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兖州与南并州之间,有天河谷,是百年前两名士赌棋,以天地为棋盘,以千山为棋子,开凿山川改道河流的遗迹。谷中有双峰,峻拔千尺,极限相抵,中有罅隙一线,号为一线天。此地幽深至极,人迹罕至,据说有猛兽收关,人鬼神皆不得入。
然而终于有人循迹而来
这一行十几人虽然身着布衣,头戴斗笠,没有任何标识,但显然不是寻常百姓。他们个个身材健硕,目光锐利,身后挎着弓,藏着兵刃。
“将军,应该就是这里吧。”
为首的男人满脸刀疤,容貌骇人,“说了,不要再叫我将军。”
“是。他会答应吗?”
刀疤脸的男人没有回答,他盯着那一线光,似乎盯着自己最后的希望。
“我们进去吗?”
“不。”他只吐出一个字,然后就地跪下,十几个人立刻跟着他跪在石缝外。
男人嘶声高呼,“季哲万死,请小明大人出山!”
所有人跟着他齐声呼喊,“请小明大人出山!”
他们跪了许久,山缝对面没有任何反应,幽深山谷寂静如斯,只有回音余韵跌宕。
一人问道,“会不会不在这里?”
另一人别有疑惑,“真的一定得请到小明大人吗?”
季哲冷哼一声,谁也不敢再说话,“不会错,就在这里。这三年来,各方势力谁没来过,只有王学淩、陈锋他们活着出来了,足以证明是他本尊。杨将军去后,桓奇将建康城搜遍了,都没找到兵符,也不在我们任何人手里,小明大人与他最为亲厚,必是给他了。有次兵符,可以号令杨将军旧部,而且天下皆知杨将军与明远的关系,只有他出山,才能整合各方。”
“但这山谷分明没有人啊?”
的确,寂静空谷,连鸟兽之声都没有。
季哲忽然皱眉,,“不对。”
话音未落,忽然一声虎啸,地动山摇,他们猛一转头,瞳孔里映出一只巨型吊睛猛虎的影子,体型堪比四五个人大,连声咆哮,山林都为之震动。不知从何处跃出,向他们扑来。一掌按住季哲,震得他脑袋发晕直接喷了一口血,光是掌风就掀翻两人,尾巴连带后臀一摔,一圈人都倒在地上,眼见他怒吼着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咬掉季哲半个脑袋。
忽然一个清冷的声音插入,“花花。”
猛虎止住,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嘴巴。
这猛兽竟叫做花花?
季哲胸口仍压着千钧重,但依然从被逼出的眼泪模糊中看到一个颀长清瘦的人影出现在石缝间。
那个人轻声含了第二次,语气重了些,“花花。”
猛虎鼻子里喷出两股气,爪子在季哲胸口威胁似的轻轻刮了几下,才松开爪子后退。
来人看着季哲的脸,“怎么搞成这样?”
季哲盯着明远,怔了一会儿。三年前明远带着杨钧的棺木挂官而去,乍一看容貌似乎没什么变化,但又截然不同。当年的小明先生,朗月清风,雅致高洁,如今的眼前人,麻衣木簪,却如深秋幽谷,深不可测。季哲终于注意到最大的变化,三十岁不到的明远,鬓边竟生出两缕霜发。
明远皱眉,季哲立刻打了个激灵,“我当年犯下大错,无面目再见将军。但桓奇未死,大仇未报,不敢自绝于世,只得如此,提醒自己一日不敢忘。”
明远没说什么,只深深看着他。
季哲快步上前,猛虎突然一声喉,将他喝住,季哲不敢再进,跪在当场,磕了个头,“小明大人,桓奇刻薄寡恩,天下失道,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求你出山,解民倒悬。”
“我结庐守陵,无暇他顾。”明远后退,转身,“你回去吧。”
身影消失在缝隙之后,那头叫做花花的猛虎,扭头看他们一眼,一跃而上,消失在悬崖峭壁之间。
·
“又有人来?”姚光卷着裤腿蹲在地里,仔细测量着什么。三年前他正要返回秦州,偶遇桓奇吊唁,被明远之坚忍所动,,改变主意,坚决要陪明远一起守墓。明远扶灵而归,经过深思熟虑,选择在这天河谷中安葬杨钧,结庐隐居。不仅亲手挖坑降土、凿石刻碑、修整坟茔,还跟着姚光学习稼穑务农,自己开垦种植纺线织布,一粥一饭、一丝一线,皆是双手所得。
明远拿起旁边的瓢,继续给菜地浇水,“嗯。”
姚光其实也并不关心外面那些人,他一门心思埋头在他的田地里,兴奋地在地里跳起来,脸涨得通红,双目闪闪,“成功了,收成增加了三分之一,而且完全能够保证一年两熟!”
