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安生不是没想过问安景良借钱的主意。可是话还没说就被堵回来了。在安景良眼里,深县那些人都是“闲杂人等”,她必须得断绝和过去的联系。
倒也不是全无成果,她申请到可以用手机。
想了半天,安生决定去打工。她找了一份在酒吧的兼职,卖酒,下午放学后来做,因为是学生,到十点钟就可以回家。
安生对这份工作倒是驾轻就熟,托林青青的福,以前深县的几个酒吧她七八岁时基本已经逛全了。因为很多时候林青青十一点钟还不回家,安生就要去找她。
工作是做得不错,但是怎么都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熟人。
而且这熟人还是个大冤家。
那天她酒卖得不怎么好,被领班喊去帮忙布场,说《超级女声》的选手将来酒吧驻唱拉票。安生正在那费劲地扯那些横幅,眼前突然飘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到后台,谁知那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安诺猛地拉下面具:“林安生?”
“安诺?”安生完全呆了,“你怎么在这儿?”
“倒是我要问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来打工。”
“打工?为什么要打工?我爸没给你钱?”
她牢记着安景良不能与过去来往的教训,怎么都不肯和安诺说,但好歹这个大小姐终于仁慈了一次,她不再说,安诺便不再追问。从酒吧出来回家的时候,两个人还达成了协议。
“林安生,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知不知道?”安诺一再嘱咐她,“我不会将你在酒吧打工的事情告诉我爸,也不会问你打工到底要干什么。但是你呢,也别把我唱歌的事告诉他!”说到这里,她又恶狠狠地添了一句,“包括雅江!”
“好。”
“还有,”快到家门口,安诺又像想起什么事似的,“我就说是我在帮你补课,所以你回来得晚我也晚,听清楚了吗?”
安生点点头。
安诺这个说法倒是很“安全”,因为姐妹俩一起回来安景良也不会怀疑,尤其是安诺嘴特别甜,说什么一定要在一个月之内将安生成绩提高几个名次,别说安景良了,连安生自己都听得心潮澎湃的。
因为“联盟”关系,两个人的关系也不似以前那么差,只是偶尔,安诺实在觉得安生神秘至极。“你到底在干什么?缺钱可以问我爸借啊,不会做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借了高利贷吧?”
“没有。”安生通常只是笑笑,“不是说我不问你,你也别问我吗?”
瞧,一句话就把她憋个半死,安诺“你”了半天,再抬头时她已经走了,厉雅江皱着眉头向这走过来:“你俩说什么了?”
“你说这丫头是属什么的啊,说话这么呛人。”
“你以前不知道她说话这么呛人吗?”厉雅江微扬唇弧,看着她的背影,“还记得我告诉你的那句话吗?我说过,你争不过她。”
“什么我争不过?其实我就是不屑和她争,我……喂,厉雅江!你笑什么?”安诺伸手去掐他,“你老实给我交代,我怎么觉得我中间参赛不在的时候,你和她好了呢?”
厉雅江心里一颤,倏地抬头:“什么叫我和她好了?”
“反应这么大。”他那眼神突然间变得锐利,安诺舔了舔嘴唇,话虽然说了,但声音变小了许多,“就是喜欢上她了呗。”
“你会喜欢看门的刘大爷吗?”
安诺脸色一变道:“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说的我和她的意思。”
“你看,我不就是开了个玩笑嘛,”安诺上前去拉他胳膊,撒娇道,“你别发这么大脾气,你看你要是不和她好我还高兴呢,我就怕你们感情好了,我……”
“我喜欢她的概率就相当于你喜欢上看门刘大爷的概率。”厉雅江面色冷厉,极其认真,“换句话就是我和她,永远都不可能。”
“雅江,你……”
“所以安诺,”厉雅江盯着她,“以后别再轻易说这样的话。”
“我……”
安诺眼色变了,厉雅江这才觉得她似乎不太一样,蓦地回头,安生正静静地站在他身后。“我钥匙忘你车里了。”她扯扯唇,还是和以前那样笑笑,“我来拿钥匙。”
弯腰找了半天钥匙,安生随即走了。
厉雅江看着她的背影,良久不吭声。
“厉雅江,说实话我是挺讨厌她的,都讨厌到心底里去了,但是你当着她面那样说,还是有点……”安诺皱了皱鼻子,“不过你看她那样,倒和没事人似的,还能笑得出来。”
“妈妈没了,爸爸没见过,学习不好,在班里又受欺负,家人也都不喜欢她,我如果是她,”安诺又说,“一定早就活不下去了。”
“你什么时候感情泛滥,居然同情起她来了?”
