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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天上地下,众人唾弃

倾国 妩冰 18592 2024-10-18 04:23

  

  知道申家最近日子十分不顺,但是看到申久冲如此模样,温承晔心里还是一惊。

  眼前隐隐还出现他过去那段日子的意气风发——申久冲虽已是七十岁的老头,可因一向生活安逸的缘故,气色极为红润饱满,因为财势丰厚,说话又很力道,明明是个商人,却有几分大官宦颐指气使的风骨。

  没想到只是几日,这样子便完全颠覆。

  往昔那些让人艳羡的傲气完全自眸中消散,仿佛一瞬间老了许多岁,说话的工夫,他的手都还在一直哆嗦,从衣服兜里掏了半天,申久冲才拿出一个纸封出来,“这是给你的,你看看。”

  温承晔接过去,跃入脑海的第一个想法竟是竞春楼的转卖地契,毕竟,现在与申家闹成这样,于情于理,人家都该收回原本便属于人家的东西。

  可是打开便是一惊,竟是申家在细罗,安阳两地的茶铺地契。

  “今天我来就是一件事,”申久冲定了定,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如果你能和我家鱼晚成亲,这两个地方的铺子接着便是你的。如果不够,我还可以把长宁的布号也转到你名下,只要,”他深吸一口气,“只要,你和我家鱼晚成亲。”

  温承晔抬起头,大吃一惊。

  他还没吐出一个字,便被申久冲接了过去,“温公子,如果你真能和我家鱼晚成亲,之前我对你做的所有事情,我愿当着我申家的族人和你道歉。如果你还有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办到的,不管是倾家**产还是卖掉祖业,你都可以尽管提。如果想要我这个位置,也不再二话。”

  竟是这样的渴盼,温承晔几乎被他眼睛里的焦切给灼伤,他低下头,“申老爷,我只两个字,”他的语气哀漠,却又清晰地让人心死,“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和她不是一路人。”

  “你这是什么话?当初知道和她不是一路,又为什么来招惹她?如今把她招惹的人不人鬼不鬼的,难道你又想这么利索的走?温承晔,我早知道戏子无情,但也不是这么个无情法的!”情急之下,申久冲抓起他的衣服,不由低吼起来,“我不知道你背景多深,到底多有本事,可你拿我们鱼晚到底是当作了什么?拿我们申家到底当作了什么?”

  一句一句,咬牙切齿,均如鞭子一般抽打在他的心上。“您不用这样,”他微微闭了闭眼睛,“以鱼晚小姐的样貌,以申家的财力,必能找到更好的人家。”

  “什么更好的人家?她好好的一个黄花大闺女被人破了身子,又闹出了那样大的笑话,这普天下谁还会要她?谁还能要她?”申久冲紧紧抓着他的衣服,“温承晔,你以为我喜欢你了?你以为我容纳你了?我是这天下最讨厌你的人,可我没有办法啊,没有办法!你把我闺女害成了这样,你让她下半辈子怎么办?我已经这么老了,指不定哪天就会踏进了坟墓,衣丛又不机灵,难当申家大业,你让鱼晚一个人怎么活下去?她这个样子是你害的,除了你,哪个男人肯……”

  “爹!”

  两人抬眼看去,一身红衣,翩然向这走来的,不是鱼晚是谁?

  因为不便在公主府说话,温承晔特地找了个闹市口,这样的原因有二:第一,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四周人潮拥挤,与申家人在这儿商谈,反而可以借环境掩护,说什么话都不易被人发现;二者,就算一旦被公主府里的人发现,他也用“凑巧遇到”这样的迎合打消公主的疑心,虽然云蔓不让他与申家的人再多纠葛,但又没有限制他的出行,这在路上碰巧遇上总不能怪他吧?

  温承晔眼睁睁地看着那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呼吸不自觉缩紧,惯有的自控能力让他面色从容,目光冷然地看着她一步步靠近,“爹,”似是完全没看到他,鱼晚径直站到申久冲旁边,“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鱼晚,”申久冲目光一呆,猛地抓起她的手握住,“不管你想怎样,爹今天肯定把这事给你办好了!你放心啊乖女儿,爹活这么大的年纪,你看爹什么时候没有把事情办成过?你放心,你不是想嫁给这小子吗?爹肯定让他顺妥地娶了你。”

  鱼晚摇头,“爹……”

  “乖女儿,只要你好好的,这事交给爹办就好!”申久冲又握了握她的手,“他如果觉得这些还不会过瘾,大不了爹把申家一半的家业给她,如果再不行,爹就……”他咬咬牙,“爹真不行就把所有的申家铺号都添上他的名字,你放心,爹肯定会让你如愿……”

  “爹,之前是女儿不孝,让你操心了,”鱼晚沉声,“可是您放心,他如今就算是想娶,我申鱼晚也不会想嫁了。”

  “我知道您担心我名节败坏,之后没人要。没人要就没人要,那也是我该得的报应,大不了我自己活着,活到哪天算哪天,”她轻轻一笑,唇角高扬,那一瞬间,除了身形比之前瘦弱,仿佛又做回了之前那骄纵跋扈的申家大小姐,“我会好好的,爹。”

  “鱼……”

  鱼晚拍了拍父亲的肩让他放心,她眉眼舒缓温柔一笑,蓦然转身。温承晔的目光来不及闪躲,直直地撞上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温承晔,”她轻轻一笑,“看在之前我对你还有几分好的份儿上,鱼晚再求你一件事。”

  温承晔不由地吸气。

  “你这样紧张做什么?放心,肯定不会再是逼着你娶我,”她头一歪,笑容弧度更深,“说我申鱼晚不识抬举,不要脸,贱的要命都没关系,但我家人不能这样,他们不能随着我没皮没脸。所以温承晔,看我之前还天真的为你做了一点事的份儿上,今天就权当我爹没有来过,把我爹央求你说的话,一字一句、完完全全的、忘掉。”

