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鸾阁宴席散后,赵恒将寇准单独留了下来。
此时,两人一前一后步入了垂拱殿。
张景宗领着一小内侍,随伺在后。小内侍手中端着一檀木托盘,里面放着一把玉壶与两只玉杯。
“便放于阶上吧。”
张景宗正要让小内侍将酒壶置于龙案之上,没想到赵恒忽然指了下龙案前的台阶开了口。
张景宗愣了下,看了看赵恒的示意,依了圣命。
小内侍将托盘放在了阶上。
赵恒旋即挥挥手。
张景宗带着所有人退了出去,殿内仅剩下赵恒与寇准两人。
赵恒上前两步,随意地往台阶上一坐。
寇准一愣:“官家……”
赵恒几乎是有点迫不及待地执起玉壶闻了闻,感叹地:“天赐名酒,地赐名泉,枣集酒果真似玉露琼浆,闻之已是香醇芳浓,让人忍不住要品上一杯。”转眼见寇准还立着,不由一挑眉,“愣着作甚,坐呀。”
寇准迟疑了下,低于赵恒一个台阶坐下:“谢官家。”
赵恒执壶斟酒,寇准忙接过玉壶。
“还是老臣来吧。”
赵恒紧盯着那琼浆,遗憾地:“方才在宴上,有皇后看着,朕可是一杯酒也未吃。”
寇准嘴角抽了抽:“若是皇后娘娘知晓,老臣在此陪官家偷酒吃,还不知要如何责怪降罪呢。”
赵恒凉凉地:“偷酒?”
寇准眼观鼻鼻观心,认真斟酒,不置可否。
赵恒有酒可喝,也不以为杵,好整以暇地一笑:“这朝中上下,也只有你寇老西儿敢这般同朕说话了。”
说着,赵恒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寇准陪饮一杯。
赵恒回味道:“怪不得当年道教祖师老子要以此美酒招待孔圣人,再斟上。”
寇准迟疑:“听闻御医让官家忌酒,官家还是不宜多饮啊!”
“难得皇后不在,你就少啰嗦两句吧。”赵恒不耐听,再次示意寇准斟酒。
寇准无奈,只得再给两人分别斟了一杯。
寇准道:“皇后娘娘也是为了官家的龙体着想。”
赵恒不咸不淡地瞥了眼寇准,执盏,再饮了两口,轻轻晃着杯中物,神色逐渐变得莫名:“平仲可知,朕到底患了何病?”
寇准顿了下:“风寒,”微顿了顿,“御医局脉案是这般记载的。”
赵恒目色深沉地睨着寇准:“看来你不太相信啊。”
寇准又顿了下,倒甚是坦诚地:“老臣……盼官家直言相告。”
赵恒一口饮尽剩下的半盏酒:“近些年来,朕常不豫,时有昏迷,短则数个时辰,长则数天,御医根本诊断不出病因,是以一直也便无法对症下药。”
寇准一震,他虽有怀疑,却没想到如此之严重,当即是变了脸色:“那,此,此病症……”
“无药可医。”赵恒轻飘飘地吐出四字。
“官家!”寇准一下跪了下去,甚是痛心地,“官家饱受病痛折磨,老臣,老臣不能以身代官家受苦,老臣痛心疾首,老臣有愧啊!”
赵恒见寇准一时沉痛得不能自已,也被触动了,伸手扶起寇准,“有平仲此言,朕心甚慰!”
“官家!”寇准已是红了眼眶。
赵恒重重拍了拍寇准的肩,舒朗一笑:“不必如此,陈年旧疾,朕早便习惯了。”
寇准喉间发紧,张了张口,难受得道不出话。
赵恒亲自执起玉壶,再斟酒两盏,话锋微转:“朕每次昏迷,皆是皇后在侧照料,”顿了顿,状似随意地,“她代朕处理朝事,已非一两日。”
寇准怔了怔,终是缓缓道:“皇后机敏有才能,……也多亏有皇后为官家内外照拂,我大宋臣民理应拜谢皇后。”
赵恒接口道:“可即便如此,平仲还是不会赞成皇后参政?!”
寇准心头又是一震,赵恒此言……竟是要皇后明着参政?!