厉雅江说完,上车,“砰”地一下关上了车门。
你看过溃坝吗?就是洪水把大坝冲垮,在一瞬间,轰然坍塌的那一刻。许是厉雅江多想,总觉得刚才的安生,在那双眸子里有那么几秒钟是黯然和难过的,但也就是几秒钟,她便偏回了头。
眼看她直身向前走,小小的身影单薄锋利,如同纸片一样。
可是他心里的那个大坝,却似是被轰然冲垮了,只留下原来的钢筋铁架,空空的,又有些痛。
十七八岁的少年大多都是这样的,喜欢一个人是一回事,自己知道这种喜欢又是一回事,而让别人看出了你的喜欢,那简直就是天大的事了。
所以安诺那么玩笑地一提,厉雅江便觉得中箭一般,猝不及防。
我喜欢56吗?
我能喜欢上那个丫头?
这念头把他都吓了一跳,再加上安生的那种眼神。接下来的两天,厉雅江都避免自己见到安生,他觉得他似乎是没脸面再见她,或者是见到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天遂人愿,接下来的确是没见到她,在假期里见不到是很正常的事。
可是更悲催的事情发生了,接下来的很多天里,都没有见到她。
她回来得很晚,大概十点半才回来,而白天又基本都不在家里。
行踪诡秘,像是故意在他的生活里消失一样。
厉雅江曾问过安诺,安生在做什么。安诺一口咬定晚上自己在帮她补课,但是白天……也说不出什么子丑寅卯。直到有一天,厉雅江终于发现了安生的秘密。
她站在城市广场的街口,一份一份地发着传单。
天很热,她却穿着商家发的那种玩偶服,顶着大大的脑袋,显得笨拙而可笑。其实这样行动起来已经很不方便,可每见到一个人,她还要微弯着腰,双手递上传单,说着“你好”。好的情况是路人拿着传单还看两眼,坏的情况则是干脆不要,更坏的情况是看了又不要,随便一团,直接丢到地上。
每到这时候她便再把传单捡起来,仔细平整好后再发给下一个人。
因为穿着夸张的玩偶服,每做一个动作她都显得笨重。周围的人摩肩接踵,时不时还会撞到她,安生就这么摇摇摆摆的,一下又一下地弯下腰来。
其实她这副样子完全是“面目全非”,只有眼睛那露出来两个孔可以看到外面。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从过来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那是她。
玩偶永远是孩子们的最爱,眼看着又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冲着她要奔过去,厉雅江赶紧下车,果真,孩子跑起来冲劲儿很大,猛地往安生身上一扑,她一时站不稳,下意识往后面一仰,眼看着就要撞到后面的大树,厉雅江及时伸手,用力拉住了她。
“谢谢,谢谢,”安生好不容易站稳,连忙鞠躬道谢,再次抬头。
“我……”
“我”后面没有再说下去,她看着他,抱着那一沓传单往后退,像是吓着了似的。“怎么是你啊?”
“回家吧。”
“什么?”
“我说回家!”
她额角细细密密的全是汗,又微笑着看向来回的行人,对他的语气却出奇地冷漠:“我还没发完。”
“回家!”厉雅江蓦地扬声,安生又看他,四目相撞间,厉雅江夺过她的传单,猛地往地上一摔,刹那间,传单飞飞扬扬地飘了一地,“这回发完了,对吧?能不能现在回家?”
安生终于摘下了那个硕大的玩偶脑袋,她迎着燥热的风深深地看他,那瞬间嘴唇动了动,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但最终还是唇角一扬,随即又弯下腰,将那些传单一份份捡起来。
厉雅江无奈了,过去抓她的手:“你给我起来……”
安生猛地甩开他,仍是头也不抬道:“公司规定,传单必须一份份发到行人手里,这才叫有效传单。如果直接扔了,或者行人看都不看就扔进垃圾桶,这都是无效的。无效的,”她低着头捡得很快,“公司不会给钱。”
“你要多少钱?”厉雅江深吸口气,“我给你。”
“你自己回家好了。”
事情的最后是厉雅江屈服了,他非但没有拉安生回家,也没能自己回家。他站在街口,和安生一起发传单,成了正儿八经的劳动者。
可是传单积累得越来越多,大家都埋头看手机,很少有耐心看这个。厉雅江发了半个小时实在没了耐心,何况众目睽睽之下,大家都向这边看过来,那眼神如同看小丑——他厉大少爷,向来高高在上,何尝干过这样的事?
