多年

  辛苦,不能再让她空等一场。

  “是,我有可能回不来,如果在艾利克斯身上始终查不出有效的证据,找不到他们资金往来,无法证明文物外流,整件事对方都有机会翻盘,所以这一次我不想浪费时间了。”他很快让司机开车走,“没有什么权衡的大道理,如果我真的被带走,罪名落下来,肯定不止四年,再来一次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等了,所以就是今天,我们去结婚。”

  车很快向前开,雍宁心都悬起来,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何羡存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似乎是让她明白,他想得很清楚。

  他的手隔着手套,雍宁下意识握紧了手心。他知道她所有顾虑,也知道她看见过一切,但他想让雍宁明白,这么长时间,想通的人不止她一个。

  何羡存不再追问关于未来的答案,声音放轻了,只说给她听:“宁宁,你说的都对,我离开那么久,如果这些年你真和方屹在一起了,可能今天早就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了,你也不用再吃这么多苦,不用被我扯到这些案子里提心吊胆,但是对我而言,我需要你,当年是我强求把你留在身边,可出了事,我又希望你能不知道,非要让你能离我远一点……你做不到,其实我也做不到。”

  雍宁听着听着不知道为什么又要哭了,她咬着牙恨自己没出息,明明还有无数句话可以阻止何羡存此刻冲动的行为,但他这样说着,她就什么都忘了。

  “你不在我身边那段时间,我连觉都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反反复复就能看见当天车祸……我确实受了刺激,不敢睡觉,因为我在梦里总是以为怀里满

  身血的人是你……”他有点说不下去了,尽可能地放松了口气,“画室里那些

  东西也是,其实在你回来之后,我那种情况就已经算好很多了。”

  所以他今天一意孤行,就在这样最危险的非常时期。

  雍宁眼泪再也擦不干,她都不知道自己这样邋遢的样子到底怎么去登记结

  婚,这时候竟然还能堵住他的话,非要顶一句:“你也不问问我,到底答不

  答应?”

  他侧靠在了车窗边,刚好能转过身对着她,好像这问题不值得思虑一样,

  “我不仅仅是爱你,我很需要你。从很久之前,从你当年在画院学画开始。你

  还小,刚成年,那时候无论如何我不能开口,好像到后来也没和你说过,我想

  尽办法逼着你一个人独自生活,我以为这样才是对你负责,是我错了。”

  她摇头,试图阻止他,“别说了……”

  “无论未来再发生任何事,平安也好,危险也罢,你可能真的会被我连累,还要等我很多年,可我的一切都和你有关,你躲也躲不掉。你看……不管跑到

  哪里我都能找到你,你根本无处可去。”何羡存在静波湖边坐了一夜,看着湖水想通了一件事,重来一次,他还是要留下她,还是要救她,也还是要走到这一步,“所以宁宁,你要嫁给我。”

  雍宁没想到有朝一日何羡存会说这些话,他这样的人,连求婚都要说到这个地步。

  她怎么可能不答应,所有的情绪被说穿了,近乎崩溃似的大哭。

  他把她揽到怀里,知道她心思敏感,在家里压抑了太久,要给她一个出口,于是一直没劝,到最后看她哭得伤心,又担心她的眼睛,于是手就覆在她眼睛上,还有心思笑话她:“何家还是要面子的,别哭了,一会儿外边人看见你这样,以为我是从哪儿把人拐来的。”

  雍宁又哭又笑,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她今天毫无准备,完全素着一张脸,让何羡存难得丢人一次。她琢磨着想着,总算心里平静下来,牢牢抱紧了他,再也不想放手。

  已经是周五的早晨了,又到了历城周末大堵车的时间。好在他们去得早,抢在早高峰之前找到了分区办事处,一大早工作人员刚刚准备上班,又进去等了一会儿。

  何羡存因为出过车祸,心理问题时好时坏,他从此不再亲自开车,又对习

  惯乘坐的车型有依赖,于是身边一直都是那辆坐习惯了的黑色慕尚,下人根本

  不敢轻易给他换车,但今天这辆车突然开到普通的街区里有些显眼,司机为了

  避免张扬,把车停在了街对角的位置,距离不远不近,也省得大白天让人盯上。

  雍宁和他一起坐在大厅里等,为了不引人注意,一切都走最最寻常的流程手续。

  周围无数新人定好日子来领证,另一个角落里还有关系不睦来闹离婚的夫妻,至悲至喜两重天,都是人间种种。

  她简单去了一趟洗手间,对着镜子把脸收拾一下,她知道自己永远算不上漂亮,何况如今这种时候。她出来的时候总算擦干净了脸,眼睛看起来好多了,也不再哭,心里突如其来十分平静。

  每个人的少女时代都做过梦,她曾经年轻的时候也犯过傻,何羡存是她年少时的欢喜,她对着他幻想过无数,什么丢脸的念头都有,偏偏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和他这样突然跑来结婚。他们真的完全没有打算,也没做过任何计划,只是因为何羡存突如其来拉着她要来登记,她就真的答应了,彼此都是日常衣服,就连半点隆重的仪式感都没有。

  雍宁始终无法预知自己的一切,没有想到今天竟然会遇到这样的意外。

  雍宁一直盯着窗外,今天历城依旧多云,日光不盛,是难得的好日子,她心里装着这几天的事,原本只是随便看看,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忽然发现面前这条街道有些眼熟。

  这是一条靠近老城区的长街,因为有民政局分区的办事处,所以工作日人也不少,只是她此前肯定没有来过,连远处的住宅小区都陌生。

  她猛地转过身,环顾四周仔细看大厅里的一切,又看向大门的方向。

  她竟然见过这扇门,铁灰色的包边玻璃大门,内外都可以开阖,其中半扇的玻璃曾经更换过,要比另一边显得更加透亮干净。

  何羡存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准备叫她进去办手续了,问她:“怎么了?”

