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所以奶奶其实没有拿到大同大学的毕业证吗?”年轻男人吃了一惊,随即失笑,“她一直说她是大同理学院毕业的高材生。”
“伊骗侬。”老先生笑容恣意,仿佛很为太太的谎言得意,“伊是剑桥数学系毕业的。民国三十一年——也就是1942年开春,我们抵达英国……”老先生陷入回忆里——
剑桥镇的一处民居,砖墙、屋顶有高耸的烟囱,是典型的英国建筑,窗户向外敞着,七月的天气,到了傍晚也不过十五摄氏度上下,窗外那条徐志摩甘心做水草的剑河里,有船夫撑着长蒿漾起阵阵涟漪。
石板砖上,一个穿着A字裙的黑发姑娘一路小跑,及膝、束腰、西装领让她看起来非常时髦而且青春洋溢。英国自上年六月份推行凭票供给制度起,莫说买漂亮衣物,就是普通新衣变成了一种奢侈品。江雁宁来了近半年,添过三次衣服,齐知礼却从未置过新衣,江雁宁提起时,他总说自己在国内定制的衣服都是质料手工最上层的,款式也还算新,没有必要再特地去买。
事实上因为当时走得太匆忙,齐父与古董商的债尚未了清,局势又紧张,他带出来的钱并不十分宽裕。
江雁宁进门的时候,齐知礼正把一盘菜端到桌上,甚是高兴:“看看今天吃什么!”
他的太太就凑过头来,眼里闪着垂涎的光:“哇!狮子头!哪来的?”连肉都是稀奇货,别说中国特色的狮子头了。
她的先生笑眯眯:“你猜。”
江雁宁狐疑地看着他,终于找到蛛丝马迹,他的手背上还有没来得及洗去的面粉痕迹,她惊喜得跳起来抱住他:“哇!你都会自己做狮子头啦!我们知礼怎么那么棒!”
齐知礼啼笑皆非,举着一双残留油渍的手,用肘部轻拍了一下他的太太:“我身上油腻腻的,别弄脏你衣服。”
江雁宁靠在他胸前抬头和他对视一眼,手伸到他腰后解了围裙一把扯开:“不脏不脏,我们知礼香香的,哪里脏!”她埋着头搂腰的手收得更紧了点。
齐知礼不解地举着手臂闻了闻自己,厨房待了那么久,连肥皂味都让油烟熏得一干二净:“哪里香?”
江雁宁靠在他怀里没有抬头:“你是不是还炖了鱼汤,你身上都是鱼肉香。”
两人坐在窗边,就着傍晚微凉的夜风吃饭。
齐知礼给太太舀了一碗她爱喝的鱼汤,顺便问:“学习还跟得上吗?”她四月去上了预科班,他则要等到十月开才学,于是全包了家务,还学会了做一点简单的菜色,没有人教,都是自己摸索,连今日的狮子头都是无师自通。
说到念书的话题,江雁宁有点气馁:“题我是会做,但我英语说不好,老师授课的速度也有点跟不上。”
“Taketheinitiativetocommunicatewithyourclassmates,learntospeak.你要多讲,积极去和同学们交流,英语要靠说的。”
“但我说起来太磕磕碰碰了,总觉得很尴尬呀。”
齐知礼看着她,脸色沉着:“SpeakEnglishtome.”
江雁宁挤着眉头嘟嘴,试图卖萌躲过这突如其来的英语测验。
齐知礼放下筷子,坐直了看对面的人。夕阳的光打在他脸色,这个曾经的上海滩小少爷脸上稚气已然褪却,食指早沾了阳春水,却开始露出一种早先所没有的气势,镇定与沉稳也逐渐成了型,是个好看的令人心安的男子汉了。
“Iloveyou.”
“……”
“Iloveyou.”
“Metoo.”
(二)
1948年,战事虽已平歇,但英国仍然执行着战时管理制度。
自1945年抗战胜利之后,江雁宁与齐知礼便归心似箭,但读书又不能半途而废,一直拖了三年,眼见着这一年便可拿下博士学位,二人都甚是欢喜期待。
但比学位证书先收到的是一封国内的电报。
江家奶奶肺结核不治,已与世长辞。
江雁宁收到电报的那一刻愣住了,须臾后意识回笼,骤然嚎啕,哭得山崩地裂,满脸潮湿,站都站不住,瘫倒在地。
齐知礼蹲在她身前,眼眶潮红,伸手去搂她,紧紧按在怀中:“我在,我在……”叠声地说。他不知如何安慰江雁宁,只觉得她哭得自己心都被拧成一团。
也不知多久江雁宁才安静下来,她消耗了太多气力,靠在墙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有人将她打横抱起来,她醒转过来,眼前是齐知礼的脸。江雁宁扭了扭头,把满是泪痕的脸埋进齐知礼胸前。
齐知礼将她放到**,掖好被子,拧了热毛巾来替她擦脸:“睡会儿吧,晚饭好了叫你。”
江雁宁拉住他。
“怎么了?”
