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雨欲来 (一)
民国二十四年,谷雨。
“江吟!”
清澈动听的声音传来,吸引了周遭所有人的注意。陆江吟拿着书安静地等着有轨电车,听到自己的名字便合上书抬头望去。
齐溪俏丽的身影努力地穿过人群走向他,她总是那么欢喜,尤其是唤他名字的时候。
“哟,小少爷又和你家小媳妇一起回家啊?”
同班男生总是掐准时间勾肩搭背地跳出来说玩笑话,从前只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久而久之便直言不讳。一来是真心妒羡陆江吟从小就有这么好看的青梅竹马,二来是知晓他还有个哥哥,这齐溪最后和谁也还未知,因此也带着点玩味取笑。
换作之前,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调侃,陆江吟脸皮薄会煞有介事地以“男女授受不亲”为由与齐溪拉开距离,上学放学都躲着她走,只为不落下话柄。
年岁小时,两人同睡一床,陆江吟被齐溪踹下床痛哭流涕这事也常被长辈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小时候不觉得害臊为何物,理直气壮地牵着玩伴的手说要一辈子在一起。
谁知一辈子这么长,现在越长大反而越胆小。
“你们不要乱说,我只是过来打声招呼。”齐溪担心陆江吟又因流言故意疏远她,遂主动解释,并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陆江吟见她同自己保持距离,想也没想就伸手抓住她纤细的手腕问:“回家吗?”
齐溪使劲点点头,意外地发现陆江吟好像没有以前那般讨厌别人开他们的玩笑了。说来也怪,她平时言行不加以收敛,总以为两人还能像小时候那样亲密无间、吵吵闹闹。
这其中还有少数同学,从父母那里听说齐溪克命不吉,少与她交往,还谣言她父亲也担心她克命,遂凡事都顺着她。
这些没有缘由的话齐溪听多了,起初会伤心生气,低落时还曾冷脸拒绝同陆江吟接触。
现在想来,幸亏陆江吟没有甩手就走,反而耐着性子陪她散心、玩耍,提点她闲言碎语无需在意,生老病死是人的常态,哪有什么克命之说。
“一起。”陆江吟也微微点头,手却没有松开。这会儿等车的人极多,他怕一松手,身子纤弱的齐溪就会被人群淹没。
男生总是皮得很,见昔日玩笑话对陆江吟不管用,继而笑着起哄:“齐溪,你头上绑着的辰砂色的缎带是不是江吟送的?很是漂亮啊。”
“你们……”齐溪有些恼怒,恼怒的不是他们的调笑,而是他们不怀好意的打量。
陆江吟紧了紧握着齐溪手腕的手,低声提醒:“不用理。”
好多事情,陆江吟是知道的。男生爱找齐溪的碴儿,爱开她的玩笑,爱惹怒她,都出于一种羞于说出口的情愫。就算是现在也一样。
齐溪瞪了眼那些笑嘻嘻的男生,又望了望不动声色的陆江吟,陷入沉思。自从陆江吟的母亲意外过世之后,陆江吟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苟言笑。
十岁之前明明调皮得很,经常离家出走不说,还总偷走家里的钱说是“劫富济贫”,最后统统拿去分给了因为战乱逃难至此无依无靠的老弱妇孺。
后来有一次被他爸逮了个正着,一怒之下追着陆江吟打。撒腿就跑的陆江吟情急之下没注意前方的路,竟一头栽进河中差点被淹死。但就算如此,陆江吟也屡教不改还变本加厉,陆老爷也懒得管他,安慰自己,家里大儿子有出息就行。
“车来了。”陆江吟侧头提醒齐溪,发现她在无端发笑,领着她挤上车之后问,“刚刚笑什么?”
