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安诺还嘟嘟囔囔地说这些事。安生收拾好餐具,刚要去自己房间,又被安诺抓住了手说:“你还没告诉我,你在外面的时候都和厉伯伯说了什么?”
安生低着眉眼:“他问我叫什么。”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叫安生。”
“还有呢?就这样没了?”看安生没动静,安诺又去狠狠地戳她,“林安生?我问你话呢,你聋了啊,还说了什么话?”
“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安生。问我蹲在那儿干什么。我说我在等人,就说了这些,好了吗?”安生声音突然提高,转过脸来看着安诺,一股脑地将这些话都倒给她,“你还想知道什么?那个人我也不认识,我也是第一次见。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倒是你,你和厉雅江那么熟,天天在一起无话不说,所以有什么问题直接问他爸爸不就是了?”
噼里啪啦一顿,安诺终于闭嘴了。
趁这工夫,安生扳开她抓住自己的手。“哎,”安诺又试图拦住她,“你什么意思啊?说着厉叔叔的事,你提什么厉雅江啊……”
这三个字犹如爆竹一般在安生脑海里炸开。“真的,”安生看着她,努力深吸一口气,“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烦什么。”
话落,安生垂下头,“啪”地关上了门。
“林安生你……”
安生猛地趴在**,然后一把扯开被子将头闷在里面。如之前的任何一次,每当有不想听的话,安生都告诉自己可以这样藏起来。而这次也是一样,不管安诺在外面不满些什么,她告诉自己,她都听不见了。
在黑暗的被子里瞪着手表的秒针一点点地挪动,差不多过了五分钟,安生这才从被子里钻出来。果真,外面一片安静。
安生知道自己在说谎,其实她明白自己在烦躁什么——闭上眼睛,厉雅江最后的眼神一直在她脑海里复演。从他家走出来到现在,满脑子都是他对自己看似讥嘲但更像厌弃的目光。
对,是厌弃。
其实从小到大,别说厌弃了,看她恶心的人都多的是,她一直都权当没看见。人活在这世界上,不可能每个人都喜欢你——她这样的人更是这样。她一直不会因为“谁喜欢我谁不喜欢我”这样的事情苦恼。爱搭理她的人她就多说几句话,看不惯她的人就完全不接触。对于这样的事,安生一向看得开。
比如安诺,她们同处一室,不管怎样说,谁都不喜欢家里突然来个外人,所以安诺确实没理由喜欢她。不喜欢就不喜欢好了,地球缺了谁也会好好转,这是林青青教给她的道理。可是厉雅江不同,从接她来到沪城的那一刻起,安生觉得,他对她虽然没有明显的好感,但起码是不讨厌也不喜欢,是客观的,就如同以前他们的好感值是零,可是经过今天这个事情一闹,他却对她直转急下,到了负十的程度。
别人无所谓,她不想让厉雅江不喜欢自己。
不喜欢。安生被这个突然跳出来的词给吓了一跳。
喜欢——不喜欢。她紧紧闭上眼睛,这是在厉雅江身上,她第二次用到这个词汇了。
犹如绷得特别紧的橡皮筋,伴随着这个念头的出现,这根橡皮筋“砰”地下弹起来了,弹得她整个人都跟着痛了一下。安生腾地坐起来,腰间却突然感到刺痛,伸手一摸,这下直接站起来了——手里拿的正是那只石头小公鸡。她竟不知道什么时候揣口袋里给带回来了。
她正呆看着那只小公鸡,耳边突然出现安景良的声音:“你厉伯伯对安生很好?”
安生连忙将小公鸡收到口袋,起身走向外面。外面安诺正在叫:“爸,你怎么也这样?我这问题都问了三分钟了,你现在才回答,你需要想这么久?”
“爸爸今天特别累,”安景良笑笑,“爸爸刚才是在想生意上的事情,爸……”
“大伯。”
“安生,”安景良关切地看着她,“怎么你脸色好像不太好?”
安生也不知道自己脸色怎么不好,她只能解释说自己是因为吃多了,而安景良却说自己没吃什么饭,让她帮忙做点。到了厨房,也就刚打鸡蛋,安景良便进来问:“安生啊,如果身体不舒服,就打电话让医生来看看。”
哦,对的。安家有家庭医生。
安生扯了扯唇角说不用,继续用打蛋器搅拌着手里的蛋液,大概搅了几下,她突然伸手按下油烟机的开关,很快,油烟机呜呜呜地开始发动。“大伯,”安生转身看他,目光直接犀利,“厉雅江他爸是不是也认识我妈?”
