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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一章 裂帛

长似少年游 周六 6030 2024-10-18 13:50

  

  事态发展突然脱出正轨。

  杨钧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抱着那具满是蛆虫与血污的少女尸体冲出了府门。

  大门口已经被禁军重重包围。

  整条街布满带刀甲兵。

  整个城罗网密布。

  这样的武装程度还有过一次,对象是同一个人。

  只不过那时他重伤昏迷濒死。杨钧冷笑一声,打了个呼哨,乌骓扬蹄奔来。

  杨钧足下一点,风筝般倒飞翻身上马,结实如铁的双腿夹住马腹,小妹妹冰冷的尸身裹在身前,腾出手来,左手撑开一扇巨幅重盾,右手拎了一根铸铁长棍,一棍抡过,血肉横飞。他单人单骑,如同一辆铁甲战车,冲着围堵的禁军碾压而过,禁军连滚带爬让开,稍有不及,被棍风带到,非死即伤。桓奇手下禁军只听说过杨钧大名,从未战场亲历,尤其是作为敌对一方。此刻直面杨钧扑面而来的杀气,个个战栗,不敢相抗,杨钧纵马而过,禁军如潮水分波草叶翻飞,滚到两侧,不自觉让出一条通道,杨钧带着身后亲卫,如一直黑色利箭的尖锋,笔直插入层层禁卫的包围圈,撕开一条通道,呼啸而出。

  建康是当世最大的城池之一,否则不足以容纳龙盘虎踞。以地势分布来说,皇宫在东,长平侯府在西,除了外城还有层层里巷街坊,都被桓奇塞满伏兵。季哲等人跟着杨钧冲出的时候十分担心他失去理智就这几个人去冲击皇宫,还好杨钧劈山分海之后猛然掉头拐向西门方向。他们紧急召集的亲兵不过百余人,桓奇抢占先机安排的人手十倍于此,因此虽然被杨钧威势震慑,仍然紧罗密网围堵。

  “冲出西门!与玄甲营汇合!”杨钧猛然甩出千钧重盾,击飞迎面冲来的一片禁军,振臂高呼,群声响应,马蹄奋飞,毫不减速,从被重盾压得吐血的禁军身边路过,附身一个水中捞月,重新将盾牌挽在左手。

  但饶是他们神勇无匹,一边冲锋一边顾忌里坊百姓,仍然束手束脚,禁军像不尽的潮水,源源不断涌来,他们一次次撕开口子,又一次次被重新围堵上,眼见西门就在眼前,围堵的人却越来越多,一层又一层,将他们包裹在中央。

  突然一阵奔雷,由远及近,沉重的城门嘎吱嘎吱向两侧大开,明远一马当先,带着他们留在城外的玄甲军赶来接应。玄甲军乃是杨钧亲自训练出来的,当今天下无可争锋,是以一敌百锐不可当的黑色刀锋,他们一出现在战场上,宫中禁卫根本毫无招架之力,连滚带爬逃命都来不及。

  明远带着玄甲军如一阵黑色旋风迅速冲出又卷了杨钧等人回来。

  他今日不在府中,半路听说送回礼是柳重与陈锋一道去的,心生不妙,当机立断拿了杨钧的令牌出城调兵这才将将赶上。

  杨钧回到营中,仍紧紧抱着手中女孩尸体,面如寒霜,一言不发,谁也不敢相劝。

  明远心中叹息,上前蹲在他身边,温柔地伸手摸了摸被杨钧披风紧紧包裹着的女孩血污凝结的头发,轻声说,“这就是囡囡吧。”

  杨钧颤抖着张开手,精巧的金色蝴蝶发饰,蝉翼轻动,明光闪闪,缝隙中血色未干。

  明远心中一痛,覆上那只手,将这惨淡的金色合起。

  杨钧掌心发烫,怔怔抬头看他,“阿远,我没有妹妹了。”

  明远轻轻碰了碰他肩膀,握紧他的手。

  杨钧泪如雨下。

  ·

  杨钧扔出令牌,连发三道军令。

  “全军将士,整装备战。”

  “调东征军分兵切断荆州往来通道!”

  “起草檄文,广传天下,今杨钧率各方义士讨伐弑君篡权的逆贼桓奇!”