“官家,官家难道是想……”寇准皱紧了眉头,“官家不可!即便……即便因官家患疾,皇后娘娘对朝事,偶尔代为处置一二,也不能就此让其顺理成章……”
“平仲!”赵恒打断,叹了口气:“朕的身子,朕自己知晓,是愈发地不济了。”
寇准沉痛地:“官家……”
赵恒摆摆手,示意听他说完,微顿了下,指了下头:“便是连这记忆啊,也时常恍惚,爱忘事。对你,朕也没甚好隐瞒的,朕现下处理很多朝事,都有些力不从心。”
寇准悲切地望着赵恒,顿了须臾,断然地道:“官家,中有言,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
赵恒神色当即沉了下去。
寇准重重地再次跪下:“官家,夏桀之妃妹喜,商纣之妃妲己,二妃干政,夏商倾邦;吕后弄权,祸乱汉室;王莽之兴,亦由孝元后历汉四世为天下母,飨国六十余载所致也;武曌垂帘,更是篡了李唐江山。史上因母后临朝,而国乱者,比比皆是。望官家慎重考虑!”
赵恒听得面色铁青,冷冷地觑着寇准,倒是忍着没发作:“受益年龄尚小,若朕等不到他长大,便已龙驭宾天……”
“官家……”
赵恒再次沉沉地打断:“不必讳言。朕总得为受益的将来筹谋,寻可靠之人护他,指点于他。”
寇准执意地:“主少母壮,乃乱之源也。”
“你!顽固不化!”赵恒气结,怒斥道:“那你倒是说说,你有何良策?”
寇准倒是不惧赵恒的怒气,还真认真地沉吟须臾:“太子关系众望,可让其提前裹头出阁,行加冠之礼,官家以宗社为重,传以神器,择方正大臣以辅冀,方保无事。”
赵恒神色莫测地盯着寇准。
———
是夜,会宁殿。
那殿内幔帐如烟,烛火明明灭灭,投下一片细碎的光影,青烟丝丝缕缕自金兽熏香炉中升起,纠结缠绕,氤氲不散。
赵恒和刘娥皆着了白色寝衣,赵恒微眯着眼,躺在刘娥腿上,刘娥轻柔地为其揉着额角,缓解头痛。
“官家今日又偷酒吃了?!”
赵恒小孩般地立刻否认:“朕没有。”
刘娥盯着赵恒。
赵恒讪讪地避开刘娥的目光,仍然嘴硬地:“朕不记得有这回事。”
刘娥一下笑了:“也不知官家是真忘了,还是又诓臣妾。”
赵恒理直气壮地:“朕是越来越不记事了,你又不是不知晓。”
刘娥扶额,何时这头疼之疾,倒成了赵恒只要做了任何有违刘娥心意之事,便信口拈来的借口了。赵恒侧了侧身子,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显然,他的态度是此事揭过!
刘娥无奈,这与赵恒“斗智斗勇”,还得自己以后多上心,垂眸触到指尖的白发,曾为她撑起了一方天地的人,如今是肉眼可见地衰老了,反需要她去细心呵护怜惜,不知怎的,刘娥心中一阵酸涩。
“莺儿啊,离咱们初识,有好几十年了吧。”
忽而,赵恒感慨地声音轻轻响起。
刘娥微怔,只见赵恒温柔地凝视着他,那融融的目光之中似有千言万语,情深无垠,像是赵恒知晓她此刻心中所想,这便是心有灵犀吧,他们从来如是。
“朕还记得那会是在……是在何处来着?”赵恒眼底划过一丝茫然。
刘娥看得心中更是酸涩,柔声道:“保州城外,三哥你救了臣妾。”
赵恒欣喜地:“哦对,似乎都是很久远的事了……”握住刘娥的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朕幸得莺儿常伴左右。”
刘娥心中一窒,声音暗哑了几许:“与君初相识,常在我心。能遇官家,臣妾此生无憾。”
两人四目相对,似沧海桑田历遍,那流年经转,你我已这般相守了千年万年。
赵恒忽而微皱了下眉:“朕已是双鬓斑白,莺儿却还风华正茂,怎都不会老呢!”
刘娥见赵恒赌气的模样,一下窝心地笑了:“三哥又哄臣妾欢喜了,受益都长大了,臣妾怎会还不老。”
提及受益,赵恒倒是忽而想到了甚。
“对了,平仲与朕商议,想给受益行冠礼,提前让他裹头出阁,至前朝听政。”
这时,张景宗进来,在珠帘外禀道。
“启禀官家,王大人和丁大人入宫求见。”
赵恒脸上掠过一丝不悦:“这都是何时辰了?!不见,让他们有事明日早朝再奏。”
张景宗应下,退了出去。
刘娥即刻道:“三哥,你方才言要给受益加冠?!可受益还差几月,方满十岁啊,他尚是垂髫小儿!”