安景良目光一跳:“他和你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安生顿了顿,更近一步,“他们是不是还很熟?”
“一般吧,也就认识。”
“那您这次进来是为了什么?大伯,您都吃完饭了,还要我做蛋炒饭,刚才还故意把安诺支走,一副要和我说话的样子。但是现在又这样……我不知道您有什么苦衷,不让我认您当爸也就罢了,这些事还这么遮三挡四的。”安生深深吸气,“您到底有什么话,就不能和我说吗?”
安景良抬头看她,眼前的这个孩子,他的孩子,一向冷静克制得过分,那双和她妈妈太像的眸子里向来沉静如水,仿佛都没有什么波澜。但是此时,终于有了些急切和烦躁。
反正已然这样,安生也完全豁出去了:“我妈和您有关系也就罢了,和厉雅江他爸为什么也认识?你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觉得我们能是什么关系?”安景良垂下眉眼,平静地看着她,“你和你妈待了那么久,她就没有和你说过她之前的事?”
安生脸色一暗:“没有。”
“她是你亲妈,她都不说。你凭什么以为我会说?安生,”安景良抿唇,“很多事大人不说,总有大人的理由。”
说罢,他便转身。
安生直直地盯着他的背。“您不说,我就去问厉雅江他爸。这么多人,”她抿唇,“总会有个人告诉我。”
安景良身形一滞。
“也行,你既然这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你妈妈当时是钢琴家教,我和你说过。”
“可厉雅江他爸为什么会认识她?”
“那是因为她是厉雅江他爸家里的家教。”说起这些,安景良头也没回,“雅江他爸是老大,雅江还有个很小的叔叔,其实算起来比你们也大不了多少,当时恰好要学钢琴,而你妈妈主动应聘过来教钢琴,就这么一来二去地认识了。至于咱家,”他把米饭盛到一个大碗中,“诺诺她妈后来成了你妈妈的闺蜜。”
这关系……毕竟年纪小,安生有一瞬间的迷糊。安景良反身去拿筷子,回头看着她:“怎么?还不明白?”
他眼里闪烁的无奈中还有一部分戏谑,在那种欲言又止的情绪里,安生终于明白了——
闺蜜抢了自己的男人。
如无意外,林青青就是那个小三。
“也就是说,厉雅江他爸应该是喜欢你妈妈的,但你妈妈却非得和有妇之夫混在一起,也就是你亲爸!”邓雨柔瞪大了眼,“我这逻辑对吗?”
安生苦笑着点头:“大概就是这样。”
“果真是红颜祸水。那厉雅江呢?你和那厉雅江怎样了?”
“你一个男人这么八卦好吗?”
邓雨柔反诘:“你把我当过男人吗?”
那天晚上,看着安景良他们都已经睡去,安生就去了厉家。以前对于她而言,厉雅江不过是一个好看清冷的男生。但是那晚,不知道怎么了,好像突然有了别的意义。
她给自己找了理由——是还那只石头小公鸡。
她仰着头,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然后挖了个坑,把那只小公鸡放回原处。刚转身要走,耳边突然响起“咔”的一声,其实那声音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刺目的是那随即袭来的光亮。
“谁?”厉雅江扬声问,“安生?”
安生呆了下,开口道:“是我。”
“你在那干什么?”
被他这么一问,她赶紧将那只小公鸡又拾起来:“我来送这个。”
“我在……我今天在你们家门口等的时候,发现了这个。本来就是好奇,可是你爸爸又来了……我一慌,也不知道怎么就放到了自己口袋里。我回家后很久才发现,我觉得不对,怕你以后再找,就赶紧送回来了……我也没想到……”
安生都不知道自己的话可以说得这样乱七八糟,别说厉雅江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而厉雅江显然也没耐心听,“啪”地关上窗子,紧接着灯也关上了。安生刚想自己是不是要走,他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就是这个啊,”他看了看她手里的小公鸡,“用不着为它专门跑一趟,就是个垃圾。”
“哦。”
厉雅江又转身走回去,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林安生。”
“啊?”
“你怎么还不回去?”
“我……马上就回去了。”
“你这人挺奇怪的啊,一般人说这是个垃圾,另一个人就会说不是,我觉得这个东西刻得很好啊。你看看你,还‘哦’。既然已经‘哦’了,你站在那儿干什么,干脆到我家里来吧。”
“太晚了,你爸不还在……”
她这话还没说完,厉雅江突然叫:“厉择齐!”