  笑容虽然粲然,句尾的几个字却说得极其用力,仿佛要从心里剜去一般,目光幽寒暗沉,隐隐透露出了几分决绝味道。

  温承晔心中一揪。

  “爹,咱们回家。”话罢,她头一低,体贴地搀扶着申久冲的胳膊,走了两步后却又侧头,“温承晔,”唇角缓缓一勾,“对了,关于我嫁人的事情,还请你放心。”

  “我爹糊涂了,以为我被你扔了,这世界上就没人肯要。可他忘记了,这世界上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不多的是?”鱼晚笑起来,“我申鱼晚不是自信,只是觉得就算是被我败了几分,以我申家的财势,只要是肯出钱,应该大有人上赶着门来娶我。”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迈步向前走去。

  鱼晚的这个反应让申久冲极为惊讶。

  刚一到家,申久冲便将女儿扯到跟前,用审视的,研究的,琢磨的目光看着她,恨不得要钻进她心底里去看个明白,“爹,”这样的目光让鱼晚倍感难受,熬了半天,她最后还是无奈地转过头来,叹气道,“您不要多想,我这次是真的放下了。”

  申久冲狐疑地眯了眯眼睛。

  “您好好守着您的地契房契,把这些都收好了,这是我们申家的东西,谁也不要给,”将那纸封牢牢放在申久冲手中,鱼晚抬头,“还是那句话,我看人不准,现在发生的这么多事,权当是我遭到了报应。”

  她的目光执著坦诚,逼得申久冲把所有想说的话都给憋了回去。

  “我知道前几天的我让申家丢脸了,”想起前几天发生的事情,鱼晚恍然一笑,“爹,你放心。我不会再哭天喊地地去追他的轿子,也不会再和之前似的,割腕自残非得去不要脸的追他,”鱼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自嘲地叹气,“爹,说来说去,您不就是怕这辈子都没人要我吗?”

  这话说得不太中听,可偏偏又是实话,“也不是……”

  “这地契和房契得有好几万两银子吧,”扯过那信封里的东西,申鱼晚仔细瞅了瞅,微微一皱眉头,“哈,好多,竟有三万多两。”

  “爹,我惹您生那么大的气,您还这么破本的为我好,我谢谢您。可是我为了那个人丢掉的东西已经足够多,再把这些都用在他身上,岂不太便宜了他?”她微微侧头,眼里突然飘过一抹犀利的光亮,“爹,就凭这些钱,您还愁我嫁不出去?”

  “你的意思是……”

  “我对这温承晔说的话并不是气话,您担心我从此没人要,与其把这些钱投给那个男人,哪儿比找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好?这天下的男人们,可能有拿我不当东西的,但不会有傻到拿这些钱不当东西的吧?”

  “鱼晚,你也别……”

  “爹,您不用担心我嫁不出去。要钱便要娶我这个赔钱货,仔细一算,所得的利润那也不少,这件事互惠互利,你情我愿,你还觉得没人会赶上门来?”

  不得不说,申鱼晚话虽然说得难听,但是理却是那么个理。

  看到她那样一副坚决的样子,申久冲想了想也是。“鱼晚,你能想开也是好事,”他又是一声叹气,“只不过爹这几天挂在心头的还有一件事,你那事闹得那么大,不光丢了咱们申家的面子,最重要的是折了人家韩廉的脸,所以……”

  鱼晚“哼”的一声冷笑,“爹,你可是担心韩廉报复?”

  申久冲点头,将心比心,这事要是放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怕都是咽不下这口气。

  “我也觉得他会咽不下这口气,”似是看懂了他的心思,鱼晚眯起眼睛,“按照他的武将作风,给了他那么大的难堪,根本就不应该让我活到今天才对。可是却留我到了现在……”

  “你那意思,”眼前一亮,申久冲猛一拍手,“是有人挡着韩廉不让他乱做?”

  “爹还记得那天的成亲礼吧?”尽管再也不想记起那天的事,可鱼晚深吸一口气,勉强自己记住那天的每一个细节,“那天我在说出那句话后,韩廉当场便变了脸色。当时爹和哥哥还跪下为我求情,可能并不清楚,当时他已经拿出剑抵在了我的腰,只要再用力一捅,我就死在当场了。但是当时他还是忍下去了。如果这点是要面子,不想把事情搞大,咱们再往前想想,”鱼晚皱紧眉头,“爹,吉时是媒婆和双方族长看日子请神仙百般慎重才能定下的日子吧?按照之前的做法,韩廉更是对这些习俗慎之又慎,可是又为什么在成亲礼前仓促地改了时间,不顾习俗上的‘不吉利’说法,一个劲儿非要提前?”

  话说到这里,申久冲也皱起了眉头。

  “所以我想,一定是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出现在了那里,”鱼晚深吸一口气,慢慢道,“那个人物权力很大,起码能威慑住韩王韩廉,能让他的火气不得不被逼回去,能让他顾忌颜面,冷静地看这一切事情的进行;甚至还能……还能对之后的事情产生影响,就比如下了个命令,告诉他即便我申鱼晚对他如此,也不能随便对申家下手,不能做对我们申家任何不利的事……”

  鱼晚的话刚落,便听一旁一直安静聆听的申衣丛猛然拍头,“皇上!”

  申鱼晚点头,“我想——就是他。”

  仿佛有一柄冷箭将眼前的迷雾重重尽数除去,可是还有一点,却困守在一角并不那么明晰,“你说得有道理,这样的人只能是皇上,”申久冲突然苦笑,“可这事便又奇怪了,若说这天下人都想娶你是因为贪财,韩廉也是因为想要我们申家的钱助他一臂之力。可这皇上图的什么?全天下都是他的,咱们一个商贾小户,他凭什么要助咱们?”

  “或许,他不是想帮咱们。”鱼晚浅浅吸气,微笑道,“他只是想要韩廉难堪。”

  “什么意思?”

  “自古朝民都以能与皇家结亲为莫大的荣耀,可韩廉可好,前脚皇上为他和云蔓公主指亲,后脚他便拒了婚事,还弄出个青梅竹马婚约的流言让皇上不得不承认,逼着他改口。这样一来,和当面抽皇家的脸有什么区别?”

