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胆大的阿梦
他这么一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立刻往门口看去。
只见那女孩子听了他的话像见了鬼似的,浑身剧烈地一抖,本能地丢下弟弟想要掉头逃跑,被身后的几个孩子堵住去路,又推了回来。
柳长老不悦道:“你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是没头没脑的。客人在问你话呢,给我站在这里回答。”
谢子璎走到她旁边,见她虽然一直低着脸,但头发已经梳整齐,连手指甲都洗干净了,只是身上青灰色的麻布衣服还没换过。于是他笑吟吟地问她:“现在你能告诉我,水潭旁的另一条岔道是通往哪里去的呢?”
他话一说完,女孩子脸就抬了起来,同时露出了极其恐惧的神情,可怜巴巴地看着谢子璎,像是在哀求什么。她嘴巴抽搐了几下,连着说了几声:“不,我没有,我没有。”她的双手使劲摇动,再不管她的弟弟,拼命从人群里钻出去了。
谢子璎再次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转眼间人又跑了,不由怔在原地。
柳长老慢慢放下手里的杯子,板着脸道:“这孩子太没规矩,迟些我让她家里人好好管管她。”
赵宗懿看他像是动了气,旁边几个作陪的村民脸色都变了,忙笑道:“这事原就是我们不对。人家年纪再小毕竟是个女孩子,天性害羞,哪有被个大男人堵着上前问话的,是我的人不懂规矩才对。”
他对谢子璎道:“别开玩笑了,也不怕别人说你欺负一个小姑娘,快过来道歉。”
谢子璎只好走过来拱手道:“我就逗逗她而已,今天看到她从水潭旁的岔路走过来,觉得好奇而已。我总觉得那条路有些阴森森的,一个女孩子往那种地方跑可不大好。”
柳长老的脸色渐渐发青,这次把筷子都放下了。旁边的村民更是头都不敢抬,一转头,连门口窗口的趴着的小孩子都溜光了。
赵宗懿与康安安、吴镜来回交换了几个眼神,终于,柳长老站起身道:“时间不早了,几位客人想必也早乏了。等会吃完饭,让他们把你们带去隔壁的房中安歇。”
大家客客气气地又说了几句,气氛到底不如之前的热闹。退席时,柳长老一再表示,明天开始要安排几个村民陪他们到附近山上走走。
赵宗懿道:“不敢劳烦诸位费心,我们自己到处走走即可。”说完朝着乌鸦一个眼色,后者马上从身上掏出几块碎银子,约有四五两重,上前递给柳长老。
柳长老吓了一跳,连连推辞道:“这是做什么?莫折杀了小人!”
“长老不要客气,就是住客栈也需要付房钱。咱们一大队人马,人要吃饭,马要喂草,每日进进出出,必定有所消耗。难道还要反过来占你们的便宜不成?只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想问,不知村里有什么忌讳的地方,入乡随俗,我们也要守本地的规矩,免得给你们添麻烦。”
他容貌俊秀,气质高雅,一双眼始终含着笑意。柳长老手里捏着沉甸甸的碎银子,被他看得心里一阵温暖,开口道:“既然公子是个实在人,有句话我要特地关照一下。你们从桃坪镇过来,有没有听说这山里有东西在作怪?”
“什么东西?我们没听到过。”大家一齐摇头。
柳长老想了想,叹道:“前几日山上确实有……有不知名的野兽出来伤人,附近的村子都深受其害。不过请诸位放心,咱们村福星高照,一直都太平无事,那东西从来没进过村。只是有一桩要紧的事,水潭旁的岔路千万不要走,免得遇上野兽就不好了。你们既然只待几天,就请好好休息,不要到处乱走。尤其是晚上,千万不能出门。阿梦就是总不听话,成日里到处乱窜,叫人好生操心。”
赵宗懿含笑道:“多谢柳长老提醒。”
康安安发现他平时目光犀利,如刀如剑,叫人不敢对视,此刻居然也能笑出一股风流迷离之意来,看得人心神**漾。她定了定神,发现他正用这种眼神看着她,轻轻道:“你跟我来,我有话和你说。”
柳长老为他们准备的房子紧靠着祠堂,前后有几间房,打扫得干干净净,每个房间都搭了两张床。
贺郎先进了门上下看了一遍,不知为何暗暗皱了皱眉,拱手道:“多谢安排,不知是打扰了哪位村民的私宅?”