车内座位已满,齐溪和陆江吟随着人流停在了一埋头看报先生的跟前。
站定之后齐溪才回:“想到了你小时候做的傻事。”
陆江吟一听竟是想起了自己的糗事,便忍住不再追问。他的视线落在她的头上,那辰砂并非胭脂红,也不如石榴红来得明艳,这缎带要是单条摆在那儿,挑不出一点动人之处。可齐溪用它来绑头发,却着实美艳好看。
“大哥送的?”他下意识地问。
齐溪笑靥绽放,轻轻甩了甩头发反问:“好看吗?江庭哥哥说不知道我喜欢什么颜色就胡乱选了这辰砂色,我用了倒也觉得不错。”
“不好看。”
陆江吟挪开原本固定在齐溪脸上的目光,转而看向前方先生手持的报纸。那正对着他的《申报》版面正好是“医学周刊”专栏,右下角则有一位大学教授写的一则针对近期发现无名男孩尸体的文章,因其也是协助警署办案的法医,故接触的死者比较多。
文章分析了孩童死亡原因,重点强调了这男孩营养不良造成身体状况极差,矛盾的是解剖后发现孩子胃里残留着好些食物。而这些食物不该是一个看似瘦骨嶙峋的流浪儿吃得到的。
陆江吟注意到,近两个月内已经发生三起类似无名男童尸体的事件了,三名死者后来都被证明是乞讨者,且被人发现时都**着身体,死因是溺水而亡。
“这孩子是……”陆江吟略显吃惊,不由自主地弯腰,凑近报纸盯着那张模糊的照片。照片没有拍出死者全貌,只有一个教授举起死者手的特写。
“哎呀——”
此时齐溪难受地呻吟了一声,周围也是一阵**。陆江吟猛地扭头,见着刚上车的一名带伞的男子无意中将齐溪头上的缎带给钩走了。这一扯连带着齐溪的身子都东倒西歪没了重心。
“等我一下。”陆江吟连忙扶正长发散落在肩的齐溪,自己则拨开人群,三两步就追上了那位用伞柄钩走缎带的男子。他一把抓住对方的肩,语气很不友好,“喂。”
“怎么了?”一个劲往车尾走的男子丝毫不知情,可缎带就在伞柄上飘动。
陆江吟拧着眉才发觉辰砂色的缎带和黑伞一点都不配,那柔软的质感和硬邦邦的伞柄完全是两个世界的。这突兀的一幕很是刺眼。
“我的。”陆江吟伸手抽走了缎带,不给别人反应的时间,掉头就往回走。车内人越来越多,他只是一会儿没找到齐溪就忽生紧张。
人头攒动中,齐溪那细长柔美的手正卖力地挥动着,十分醒目。陆江吟个子高,无论身处何种环境,她总能一眼就看见他。
“一条缎带而已。”
陆江吟靠了过来,欲将缎带还给齐溪时却听她如此说道,似有不解:“嗯?”
“你刚刚的气势有点吓人哦,就好像是在追赶企图逃跑的俘虏。”齐溪这话不假,那会儿陆江吟的反应就是这般夸张。
“不至于。”陆江吟轻描淡写地否认,再度看向齐溪倒真是被吓了一跳。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吓一跳,就是觉得不绑发的齐溪……
他按捺住即将浮现上脸颊的焦躁,单手解开黑色中山装外套的扣子,脱下后二话不说盖在了齐溪头上,声音克制低沉:“披头散发的,难看得很。”
齐溪抬手托起盖过前额的衣服,不高兴地说:“那我重新绑上就好了,把你衣服拿开。”
“不许绑。”
陆江吟说着就将缎带塞进了裤袋中,断了她的念头。不过这身上仅剩一件白衬衫倒真有些凉意,恍惚间感到周遭微微炙热的目光,他向旁瞥了眼,发现有几个姑娘害羞地垂下头,不与他对视。抵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关注,他便拉了一把齐溪将她圈在怀中。
“我站得稳。”齐溪的后背时不时触碰到陆江吟的胸膛,脸颊有丝丝发烫。长大真是件奇妙的事,陆江吟怎么就长得这么高了呢,自己想要蹿个儿怎么就变成难事了呢?
还有刚刚,为什么想到陆江吟的脸便情不自禁地吟了一句诗?
心中有丘壑,眉目作山河。
用来形容他真是太贴切不过了。
“齐溪。”
“嗯?”
“你耳朵怎么红了?”陆江吟侧了下头,本想问她明早几点出门,还未问出口就见着她耳根泛红,以为她身体不适。
“不要你管!”
齐溪郁闷,在心底偷偷吟诗也会耳红吗?看来身体比自己的心还要实诚,她暗暗撇嘴抓紧了陆江吟的外衣。
之后才过了一站,陆江吟轻拍了下齐溪的肩提醒她自己这站就下。没等齐溪反应,他便凝眉一副心事沉重的模样拨开人群往后车门走去。
“江吟,还没到站呢,你要去哪儿呀?”齐溪不明原因,但放心不下便也跟在他后头下了车,努力地跟上男生的步伐。
陆江吟见齐溪也跟了下来,没有多做解释,简单地答了一句“到了就知道”。
两人逆着人群拐过街角,穿过了多条弄堂,好一会儿后齐溪才被陆江吟领到了一座拱桥前。远远看到这座桥,齐溪冷不丁联想到上个月的可怕传闻。
“江吟,你有听说过河神的事吗?”