她不说话。
齐知礼在床沿坐下来:“好,我不走。”他隔着被子拍了拍江雁宁肩膀,“你睡会儿。”
江雁宁看着他,眼眶潮红,伸出手去握他:“知礼,我不会离开我吧?”
“当然不会。”
“那等老了我先死好不好?”
齐知礼啼笑皆非:“说什么胡话。”
江雁宁坐起来,在长久的沉默中捏着他的手指一根根摩挲:“我太难受了。”她说,声音里带着哭腔。
齐知礼反手握住她掌心,余下的一只手抚她脸颊:“我知道我知道……生而为人,难免别离……”他说不下去,总觉这安慰太过肤浅。
江雁宁抬着头看他,泫然道:“所以知礼,你容我自私一点,将来老了让我先死好不好?”她眼泪喷涌而出,“我不能想象没有你的日子。”
齐知礼只觉喉咙口一阵干涩,强忍而下换了一副不满的神色:“难道我就能吗?”
江雁宁破涕而笑:“烦劳你辛苦一些,活得长长久久,带满堂子孙祭奠我。”
话还没说完,被齐知礼一把按进被窝:“少胡说八道,快睡会儿。”
老先生笑了一声,似恼似怨,亦似无奈:“怀信啊,原来你奶奶大半个世纪前就算计我了。”
“啊?”
“没什么,改日叫上你哥哥姐姐一起去看她吧。”
(三)
1949年,融融春日。
齐宅已许久没有这样热闹了,门口悬着硕大红灯笼,窗户贴着鲜艳的喜字,一众老友纷纷登门贺喜,齐树新与齐知慧来来回回忙个不停。
福特轿车里,新郎双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深呼吸第一百零八次的时候,旁边的人看不下去了:“你还能不能控制一下情绪了?”
齐知礼侧头看他:“汪教授,你现在嘴上倒是厉害了,是谁当年结婚的时候据说失眠大半夜第二天早上差点睡过头?”
汪品夫瞪着谭为鸣,驾驶座上的人仿佛感受到后座的杀气,连连解释:“不是我说的啊!不是我!”他说到这里忍不住笑出来,“这种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根本轮不上我讲。”
汪品夫扶额:“我们还是说些别的吧。”
齐知礼道:“我没能参加你和苏小姐的婚礼真是抱歉,遗憾得很。”
“不要紧,早就说好,亦修认你和江雁宁做寄爷寄娘。还有……”
“嗯?”
“别苏小姐苏小姐的,该叫嫂子了。”
“是是。”
汽车驶到银河街,谭为鸣正要下车,新郎官忽然喝一声:“慢!”
车上两人纷纷侧头看他。
“先让我再深呼吸一口”
“……”
一众老街坊是早就翘首以盼了,见车子一停,哗啦啦地迎上来。
上回银河街住户围着看这人,还是民国三十年的冬天,彼时他要收街,瞧着真是纨绔子弟面目可憎;这回接了喜糖喜糕再看,哗,小伙子真是英俊倜傥,少见的神气。
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起来,江凤平迎上来与妹夫握手,上上下下打量他,看得由衷地笑:妹妹眼光竟然这样好!他把人让进去:“里面请。”
齐知礼一生未曾这样紧张,江先生与董女士此刻成了泰山泰水,江小姐也要成为自己的太太了。他光是这样想着,便要笑出来。
但笑容有一刹那定格,因为推开闺房,发现新娘竟然是凤冠霞帔,他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西服:“我们俩……”生生顿住。
江雁宁接上后半句:“不太配啊!”被董心兰一把拍在嘴上,“呸呸呸!”
齐知礼有点懵:“不是说穿婚纱吗?”
“街坊们才不要看外国新娘。”她站起来,“怎么样,好看吗?”意图转一圈,却踩到裙摆,生生往前扑去。
齐知礼上前一步急急抱住她,董心兰撇开视线,默默往门口走去。
齐知礼压低声音在太太耳畔嗔了一句:“你这也太急吼吼了吧。”
董心兰干咳一声:“知礼,你换一下衣服吧。”她掩上门。
江家屋里喜酒席摆得满满当当,齐知礼穿着那一身鲜艳的状元服一桌桌地敬酒,敬到最后一桌,忽然有人拉住他,对方有些眼熟,但齐知礼一时想不起来。
那人伸手拍他臂膀,嘻嘻哈哈:“那次小雁宁是骗我的吧?”
