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上，闭关的玄清神尊终于出关了，众神得知后纷纷前往云霄殿参拜，许是三千年不见的原因，只觉得这位神尊的眉眼少了些淡漠，变得更昳丽了些。

　　玄清如令羲一般，生来便是尊位，少年时尚还意气风发过一段日子，诛魔除妖，度化苍生，虽不曾参加过仙家同僚举办的宴会，可却也不是连面都见不到，直到他开始修太上忘情大道，不仅时时闭关见不得面，连人都越发寡淡了。

　　因此逍遥随性惯了的神仙们确实是对玄清有些发憷的，除了他的尊位，更因为大多数生灵怕是都无法对一个见不了几面还冷冰冰的神亲近。

　　不过眼下这位神尊闭关出来后却是随和多了，笑眯眯地和众神问了好，又吩咐仙娥准备了盛宴款待诸神。

　　待到宴上时，众神便又发现神尊竟命人拿出了百坛祖神窖藏的美酒，祖神本就是酿酒的好手，这酒窖藏了那么些年头，更是香醇，一时间众神酣饮，整个殿中都布满了酒香，侍奉的仙娥闻着便微醺了。

　　便是连席间跳舞的舞姬，脚步都更显绵软了。

　　元微也有了醉意，一时间竟想起了令羲：“昔年凤凰醉后一曲一舞，才真是惊艳至极，久久不能忘啊。”

　　倚在高座喝酒上的菩提闻言，拿着酒杯的手一倾，将酒倒入了喉中，随即抛下酒杯，挥袖变出一架箜篌来。

　　众神见他架势，知道他要奏乐了，当即放下酒杯向他看去。

　　只见他半瞌着眼睛，似在回忆，骨节分明的手拨在弦上，便是一段清泠泠的乐音。

　　还未弹出调来，他便停住了手。

　　不一样，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弹不出那种让人从心底里便喜悦忘忧的曲子。

　　菩提没了心情，挥手将箜篌从高台上推下，箜篌轰然落地后顿时消失不见，那声音却惊得众神酒醒了一半。

　　元微看向菩提，觉得陌生。

　　菩提却浑然不知道自己方才惊到众神一般，使仙娥添满了酒，又喝了起来。

　　等到宴席结束后，他没有回云霄殿，立在云头上看着鸣梧山，鸣梧山隐在云海中，看不真切，唯有山上高可通天的梧桐树的枝叶从云雾中伸展出来。

　　他静静凝视着鸣梧山，想起了当年立在这里的玄清。

　　玄清的心境尚难追忆，可他如今立在这里，只觉得格外宁静。

　　一只兔子跑到了他腿边静静蹲坐着，正是鸢扶，他是神尊，没有人会过问神尊从哪里弄来的一只兔子。

　　菩提想起那时他抓了鸢扶，让桐声处置，她却反过来求情，菩提一直都知道桐声不是心软的人，却不知为何会对一个背叛了她的人格外宽容。

　　他垂眸看着脚边的鸢扶：“你想她吗？”

　　鸢扶细声道：“神尊想，我便想。”

　　菩提轻嗤，转身从云头离开，鸢扶往云海间看了一眼，便转身跟了过去。

　　时日长了，众神都觉得玄清像是变了个芯子一般，可他那般修为，又有谁能夺了他的舍呢？

　　这猜测终究是众神私底下闲谈时拿出来说笑的罢了。

　　直到后来碧珂山倾，山中妖邪精怪没有了福地修炼，纷纷逃窜入人间，不只是谁开始吸人的精气修炼，使得修为一日千里，到了后来，这些妖邪有样学样，一时间凡世妖灾四起。

　　土地神将此事上奏，却得了菩提一句：“弱肉强食，不能遇事总是求着神灵庇佑，不如且看看有没有人能诛妖。”

　　他这话便与天庭护佑人族的责任相悖了，元微本要反驳，却见他轻轻撇过一眼：“你我谁为尊？”

　　玄清自从出关以来，都是随和得紧，时常召集众神玩乐，众神渐渐对他亲近了，时常和他玩笑嬉闹，险些忘记了他的身份，此刻他这话一出，众神皆想起了他是神尊，皆不敢反驳了，更不提下凡救人。

