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你一直都在敷衍我
方才康安安进来时,大厅里本来剑拔弩张,气氛十分紧张,被谢子璎和贺郎一闹,不但赵宗懿笑出来,婢女们都忍俊不禁,一个个捂着嘴,笑意盈盈。
只有康安安和郭珺臣心头突然一阵悲凉,想起前情往事,忍不住相顾无语,心中十分纠结。
曾经何时,他们四个人也有过欢笑时刻,同生共死,想不到都不需要经过沧海桑田,短短数日就已物是人非。新的赵宗懿这么快就顶替了小王爷的位置,**谢子璎,还会拿贺郎当靶子练手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只觉得十分震惊,原来即使没有他们的存在,一切也井井有条,甚至可以发展得更和谐更美好。
两人脸上克制不住地郁郁之色,赵宗懿目光一转,立刻觉察到了,对郭珺臣温和道:“以前的事,既然你确实不知情,我也不是个心胸狭窄的人,没道理拿你出气。事情已经问清楚,是去是留,你且自己拿主意。”
郭珺臣想不到他如此宽容大度,倒被说得一愣,愣了半天,道:“我自然是回去。”
“回哪里去?郭府已经被查抄,郭小娘娘昨天晚上已经薨了。”
“啊?”郭珺臣大惊。
赵宗懿看着他的脸色,缓缓道:“前几日小娘娘偶感风寒,官家派内官阎文应带御医前去诊视,终不可治。昨天晚上传出消息,小娘娘暴病而薨。”
他说得自然是光明正大,可在坐的所有人都是知道内情的,清楚这桩事件底下的暗潮汹涌,大家脸色陡变,“偶感风寒““暴病而薨”,区区几个字,暗藏了多少宫廷阴谋和凶险。
郭珺臣木雕泥塑似的一动不动,他本来常年晒不到太阳,皮肤白得透明一般,此刻更是一丝血色也无,更衬得五官清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惨笑道:“小娘娘没了?虽然是她拿我做法害人,可是在小时候,其实她也是很喜欢我的。”
“她确实喜欢你,所以要给你换一个更尊贵的身份。”赵宗懿淡淡道。
“不,她给我换身,是因为我在所有郭家子弟中,和你的八字最契合,和她的感情也是最好。我不过是她能找到的最乘手最能拿捏的工具而已。”
赵宗懿微笑:“你知道就好,你也是个聪明人。”
郭珺臣额头冷汗涔涔,问:“我大伯伯家到底怎么样了呢?”
他嘴里的大伯伯自然是郭中庸,郭中庸一心向道,自己没有成婚生子,却陆陆续续从亲戚手里收养了好几个义子。仔细想想,其实都是为了狸猫换太子而备用的材料。
这个道理,不光赵宗懿,郭珺臣心里也很明白。
“郭府被查封后,从府里翻出许多厌胜术的用器,三个道人都已被擒拿归案,地牢里发现大量人骨残骸,怀疑是用活人在做邪术仪式,官家十分重视,命我详查此事。”
“郭家的事若是彻查清楚,会有什么严重后果?”郭珺臣轻轻问。
“你也是读书人出身,怎么会不知道国家律法?《礼记》曰‘执左道以乱政,杀!’你自己就是当事人,觉得郭家的事闹得还不够大吗?”赵宗懿温和地道,却听得全座的人浑身一抖。
郭珺臣惨然一笑,叹:“原来如此,原来我也活不了几天了,等你什么时候彻查清楚,我的死期也就到了。”他被人算计、换魂了几年,好不容易清醒了过来,现在又要因为自己被害的案子牵连进去,确实很冤。
谢子璎心中不忍,安慰道:“也许查不出什么具体的东西。就拿你来说,占了别人的身体该怎么个判法?毕竟这事太玄乎了,说出去,也没几个人能相信。”
话一说完,才想起,苦主还在上头坐着呢,自己充好人打圆场,把赵宗懿这几年元神被封之冤置于何地?一时悔之不迭,仓促之间又想不出什么圆场的话,索性头一缩,没声了。
这个话题把气氛又转到尴尬,赵宗懿看看郭珺臣,郭珺臣也看看赵宗懿。不久前这两个人还占着同一具身体,对彼此熟悉之极,哪怕是分开后,那种熟悉的感觉依旧挥之不去。但对于赵宗懿说,一想到眼前的人曾经掌控了自己的身体,他不光用它进行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甚至还用来与女人亲热,脸上虽然没有表情,眼中蓦然升起一丝杀气。
郭珺臣却是有种被人偷窥的羞耻感,原来这些年自己吃饭睡觉事事都在别人的睽视之下,连亲吻康安安的时候想必都被他默默旁观,也不知道到底被看去了多少,现在回想起来,不由脸涨得通红。
两人不约而同,一起转头看了看康安安。郭珺臣是偷偷地瞟,脸上带着羞涩,赵宗懿却是目光深邃表情复杂。
康安安:“……”
这个时候他倒把她当成康安安了。
她说不出话,只好狠狠瞪了赵宗懿一眼。
赵宗懿悠悠道:“真可惜,这个郭中庸已经死了。如果在我面前,一定将他千刀万剐!”