  “他原本就太过傲气,凭着自己的功名目空一切,觉得全天下的人都赶不上他能耐,这次我一闹,恰巧让皇上没处撒的气适时地撒了出来,让韩廉有苦还不能说,恶狠狠地治了他一场。爹,”鱼晚别过头去看着他,“如果我没想错,之前韩廉没找我们的事,那以后便也不会找了。如果他打定主意要我死,我哪能活到现在?”

  “你没事就好,爹也想明白了,其他都没所谓,只要你没事就好。”仿佛这次谈话触到了他多日以来的不安与疼痛,申久冲一把揽过自己的女儿,老泪纵横。

  人们往往都很敏锐,太久的煎熬于难堪之中,如果有一丁点转好迹像,便会让人倍感幸福。申久冲目前的感觉就是这样,虽然申家现在丢人现眼,但是鱼晚想开了就是好事。这世道,别的都是身外之物,有人就是好的。还有,她分析的韩廉的事情也是句句有理,彻底抛却了他的心头大患。

  “衣丛,你去让厨房给我炒点菜,再去我书房拿点好酒。”他喜滋滋地摆摆手,“好久没能吃个好饭了,先不管明天怎样,今儿个我就先舒坦一回。”

  衣丛应了一声,转身招呼罗叔去办。

  “鱼晚,我知道你这几天也没过好,”他扯过女儿的手,“来,陪爹也喝几杯。”

  “爹,我就不陪您了。”鱼晚微微一笑,“我想回晚园去,大体收拾收拾。”

  高兴之中的申久冲大手一挥,利落地点了点头。

  “还有,爹……你把我身旁看着我的人都撤了吧,我拿性命保证,我不会再出什么事情。”鱼晚笑了笑,“再说,我还有云间跟着呢。大不了您把他嘱咐一顿,要是云间挡不住的事情,您觉得其他人会挡得住?”

  鱼晚那表情坦然淡定,眸光澄澈通透,确实不像会出什么事的样子。申久冲点头,看她走了两步,又侧过身,“对了,我还有一件事……”

  “后天我们举行一个招亲会怎样?”她挑挑眉毛,好像开玩笑的样子,“之前有比武招亲,今儿个咱们给钱招婿。谁肯娶我,咱们便给谁更多的银子。怎样?”

  “鱼晚……”申久冲心里有些发堵,“不……”

  “爹你不用害怕我难受。”她坦然一笑,宽慰地看着父亲,“并非我急着嫁人,只是这事越早操办越好,这一来省的人真以为我无人可要,小看了申家。这二来嘛,能找个老实的人更好,看似是娶了我才能得钱,其实今后事情成了,以爹平日对我的管教,咱好好约束着人家,申家也不会落在人家手里。”

  这话虽然难听,但却是真话。

  申久冲只好点头。

  申衣丛从厨房出来,便只见父亲一个人正在喝酒,不由纳闷道:“爹,鱼晚呢?”

  “回晚园了。”

  “晚园?”申衣丛微微一顿,接着还是拿起了筷子,“您这次是让老王跟着她?”

  “没,”申久冲颇享受的咂了口酒,“让骆云间看着她就行。”他顿了一顿,“第一,她说得对。如果骆云间挡不住的事情,你觉得其他人能挡得住?要我看,她还是最听那骆云间话的。这第二,她既然能针对韩廉说出那样一番话,说明脑子已经清楚,想好了自己要做的事情。”

  申衣丛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刚才妹妹那席话确实极具力道,别说再和之前那般失魂落魄了,单是他这脑子,便必定想不明白。

  要是论及看事的通透,鱼晚虽然平日里惹是生非,但确实比他聪明。

  “我想她这次看明白了,老话说吃一堑长一智,很多事情,别人怎么说也不管用,非要自己撞个头破血流才能想清楚。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如果鱼晚从此以后做事能靠谱些,这也算是一个好处,”申久冲说到这里,无奈地扯了扯唇角,“风雨这么多年,爹现在就学会一件事,那就是做寒号鸟,舒坦一天是一天。衣丛啊,爹现在年纪大了,如果再出点事,可能真会撑不下去了。”

  最后这话多少有些不吉利的味道,申衣丛冲地上“呸”了两口,“爹,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咱们申家遭受这么大的事还能好好的,没准以后更舒服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大概是酒喝多了,申久冲只觉得脑子晕晕乎乎,不知道怎么竟又回忆起了之前的事,父子两人似乎很久没这样聊过天,自从鱼晚生事,爷俩日日都像是在刀沿儿上过。酒醇醉人,一旦精神彻底放松,俩人你一杯我一杯的便没了个心数,“爹,你不就是担心咱们申家无后吗?放心,鱼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儿子心里清楚——”他醉醺醺地拍了拍自己胸膛,突然又眯缝眼睛笑了笑,“不过,爹,明天又不是就见不着你了,你干吗今天又说出这样的话?”

  如果申衣丛有先知,他一定不会说这话。

  因为这话音刚落,便听门口传来一声尖叫,还没反应过来,晚园的蓝萍已经连滚带爬的伏在他们面前,“老爷啊,”她脸色苍白,目光中全是惊惧,“老爷,少爷。小姐她……小姐她放火了啊!”

  “放火?放哪里的火?”

  “杞遥园……”

  申衣丛一怔,摔下酒杯就向门外跑去,走了两步却听身后“砰”的一声,“爹,”他又冲回去,一把拉过父亲的身子,“爹,你怎么样?”

  “别管我,别管我,”申久冲脸色青暗,“衣丛啊,先去看你妹妹,看你妹妹……”

  申衣丛应了一声,招呼四周下人看好父亲,疯也似的向门外跑去。

  原本便被街头巷议的申家,又再添一个笑谈。

  申鱼晚心寄伶人,谁料得戏子无情,这边韩廉不屑娶她,那边又被戏子抛弃,再加上为人修这杞遥园与升籍的费用,简直是丢人又丢钱。

  这不,连自己都看不下去了,要与她取悦那戏子所建设的的杞遥园同归于尽,一死了之,因为稀里糊涂的**虽当不成“烈女”,但也总比被人指指点点,看笑话强。

  申久冲赶到那里的时候,触目便是一片火海。原本杞遥园便多是木头所建,这样一来,肆虐的火龙借风力腾升,仿佛在恶意作祟一样,随意一探,便是一片浓烟弥漫。半边天空已被大火染成了让人心惊的红色,远远的瞧过去,好像天被烧出了一个大洞,随时都可能塌下来。杞遥园的前面密密的围了几层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地说着或唏嘘或幸灾乐祸的话。申衣丛在人群里扒了半天,才找到跟随鱼晚的人,“罗叔,”他抓住罗升的胳膊,“鱼晚呢,鱼晚哪里去了?”