看他雀跃的样子,明远终于也微笑起来,“嗯。”
姚光顾不上理他了,“你快进去吧,还等着你。”
明远笑着摇摇头,洗了手进到后院。一架轮椅停在院内,四周立满了伤痕累累的木人草人。
陪他隐居在此的,还有两个人,那就是裴叔夜和夏侯节。也正因为他们在这,每年附近村民会送一些特殊的药材和用度进山,才走漏消息,被发现了痕迹。
“继续。”
明远取出一条黑布蒙住双眼,夏侯节一把洒出十几个弹子分别射向假人,明远耳朵微微一动,突然抽刀暴起,依照夏侯节击中的顺序,依次劈砍向假人,速度极快,几乎在瞬间完成,只见重影。
明远取下黑布,假人这时才逐一裂开,半个身子几乎被劈成碎块,纷纷滚倒在地。
夏侯节看着他,一声叹息,说不清是赞叹还是怜惜,“够了,不必再练了。”
明远虽然自小跟着侯婴学习剑术,但初心只是强身健体,对自己的定位终归是书生,夏侯节早就评价过他,“技巧有余,杀心不足。”
而三年后的今天,夏侯节再也不会说这句话。
裴叔夜适时出现,打破沉闷氛围,斜倚在拱门上端着一盘葡萄吃,自己吃还给夏侯节嘴里塞一个,“你如今兵法谋略武艺均已大成,还不出门寻仇去吗,窝在深山老林里算什么?”
明远等了一会儿,看裴先生没有要分他葡萄的意思,吹了个口哨,“不到时候。”
“杨钧已经死了,你杀再多的人,他也不能复生。”
明远沉默了一下,“我知道。”
一声闷响,一个重物从天而降蹲在地上,庞大的身躯拼命团在一起,拱着裴叔夜的小腿,裴叔夜被缠得没奈何,向后推了推那颗巨大的脑袋,扔了一挂葡萄下去,“去去,自己捕猎吃。”
花花小声嗷呜一声,心满意足叼着葡萄就地一滚,像一只巨猫,在院子里蹭起后背来。
·
杨钧去世三年整的那一夜,彗星当空,划分翼轸。
裴叔夜看向明远,“天下有变。”
“变在何处?”
“在你。”
说话间山外又有人声,哀嚎哭恸不绝于耳。
“载辰,救救青州,载辰,请你救救青州吧——”
明远一皱眉,分身而出,“韦大人?何故至此?”
果然是青州的老太守韦恩,他早已致仕,在青州荣养,为何突然翻山越岭闯到这里来找明远,山路崎岖,羊肠小道,他这个年纪,说一声九死一生不为过。
看到他,韦恩老泪涟涟,蹒跚走来,扔了拐杖抱住他肩膀,“载辰啊,载辰啊,暌违三年,身体康泰呼?一切安好呼?”
明远心中动容,险险忍住热泪,“我好,老大人好?”
韦恩颤抖地抓着他,“我老头子好,可青州不好啊。”
“出了什么事?”
“朝廷新出三政,一是加税,加收十年税负,自青州始,二是广征劳役,无论男女老幼,都要出工出力。”
“做什么要这许多人?”
“这就是第三政,他要修水库、修运河、修渠道将江水直引建康,一旦修成,青州整个要被淹没啊,变成泽国万里,再无人居。”
“什么!建康四水环绕,哪里需要修什么运河!他疯了吗!”
“他本就是个疯子,你不知道么,他分明就是要逼死青州父老啊!”
明远紧紧咬住银牙,他明白了,桓奇对杨钧恨意未衰,他重新重用豪强,任其大肆发展,那曾经在杨钧明远治下瓜分豪强土地的青州就成了万恶之源,无论是仇视还是惩戒,桓奇都要不择手段削弱它、打击它,现在甚至想方设法要毁了它。
“载辰,载辰,青州现在只有你了,你若是不管,你若是不管……”韦恩哆嗦着,满眼血泪,“老朽就一头撞死在这山里!”
明远知道老大人是一腔苦心,但他仍然在犹豫思忖。
“明载辰!你有格致天下之才,却置天下百姓于不顾,自顾自地窝在这山林里哀痛伤神,真是岂有此理!青州旦毁,下一个就是兖州,再下一个就是南并州,早晚天下皆亡,你这一线天也保不住!”
韦恩怒火攻心,指着他鼻子就是一通骂,喋喋不休,气都不喘。
明远被他骂得毫无招架之力,等他骂够了,骂痛快了,停下了,才苦笑着应承,“老大人息怒,小子知错了,您先带人回去,我收拾打点,即刻赶赴青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