厉雅江又拽她胳膊道:“你跟我来。”
“干吗,还没发完,我……”
“给你找个地方发完总行了吧?”
厉雅江想出的办法是——内部消耗。
这个人直接打车带她去了嘉正集团,也就是他们厉家的企业,把那堆传单往前台一扔:“你们都给我发下去,看看。”
厉雅江虽然不常来公司,但人人都知道他是嘉正的太子爷。这命令虽然莫名其妙,但也没有人敢说二话,顿时,传单干干净净地没了。
“这回好了吧?每人一份,都发了下去,我还保证他们都会看。”厉雅江拧眉,“这算不算是有效传单?”
“算。可……”
“又可什么?”
“公司给我分的地方是广场那块。我只能在那块发,你们公司这块不归我……”
厉雅江简直要叫天了:“你的意思是我们发了那么半天相当于没发?”
“基本是这样……”看厉雅江脸色暗沉,安生突然心情好了起来,“不过我可以打电话给公司,给我换到这边来。”
“那就行。”厉雅江松了口气,“你快打。”
“还有件事,能不能让他们其中几个人给公司打个电话?不用全打,有十来个人打就行了,就打那个传单上的电话号码……这样回访的话,”安生有些不好意思,“我会有提成。”
“是不是打电话的人越多你提成越多?”
“原则上是这样的。”
“那还等个屁啊。”厉雅江掏出手机,“宋经理,对,是我,雅江。刚才你不是拿了传单嘛,你让拿到传单的每个人都给那上面的电话号码打个电话……嗯,谢谢你。对,这是我们的社会实践作业。”
挂了电话,厉雅江看着她:“这回好了吧?”
却见安生微偏着头,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柔柔软软的,但却又像是莫名地有着光芒,清清亮亮的,能撩拨到他心里去。
厉雅江只觉得自己心里一软:“还有什么事?”
“还社会实践作业,你真是说谎不打草稿啊。”安生笑得云淡风轻。
都已经这样了,厉雅江必然会问她为什么发传单。可安生就如同战争时期要就义的共产党员,宁死不屈,抵死不说。
“56,你不会真告诉我你是在进行社会实践吧?”厉雅江一再逼问,“你就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在干什么?”
“你为什么非要问我这些?你喜欢我?”看到厉雅江脸色一变,安生嘻嘻地笑起来,“你不是说过嘛,永远不喜欢我,和我没关系。所以,就不要插手我的事啦。”
厉雅江被呛了一下:“那你缺钱?”
“不缺。”
“你缺钱我可以给你。”
安生敛起笑容:“我说了,不缺啊。”
“那你为什么……行,”厉雅江深吸一口气,“56,就算你不说,只要我想知道,也总会知道的。”
“事情说反了吧,”安生眯起眼睛,偏头看着窗外,“我想让你知道的,你就会知道。我不想让你知道的,你就永远都不会知道。”
“是吗?”厉雅江也赌气起来,“那我们走着瞧。”
一路上两个人都无话,倒不是厉雅江故意没话,而是安生睡着了,她似乎是很累,上车没多久便开始瞌睡得摇头晃脑,厉雅江怕她磕着,在玻璃的那侧竖了个大抱枕,从此她这一路上睡得非常香甜。
直到下车的前一秒钟她似乎才醒。揉揉眼,安生抱着书包往下走。
“56!”厉雅江喊她。
“什么?”
“我那天说的那句不喜欢……不是那个意思。”厉雅江说得磕磕巴巴,“你别多想,我不是说你多不好。我的意思是……我们吧,我们是朋友。不是那种……也不是这个意思,反正你懂我的意思吗?我对你没任何成见,反而我还觉得你挺好的,我……我一点都不讨厌你,我……”
他话说得这样乱七八糟,而安生就那么偏着头看他,又回过来一个轻轻软软的笑容。“我明白。”她顿了顿道,“我其实知道,咱们本来就不是一类人。”
“我不是……56!”
这下她走了,不管怎么叫也叫不住她,头都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