  “少爷!小姐在里面还在里面没有出来!”

  他心里一揪,作势便要往里冲。

  “少爷!”只走出一步,便被罗升扯了回来,立时有两个人死死地将他抱住,“少爷,你不能过去!骆云间已经进去救小姐了,咱们先在这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儿。”

  “等个屁!”一向软言温语的申衣丛狠狠地爆了句粗口,“那是我妹妹,我亲妹妹!”

  “就是因为是您亲妹妹才不让去!”罗升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您想想,申老爷就你们两个孩子。这火这么大,鱼晚小姐能不能出来还不一定……您要是再进去,那就要……”

  他“那就”之后的话没忍心说下去,申衣丛挣扎的身体却软了下来。罗升说得对,这火这么大,鱼晚生死未定,他要是再有个好歹……闭了闭眼睛,申衣丛呆呆地看着眼前越着越凶的大火,“为什么这样?”目光直直逼向罗升,他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跟着她的!”

  “少爷……实在不是我们不跟着她,小姐出来时还好好的,比前几天都要好,脸上也是笑着的。回到晚园之后,她便开始收拾东西,我们问她干什么,她只是说是时候要来个决断,然后,便把园子里关于那温承晔的东西尽数归拢到一处,满满一车子的运到了这杞遥园。我们原想跟着进去,可小姐却死死不让,说有些事情需要自己处理。然后……”

  “然后……这火就起来了?”

  罗升低头应了一声。

  放在地上的拳头一分分拳起,眼前大火肆虐,溅起来的尘灰似是要将他的眼泪呛出来。申衣丛眼前不断现出妹妹下午的表情,唇角微微扬起,眸光一扫前几日空洞与昏暗,波光流转间,透出她特有的骄傲与倔气。这样的人,怎么能像是要决意走上不归路的人?难道她下午的表现只是为了让他们放心的伪装?如若不是这样,那“决断”两个字又是什么意思?

  越想越感到触目心惊,仿佛这几日所有的隐忍与压抑都到了一个临界点,在这样的火光滔天里,终于让他崩溃。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耳边突然响起罗升的惊叫声,“少爷,少爷!你看,是骆云间出来了!”

  申衣丛腾地站起身,满目的希冀却在触到骆云间时悉数破灭,他是自己一个人出来的。

  他心里难受,尽管知道希望渺茫,还是上前问了一句,“怎么样了?”

  骆云间摇摇头,唇间艰难地挤出了三个字,似乎还泛着大火的呛人气味,逼得他眼泪瞬间便要流了出来,“没找到。”

  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申衣丛瞪大眼睛。

  “火太大了,全都是木头建的房子,又是东风,一旦烧起来,如果没有当时跑出来,之后根本就没有还身余力。”仿佛嗓子进了太多的烟气,骆云间的声音绷得极紧,“我四处都找遍了,还是不能……”

  话还没有说完,申衣丛便木然转身。

  围观的人不约而同的自两边分开,原本拥堵的人们闪出一条小道,似是被抽去了全身气力,那样一步一步已然不受自己控制,申衣丛只是麻木地往前面走去。

  漫天浓烟在眼前跋扈的凝聚又悠悠的挥散开,这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一场噩梦。

  不知道走了多远,申衣丛只感觉袖子被人一拽,“少爷,你看——”

  申衣丛呆呆地抬头,烟雾飘渺中,映入眼帘的那个影子看似很近,却又像是远的在另一个世界,他身后那华丽的轿子描着这皇朝最尊贵的图腾,暗夜浸雾,更显得那只凤凰面目狰狞,似乎随时都能冲出来咬谁一口。

  申衣丛心中压抑的痛苦瞬间爆发,猛然上前,一把揪住温承晔的襟领,骆云间正怕俩人要打起来,却见申衣丛深吸一口气:“温承晔,你这次满意了?”他唇角划起一抹冷笑,眼眶一红,不想在这个人面前哭,但泪水还是流了下来,“我妹妹被烧死了,你现在如意了?”

  这话刚落,那双幽深的眸子似是经历山崩地裂,瞬间分逬出令人惊骇的颜色,他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却放的极轻,缓缓道:“她死了?”

  话虽是冲着申衣丛而说,可目光却扫向骆云间。骆云间心知他的意思,“我找到了好几遍,都没有找到小姐,我想,大概是……”

  他浅浅呼出一口气,慢慢下了四个字的结论,“凶多吉少。”

  温承晔心里的那根弦倏的断裂,胸前那双用来抵挡申衣丛捶打的手蓦然垂了下来。

  “你现在好了,用我家的钱脱了倡优的身籍,又大模大样地进了公主府,你现在可真是人上之人。可你到底把我家鱼晚当成了什么?一个朝上爬的工具?还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痴情的傻子?温承晔,你……”

  申衣丛控诉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觉得手腕一痛,抬眸便对上了那双深幽的眼,那里面似是聚起了狂风暴雨,“申衣丛,”他抓住他的手腕,冷冷挤出两个字,“够了。”

  平日总是习惯温润良善,似乎天生不会恶言恶语的他,此时眼神竟是异常严厉。远处腾跃的火苗在他漆黑的眸仁中映出诡异的光亮,生出一种摇曳不定的妖艳,却更如针尖一般逼向衣丛的眼睛,“她不会死的。”