“厉雅江!”
“厉择齐!”他又大声喊了一遍,“厉择齐!你给我滚出来!”
安生觉得自己心都快要被吓出来了。可是房间里静悄悄的,一点回应都没有。
“早就走了。”厉雅江表情不耐烦,“你快进来。”
“你也算是好运,厉择齐同志千年不遇,来一趟就被你碰到了,还接见了一下。”厉雅江挑眉,大大咧咧地在沙发上坐下来,两条腿搭在茶几上,“你呢?你想说什么?”
“啊?”
“林安生,你别告诉我,你大半夜跑来就是为了还那东西的。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已经被看出来了,安生咬了咬唇:“对不起。”
“对不起?”厉雅江扬声,“这是闹哪一出?”
“今天不是让你不高兴了吗?我看你……反正我其实没想来你家,我也不知道那个人是你爸爸……总之,”安生面色通红,“就是对不起。”
“林安生,你天天让安诺不高兴,也没见你和她说一句对不起啊。你这是怎么了?我凭什么要因为你不高兴?”厉雅江轻笑,看安生实在尴尬得不行,这才敛住笑容,“我不高兴是我和他的事,和你没关系。
“今天还幸好有你。不然,”他唇弧加深,“我非得和他打起来。”
“你爸爸每天都不在家吗?”
“也不是每天,”厉雅江蹙眉,“一个星期至少有两天还是会在的吧。”
“你以前见过厉择齐?我看他对你……”
“他好像和我妈认识。”
“哦?”厉雅江又笑起来,“没想到啊安生,咱还成世交了。”
又说了几句话安生就回到家了,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东西——是串珠链,厉雅江说,这是南红的。她根本不知道南红是什么材质,但厉雅江说,这是他做的第一个串珠。那个小公鸡是石头的,根本不值钱,好歹这个是极品南红,要是行情好了,没准儿一个珠子能换一顿肯德基吃。
后来安生才知道,厉雅江这话完全是保守了。如果按照肯德基换算,估计一个月的肯德基钱都能省下来。
邓雨柔注意到,安生讲这段的时候,手不停地在抚摸着自己腕上的串珠,可她这个串珠他见过,只有一个珠子,用细细的红绳穿起来——她从未摘下过。
“就是这个,”见他一直在看,安生低下头,眼里漾起别样的光,“原本有十二颗,但是我们打架……就找回来了这一颗。”
“那后来呢?你们和好了?”
她摇头道:“不过那天之后,虽然没好,但还是觉得不一样了。”
其实虽然没说多少话,但那天是她和厉雅江第一次真正“私密”的聊天,单独的,谁都不知道,连安诺都不知道。人和人真的是很奇怪,只不过是聊了几句,但一下子就亲密起来了。
亲密得,她甚至都快要忘记自己是谁。
好在沈希然打来电话,还是经他提醒,她这才发现就那一通五分钟的电话,竟有七八次提到了厉雅江这个名字,就算是不提这三个字,也在一直说关于他的事。沈希然说:“安生,你不会喜欢上他了吧?”
她赶紧说没有,但心跳如鼓,就像是被看穿了心事。
“安生,不是我说你,那男生……一看就和你不是一个类型的。你还小,他……”沈希然说得支支吾吾,“而且他们那种家庭的孩子,大多不简单。就你这样的……”
“沈希然,你说什么呢。”安生强笑,“再这样说,我就不理你了啊。”
邓雨柔觉得这中间肯定还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安生似乎不愿意多说,她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只是觉得突然梦醒了,自己必须忘掉这个人。
只是情窦初开,清浅却又那样热烈,说能忘掉就能忘掉吗?
安生说,她可以。
她初潮后不久,有一次来例假非常痛,后来诊所的老太太说,就是因为喝茶喝的。其实她之前很爱喝茶,完全是无茶不欢,但因为那一次痛经,从此半片茶叶都没有再碰过。
小时候家里穷,连糖都很少吃,过年时有人送给他们家几盒大白兔,她馋得要命,林青青又不管她,于是两天吃下了四大盒,然后报应也来了——第二个星期就被检查出了蛀牙,她这才知道,原来糖吃多了是要牙痛的,从那以后,再也没尝过糖果的滋味。
沈希然常说她这样的性格太极端,哪儿有说不做就不做的,只要适可而止就好。
但是安生觉得,这世界上,就没有适可而止这句话。要么就放开,要么就完全戒掉。
于是,她现在开始要忘掉厉雅江了。
虽然还在身边晃,但,就相当于完全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