齐知礼有点摸不着头脑:“啊?”转而想起了面前的人:那个在厂里挟持自己的人,王七贵!
时过境迁,他只觉啼笑皆非,挑了一下眉:“您吃好喝好。”
福特轿车驶回齐宅,又是一阵鞭炮齐鸣。
观礼宾客等着瞧新娘已等了许久,这会儿见她下车,哗,视线齐刷刷聚上来,看得最仔细的莫过于大姑子齐知慧了,看了还不算,还要递眼神给自家兄弟,挑眉间笑意难藏。
红毯是早就铺好了,二人穿了喜庆的中国红拜了天地,礼便成了。稍后新婚夫妇换了轻便的礼服出来敬酒,也算是个中西合璧的仪式,热热闹闹自然不必去讲。
洞房花烛夜?有人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也有人讲,新婚夜是用来数礼金的。但江雁宁边摘头饰边发表见解:“太累了太累了,我再也不结第二次了。”
齐知礼解纽扣的手一顿,嘴角抽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说‘再也不想结第二次了’。”
“这是新婚夜该说的话吗?”
江雁宁的头发早已长长,这会儿披散着,显得格外沉静温柔,倒是很配这明月高悬的夜。她往前走了两步,搂住齐知礼的腰:“我说,这辈子只结这一次。”
齐先生扬着头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那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嗯?”
“应该应该!”江雁宁放开他,一把扑往书桌旁,“应该赶紧数钱!”
“……”
楼下还在热闹着,秀春黄管家正在整理屋子,齐树新与齐知慧正在理账,新娘的哥哥与新郎的堂兄正在把酒话当年……
“这么说来,一直到你们结婚,奶奶才正式见到姑婆吗,您也是那回第一次见舅公?”年轻人问出我也好奇的问题。
“可不是。本来我与你奶奶打算在上海留得更久一些的,但接了香港的教职,婚后住了两天便坐船赶往香港。”
“那其实您跟舅公,奶奶跟姑婆也不是太熟悉嘛。”
“傻孩子。”老先生笑起来,“爱人的家人就是自己的家人,情谊深浅哪是以时间来衡量的。1950年,你大伯出生,姑婆怕佣人照料不好你奶奶,飞来香港,也不过才见第二面,但彼此都是真心相待。你舅公也是,对你母亲兄妹三人视如己出——你还记得伊俩长啥样子哇?”
年轻男人陷入思索:“舅公微微有些印象,高而慈祥;姑婆就想不起来了——但我记得我十岁的时候,她托人送过手表给我。”
老先生笑起来:“是,阿姐最爱送人手表,因为她自己喜欢。”他抿一口茶,笑意渐渐推却,“那是2000年吧,个辰光阿姐已经搬到檀香山要靠轮椅轮椅才可以出门了,吾打电话畀伊,伊讲,本来手表要等你成年才送,但伊话自己熬不过那么多年,趁早送也算了了心愿,吾还叫伊不要讲胡话,结果……”他眼神都黯下来。
年轻男人看见祖父的表情,笑着嚷起来:“果然如此,怪不得那个手表我母亲一直替我保管到成年才转交给我。”
老先生笑了一下:“个么,侬欢喜哇?”
“当然!”他伸出手来,衬衣袖口轻轻往上捋了捋,赫然是一只精致的百达翡丽,“姑婆眼光再好没有!”
(四)
1997年,春,檀香山。
齐知慧叫来女儿,递过去一份文件:“盼之,资料你看一看,这条街建于1907年,出自著名园林设计师之手,以当时最好的材料建造而成。”
五十岁的黎盼之抬首去看母亲:“这可就是外公斥资的那条街?”