  这句话不知道是说给他们听还是在劝慰自己,单单五个字,便用尽了全身气力。

  申衣丛一怔,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骆云间用力给架走,“温承晔,别看你现在得意,我告诉你,我申家和你没完,我妹妹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随着申衣丛越走越远,那些难听,愤怒的控诉声渐渐消散。如今房毁人亡,原以为温承晔和这申家能打起来,没想到一个人就这样被架走,看来也不会有什么热闹。伴着火蔓延燃烧东西时那劈里啪啦的响声,四周人们窃窃私语地向外离去。可温承晔却是置若罔闻,人群向外拥散,他却只是一步一步向前,脚步不复之前的从容淡定,隐隐的,竟有一丝摇摆与踉跄。

  跟在后面他的,是公主府的阴魂不散的侍卫。

  再嚣张的大火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烧了这么久,杞遥园门口的大火已经被人们完全扑灭。红木大门完全被烧成灰烬,只隐隐看出几个金色大钉狼狈的闪烁着灰暗的光。唯一能看出之前胜景的,大概便是这两只守门的雄狮。温承晔慢慢走过来,一下下将砸在那石狮上的乱木头搬掉,然后微微躬下身,仿佛是在擦一个心爱已久的珍宝,擦得认真而用力。

  很快,那石狮便又恢复之前姿态,昂首挺胸,一副雄武威壮的英气样子,仿佛从未经历过这场大劫。石狮上还有未能散去的温度,温承晔倾身向前,手心有些灼烫。放眼望去,昔日那么美好的园子现在却更像一个战后战场,满目疮痍,丝毫不复之前的风**致。唯独有一点过去印迹的,便是那锦湖,在火色掩映下,隐隐摇曳着魅惑的光。

  前几日她追着马车狂奔的画面似就是发生在昨天,粉红色的身影在脑海中一跃一跃,让他头疼得不堪忍受。那么大的烟气扑鼻而来,温承晔眼前氤氲出一片模糊。

  他正沉浸在过去的事中,身后却突然传来侍卫的惊呼:“哎呀,不是说那申鱼晚死了吗?”

  温承晔倏然抬头,正对上那双晶亮的眼睛。

  衣服布满了大火的黑灰,整个人显得乌突突的,可一双眼睛却是如此通透明亮,在这漫天飞烟里,更像是一眼能看到人的心底。眼光不经意一斜,温承晔这才发现她身边还跟着一个人,是那个病弱的韩王之弟苏以年,紧紧地贴在她身边,眼光不复之前的软弱胆怯,此时倒是满目的警惕与防备。

  这样的情况,不用问也能清楚。

  温承晔轻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转身就走。

  可是,他只迈了一步,身后便漾起鱼晚的轻笑,“不是很忙吗?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似乎是又近了一步,她的笑声愈加明晰,“怎么?是想看我死没死吗?”

  温承晔脚步一停。

  “我如今没死,”她又浅浅地笑了起来,“你是不是特别失望?”

  “那些人都胡扯八道,以为我想要轻生呢,其实我本来就没想死。”她顿了一顿,如愿看到他的身子定了下来,“死了多没出息,我知道很多人巴不得我死,可我偏要活着。”

  仿佛与他无关,温承晔只是眯了眯眼睛,再次抬起脚步。

  可又只走了一步。

  他看着她抓着他胳膊的手——鱼晚的手指白皙修长,因为平日练鞭的关系,骨节不似平常女儿家的柔软,反而充满了一种韧性的力道。他微微低眸,还能看到她手腕上那细细的伤痕,很丑的一道疤,像一条狰狞的虫子,附着在那透莹的肌肤上。

  温承晔伸手欲拂她的手,只两个字说得冷然用力,“放开!”

  没有前几次交手时的任性,她居然很乖顺的就把手放开了,轻轻拍了拍,身子一转,已经正对着他的前面,笑容娇俏轻佻,瞳仁却明亮的灼烫,“其实啊,我活也是活在你的身上,你还活着,我怎么舍得去死呢?”

  “我得看你以后能活得多么多么好,我得看你一步一步又能走到怎样的幸福。所以温承晔,”她偏偏头,孩子气地勾起唇角,“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说完这话,鱼晚昂首一笑,从他面前大步迈过。

  不过只是片刻,鱼晚面前便尘土飞扬,她轻轻抬眸——眼前像是撒下了一张迷网,漫天都是尘灰蔓延成的大雾。她只感到一阵急风从身侧吹过,再次抬头,急促的马蹄声从耳边渐渐远离,他乘坐的马车已然不见。

  鱼晚怔怔地站在那里,突然有眼泪从眼睛里滑落了下来。

  烧掉他的衣服的时候没哭,烧掉他用过的东西的时候没哭,烧掉她一手建起的杞遥园的时候她也没哭。

  可是现在看着他的背影,眼睛竟再一次流下来。

  “苏以年,你一定觉得我没出息吧?其实我没想哭,真的没想哭,”鱼晚微微扯了扯唇角,想要迫使自己微笑,却还是徒劳无力,“不管开始也好,没开始也罢,我和他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仔细想来,竟都是我顺着他,他从没迁就过我。其实我刚才就是想看看我说出那些话他能是什么表情,我觉得我的话足够狠,我想看到他难受,我想在他面前昂首挺胸地走过去,我想让他感到痛和后悔。”

  “可是结果你看到了,”她终于笑了出来,“他理也不理,还跑在了我前头,其实我就想在他面前有一次自尊,没想到却是自取其辱。”

  “苏以年,你也觉得我挺傻对不对?我原本早该预料到这个结果的,还偏要再做头撞南墙到头破血流的傻子。”

  鱼晚深吸一口气,刚想抬起手背抹去泪水,手心却突然触到一片滑凉柔软,低头一看,竟是一块绢布手帕,像是存放很久了,帕子已经现出些许微黄,看起来并不十分洁净。

  鱼晚觉得这块帕子莫名熟悉,想了很久,才猛地一睁大眼睛,“你居然还留着这个?”