所有人听了这话,都脖子一寒,千刀万剐这种字眼,从别人的嘴里出来只是一句狠话空话,而在他的嘴里,绝对是实实在在能够发生的事情。
一顿饭到底还是不欢而散,康安安被绑着手堵着嘴,重新送进房间。
总算赵宗懿没有打算饿死她,进了房间,便叫人解开绳子。门口专人送来食盒,三层红檀木暖盒里放着热乎乎的饭菜,打开盒盖一看,菜色精致,居然十分诱人。
康安安越来越觉得他矛盾而古怪,表面看起来对她厌恶无比,细节之处却又体贴入微,分裂至无法捉摸。
吃完饭,她立在窗前和郭珺臣说了几句闲话,见月黑星移,才关上窗回房间睡觉。
她本来睡眠甚轻,略有风吹草动,便会惊魂而起。睡到半夜时分,突然浑身汗毛竖起,她猛地张开眼,却见床前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人。
赵宗懿也不点灯,在黑暗里睁大着一双眼,借着窗外的月光,炯炯地看着她。
还好康安安也不是普通女人,对他这么个夜半突访虽然震惊,也不至于慌乱。她睁大眼,与他在薄纱似的月色下对视。
与她的记忆相比,他真的瘦了很多。之前的小王爷是个邪魅倜傥的公子哥儿,而现在的赵宗懿轮廓清癯,给人以刀劈斧削的锐利感,挺直的鼻梁以及紧紧抿成一线的双唇更添几分孤寂冷冽。
两个人默默地凝视了许久,还是康安安熬不住,先开了口,苦笑道:“你……”
赵宗懿低声道:“别说话。就像刚才一样,不许动!”
康安安:……
她实在受不了他灼灼的目光,叹了口气,慢慢闭上眼。
“其实我……”
“没听到吗?我让你不要说话!”他厉声喝。
她心里一颤,嘴也闭上了。
在诡异的沉默中她用力竖起耳朵细听着周围的动静,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人始终一动不动,如狩猎的猛兽般窥视着她,令她周身发寒。
他到底在想什么?究竟准备拿她怎么办?
不知何时,一只手轻轻抚在她脸上,康安安不及思索,皮肤上窜起一阵火花电流,炸得一阵头皮发麻。她眼角狠狠**了下,却不敢睁开眼。
情灵齐全以后,她身上多了许多莫名的感觉,就像现在的这阵觳觫,骤然滚烫的皮肤,一身的鸡皮疙瘩,都是全新的体验。一片混乱中更有种慌乱恐惧的情绪,挤压在胸口,压迫得她不敢说话,不敢睁开眼,最好连呼吸都能马上停止。
她突然跳出个奇怪的念头:他是不是也喜欢康安安?
无疑,原来的那个小王爷肯定是喜欢康安安的,而眼前的赵宗懿呢?会不会?也有点钟情于她?
这个念头才一露出来,她便觉得好笑。不可能,赵宗懿可不是郭珺臣,他精明强干,心机沉重,更莫名其妙被人暗算了许多年,因此绝不会对任何人心慈手软。他像一只受过伤的野兽,警惕而冷酷地怀疑一切。就算看起来他对她有几分特殊的待遇,想必是因为被人上身时间太久了,长期被迫于参观别人的生活,以至于产生了分裂和混乱。
这个案子真是把所有人都搞乱了,尤其在他的抚摸之下,她克制不住地全身渐渐发热,心里像生出只毛爪子,从未有过的心烦意乱。她再也忍耐不住,猛地睁开眼,用力去推他的手。
想不到,他却以为她在动手袭击自己,根本不给她出手的机会。她手指才触到他衣裳,还未用力,他已一手扼在她颈上,另一手干净利落地扣住她手腕,举到头顶。
康安安也不是吃素的,没被控制住的一只手冲着他脸上就是一拳。
两人距离太近,赵宗懿只能侧头迅速避开,拳头擦着他的下巴根滑了过去,擦到的肌肤一阵火辣辣的疼。他心头火起,从床边跳起来,顺带着掐着她脖子往上拎,逼得她回手护住喉咙处。
然而稍不留神,康安安一脚支着床面,一脚又往他身上扫了过来。赵宗懿无处可避,索性整个人朝着她迎面压下去,实打实的力道,重重地把她钉在**,“砰”的一声巨响,康安安只觉得痛入骨髓,不由呻吟起来。
赵宗懿听她柔媚至极的声音,陡然面色通红,骂道:“住嘴!”