　　唯有那处凡世的土地神不忍职下凡人受此无妄之灾，出手除妖，无奈他实在法力低微，未曾除尽妖邪，只得再次拖着一身伤千万九重天求助。

　　众神无不动容，纷纷请战，下界诛妖，唯有玄清突然冷笑，对那身受重伤的土地神道：“你不听我的指令？”

　　说话间，袖子一挥，废了土地神的一身修为，将他打成原形，原来是一只已经壳上生了青苔的老龟。

　　一貌美神女面露不忍：“神尊，他乃是土地神，护佑当地百姓乃是他的本职。”

　　“可我才是众神之长，职责如何该由我定。”

　　菩提的行径惹得众神不满，引起了一场不小的动乱，这场动乱以菩提玩笑间诛了领头的三神为结束，众人见了才想起玄清少时那些光彩的战绩，一时间都乖顺了下来。

　　他们是叛乱，元微虽不忍，却也没有求情，不然天界法度便真的乱了，只将那被打成原形的土地神放入灵气充沛的瑶池里养着，修个千万年，尚且还有重新得道的机会，只是这老龟年纪已经很大了，不知还能不能撑到那一日。

　　尽责而被罚，老龟心中也是难受，缩在壳里不出来，元微温柔地轻抚老龟的壳。

　　不由想起凡人有一个辱人窝囊的词叫缩头乌龟，当所有的神或出于自保，或迫于上命，安然逍遥于天庭时，却只有这老龟以微弱之身救世。

　　这一腔孤勇大义值得人敬佩，却不曾想落到这般境地。

　　玄清虽看似冷漠，但对于众生总是怜惜爱护的。

　　但如今……

　　自他出关那日，好像就不一样了，整日耽于享乐，随心所欲。

　　莫不是修炼时出了岔子？

　　元微想着，去了云霄殿。

　　元微却去寻了菩提，他仗着自己与玄清私交尚佳，进殿后便问道：“神尊可是修炼时出了岔子？”

　　抱着兔子的菩提揉搓着兔子光滑的皮毛：“此话怎讲？”

　　“神尊如今格外乖戾些，和以往不太一样了。”元微关切道：“若是有恙还请神尊直言，我也好想法子帮神尊。”

　　菩提浑不在意：“不一样了不好吗？”

　　元微神色一顿：“神尊。”

　　菩提眸色一冷：“出去，我的事容不得你置嚣！”

　　当日曾经在天庭呼风唤雨的元微便被革职逐出了天庭。

　　趴在菩提腿上的鸢扶道：“神尊该杀了他的，他族中势大，又在天庭颇有威信，怕生后患。”

　　菩提懒洋洋揉着鸢扶的毛：“如此才有意思。”

　　“我以玄清之名掌管天庭六百年了吧。”菩提说着，颇为倦怠：“太无趣了。”

　　那处闹妖灾的地界如菩提所说，凡人们不堪为妖邪所扰，死伤惨重，可活下去的许多人却慢慢找到了诛妖的诀窍，一时间妖邪竟占不了多少便宜。

　　他看了只是一笑，又坐在云头看鸣梧山去了。

　　如此过了四百年，忽而有一天，鸣梧山上百鸟齐聚，日月同辉，霞光漫天，一道璀璨的影子飞到九天之上高亢鸣叫。

　　他长久不生波澜的眼中漾出激动之色：“回来了。”

　　就在此时，凤凰化作了一个貌美神女，红衣招展间，惊艳众生。

　　令羲如今是涅槃，不是降生，所以不用再经历一遭从小长大的日子，涅槃后直接便是盛年模样。

　　菩提从云头站起，却见令羲冷然看他一眼，便移开视线，在羽族的簇拥下回了鸣梧山。

　　菩提看着喧嚣的天幕重归寂静，僵立了良久才道：“罢了。”

　　羽族规矩远比天庭随性，她涅槃归来，羽族参拜后一个个围着她抹着眼泪述尽生离死别之苦，令羲好生安抚了许久，跟着掉了几滴眼泪，才回到了她的寝殿中，却不曾想方才关上殿门，便觉腿上一紧，她位高权重的长老重明挂在了她腿上，嚎啕大哭：“主上终于回来了！”