柳长老被他问得一愣,有个叫祝婆的村妇反应最快,忙过来解释道:“这里原来住着对老夫妻,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女儿外嫁去山脚下的村子后,夫妻相继年迈而亡,因此暂时空置了下来。”环顾着房间里简朴而周到的布置,众人倒也罢了,贺郎却总觉得浑身不舒服,但也不知从何说起。
村民离开后,大家各自收拾,康安安被赵宗懿叫进了房间,她轻轻说道:“这里的村民看起来人都不错,只是似乎在刻意隐瞒女丑的事。”
赵宗懿笑道:“谁会四处张扬自己家里在闹鬼呢?况且官府都不许声张,桃坪镇都没见几个人敢谈论。附近几个村子里他们受迫害是最轻的,闭口不谈也是正常。当地人都是一到天黑便关窗锁门,只要不当面撞到女丑,他们便不会有事。”
“那个叫阿梦的女孩子,为什么下午会去乱葬岗呢?而且你看她今天晚上的反应,明显是瞒着众人私自去的,胆子实在太大了。”
“确实,最胆小的人做出了最胆大的事,肯定有不寻常的道理。”
“难道她不怕女丑,或者有什么重要的亲人埋在乱葬岗,必须冒险去看一看?”康安安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听不到赵宗懿的回答,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已经侧躺在**,一手支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本能地觉得眼前的情形似乎十分不妥,赵宗懿的姿势像是一个悠闲的丈夫,等待着妻子一同上床就寝,空气中流动着暧昧的情愫,她马上道:“时间不早了,要不我先回房。”
“回房?回哪间房?”他笑意更浓了。
康安安这才回过神,发现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她跳起来问:“他们人呢?”
赵宗懿微笑道:“刚才吃饭的时候乌鸦来回话,原来这房子里统共才能安排出四个房间,目前大家只能挤一挤。”
康安安说:“这样的话,我还是去和胡小俏共用一间。”
赵宗懿摇头道:“你们吴大人可比你机灵多了,一发现房间不够,他立刻挑了胡小俏先进房。”
康安安又说:“那我去和贺郎小谢他们一起。”
赵宗懿叹道:“你没听清楚吗,房间实在不够。乌鸦都要去贺郎小谢的房间打地铺,两个护卫的房间最小,已经挤不下人了。再说大家忙了一天,人困马乏,趁刚才咱们说话的功夫,他们可能已经熄灯睡下。”
这下康安安彻底傻了眼,她想起刚才赵宗懿温和地请她一起过来商量事情,果然是别有用心。这人实在太狡诈,一不留神就会中了他的圈套。偏偏自己现在一身男装,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愿跟着他进了房间,总不能现在再冲去敲别人的门,也不能让村民为了自己另找住处。她考虑了半天,忍下这口气,只好选择去赵宗懿对面的**用被子捂住头,倒头便睡。
第二天一大早,赵宗懿才起来,贺郎便来床前道:“昨天半夜我听到祠堂那里有些动静,偷偷过去一看,原来村民在了祠堂里聚集。柳长老仿佛在召集他们开会。你说,这里头会有什么猫腻吗?”
“你耳目灵敏,有没有听到他们的话?”赵宗懿问。
“离得远,听不清楚。而且祠堂外有人把守,我怕太近了会暴露行踪。”贺郎道。
“可能是你多虑了。”赵宗懿笑笑,“昨天看来,这里的民风朴素,热情好客,应该是在商量如何接待我们的事情吧。”
“你不知道,自从进了这个房子,我总觉得脊背发凉,却又说不出原因来。也不知这是什么路数,所以昨天晚上特地起来走了一圈。”
“静观其变吧,他们如果有什么事,绝瞒不了咱们的眼去。只是昨天阿梦那个女孩子很古怪,总觉得可以从她身上先下手。”赵宗懿喝了口水,便看见谢子璎也来了,正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四处找,一边嘴里还问:“安姑娘人呢?”
赵宗懿还没说话,对面**被子猛地一翻,康安安坐起来纠正道:“什么姑娘不姑娘的,我现在是个男人!”