此刻他整个人都覆在她身上,而她就像是个绵软的肉蒲团,妥妥帖帖地承载着他。两人交颈面对,紧紧贴在一起,她呵气如兰,且身上还散发着阵阵幽香。赵宗懿虽然现在心里极其厌恶她,但依旧被这具身体所吸引,在黑暗里绮念横生,一时之间呼吸声沉重,浑身不得劲儿起来。
康安安:“……”
她分明察觉到他身体的某些变化,心情很是尴尬。现在的她对周围的感官变得很敏锐,不仅是对别人,对自身的变化也如此。她只觉浑身如同起了层密密麻麻的疹子,又痒又麻又热,额角背后出了层白毛细汗,被他压得无法伸展。她实在做不了什么,只能假装咳嗽一声,尽量分散一下彼此的注意力,开口问道:“你为什么来我的房间?”
赵宗懿道:“这是我的地盘,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与她贴得那么近,他也很尴尬。他将双手从她身侧略略支撑起,以缓解自己在她身上的压力,准备慢慢地从她身上爬起来。
这么一个回合打下来,康安安感觉两人之间的关系非常古怪,仿佛极亲近,但又很疏远。难道这是之前上她身的人带来的不良后果?她忍不住拉住他问:“你为什么如此恨我?”
赵宗懿冷笑一声,说:“我恨你?不,你误会了,你算什么货色?根本不配我的恨,我就是要慢慢折磨你,一直到我舒服了为止。”
沉默,随即感到一阵由衷的羞怒,也许他针对的不是她,但这样的话也实在太伤人了,任何一个女人都承受不起。她禁不住怒从心头起,果断地屈起膝盖对着他腰下突起的部位顶了一脚。
赵宗懿毫无思想准备,瞬间被她顶到眼冒金星,忍不住大吼一声,整个人缩成个虾米状,狂怒之中又一把扣住她脖颈,总算还保留着几分理智,没有真的想掐死她。
康安安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哼。”
赵宗懿咻咻喘着粗气,又僵持了一会儿,终于松开手。他指尖还在微微发抖,咬牙切齿道:“你发什么疯?别以为我真不会杀你!”
康安安嘲讽道:“你当然不会杀我,你不是要慢慢地折磨我吗?现在感觉舒服点了没有?”
赵宗懿其实痛得嘴角都在抽搐,恨不得立刻一巴掌拍死她。但面对着这具身体,他总下不了狠手,于是中途改为不轻不重地抽了她一下,冷笑:“不是你自己拼命想办法参与进来的吗?之前还用尽心机把我们几个骗得团团转,现在倒开始撇清了?我没把你吊在门口当靶子射已经不错,还想怎么样?”
康安安冲口而出:“我怎么骗你们了?说来听听。”
她是真的想不通,之前的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赵宗懿恨她,连谢子璎和贺郎都把她当仇人看待。她被关在扳指里的那段时间里,占据了她身体的元神究竟兴风作浪到什么程度?
这次轮到赵宗懿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手指突然加力,掐住她厉声道:“少废话,你我之间的事休要再多说一句,日后如果敢漏出去半个字,说不定我真的会活活吊死你。”
康安安:……
好奇心反而有增无减: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彼此之间回忆一下也不可以吗?
她已经被他掐得舌头都快吐出来,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好用力点点头。
赵宗懿终于走了,她却再也睡不着,起身推开窗户探出头,才想借着外头的冷风清醒一下,隔壁的郭珺臣立刻狂喜:“安姑娘,你没睡?”
他一直在等她,但苦于被锁在房里,又不敢惊动她,便立在窗前候了许久。见她终于露面,他欢喜之余,又问:“方才你的房间里有动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康安安平静地说道:“也没什么事。”她总不能告诉他说,赵宗懿半夜不睡觉,坐在床头看了她很久,最后还被她在敏感要害处踢了一脚。
郭珺臣哪肯相信,刚才他明明听到隔壁有男人的声音,似乎还起了争执,心念一动,暗想:难道安姑娘不再相信我了?