  明远无法阻拦,也没有阻拦。

  柳重单膝跪在他面前,承认是自己调换信物,以玦代环,愿以命相抵。明远深深地看着他,目光仿佛载着千钧之重,空气变成了流沙,压得柳重无法呼吸,但他并不后悔,这或许是他唯一能够复仇的机会。

  空气如沙盈室,明远终于闭上眼,转过身,缓缓摆手,“走吧,越远越好。别让我再看见你。”

  无论罪魁祸首是谁,无论是否一场误会,悲剧已经酿成,命运的齿轮缓缓启动,时间的河流不可逆行,这块伤痕累累的土地即将迎来另一场决战,注定不死不休。

  “夫妻之义,不能不报。但为一己之私挑动战局,万民受戮,柳重无颜苟活。载辰与杨将军大恩,来世再报。”柳重面无表情,平静说完,明远急切转身,已来不及,柳重拔出佩剑,抹过脖颈,血流如注,立毙当场。

  一行血珠溅在明远脸上,他指尖发凉,微微颤抖。

  这事没有瞒着杨钧,他知道时只是一怔,就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一句。

  他们此来并非没有防备,没有蠢到真的将所有兵马全部打发回青州。实际上,三万精兵屯于衡阳,厉兵秣马,时刻备战,只等军令一到,大军倾巢而出,算了算日子,朔日之前定能到达。桓奇也早已备下后手,他掌管多年的南阳郡兵马早就暗藏琅琊,收到玉玦,包围长平府前调令亦已发出,琅琊近在咫尺,而荆州军也势必抢在青州军之前到达建康,对杨钧形成合围。

  同时新皇朔日登基之事也被他宣扬的天下皆知。

  ·

  四月二十三日,桓奇召诸王公九卿典丧事,先皇正式安葬,空棺入土,自琅琊王及桓奇以下,衣白单衣,白帻不冠。闭城门、宫门。百官伏哭尽哀。沐浴如礼。

  桓奇调来的一万禁军集中兵力发起强攻,而杨钧久经战阵,三千玄甲军以西门为据,城墙的作用倒了个个儿,原本守内御外,如今守外御内。禁军人数三倍有余,玄甲军却如铜墙铁壁,厮杀三日,牢不可破。

  停战间隙,杨钧聚兵,登高设坛,传檄天下。檄文由明远亲自操刀,文辞犀利,字字见血。

  桓氏簪缨之家,百世名族。而今羞问高姓,掩面忍辱,可安枕呼?

  ——桓家祖祖辈辈都是好人,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丢人东西。

  先桓公统帅百族,匡扶社稷,爱育黎首,乾乾终日,驭索而惧,履冰而危,治致升平,退而躬耕南亩,克终以慈,天下祷之。今望南郡,可安枕呼?

  ——你爹你爷爷都是好人,看见你干的这些事,能闭上眼么。

  昔人过南郡,言及诗礼之乡,民风淳朴,争相延揽,今人过南郡,号呼不止,夜不相绝,家无三日之米,却存三代之缟素,父子泣拜,夫妻诀别,可安枕呼?

  ——你辖地百姓都是好人,被你折腾的提前积攒丧葬物资。你有脸活吗?

  然后历数桓奇十恶,振聋发聩。

  弑亲君而屠灭诸卫,宗庙倾覆,诸公知否?

  勾北蛮而暗结胡虏,夷夏混淆,诸公知否?

  滥杀戮而阴交邪道,枉顾百姓,诸公知否?

  贪色欲而**宫禁,无复纲纪,诸公知否?

  掠金宝而盗掘帝陵,惊扰先皇,诸公知否?

  连亲朋而构杀忠良,党同伐异,诸公知否?

  鬻官爵而饕民脂膏,中饱私囊,诸公知否?

  近小人而离间世族,自据东宫,诸公知否!