女生对这些鬼怪之事尤为敏感,男校倒是也有传,只是没传到陆江吟的耳朵里。他一边往前走一边示意她继续说。
那是时至三更的深夜,子时,更夫老许提着小锣巡逻打更,嘴里喊着“关门关窗,防火防盗”,声音从点着几盏街灯的住宅街巷一直响彻到无人的桥上。
“咚——咚!咚!”
他弓着背打着更行走在拱桥之上,前望不到头,后看不尽路,踽踽独行的背影像是奈何桥上的孤魂野鬼,飘忽不安。老许出门前忘记更换蜡烛,手中小灯笼的火光越发微弱,燃尽的瞬间影子就成了黑夜的俘虏。
季春三月,深夜的温度仍旧寒冷彻骨。摇曳的小灯笼成了无用的摆设,照不亮前方的路。老许忽而心焦,摸着黑照着以往的路线往桥下走去。
忽然一阵夜风掠过,桥下似有点点星火蹿了上来,又瞬间泯灭。余光瞥见这奇怪的现象,老许明知灯光熄灭,还是下意识地提起灯笼远眺。远处河面被雾气笼罩,茫茫一片。他心想许是自己看错了,便收回灯笼焦急地往下。
“呜呜——”
台阶才迈下两级,老许又听见了呜咽啜泣的声音。哭声真切,近在咫尺。
他狐疑不决又好奇心满怀,扭头小心翼翼靠近桥的右侧,才意识到自己双腿在微微发颤。老许双手搭在冰冷的石桥护栏上,探出了一小部分身子往桥下望去,视线接触到的一瞬间整个人就像是失了魂一般地愣在了原地——
河岸边像是蹲着一尊石像,石像两眼发光,瞪得如同灯泡一样大。那眼睛穿过雾气直勾勾地盯着老许,原以为的哭声也在他失神的刹那间变成了阴森恐怖的恶鬼耻笑,所有的一切瘆人刺骨,仿佛要将他夺魂摄魄。
老许吓得发不出一丁点声音,像个哑巴一样扔下了打更的工具,慌不择路地连滚带爬回了家。这之后卧床不起好几天,传闻也愈演愈烈。
“大家都说是河神显灵,可又说是什么不祥之兆,怕是会祸害人间。我本来也是不信的,可你经常看报也知道,那条河都夺去三个孩子的性命了,可怕得很。大人都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齐溪忧心忡忡地说着,生怕自己这番话被神明听见怪罪于她,只能低声窃语。鬼怪之说自然是无稽之谈,但那些孩子的死却无比真实。一连溺死三个孩子却查不出任何疑点,这不匪夷所思吗?
“凡事都讲证据讲科学,怪力乱神不可信,都是人在作祟。”陆江吟面不改色地否定妖魔化的传闻,“夜半三更无人之地,更夫内心恐慌自然会对所见所闻产生极大偏差,这样一来再稀疏平常的事物也会在顷刻间变得扑朔迷离,简单点说,就是自己吓自己。”
齐溪同他往桥下走去,扬手拨开了杂草和横生的枝节,仍旧觉得困惑:“可是更夫一定是见着了什么才会被吓得够呛,如果我们能知道那晚在河边的到底是什么就好了。”
“刚刚的故事中有两个疑点,一是飘上来的星火是什么?是有人在桥下生火,还是在做其他事,或者只是错觉?二是更夫看到如灯泡一样大的眼睛必然是不存在的,他惊吓当中看到的或许只是一个人又或许是拴在岸边的牲畜,这些都有待查证。如果能证明这两点,基本上就没有神鬼的事了。”
前边的陆江吟淡然地走着,似乎没意识到自己这番冷静的解析给齐溪造成了冲击。作为读书人,齐溪自然不信什么鬼神,尤其是经过陆江吟解释之后,她更确定学习是很有必要的。
“你这么说,我倒是觉得他看到的应该是大半夜在河边放牛的人,哈哈!”齐溪大胆地将陆江吟提出的想法合二为一,她自己觉得相当值得推敲。
目的地快要到了,陆江吟回身看着她笑了下:“如果真的是放牛人,那么现在流传的故事就不应该只有更夫这么一个版本。吓人之举若是无心,那么无心之人绝对不会放任自己被谣传成妖怪,他还应该反过来笑话更夫胆小。”
齐溪没有将人心想得这么复杂,陆江吟说的这些听起来角度有些刁钻,她似懂非懂。正因为不太能理解,所以她格外佩服陆江吟。
“你好聪明啊。”她发自内心地夸赞。
陆江吟一怔,对这突如其来的夸奖有些难为情。他指了指桥洞,回到正题:“就是这儿。”
两人随即弯腰探进桥洞内,齐溪看见了一些席地而睡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挤在这一孔桥洞之中。
以桥面为分界线,桥上与桥下完全是两个世界。
“你离家出走的时候就躲在这儿吗?”齐溪恍然大悟,她诧异地看着毫无顾忌往里走的陆江吟,紧紧跟在他身后,“刚刚你看的那份报纸……那个孩子之前也住在这儿吗?”