　　他说着诉起了苦：“你不在这些日子我吃不下睡不着……”

　　“胡言！”默默抹着眼泪的毕方打断了重明的话：“你一天睡七个时辰，还不算午后小憩，和喝醉了大睡几天的！更别提吃的，山上的蟠桃都让你一人糟践了。”

　　重明哭声一顿，毕方说得都是实情，他不好反驳，当即逆改矛头，又哭道：“主上你看他，当着你的面就欺负我，你不在的日子他对我非打即骂，还险些将我踹到涅槃池里去。”

　　“那岂不正好。”令羲弯腰捏了捏重明的脸颊：“到涅槃池里和我做伴也解了你的思念之苦。”

　　重明的哭声蓦然便哑火了，期期艾艾道：“我不是凤凰啊，会被烧死的……我还想等着和主上团聚呢。”

　　令羲噗呲一笑，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行了，如今我回来了，再不许哭了。”

　　重明点头，却对她张开了胳膊，这是要她抱的意思，令羲见状，含笑将稚童模样的重明抱了起来。

　　重明紧紧搂住令羲的脖子，眼睛弯成了两条缝。

　　毕方看着熟悉的场景，神色动容，却见令羲抬头看向他：“这些年辛苦你了，如今我回来了，便也不必那么压抑着了，明明比重明还小些呢。”

　　毕方点头，原本止住泪意的眼睛又酸涩了起来。

　　第二日一早，令羲召来了族中神官前来议事，她离开太久，急需了解族中近况，等众人都到齐了，平日议事时第一个到的毕方却还不见人。

　　令羲正欲唤人去看看，却见一面容精致，雌雄莫辨的少年美人从殿外进来，美人穿了一件绯色袍子，乌黑的发髻高束，簪了一朵墨菊。

　　此时那少年美人面色紧绷，显出几分不好亲近来，一时众神都呆呆看着他，任由他站在了重明身侧。

　　众神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人是哪儿冒出来的，唯有令羲含笑唤了一声：“毕方来了啊。”

　　殿中顿时响起一阵小小的骚乱，毕方积威甚重，除了令羲和重明殿中的羽族都怕他，虽惊诧，也不敢那他调侃，而以往唯一敢调侃他的重明，却笑道：“我都快忘了你少年时的模样了。”

　　毕方轻咳了一声，说起了正事。

　　等议完事后，令羲留下了毕方和重明，让他们秘密派人去将鸢扶从天宫绑来，菩提到底是给她续过命的，对于她的气息怕是熟悉得厉害，上了九重天怕容易被菩提察觉。

　　鸢扶从乾坤袋里放出来后，便见到了羽族的景致，她没有意外，抬头去看令羲，却怔了怔：“又见面了。”

　　令羲微微勾唇，开门见山：“告诉我玄清的下落。”

　　鸢扶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

　　令羲抬起了鸢扶的下巴，鸢扶猝不提防间撞入了她眼中，只觉得令羲那双眼黑沉如渊，看进去便痴了，思维便不是自己的了，只听令羲又问道：“玄清在哪里？”

　　鸢扶双目失神，呆愣道：“泥犁门。”

　　令羲神情一滞，摄魂术顿解，鸢扶回过神来，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道：“神尊他很想你，每日都在云头上看着你。”

　　“他杀我时也干净利落。”令羲语气平静，只是在陈述，在看到鸢扶时，想起这人也曾经陪了她许久，终是道：“他是欲念所化，眼里只有欲望，没有其他，行事全凭心情，你好自为之。”

　　鸢扶沉默半晌：“没有他我不过是只已经葬身鹰腹的兔子。”

　　令羲轻叹：“我派神使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鸢扶说着，从地上站起来，临走前却又道：“他比以前厉害了许多，我总感觉天上没有什么事能瞒住她，今次或许也是如此。”

　　待鸢扶走了，重明道：“那兔子是不是想说这次是玄清故意放任我们绑人的？”

　　他说着，恼道：“毛还没长齐的小兔崽子，就这样张狂，我们羽族向来是来无影去无踪的！”

　　而令羲却猜测这菩提的行为下代表的态度，一时静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