  ……

  杨钧铿锵读完,众将士齐声山呼,携着帛文的桓公鹰振羽而飞。

  再加上大江帮的货船客船,檄文如长了翅膀一样迅速飞到大江南北,人人传唱,歌之咏之。当此之时,虽然皇室无为,与王谢共治,但毕竟是百年天子,在世人心中君权无上,桓奇所为,无论是弑君占据皇宫,勾结北方胡人出卖楚国信息,还是与残暴血腥的天一道沆瀣一气,都触到了众人的底线。桓奇简直一夜之间声名扫地。

  ·

  四月二十七日,司徒、司空告请宗庙,告五岳、四渎、群祀,公卿复如礼。

  全军披白,举城同哭。

  杨钧再一次击退来犯之兵。连日厮杀,他浑身浴血,夕阳一照,宛如杀神临世。

  明远逆光问他,“是否暂避锋芒?”

  杨钧斩钉截铁,“钧从不知退避二字。”

  兵行至此,根本退无可退,东是皇城,北是长江,南是荆州军,双方胶着在一处,齿牙交错,若要退,就要硬生生靠牺牲撕开口子,敌众我寡,靠一口精气神打到现在不见败迹,而一旦“退”,就会立刻被对方靠人数碾压溃散。

  杨钧亲手训练出的玄甲军,北人所称天下第一骑兵,实际上确实是以冲锋著称的,没到弱势,往往以攻代守。

  明远看他望着东方沉思,立刻明白他想什么,“不可能。”

  “这世上没什么不可能。”杨钧笑起来,“现在桓奇眼里只有我,若我能将他绝大部分兵力吸引过来,以玄甲军的突围能力,直插皇宫有七成把握。”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谁也不是傻子,本来就是桓奇的目标,还要作为箭头尖峰,所承受的压力有多大,可想而知,但是此时箭在弦上,一令出而千军发。

  杨钧环视而笑,“三军将士,谁可为我夺帅?”

  “末将请命!”自然人人争先。

  杨钧正自斟酌,明远向前一步,沉声道,“我去吧。”

  杨钧一愣,想也没想,“胡闹。”

  “你说的,善用兵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明远正色道,“军事压力大都在你那边,这一线最重要的并不是军事能力。”

  杨钧与他四目相对,意识到他真的是认真的,他本来从未想过让明远一介书生领兵上战场,此刻仔细一想,倒也不无道理。此刻几至绝境,他们想用奇兵冲入皇城抢夺赵王孙,打断继位典礼,将桓奇重新避回中线。按理说这是大逆不道足以族诛的行为,杨钧并不是被悲痛激发失去理智,他足够清醒。作为一方统帅,不打算动手时当忍则忍,绝不行差踏错予人借口,但一旦发动,就不要再游移不定,多方顾忌,此刻只要赢,赢了一切都好说。可突入皇城,挟持典礼中的皇位继承人,这样大事,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可不是普通将领能够处理的,此种情形,最佳人选还的确是载辰。

  “好。明日我带两千人,左路突围,载辰带一千人,潜伏在后。”杨钧安排部署,众将领命,他一把拽住明远手臂,“相机而动,不可冒险。”

  明远看着他笑了笑,没说话,万军围困中,谁也知道没有人的安全万无一失。

  ·

  四月二十九日,五官、左右虎贲、羽林五将,各将所部,执虎贲戟、屯殿端门陛左右厢,中黄门持兵陛殿上。遏者引桓王抱赵王孙立殿下,特进次中二千石;列侯次二千石;六百石、博士在后;群臣陪位者皆重行,西上。太常跪曰“哭”,大鸿胪传哭如仪。

  大殓后,桓奇抱赵王孙皆去粗服,服大红,冠常冠,还宫反庐,立主如礼。群臣皆吉服从会如仪。 仪式正式开始。

  ·

  又等了一日,大军仍然没到。杨钧决议动手。

  他所谓吸引火力,并不只是单纯作诱饵牺牲,而是仍然以取胜为目的的。他手中只有两千人,连他第一次上战场带的兵都不到,但好在训练有素,如臂使指,以令旗为号,被他玩出千军万马的气势来。

  杨钧打出杨字大旗,金盔金甲一现身,对面立刻高度关注,三路纵队来围,杨钧振臂一呼,以己身为箭头前锋,气势锋锐难当,一副决意突围的架势。杨钧是何等人物,江左百年,数一数二的军事奇才,少年从军以来,战无不克,攻无不胜。没有任何人敢轻敌,桓军相顾连横左右呼应,试图将他拦下。