齐知慧点点头:“国内飞速发展,银河街恐怕要拆,你看看能不能以古建筑的名义将它保下来。若有资料需求,可以致电昱梅,如今互联网时代,做事方便不少,你俩搭手,相信会有成效。”
是年初秋,黎盼之飞往上海,谭昱梅等在机场,而后二人吃过一餐本帮菜,驱车赶往银河街。
这是两人记事后第二次见面,第一次是七年前怀信出生,齐家亲友尽数赴港,谭为鸣与太太子女自然也不会缺席。
谭昱梅1982年在齐知礼资助下读完同济建筑专业,如今也是从业十余年,虽然没有如雷贯耳的大作品,但兢兢业业,笔下出品的图纸亦数量可观。自初次见面,二人便有相当多话题可聊,眼下更是就着银河街的由头切磋技艺。
黎盼之在谭昱梅家住足两个月,连昱梅丈夫都热情不已。她平素忙着完成母亲交代的工作,闲下来便陪着昱梅夫妇去看谭老爷子。哗,老先生年近八旬仍然耳聪目明,最爱下象棋,每每都要捉住盼之厮杀一番;老夫人七十出头,牌艺与厨艺都是一流,黎盼之女士几乎乐不思蜀。
谭老爷子不讲从前,他胖乎乎,神态自怡,半分看不出旧时代印记,但黎盼之辞别那一日,老爷子握着她手,激动得甚至颤颤巍巍:“替我问候大小姐,叫她万万照顾好自己,万万……”老泪纵横。
1997年初冬,黎盼之离开第二日,银河街拆迁计划宣告取消。
(五)
茶喝了十日,故事亦讲到尾声。
厨房里,进去续水的的年轻男人透出头来:“阿爷,我怎么找不到开水壶。”
老先生啼笑皆非:“侬仔细看看。”
少顷,年轻男人端了水壶出来,细细往紫砂壶中注了水。老先生笑他:“怀信,你要早一些摸清这屋里厢摆设,你晓得的,我是预备把这屋子留给你的。”
“阿爷,说什么呢,您安心住着,这房子我才不要。”
老先生也不避讳:“我要是一走,这儿就要你打理了。”
对方笑着岔开话题:“我不要,这儿才多大,不够您五个孙子孙女分的,您快自己住着。”
老先生笑起来:“这都话里有话了,怕怀达、怀雅他们又怪我和你奶奶偏心是吧?但这屋子啊,还是得给你。他们哪个不是洋派作风,这房子给他们,无非是添了不动产;给你,你一向用心,那就算得上祖宅了。”
年轻男人闻言四下环顾这近百年的大屋,脸上动容。
老先生又说:“何况,这里江家人住得最久,你是孙辈里唯一姓江的,给你再合适不过。”
我与一慧听得迷糊,忍不住扭头去看年轻男人。
他注意到我俩视线,不由笑着解释:“我随母亲姓江,我母亲随她的母亲。”
1958年春,香港。
铜锣湾小别墅。
一位三十多岁衣着清雅的女士,垂着头推开大门,坐在客厅里看文件的男士放下手中的东西迎上来,接过她手中外套:“上一天课,累了吧?王妈今天炖了你爱喝的鱼汤。”
女人抬起头来勉强笑了一下:“立中立华呢?”
男人进餐厅布碗筷:“阿姐接过去了,明年礼拜天,让他们出出笼。”
“哦。”女人坐下来,接过男人递来的鱼汤碗,愣愣地捧在手里。
男人察觉出不对来,走过来在一旁坐下,握住她手:“怎么了,工作不开心?”
女人摇摇头。
“饭菜不合心意?”
摇头。
“那我们小雁宁为什么不高兴?”男人看着她,轻轻伸手将她额前碎发夹到耳后。
江雁宁一把拍掉他手:“你别动!我新烫的头发!”本想表示生气的,说着却自己噗嗤一声笑出来。
齐知礼跟着笑:“好好好,不碰头发。”随即张开怀抱搂住她,轻轻拍着背,“难道是因为今天没出太阳不高兴了?”
江雁宁被他逗笑:“比这事还大!”她把下巴架在齐知礼肩上哼哼,“立中立华要有弟弟妹妹了。”
齐知礼手上动作一顿,甚是懊恼自责,太太前两回生养混小子就吃了不少苦头,他实在不忍见她再受这种罪,早就想好了到此为止,谁晓得……人算不如天算。齐知礼揉揉她脑袋:“你想怎么办,我都支持。”
是年冬日,小小姑娘呱呱坠地,齐知礼喂太太喝汤的时候顺便瞅着一旁的婴儿:“为父本来不想要你,是你姆妈要……”
被江雁宁一把拍在头上。
他笑起来,欢欢喜喜地去抱孩子:“雁宁,我们的女儿叫可萍好不好?”
江雁宁琢磨了一下:“齐……可萍,挺适合女孩子的,不过,不该是‘立’字辈吗?”
“‘平安’‘平定’的‘平’,坚韧不拔,能力卓群,江海皆可平,江可平。”
江可平长到二十岁,像个混世小魔女。
跟武馆的师傅练拳脚,去姑姑的工厂伪装工人,在学校仿照西方搞女权活动,还想上无线电视参加艺员培训班……
雁宁女士回家和先生诉苦:“今天被她老师叫去学校,都是老同事,你说我尴尬哇。问我‘江教授怎么把女儿培养得那么活力十足’?”