“哦,那么,安哥哥?”谢子璎反应也快。
康安安:“……”
下了床,匆匆用青盐漱口,又擦了脸,才低声道:“我今天晚上不要和你睡一个房间。”
“正好,人都在这儿,你说你要和谁换?”赵宗懿头也不抬道。
康安安马上看向贺郎,贺郎重压之下,苦笑一声道:“其实……我有隐疾,我的脚很臭。”
康安安便横目看向谢子璎。
谢子璎张口结舌,迎着康安安明亮的目光,又瞧瞧看似漫不经心的赵宗懿,一时紧张得口吃起来,道:“我,我,不行,我,我打呼噜打很厉害……”
话未说完,一块洗脸布劈面砸了过来,康安安怒气冲冲地转身走了。
吴镜一大早在窗前梳头发,总管大人素有洁癖,又很在乎仪容,可惜在这种鸟不拉屎的穷村子里哪里找得到香胰子,面脂、玫瑰露等豪华梳洗用具。他心里不痛快,便把个胡小俏当成丫头似的使唤,命她端着水盆立在旁边,时不时地用梳子蘸一下水。胡小俏嘟着腮帮子,脸上千万个不情愿,气鼓鼓地看到康安安从窗外经过。
她端着水盆便吼:“喂,那个谁,你给我死进来!”
康安安进门打招呼道:“昨晚大人休息得可好?”
“好什么!”吴镜火气更大,“啪”的一声把手里的梳子丢到水盆里,溅了胡小俏半身的水,“你倒是跑得快,跟着姓赵的享福去了,还记得有我这个上司吗?算了,别的都不指望你了,等会记得让贺郎把车上的茶叶取些来,给我泡壶好茶漱漱口。”
“是,大人。”
康安安再回屋子时一声不吭,贺郎与谢子璎都已经离开,房间里只剩下赵宗懿和乌鸦。她也不说话,往**无声无息地仰面一躺。
赵宗懿并不理她,自己慢悠悠地在乌鸦的服侍下洗漱完毕,眼里像是完全没有其他人似的。好不容易乌鸦端着水盆退下,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康安安憋不住先翻了个身,赵宗懿笑出来:“这么快就回来了?总管大人不肯收留你?”
初晨的阳光下,他的眼睛明亮如一泓秋水,看得她心头发慌。
对付他,康安安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自己红着脸慢慢地坐起来,道:“刚才有一句话你说得很对,我觉得他们开会可能是为了阿梦私自去乱葬岗的事情。柳长老不是说要教训她吗,希望没有给这个小姑娘带来麻烦。”
“应该不会有事情,这种小村子虽然有自己的刻板规矩,但不至于伤人。”赵宗懿隔着距离看她蓬松的头发,凌乱的衣衫,脸上带着赌气后的红晕,比平时增添了许多慵懒娇柔的意思。他心里不由一**,轻轻道,“乌鸦也不知道去哪里了,要不麻烦你过来帮我梳下头?”
康安安想到了端着水盆满脸怨气的胡小俏,心有余悸地道:“看来我这几天逃不掉就是帮人梳头的命。”
“什么话?”这句话他真没听懂。
康安安瞪了他一眼,还是配合地过去替他篦了头发。其实她以前也常做这事,不过却是对着郭珺臣,因为每天一早起来要给他脸上画个魙符,常常先顺手替他梳个头。所以当她默默地梳完头之后,习惯性地探头往他脸上瞄了一眼。看完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又做错了,此赵宗懿非彼赵宗懿也。
赵宗懿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不过这次倒也没有在意,见她猛地缩回头,便温和道:“要不要在我的脸上画个符?”
“好好的,没事你画它做什么?”康安安有点懊恼,明明知道赵宗懿最忌讳的就是提到被郭珺臣上身的事,自己还每次说错做错,变着法子提醒他似的,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画一个吧。”他扭头看住她,低声恳求道,“就算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好吧。”看着他恳求的眼神,口气竟然如此可怜,像是个吃不到糖的孩子似的。她有些摸不着头脑,难得被他软语相求,不好意思拒绝。桌上就放着砚台笔墨等物,她走过去研出墨汁,饱蘸在笔尖上,对着他的脸,“你真的要画?”
赵宗懿慢慢点头,仰起脸对着她。
“好吧。”康安安心里狐疑,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笔尖朝着他清俊的脸庞上点下去,难得他也有如此乖巧的模样,眉眼低垂,隐藏住眼底的锐气,朦朦胧胧,恍恍惚惚,仿佛还是以前的那个人。才画了几笔,赵宗懿突然挑眉道:“我这个样子是不是让你想起了什么人?”
果然!又来了!这日子没法活了!康安安叹了口气,把笔放在桌上道:“不错,我就是想起他了,谁让你们曾经共用一张脸,看到你就像看到了他,没法区分开来。”说罢抱起手臂看住他。
赵宗懿无辜道:“我说错什么话了?你又何必心虚至此?纵然想起他也没什么,不必摆出如临大敌的样子。”
“我心虚?”康安安好气又好笑。
“来,继续帮我画完。我很喜欢看你画符。”他哄她。
康安安有些闷气,发作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他伸手扯住她的衣角,柔声道,“犹豫什么,快来呀。”
房间里的气氛怎么又变了?她被他搞得心神不宁,只得勉强去拾起笔,又凑到他跟前,继续往下描,心里总不是个滋味,硬着头皮画了两笔,停下来说道:“这玩意儿对你根本没用,咱俩一大早浪费时间,有意思吗?”