  杨钧一人面对三员大将,长枪一送,击退中间一人,闪身避过左右横扫的刀锋,快速往来十数个回合,佯作不敌,率军后退。桓军一喜,乘胜追击。正好露出阵后缺项。杨钧兵力虽少,仍结成八阵图,分出两营,埋伏在后,只等桓军暴露弱点,瞄准时机,杀入敌营。

  桓军虽十倍于我,战力却远远不如,被桓军杀了个人仰马翻,再加上自相拥挤,踩踏,死伤数千人。佯装后退的杨钧见到后方阵乱,立刻调头杀来,前后截杀,桓军死伤惨重。杨钧八阵合于一处,阵列整齐,一水玄甲,如同万千杀神,收割屠戮,悍不畏死,一步不退,气势之壮,叫对面敌军胆裂。

  这边杀声震天,尘土飞扬,多年前齐楚决战也不过如此。这哪里是吸引敌军注意,这分明是背水一战的钢铁意志,故而完全无人注意,这样激烈战场上,他竟还留下三分之一兵力,由明远带着,顺着秦淮河岸,向皇宫潜行。

  这条路明远再熟悉不过,那年花灯遇袭,自己抱着小皇帝跳下秦淮河,在冰冷的河水中挣扎半夜爬上岸边,就见到那个人举着火把,揭开面具,笑吟吟看着自己。

  冲击皇城,自然不会那么顺利。

  自从衣冠南渡,江南朝廷就面临着北方胡人强大威胁,都城和皇城的的营建都由墨家大师墨湘子负责,他完全将战时堡垒作为规划前提,以敌人一路南下打到建康城下甚至宫门之外为前提,当年甚至惹怒了皇帝险些进了死囚。但此后百年,数次胡马南下,都无功而返。单单宫城,墨湘子以名誉担保,固若金汤,三月不失。

  但他有一点失算了。

  杨钧这个预定的大楚国柱石,从小对皇城房屋熟稔于心,如今却不在宫城之内,而在之外。

  而独尊儒术,罢黜百家,正是自明远前世的父皇始。也就意味着,他和杨钧那一代,仍然杂学百家。整个帝国,黄老儒墨兵刑,最高深的学者都在太子府中做教谕。明远对墨家营造,不可谓不熟悉。

  桓奇将自己带来的兵马和一部分禁卫军全数压倒西门,宫城防守只有两千禁军。明远带一千玄甲军突入,他被杨钧手下将领围在中央,忽然意识到这似乎是他今生第一次亲历锋矢。禁军虽然与玄甲军战力悬殊,但桓奇早有命令,后退者死,因此不得不奋力厮杀。明远本来在后引弓开路,他用弓虽不如杨钧强劲,但准头很好,每箭必杀一人,直到箭矢殆尽,放下黄杨木弓,拔剑下刺。

  他一路厮杀,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不会思考,只是本能地向着城门方向,一步,一步,突围。他保护身边将士,也信赖身边玄甲将士会保护自己,背心相抵,生死与共,杨钧平日,就是这样的感受吗?

  不知道杀了多久,明远恍然停下,眼前已经没有禁卫军的影子。他觉得自己被汗湿透了,摸一把,黏糊糊,不是汗,而是血,不知道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再甩一甩袖子,竟是满满两筒血,然后才后知后觉觉出痛来,但却不知道身上伤在哪里,也顾不上,现在不死就行。

  他举起剑,“随我入宫!”

  明远率领玄甲军自安远门外入城,这里有一条密道,一路通往天牢,明烨曾经用过,另一路通入皇城,原本是为皇室准备的出逃之路。这个秘密,只有杨钧、谢奇、和王老太师知道。

  ·

  宫城之中有太庙、天坛,此刻钟鼓齐鸣,礼乐如仪。

  桓奇抱着赵王孙,祭庙告天,“先皇仁恩浩**,然历国之难,九州同哭,今伏遇皇帝陛下应天顺人,龙飞宝位,孤以驽下之材,恐不足以仰辅新政,然依乘风云千载之遇,实与四海苍生不胜幸庆……”

  突然一声大喝,打断了他,明远天兵降临,直突御前,“奸贼,不可篡夺大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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