赵恒道:“朕当然知晓,只是朕仅有他一个皇嗣,他是我大宋江山唯一的继承人,朕希冀能亲自好好地栽培于他,然朕真的害怕等不到他长大的那一日……”
“三哥!”刘娥面色一紧。
赵恒安慰地拍了拍刘娥的手:“受益虽幼,却有着超乎年龄的聪慧,一言一行皆有章法,朕的皇儿,人中龙凤,该是当仁不让!此事你寻合适时机与他说说。”
赵恒这般言了,该是已拿定了主意,刘娥心绪不由沉了几分,虽知晓赵恒言之有理,可为母者,总是希冀幼儿过得快活无忧。
“要他稚嫩的肩膀担起储君之责,臣妾毕竟于心不忍!”刘娥甚是纠结地长叹一口气。
蓦地,外面脚步声响,张景宗又进来了:“官家……”
赵恒不耐烦地打断:“又有何事?”
张景宗神色微敛:“两位大人言有关乎社稷之大事,定要今夜见到官家。”
“他们翁婿还有完没完了!”赵恒斥道。
“三哥,两位大人深夜入宫,指不定确有紧要之事呢,”刘娥轻声劝道,“你还是去见见吧。”
赵恒烦躁地侧过了身子:“朕不去!”
“三哥!”刘娥轻轻推了推赵恒,语带了几分央求,“官家!”
赵恒满面不悦地瞥着刘娥,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坐了起来:“给朕更衣。”
“是,臣妾这便亲自伺候官家更衣。”
刘娥忍着笑意,下了床榻,拿过一侧挂着的龙袍,给赵恒穿戴好。
赵恒又忍不住嘴里碎碎念抱怨着那俩翁婿,刘娥顺着他心意地附和了几句,末了,再好生劝慰了一番,官家才勉勉强强,满肚子火气地去了御书房。
不知为何,赵恒离开后,刘娥忽而有些心神不宁,她看了看时辰,吩咐忆秦去御膳房取了赵恒夜里要服的药,给送过去,还特意要她叮嘱张景宗,看着赵恒将药服了,切莫误了!
外面的夜愈发地浓沉,忆秦去了大半个时辰方归。
“官家可有将药按时服了?”刘娥忙问道。
忆秦点了点头,道:“另,奴婢依娘娘的吩咐,悄悄问了问张公公,王大人和丁大人入宫所为何事,不过他并不知晓,只是言,官家发了火,内侍们都被赶出了御书房,”微顿了顿,“奴婢离开之时,好像见曹大人又进宫。”
刘娥蹙起了眉尖:“曹利用?他怎生……取我的衣裙来。”
“是,娘娘!”忆秦将刘娥的衣裙取了来,便要为她更衣。
刘娥忽而想到了春鸾阁宴上之事,又犹豫了,此刻她去御书房,难免落下话柄:“算了,还是你去那边盯着吧,有任何事及时回禀。”
待忆秦离开后,刘娥愈发地心里不安起来,三位重臣接连地深夜入宫,此事怎生看,都不同寻常,然,她反复琢磨了最近朝中的事,又似乎并无任何异常……好在便是这一夜,待赵恒归来,且再一问,刘娥只得这般安慰自己。她添了熏香,取了本古籍来,坐在榻上,边阅,边等赵恒。
哪知那熏香安神,刘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待她一觉惊醒,那羽纱窗外天色已发白。
“忆秦!”
忆秦快步进来:“娘娘。”
“为何不唤醒我?!御书房那边情形如何了?官家现在何处?”
“回娘娘,官家与三位大人议事直至佛晓,方回了福宁殿。”
刘娥意外:“竟商议了一宿?!”
忆秦点头:“三位大人最后是拿着圣旨离去的。”
刘娥问:“圣旨?是何圣旨?”