齐知礼笑坏:“多好,他们也说了,这是‘活力十足’。”末了又补一句,“像你。”
“……”
确实,小江小姐天不怕地不怕,长得娇俏明艳,行事却粗犷随意。第一次露出传说中的“娇羞”神态,是因为父亲一个多年不见的挚友登门,这位伯伯与太太同行,还带了小儿子一起。
照理说,父亲的朋友,母亲也该直呼其名的,可是母亲偏偏叫他:“汪老师”。
父亲向她介绍,说这是汪伯伯那是苏阿姨,还有致修哥哥。小江姑娘抬头看他,只一眼,便觉太奇怪了——何以自己忍不住便要微笑?
父亲说,汪致修念书一级棒,植物学高材生,你好好学学人家的读书精神。言罢两双夫妻便出门会友饮茶。
汪致修不爱会客,留在屋里读书,小江姑娘捧着花盆去找他:“你替我看看,为什么这花老也养不活。”
对方有多礼貌就有多敷衍,可是小江姑娘全然不放在心上,连去了五天,那颗不知道是什么的植物居然重新发了新芽,她由此更来了精神,每日跟着长辈欢天喜地去吃早茶,回来还给汪致修带虾饺叉烧小笼包,偏偏汪致修不为所动,吃归吃,但还是客套礼貌话少。
致修父母看不下去:“难得来一次香港,你也出去逛逛,一天到晚躲在屋里像个书呆子一样做什么!”
小江姑娘于是拉他去听粤剧,来了兴致还跟着哼两句;带他去武馆看比赛,拽着他比划拳脚;又说虾饺还是现吃的好,拖着他二人一同出门饮早茶……汪致修口是心非,嘴上说不想去,真出了门竟笑意频频。
小江姑娘喝着茶问他:“致修你喜欢虾饺吗?”
“还行。”
“烧麦呢?”
“还行。”
“叉烧呢?”
“还行。”
“我呢?”
“还……”汪致修抬头瞥了她一眼,“还行。”
小江姑娘还来不及好好高兴,半个月一到,汪伯伯他们就要回去了,临行前,她有点恹恹,汪致修倒好,脸上全无一丝不舍,笑容竟还比往日多一些,精神,精神得很哪!
小江姑娘虽然行事还同平素一样,但心里气哼哼。拜把子兄弟来找她比划拳脚,往日她觉得这兄弟一身腱子肉,厉害得很,这回再看,忽然觉得他四肢未免太发达了,还是像汪致修那样腿长腰细肤白更为雅致。
小魔女审美骤变,且长期地维持了下去,隔年又到夏天,汪家人忽然又登门,但这回来的只有一个。
汪致修带着礼物坐在客厅:“我来香港读研究所,住处一寻好,即刻来探访伯父伯母。”
“后来?”江怀信看向老先生,“后来您和外公可高兴了吧!”
老先生笑起来:“老怀甚慰。”
“可苦了我了,从我上了中学后,他俩就一年到头待在外面,这会儿还在非洲热带雨林观察什么植物呢。”他叹,“儿子不如草木啊,不如草木!”
我们全都笑起来,这位年轻的江先生,嘴上这样叹,脸上却笑意盈盈,整个人轻快温柔,一定自爱中长大。
(六)
临行前我去辞别老先生。
老先生看我提了小小行李袋:“舒作家要回去了哇?”
我诚惶诚恐:“不敢,只是个文学爱好者而已——即时便走,叨扰多日了。”又忍不住添一句,“谢谢您的故事,再动人没有。”
江怀信促狭地笑:“既然这样,不如舒小姐替阿爷记录下他的爱情故事?”
老先生横了他一眼:“瞎讲啥!”
我心中一动,不由去看老先生:“江先生好主意,您看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江怀信起了哄,“阿爷,您就答应了吧!”
老先生睨孙儿一眼:“我看别人请你画画的时候,你可没有这种共产主义精神嘛。”
江怀信即刻噤声。
我笑坏:“不不,您别怪江先生,我是真有兴趣。若您答应,我再荣幸没有;若不方便,我听过亦觉得十分满足了。”
老先生沉默了片刻,若我没有瞧错,他脸上竟似乎还有些羞赧:“惭愧。那就劳舒作家费心了。”
是日午后,我归家启了电脑,于文档中写下第一句“我坐在窗前的沙发上往外看”——以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