  像是不好意思,苏以年微侧过身去,却点了点头。

  这是当年韩众还在世,她去韩家玩儿的时候带的帕子。那时好像最大的乐趣便是逗弄这苏以年,把他逗弄哭了,再随便用自己帕子给他一擦。她家有个布铺,各式各样的铺子自然很多,所以擦完就扔了,也没心思再管。

  但是她的帕子,多在帕底绣上“晚”字印迹,所以自然十分好认得。

  饶是鱼晚再迟钝的性子,此时也觉得有些不对,苏以年当时先救了温承晔,后来在她被韩廉软禁的时候,又要私自放他出去,现在杞遥园失火,他又不顾自己生命危险冒死赶来救她,她之前虽早有察觉,但却一直不愿意朝那方面想,以为只是凑巧。可是现在,他却留着她当时无意中扔掉的帕子,这到底说明了什么?

  心里一惊,鱼晚倏然抬头,“以年……”

  却没想到他亦抬头,两人的目光恰时相撞。

  似是有话要说,苏以年唇形微微开启,好像又是十分重大的事情,需要认真思量如何开口,所以才急的脸色涨红。

  想到他终是哑巴,鱼晚让他先说,“你要说些什么?”

  他先是比划出一个心形状,看她有些迷茫,干脆蹲下来,从一旁找到根树枝在地上刷刷的写出一行字,“你想在他面前有一次自尊?”

  鱼晚呆了呆。

  “嫁我。”

  鱼晚完全惊住了。

  她现在是太身败名裂的人,因为温承晔的事情,几乎到了人人唾弃的境地,在这个时候,苏以年竟愿意娶她,无异于帮了大忙,原本打算的什么招亲会正好也能省了;而且,作为当今韩王之弟,苏以年身份足见其高贵,这样的人愿意在这个时候娶她简直就是她的造化。仿佛有爆竹在脑海轰然爆炸,鱼晚脑袋空白一片,只呆呆地看着身边的人一行一行迅速地写着,仿佛寻思已久,字迹清晰而又用力,“找个人嫁掉,让自己过得足够好,是对那个人最好的报复。”

  苏以年指了指自己,口型清晰,“而我,应该是不错的人选。”

  简单的两句话,深深地印入到了她的目光中。

  这丝毫不像是苏以年的说话方式,平日里的他,孱弱的太过温婉谦和,而这两个句子太过硬气决绝,只是写出来,尾音便像是有锐利的角,梗在人的心口,下之不去,悬而未定。

  鱼晚慢慢地在他面前蹲下,“苏以年,”她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他点头,目光毫无犹豫。

  鱼晚的笑容一点点润出,将刚才还微红的眼珠染成了有些透明的颜色,“那你呢?你难道只是因为这个,才想和我成亲?”

  仿佛是被问住了,这次是苏以年一怔。

  鱼晚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她孩子气地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可是以年啊,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呢。”

  说完后,便又抬起脚步。

  可是手腕却感到一阵疼痛,鱼晚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苏以年拽低下身,他抿着唇,在地上奋笔疾书,“我没有说笑。”

  写罢,捎一抬头看她,又低下头去迅速比划。

  “你是申家女儿,家资万贯,娶你可以兴我事业;我乃韩王之弟,身份名贵,嫁我你亦有不凡身名。”

  鱼晚愣道,“你能有什么事业?”

  这话多少有不屑的意思,苏以年看着她,突然轻笑,低下头去又是几个字,“我想让他死。”见她仍然迷茫,又大力勾出几笔,“韩廉。”

  鱼晚惊得立刻站起来,眼睛瞪大,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可苏以年却眉目轻扬,投来的目光中隐带了些许云淡风轻的慵懒,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仿佛一切已尽然在那双瞳仁中。“我恨他,”写下这三个字的时候,他又抬头向她微笑,“他毒死了我的母亲。”

  好像有一个接一个的雷再次在脑海中爆炸,鱼晚简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此事说来话长,总之,我告诉你的都是真话。”又是一行字流泻而出,苏以年轻叹了声气,“多年仇恨,我只让他死。”

  “他是韩王,一个身强力壮的武夫,你不过是……”鱼晚犹豫一下,还是说出口,“你不过是一个哑巴,你怎么能胜他?”

  在她看来,这就是个笑话。

  “还有,我懂你的意思,你要我合作,用我申家的财力助你成功。可是先不说我申家大不如之前,咱们再说另一层话,单是听你这么一说,我都觉得你这事情险像环生,吓人得很,你又怎么担保我随你不是去白白送死?之前你说得倒好听,说我要是嫁给你可以扳回一局,在他面前有些面子。”说到这里,鱼晚微一勾唇,“我只怕我面子没扳回来,命又随着你扳丢了。你哥这次饶我只是我走运,我可不敢确定下次惹了他,他还会这样饶了我。”

  她这样哗哗啦啦地说了一通,苏以年一扬眉,“你不信我?”

  鱼晚毫不留情,“是这事根本没有信的可能性。”

  “申鱼晚,”写下这名字的时候,苏以年冲她一笑,那笑容如此夺目,逼得她像被烫了似的眨眨眼睛,可手下的字却冷的坚硬,“三月之内,韩廉必死。”

  人有时候很奇怪,可能有些人说了很多做了很多你都不会相信,但是偏偏一个眼神,你便像是被人夺去了心魄,完全便成为对方的俘虏者。

  申鱼晚现在就是这样。

  面前的这个男人……不,如果苏以年没三番五次地救她,她还没将他当成是一个男人。他太瘦弱,平日里的表情也是躲躲闪闪的,似乎所有的东西对他都有伤害能力。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刚才只是摆出了一个无惧的,卓然的眼神,她便像是傻子一般,完全失去了对事情的分辨能力。

  可是失去分辨能力,不代表不会控制自己的想法。鱼晚凭感觉认为眼前这少年的笑容就是一个坑,又好像是一把钩子,只为了诱她深入下去。可她不,“苏以年,我可以清楚地告诉你,我再拿自己不当回事,也不会把自己当成个工具供出去。”

  苏以年似笑非笑,慢慢地在胸前比划手势,鱼晚看明白了,是让她仔细想一想。

  “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告诉你,我不用想,我现在不会同意,”鱼晚深吸一口气,干脆大步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几乎是怨毒的,“将来也不会同意。”

  一场谈话,莫名地让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异常尴尬。鱼晚抬头看去——苏以年神气倒是如常,可她却是像浑身长了疮似的,别别扭扭,浑身不得劲。

  她想破了头也不能明白,眼前这个一向多病文弱的少年,怎么能一日之间就能换了个面貌,说出那样断定决然的话?