  雍宁没有再多看,她越来越觉得不太舒服,昨天那一夜实在过得艰难,她头晕得渐渐开始反胃,实在没有分心的时间。

  工作人员催促他们尽快进去,何羡存和雍宁成了这一早上领证最痛快的一对儿,所有表格和手续他们都没疑问,办得最快,照片也是直接拍了就用。今年局里为了提升满意度,开始给新人附加了各种新服务,视频录像还有制作光盘等一系列喜庆的项目,他们都不需要,很快拿到了结婚证就打算离开。

  何羡存时间有限,他必须尽快赶回画院,所以雍宁也不想耽误,跟着他很快往门口走。他回身打量雍宁,总觉得她心神不宁似乎一直在想什么,于是开口和她说:“先回家里去,别再胡思乱想了。我吩咐过禄叔,东边不会再有人过来为难你,一切都等我回去再说。”

  他们已经是合法夫妻,哪怕走到最坏一步,谁也没资格再拿过去的事来刺激雍宁。

  她知道他的意思,点头笑了笑,又看着他说:“好,你别想这么潦草就结婚,我不能便宜你。”

  何羡存总算放了心,快步向外走。雍宁让他等等,突然想起什么事,又去找保安人员问话。

  她想知道这个地方还有没有其他的通道出去。

  何羡存算着时间,没注意雍宁回去咨询了什么问题,他看了一眼表,实在来不及了,于是趁这空档打电话让司机准备好,他们马上就要离开。

  大厅后方是一片封闭的办公区域,进出严格刷卡,外人不可能进去,前边的公共区域里确实只有那一个出入口。

  何羡存催她,车就在马路对面,司机已经发动,等待他们出去。

  雍宁再也没有其他办法,干脆咬了牙,追过去紧紧跟着他。

  她看着何羡存伸出手推开了那扇门,玻璃确实是新换过的,透光度极好,

  今天不算是个阴天,偶然云过,太阳的光完全露出来,反射而来的亮度晃到了她的眼睛。

  一模一样……就是这一刻的画面。

  雍宁倒抽了一口气,她确实看见过这扇门,也见过这个路口。她心里那根藏着的刺狠狠扎破了血肉,但这一步已经迈了出去,她半点办法都没有。

  来不及了。

  微风扑面而来,门外的空气里夹着槐树的清香。何羡存一步不停,很快走到路边要过马路。雍宁回头看向道路左侧,路边的车位一向紧张,于是很多车为了抢个位置,早就停得超出原有划线的位置。

  她找到了……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工程车,橙黄颜色,一直没有熄火。它原

  本没有地方停,硬是挤在了路边的位置。

  雍宁迅速看了一眼目前的指示灯,还是红灯,来来往往的通行而过的车辆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他们如果要过马路只能等一会儿,于是她往相反的方向指了指,挽住何羡存的胳膊,让他跟自己过去,“这边是绿灯,绕一下过去吧。”

  他被她拉着走了两步,回过神来,突然觉得不对劲,喊她:“宁宁?”她没时间解释,想劝他先跟自己走,结果一转身,刚好看见那辆工程车就

  在何羡存背对的方向。车辆突然发动,毫无预兆,距离他们不过十几米的距离,猛地就冲着他们撞了过来。

  雍宁眼前的一切和她预知到的画面完全重叠,她亲眼看到这一切发生的时候,那种噩梦成真的惶恐和绝望要把她淹没。她这一夜下来头晕到反胃,此刻危险突发,她满眼只剩下飞驰而来的车和面前的何羡存,所有的画面都成了骤然而来的长镜头,根本没有人能喊停。

  她看见过今天的意外。

  何羡存眼看她睁大了双眼,张开嘴似乎是要喊什么,却完全没有声音。他愣了一下,扣住她的手腕让她回答自己,下一刻才听见身后车声不对,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雍宁确认了他身后那辆车的角度,已经没有时间犹豫。

  她刚才暗暗回忆这个画面,在心里尝试过各种可能,她为了拉开安全距离,能够给彼此反应的时间,已经拉着他走过人行道的出口了,现在一侧全是护栏,何羡存如果往内侧避开,一定会被卡在护栏和车之间,这样的时刻和角度,另一端的行车道却没有连续飞驰而过的车,她可以找到一个空隙,把何羡存推开,他能够暂时安全……

  人世艰难,如果只有一条生路,她只想他能活下去。

  雍宁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疯了似的扑过去,猛地将何羡存从自己身前推开了。

  天旋地转的时刻,她什么都看不见,耳畔只能听见他失控的喊声。

  这样也好,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用为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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