“非常有意思。”他坚定地说。
“没有结果的事情,你也愿意做?”她突然挑明道。
“你怎么知道没有结果?”他狡黠地反问。
康安安叹口气:“你怎么知道会有结果?”
他不回答,嘴角一抹淡淡的微笑,看起来踌躇满志,倒笑得她心里有些发怵。他忽然说:“我还记得你第一次画魙符的事。”
“哦?”她侧了头回忆,依稀记起来当时的情形。给他画这个符是因为他体内元神混乱产生梦游,而魙符是个来自归墟的极其霸道的符术,能镇得住一切元神。
“我被封印在身体里的时候,也曾想尽一切办法挣脱出来。那时他的元神尚未完全齐全,对于身体的掌控仍有薄弱之处,特别是到了子夜熟睡的时候,就更容易被操纵。我便常在夜里努力驱使身体行走,还尝试过叫人。”
那一定是个很艰难的时期,她可以想象,他在最黑最静的夜里,拼命地想要夺回对身体的掌控权,发出梦呓似的呼救声,可惜从来没有人认真去听。就算之后被听到了,也立刻传成了发病或闹鬼,反而撤走护卫彻底放弃他。后来更遇到了一个不明真相的康安安,直接画了一道万能魙符,彻底灭绝了他所有的希望。
“我始终记得那天在走廊里遇到你,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避之不及。当你挡在面前的时候,我还很高兴,以为遇到了救星,而你只是拉着我的手进了房间,然后用朱砂在脸上画了这个符。”
康安安停下手,表情讪讪,觉得很对不起他,惭愧地说:“抱歉,我当时是真的毫不知情……”
“别误会,我从来没有因此责怪过你。”他截口道,“虽然每次你画完符之后,我连最后一点抗争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我还是天天盼望着你来,毕竟那个时候意识最清醒,有这么一点时间,能清楚地与你面对面。”
“嗯……”康安安心头明显有些波动,如此刻窗缝里透进来的阳光,在空气中缥缈虚浮。不同于平时的精明跋扈,现在这个温情的赵宗懿实在让她措手不及,也让她无法应付,她咽了口口水,“何必如此,我只是……”
“你只是在做你应该做的事,对不对?”他见她迟迟不再继续,于是伸手拉住她手腕,重新牵引到脸前,“我就知道你对他的感情只是同情,并无特殊对待。从你亲他的方式就能看出来,很疏远很客气。”
“胡说八道!”康安安心胸再宽广,终于还是被这句话逼红了脸,连笔尖都快压不住了,甩了笔才要转身离去,赵宗懿早有准备,已经一把抓住手腕拖进怀里,他低低地笑:“你不承认?要不试试,来,自己感悟一下?”
康安安正色道:“请你放尊重些,我是一个度……”
话未说完,眼前一黑,他的嘴已经贴在她唇上。
一瞬间,那种灼热的感觉令她的呼吸都快散了,灵敏的感官再次突破极限,带来一阵阵要命的酥麻和滚烫。更要命的是,她发现自己居然并不反感,这发现令她悚然一惊。为什么?凭什么?她简直要为了自己的不生气而生气了。
他的吻柔情似水,与郭珺臣的吻果然完全不同,仿佛绵绵细濡湿花心似的缓慢与紧密。在他柔软的唇舌之下,她的推拒之力渐渐软弱涣散,丹田处有什么东西升腾而起,摧枯拉朽汹涌肆虐,急需要被填堵被征服。她被这股热气淹没至暗无天日,她不知道这就是人类最原始的欲望。
乌鸦站在门口,才把门推开一半,便被屋里火热的情景惊呆了。他也是个机灵的,一声不响抽回脚转身往外溜,却被身后的村民挡住去路。
“怎么不进去了?里面没人吗?”村民奇怪地问。
房间里的人听到说话声,马上停止了纠缠。康安安迅速整理完衣服,脸上一团红潮,低着头从门里快步走出去。乌鸦十分尴尬,缩在门口叉着手不敢看赵宗懿,支支吾吾道:“那……那个,早饭都准备好了,大家让我过来问问你们什么时候过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