陆江吟回身点头算是一并回答了她的两个问题,继而问她:“需要扶着你吗?”他对这个桥洞熟悉得很,即使不低头注意脚下也能走得顺利。
年少时他也曾想过带齐溪来他的秘密基地玩,但这想法被大哥迅速扼杀在了摇篮里。大哥反问他,如果吓到齐溪怎么办?他能否保证所有流浪的人都是好人,不会对齐溪的人身安全造成威胁?
年长几岁的哥哥说的话在当时听来有些费解,更有点耸人听闻,但至少警醒了陆江吟。他就是从那个时候意识到人是分好坏的,一直到母亲被害之后,这个想法就更是根深蒂固了。
“没事,我看得见路。”齐溪摇头拒绝,迈步跟上。
陆江吟沉闷地叹气,他认为安全的地方仅是对他而言,这不代表对齐溪来说也是安全的。白日里有人出去沿街乞讨,一天下来也要不到几个钱,倒霉的时候坐在人家店门口休息还会被人追赶打骂,有的乞讨不成又想着出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一份工作,至少有个盼头。留下的老弱妇孺虽构不成威胁,但他还是伸手过去,隔着衣服料子抓住了齐溪的手腕。
“这不是小江吗?有段日子没来了啊,看来不闹离家出走了,长大喽。”一位弓着背只穿着一件坎肩白褂子的老伯蹒跚过来,戏谑着好久不见的陆江吟。
“小江?”齐溪偷笑,真会给自己取昵称。
“满伯,我有事找你。”陆江吟开门见山,拉过齐溪随着满伯的步子来到一处垫着简单席子的小角落,角落摆着一张缺了角、高低不平的矮桌,上面放着一盏酒,只有一盏。
满伯没有别的爱好,每天就爱喝点小酒。他总是从酒馆那儿赊酒喝,他也不多要,一盏就够。老板也没想积少成多,满伯来了就给他倒满一小盅。陆江吟以前也会从家里偷酒出来给满伯,但满伯嫌弃洋酒没有家酿的醇香,于是就拒绝了陆江吟带的酒。
过了很久之后陆江吟才知道,满伯从酒馆老板口中得知他是陆家的孩子,便不想占这个有钱人家小孩的便宜,当然,满伯也确实不爱洋人的玩意儿。
陆江吟简单地向满伯介绍了下齐溪,遂问:“您知道小一的事吗?我曾经见过小一和他母亲来过这儿,但今天我好像没看到小一的妈妈。”
小一?齐溪微微点头,看样子报纸上那个孩子江吟真的认识,名字叫作小一。不过小一真是可怜,还未来得及长大就离开了人世。
满伯忽略陆江吟后面具体、重要的话,认真打量了下齐溪,一拍脑门明白过来:“噢——她就是你小时候常嚷嚷着长大要娶的……”
“满伯,多余的话不要讲。”陆江吟生硬又及时地打断了满伯,这老头喝了点酒就爱说胡话。
桥洞光线不好,他也不敢回头去看齐溪的反应,只能接着问:“小一死了,这事您知道吗?”
满伯端起了小酒盅一口下肚,酒味留香,他咂着嘴满足又漫不经心道:“小一妈妈也死了,就在小一失踪的第二天,死得那叫一个惨哟。”
“什么?”
陆江吟皱眉,却拦不住满伯打开的话匣子。他条件反射地回身捂住了齐溪的耳朵。两人猝不及防地对视,近距离接收到齐溪好奇的打量,陆江吟只惆怅自己没有第三只手拿来捂住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