  前面就是要分开的路口,向左走便是韩王府,向右再走两个胡同便是申宅。看苏以年单枪匹马跑出来救她,鱼晚原本想嘱咐他几句以应对韩廉的逼问。但想起刚才他那冷绝的样子,干脆又把这个心又憋了回去。可苏以年却回头,指指前面,又向自己比划,“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鱼晚循着苏以年的手指看过去,这才发现周围很多人都奇怪地看着自己,不敢置信,却又带着些许同情。

  “没见过这场面吧,”她笑了笑,无所谓的耸了耸肩,“放心吧,平常我受到的打量,比这要直接和难堪的多。”

  看了她一眼,苏以年略有所思,眼神仍有几分复杂。

  鱼晚扑哧地笑出声来,伸手打了他肩膀一下,“你觉得他们看起来很惊讶是不是?那是和你之前的想法一样,都以为我是要自杀呢。”

  快走几步回家,只见申宅门口围了许多人,都指指点点的努力往里面看去——鱼晚因为隔得远,也听不清他们在讨论的到底是什么,只是心中突然涌起几分不祥的预感,她连忙跑过去,不知道是谁先看到的她,只听到“啊”的一声尖叫,那眼神居然像是大白天见到鬼,只是眨眼的工夫,人便都散了个干净。

  申宅的门开了条缝,鱼晚顾不得那些,上前连踢再踹的“通通”砸门。

  门被推开的刹那,耳畔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一声痛哭。

  她像是被泥水浇铸了一般,定定地怔在那里。

  屋檐间,房棱上,花坛中,苍松下,眼前居然扯起了那么多白绫,呼呼啦啦迎风摇摆着,像是刻意塑造的云。今日,原本便是阴天,这样一来,使这院子更添几分阴寒恐怖。正忙着处理后事的罗升一回头,冷不丁的瞧了鱼晚,居然吓得跳起来,“小姐,”他惊得连连退后几步,“你……”

  一向稳重的罗升看见她竟然吓成这样,鱼晚不由好笑,“罗叔,我还活着呢,”她主动上前一步,拿着他的手往自己身上按,“不信,你摸摸,我可不是热的?”

  他瞪大眼睛,张着嘴说不出话。

  “还没找到我的尸体,你们就已经着手摆弄这些,不觉得太早么?”她又一指着远处的房子,甜甜地笑着,“现在我已经回来了,你让人把这东西都赶紧撤了吧,看着碍眼。”

  她话音刚落,罗升便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小姐,您怎么才回来呀!您到底干什么去了?您怎么才回来啊!”微微眨眼,罗升竟然是老泪纵横,“老爷走了!您爹,申家老爷走了!”

  “走了?”仿佛全身血液瞬间集中到头顶,鱼晚眼前一片空白,“走了?走了是什么意思?”

  意思自然是最差的含义,申久冲死了。

  原本以为申鱼晚是要在杞遥园自焚,申久冲便动了真气,再加刚刚喝了太多的烈酒,都堵在胸口里,只是勉强维持着,这才让那一口气没有发出来。后来申衣丛回来,只是在他的床前轻轻摇了摇头,那意思是没找到鱼晚,申久冲以为她死了,便一口气没上来,硬生生地憋了过去。

  没想到这样一憋,便是生死两隔。

  鱼晚不敢相信这样的结果,她愣愣地站在申久冲的卧房前,只等着人们抬来棺材,收拾稳妥之后要将他入棺,这才发了疯似的冲进里面去,“你们不要动我爹!”一把拨开众人的拦阻,她拼命地挤过去,伸手挡在前面,“你们不能动我爹!爹!”

  这样的事哪能由她胡闹,申衣丛目光一斜,立即有几个小厮迎上前来,三下两下便把她给挟制住。“爹!爹!”胳膊被按得生痛,鱼晚挣脱不能,慌忙之下抽出自己随身带的鞭子,上前一步声嘶力竭道,“我要我爹!”耳边绽放一声凄厉,她用力地向一旁的树上甩了下鞭子,引得那树皮似是雪花一般,纷纷散落下来,而鱼晚疯子一般地叫喊着,“我告诉你们,你们谁敢拦我,看我抽不死他!”

  那几个小厮稍稍一愣,刚想放她进去,却听申衣丛一声沉闷,“把门关上,”他居然都不看她一眼,便大步向前,像是从未有过她个妹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冰冷,“看好了,谁都不准让她进来。”

  只听吱呀一声,还未抬眸,申久冲卧房的门便被迅速关上。

  “哥,我要进去!哥哥,你让我进去!”鱼晚像发了疯似的在外面叫嚷,“申衣丛,你凭什么不让我看爹!”

  “你是不是把爹藏起来了?你凭什么不让我进去看爹?”

  “申衣丛!”

  不管鱼晚如何叫喊,申衣丛就是不把门打开。鱼晚渐渐地喊得没了力气,双腿一软,半跪在地上,嘴里仍是喃喃的怨懑,“哥,哥……你让我进去……”

  耳边有冷漠的声音响起,“让你进去干什么?”

  鱼晚抬头一看,这才发现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打开,申衣丛站在她面前,唇线紧抿,竟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哥……”鱼晚艰难地站起来,抱着申衣丛的胳膊,“哥,你为什么不让我看看爹,爹怎么了?爹到底怎么了?”

  偌大的棺材便从申久冲的卧房里被抬了出来,“爹!”鱼晚一个箭步跑过去,只向前一步便被申衣丛扯了回来,“哥!你让我去看看爹!”她用力扒着他的手,恨不得狠狠地咬下去,“你凭什么不让我看爹!”

  申衣丛一动不动,唇角却冷冷划开,“申鱼晚,你还把他当爹吗?”