忆秦摇头,回答不出。
刘娥眉尖蹙得紧蹙,突兀地,她心头一阵急跳。
———
卯时,晨光熹微,那天际泛着一抹鱼肚白。
宣德门前,轻车走马,众臣工自四面八方而来,过宫门而入文德殿,早朝议政,日日如此。
寇准一身紫色朝服,腰佩金鱼袋,自那华盖马车下来,昂首阔步地朝宣德门里行去,颇有点意气风发之模样。
这时,王钦若、丁谓、曹利用,三人自宫门内出来,将寇准拦在了宣德门外。
“寇准接旨。”
丁谓高举圣旨,面无表情地朗声道。
寇准错愕,看了看丁谓,又看向王钦若和曹利用。
王钦若皮笑肉不笑。曹利用皱着眉头,微微避开了寇准的视线。
“寇准接旨。”丁谓又重复了一遍。
寇准顿生一丝不好的预感,跪了下去。
丁谓展开圣旨,宣读:“昊天明命,皇帝若曰:寇准勾结朋党,搅乱朝纲,欲谋立太子,隐怀异图,沐皇恩数载竟不思报效,深负朕望。着即罢黜寇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职,贬为陕州府知州。钦此。”
寇准五雷轰顶,一瞬间震惊,愣在了原地。
丁谓面无表情地:“寇大人,接旨吧。”
“不!这不可能!”寇准根本不信自己听到的,抬头,犀利地看向丁谓,“老夫何时欲谋立太子?!又隐怀何种异图?!”
丁谓漠然地睨着寇准:“圣旨在此。”
寇准看了看圣旨,心绪翻滚,一瞬间腥红了眼眶,始终抬不起手去接那圣旨。
王钦若淡淡地:“寇大人,谋立太子等同于谋反,官家仅是免了你相位,已是格外开恩了。”
寇准看了看王钦若,再看了看丁谓,愤恨地:“丁谓,王钦若,你们究竟在官家面前如何构陷了老夫!如此无凭无据之事,官家岂会相信!”
丁谓和王钦若皆是神色不露半分。
寇准凌厉的目光扫到曹利用:“曹利用,你又帮着查到了甚?”
曹利用紧皱眉头,难掩几分怜悯地看着寇准:“寇大人,事已至此……”
寇准旋即注意到曹利用手中还握着一份圣旨,口气不善地打断:“你手中圣旨又是给何人的?”
曹利用犹豫了下,有点难以开口地:“杨亿。”
“杨亿?!”寇准一怔,继而讽刺无比地,“对,勾结朋党,老夫的朋党!”气怒不已地复瞪了瞪三人,“你们,你们……老夫要见官家!”
说着,寇准便欲起身,或许因心绪过激,脚下就是一软。
“寇大人!”曹利用心口一堵,伸手扶住了寇准的一只胳膊。
“哼!”寇准倔强地一声冷哼,甩开了曹利用的手。
“寇大人,”丁谓冷冷地,“官家圣意,着你即刻出发去陕州府,不得有误。”
寇准怒瞪着丁谓。
丁谓举着圣旨,一脸冷傲地盯着寇准。
两人对峙。
曹利用实在有点不忍看下去,劝道:“寇大人,官家此刻正在气头上,不会见你的!不若,”看了眼丁谓和王钦若,还是一横心道,“不若来日再寻时机。”
“嗤,”王钦若轻嗤一声,难掩几分阴阳怪气地:“寇大人向来自诩忠君奉上,难道不知……”稍稍俯身靠近了寇准,一字一顿,如毒蛇吐信般,“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寇准几乎是目眦欲裂地瞪着满脸小人得志的王钦若,片刻,终是深吸一口气,压了压心中激**汹涌的心绪,颤抖着缓缓抬手,自丁谓手中接过圣旨,一点点缓缓展开,一字字再沉沉读了一遍。
“勾结朋党,搅乱朝纲,欲谋立太子,隐怀异图!沐皇恩数载竟不思报效,深负朕望!深负朕望!!”
寇准悲从中来,怆然望天,一生的抱负啊!难道就此便断了,虽说曾也几贬几召,可到底不再是风华之年,哪有那般多意气从头再来!他怎生冥冥之中觉得,这一次,便是……诀别了呢?!别了他的官家,别了,此生的青云之志!
那皱纹密布的眼角终是染了湿意。
此时,宫门处聚集了不少臣工,看见此一幕,皆不由唏嘘。
“老臣,领旨!谢恩!”
寇准举着圣旨,铿然谢恩,深拜了下去:“官家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