康安安见他突然沉默,便侧头看着他,却看到他额头青筋已经跳起来,闷声闷气道:“安姑娘,你不会还在怀疑我是郭府的同伙吧?”
“你是吗?”她喃喃地说,像是自问,又像是问他。
郭珺臣再也憋不住,涨红了脸,呼呼喘着粗气道:“如果连你都不肯相信我,这个世上真是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康安安听他说话都有了颤音,定睛看过去,果然连眼眶都发红了,心头不由一软,轻轻道:“对不起,我,我有点有走神,今天的心情不太好。”
郭珺臣低下头,过了很久,才轻轻问:“你的心情不好?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
康安安想了想,苦笑一声:“从前?多久以前?发生了那么多事,我已经彻底忘记了。”
“安姑娘,其实,只要你愿意,我们还可以回到从前。”或许是夜太静,人太疲倦,郭珺臣终于鼓起勇气,用力道,“还记得我去国公府抢你吗?我们就回到那一刻好不好,就当作我把你抢回来了,再不用管其他的人和事。”
他的口气里全是热情和期盼,身子探出窗外,遥遥向她伸出一条手臂,只要她点头,他愿意赴汤蹈火拼尽所有。他继续说道:“安姑娘,你一直都知道我的心意,既然赵小王爷已经恢复面目,咱们也可以离开这里,找一个地方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今晚的月光太明亮了,康安安觉得自己脸上的表情可能无法掩饰,于是她背过脸去,深吸了口气,说:“且慢,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其实,我是个男人!”
“啊?”花好月圆,良辰美景,似水柔情,郭珺臣热血沸腾之际想不到竟会听到这句话,被惊雷当头劈过似的,瞪大双眼,外焦里嫩地看着她。
“吴镜大人收我元神的时候,我终于知道自己的名字了。”康安安调整好脸上僵硬的表情,又把脸转向他,勉强笑道,“我叫魏绛,所以,我本来就是个男人。”
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郭珺臣满腔的热血被沸然一压,热气烘得白烟滋滋腾起,浇出一丝冰冷清醒的刺痛。
“我一直都没有承认过自己是个女子,虽然占据着女子的躯壳,可是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她继续娓娓地说着,认真考虑了很久,她觉得用这个理由应该可以暂时阻挡一下他的热情,毕竟她不想太过伤害他,但又不能让他继续怀有不切实际的希望,“所以对于我来说,你,小谢以及贺郎始终都是一样的看待。咱们同生共死,共患难共进退,是最好的朋友和兄弟,我……我自问从来没有答应过你什么别的要求,也没有对你做过任何越界的事情。”
郭珺臣静静地听她说着,头仿佛被斩裂成两半,一半喷薄出滚滚的岩浆,遍地焚烧烈焰;另一半却是雪峰冻透的坚冰,死气沉沉。极度的冷和热之间,他无所适从,脸皮情不自禁地抽搐起来。
不不不,他才不会相信这个奇怪的理由,恐怕连她自己都不会相信自己的鬼话,说出这么粗劣的借口,不过是为了彻底拒绝他的真心,好让他走得心甘情愿,甚至心里不会觉得痛。
“我和他们始终是一样的。所以你不会跟我一起逃走。”他味同嚼蜡地说,“那个人呢?你又是怎么看待他?”
“那个人?”康安安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瞳孔不由微微紧缩,“我刚认识他,我根本不熟悉他。”
“可是他会让你心情不好,对不对。”
康安安怔住。
“我们相处的那些日子里,你从来不会因我坏了心情,无论我做什么说什么,你都会明明白白地答复我,是或不是,喜欢或不喜欢,绝不拖泥带水,毫无半点迟疑;你从来不会为了我生气、为难、伤心、矛盾……你,你根本一直都在敷衍我!”
“唉……”康安安无奈地叹,“我以前毕竟缺了情灵啊!我都不能算是个正常的人!”
“对,你现在算是正常人了?可你还是那么清醒地和我说话,继续在敷衍我、欺骗我。”他神情十分萎靡,眼底藏不住绝望悲伤的情绪,不想再让她看到,猛地关上窗,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康安安僵硬在原地,一种宛如窒息于冰冷漆黑海底的孤寂与茫然慢慢地攀上她的心头,周围一切人和事仿佛是把钝刀,来回地消殆着她的热情。重生后健全的感情体会并没有带来喜悦与期待,反而令她疲惫不堪,所有认识的人都变得面目模糊。她分明记得他们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所有的爱憎偏好,可是他们却都变得复杂起来,且个个向着她声讨着,让她无力应对。
万籁无声中,她朝着清冷夜里的空气,连连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