  鱼晚一怔,脸上有泪水流出来。

  “我以为,那个男人才是你爹,你的亲人。我们算是什么?我们在你心里能抵得上什么东西?”申衣丛冷冷一笑,别过头去,“他疼你疼,他伤心你伤心,可我们呢?你惹出了那么大的事情,爹天天为你担惊受怕,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季善堂的大夫几乎是天天过来。这些事情,你察觉了没有?不,你没有察觉,你不可能察觉,”他微微摇头,笑道,“那时候你在想着你的温承晔呢,你在想着他为什么不理你,你在想着你爬他的车他不要你,烧坏了他的东西他不要你,你下次要做出怎样的事情他才能肯再要你……籍也为他升了,还为他卖了祖宗留下的铺子,不如……”他话锋一转,眼角的泪水正好滴到她手上,像是极烫,竟让她猛一瑟缩,“正好,爹也死了,你正可以借此邀功。你可以对他说,温承晔,我为了你,把我爹都给气死了呢……”

  他的话虽然轻巧,却句句含刀,鱼晚一个劲儿地摇着头,“不是,哥……我不是……”

  申衣丛置若罔闻,笑容依然一点点扩大,“你去吧,爹走了,哥再也不拦你……你这次的事办得这样大,他肯定感动死了,没准就会回到你的身边……”他深吸一口气,因为泪水流得太多,只能背过身去,“反正你有卖铺子的钱,实在不行,爹还给你留了一部分……你如果和他好了,该怎么和他过日子就过日子去……爹如今走了,我也不管你了……申鱼晚,你自由了……一切都由着你……我不管了……再也不管了……”

  “哥!”

  申衣丛不为所动,只是用力抽出被鱼晚抓住的胳膊。

  “哥,爹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只听扑通一声,鱼晚跪在地上,一声大过一声的痛哭起来,她紧紧抱住他的小腿,“哥,我知道我错了,我错了行不行!”

  “哥,你别不理我,哥……哥!”鱼晚抱着申衣丛的腿,拼命把他往下拖,仿佛一旦松开,他就会在她面前也消失不见,她哭得如此厉害,只觉得一百刀在心里面同时翻搅,痛得下一刻便要失去呼吸,“哥,我错了,妹妹错了!你教我该怎么办?你教教我该怎么办!”

  “我教你该怎么办?你现在想起叫我教你怎么办了?”申衣丛蓦然转身,指着她大声训斥道,“当初呢,当初你怎么想不起我这个哥哥来?当初你瞒天过海,无法无天地为他的时候呢?把我们都当作敌人,眼里只有他一个的时候呢?”

  鱼晚再也说不出什么话,只是哭,拼命摇着头哭。

  “觉得难受是不是?觉得没有了爹痛苦是不是?我如今就告诉你一个明道!”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泪水肆无忌惮流下的同时,申衣丛更加用力的咆哮起来,“我告诉你,你走到这一步都是那温承晔害的!我们家走到这一步也都是他害的!爹能不明不白的死更是他害的!你想知道怎么办是不是?我告诉你就一条路!那就是让他死!让他死!!”他侧身一抽,突然自云间腰间抽出剑,“拿着这把剑,你让他去死!”

  那样尖锐的声音仿佛剜在他的心上,鱼晚身子一软,完全瘫了下来。

  再次抬头,眼前早已没有衣丛的身影,院子里空空****,仿佛刚才经历的一切激烈都是幻像。

  只有那些长条的白布迎着风,在随意摇摆,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其实声音微细的很,却像是最严厉的掌锢,狠狠扇在她的脸上。

  爹走了,这世间最疼爱她的一个人走了。

  鱼晚伸手抹去眼边的泪水,慢慢地站起身,双腿却像是灌进了千斤的东西,一步一步地挪向前去。她出了大门向左拐,刚迈出去一步,胳膊便被人一把扯住。她回头一看,正是刚才才分开的苏以年——他的唇形微张,是很明显的“鱼晚”字样,尽管,没有声音。

  鱼晚侧过身,唇角抹出一弯笑容,“你是不是早就预料到我会反悔?”

  苏以年不言一语。

  “听着,第一,虽然我声名败坏,人人恨不得唾而弃之,但我好歹是申家的女儿,是刚死去的申久冲的女儿,虽不要求和你哥哥当时娶我时那般隆重,但这该有的礼节也是马虎不得。”鱼晚仰头看向天空的眼睛里盈满泪水,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泪不掉下来,“苏以年,你能办到么?”

  苏以年点点头。

  “第二,你于我无义,我对你也无情,只有你我知道这婚是怎么回事,所以我想,有些夫妻间的义务我们自然没必要履行。”鱼晚嗤笑一声,“放心,我占用的只是你正妻的位子,至于你要行男女之事,大可找更加漂亮的人来冲入府里。甭管青楼女子或是他府小姐,只要你看上的,我都不会说二话。如果是你有需要,我也可以找些女人来充入府中。”

  她以为这点他不会答应,可没想到在愣了一下之后,苏以年还是点了点头。

  那下面的便更好说了,鱼晚干脆一说痛快,“第三,婚宴举行的时候,我要请京城最好的班子助兴狂欢,至于都是由什么组成,我明天会递给你一个单子。至于第四,”她闭了闭眼睛,转头看他的目光粲然生烁,“我现在还没想好,想到了再说。”

  他摊手,唇角抿出一抹笑意,低下头写完看她,目光居然有些宠溺,“既然答应了你的第二条,第三第四自然不成问题。”

  鱼晚嗯了一声,后又扬眉,“但我可大大得罪了你哥哥,再次相见,我估计你哥哥吃了我的心都会有,你又如何说服他,让我做他的弟媳?”

  闻言,深望进她眼睛里的瞳仁掠过一丝奇异的光亮,他唇角一扯,居然流露出一抹微妙的笑意。苏以年以手沾水,在申家大门写下六个字,“这个不用你管。”写完之后,又挑挑眉毛,耸了耸肩。

  鱼晚知道他的意思——“还有没有别的事情?”

  她摇头,旋即转身。

  鱼晚走了两步却又回头,目光又盛起点点泪意,在阳光下使得那双眼睛更加分明,“我想要尽快成亲,”她看着苏以年,“尽快,越快越好。”

  苏以年仍是点头。

  然后,看着她进入申宅,一步步的自视线中离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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