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外堡坍塌,羌军已经大批量涌入,五族首领急忙指挥着自己族人向内退守,进入地堡之中。杨钧已经迅速安排,“崔家地堡横向联通,二十八所建筑上应二十八星宿,都有进出口,这是方位地图,请卢、陈两家所剩骑兵合于一处,由陈姑娘和我统领,疏散堡中百姓。长孙公子带着骑兵逆行扰动羌族援军,不能胜,只能败,让他们追着你跑,不与乌那哲汇合即可。照行公子率领两家步卒,守东方井宿,鬼宿,柳宿,星宿,张宿,翼宿,轸宿七处,请三公子率领崔家兵卒守西方奎宿,娄宿,胃宿,昴宿,毕宿,觜宿,参宿七处,请元任公子率领贺家堡人手守南方井宿,鬼宿,柳宿,星宿,张宿,翼宿,轸宿七处,请房四爷率领房家兵勇守北方斗宿,牛宿,女宿,虚宿,危宿,室宿,壁宿七处,切记不要死守硬拼,善用地道连通的优势,敌进我退,敌停我扰,敌退我出!”
“是!”包括小胖子长孙宏在内所有人都慨然领命。
“我不在时,请三公子主持大局!坚持两个时辰,天一亮,请三公子带大家退入张宿下对应的宗祠中,闭门坚守。”
“孩子,你有什么计划?”崔天星看来此时已是必死之局,杨钧虽浑身浴血,却仍然神采奕奕,丝毫没有败馁之象。
“也是冒险一搏。”杨钧没有明说,却注意到,“堡主你受伤了?”
“被箭带到了,皮肉伤,不要紧,你快去忙吧。”
杨钧顾不得多问,交给崔建,自己匆匆而退,却有人追了上来。
“老原,我也去!”崔志奇紧抓着杨钧,不敢看杨钧身旁的陈家孙小姐。
杨钧看看他,又看看陈姑娘,一时好笑,没再劝阻,在这分毫缝隙之中,忽然有些思念明远,他甚至有些孩子气地想到,若是有一天明远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自己也是一定要跟着去的,而且一定会保护好他,绝不让他伤到一根头发。七公子你还差得远呢。
他们从地道偏僻出潜出,杨钧问崔志奇,“我记得你说崔家铜镜很多?”
“对呀,咱们有自己的坊,每年磨得铜镜都在库房里堆着,需要的就拿对牌去领。”
“你带人去取一百面铜镜,二百面也无妨,都送到晒场上。”
“要这干嘛?要多大的?”崔志奇迷惑。
“越大越好,快去。”
“陈姑娘,请你带着二百人在山坡上埋伏,将镜子列阵。”这个不解释清楚可不行,“我在南方时认识一个叫方圆一的人,他专门研究天文地理之术,他告诉我拿镜子对着太阳聚焦于一点,可以引火。”
陈姑娘一点就通,“你想炸了羌人的火油!”
杨钧露出赞许的目光。
“可这方法想必有位置限制,如何确保火油正好能被引燃呢?”
“这就是我要说的,我带领剩下的骑兵绕过山脊从背后冲锋,将羌人驱赶到过来。火油珍贵而危险,他们攻入堡垒一定会带着,你们到时候找准时机,咱们炸了他!”杨钧匆匆说完,就要领兵出发,忽然想起来转头笑着说了一句,“七公子人还是不错的,姑娘考虑考虑。”
一直严肃端方的陈姑娘忽然两颊一红,呸了一声跑走了。
长孙宏与他们一道出来,在此分手,嬉笑道,“喂,老原,你当真帮我引荐杨钧吗?”
两江谁不知道杨钧也算他们半个鲜卑人,拉上这条线,奇货可居啊。
“说到做到。”
长孙宏笑嘻嘻打马去来。
羌人一进崔家堡,就见房舍连绵户型整齐,立刻兴奋地挨家挨户冲进去搜刮钱财,扫**一空后再打砸烧了房子,崔家堡中除了上阵的丁壮,其他人早在崔天野的安排下哭着放弃家业有条不紊向内收缩,杨钧和陈家小姐分头带人疏散保护落在后面的百姓,兵分十路,由各个十夫长百夫长带队,只求引走敌军帮群众脱身而不恋战,一个时辰后与杨钧在后山汇合。
镜子已经拿来,杨钧留下陈姑娘和崔志奇,自己带走所有骑兵。
“原大哥!”崔志奇喘着粗气拽住杨钧,他不是小孩子了,知道此去骑士需得以一当十,只怕凶多吉少,不由眼中含了泪。
杨钧拍了拍他肩膀,“没事,某家命大着呢。”
“骑我的马去!”那匹价值千金的枣红色小公马,已经**好了,日行千里夜行八百。
杨钧没有拂他心意,笑笑收下了,胳膊肘一夹他脑袋,“回来后告诉你一个大秘密。”
然后跃马扬鞭,疾驰而去,“儿郎们,跟我走!”
留下崔志奇一个心惊肉跳,泪眼汪汪看着自己传说中的“未婚妻”,“话本小说里凡是说这句话的英雄好汉都……”
“呸呸呸!”陈姑娘急忙拍打他,让他把晦气话吐掉,但自己也不由自主开始揪心起来。
杨钧他们走后,崔建等人依靠内墙和地道,与敌人玩起了“地道战”。羌军眼中他们神出鬼没鬼魅一样,刚在书院门一场激战,忽然全部消失,正纳闷又从屁股后头的天坛冒了出来,打了他们个出其不意,明明清过道才进来,可正走着走着就突然被一枪扎出了窟窿,眼看着要追上赶尽杀绝,一眨眼连影子也没有……如此纠缠数不胜数,而且这些人一会儿红的一会儿蓝的,看着好像一个人在变法术,搞得羌兵不胜其烦,逐渐还有流言如飞,说汉人拜的这个孔子会法术,借来鬼怪妖精跟他们打仗,都有金刚不坏之身,否则刚才那个冲到阵中夺旗的怎么毫发无伤呢。
羌兵人数数倍于汉人,但被这样逐渐蚕食,竟打成平手,甚至汉人这方气势更盛。卢照行在后稷庙中与崔建背靠着背杀敌,崔建一剑横扫,羌人慌忙躲闪,卢照行早就等着,正好补上一刀,他抹去脸上溅到的血,嘿然一笑,“想不到三公子有点本事啊。”
“彼此彼此!”崔建边说边将羌人扎了个糖葫芦,飞出去撞偏了卢照行那边的敌人。
两人打杀了一番,听到外面呼喝声,有大量援军到来,崔建急忙一拉卢照行,两人推开暗门跳了进去,再次消失无踪。
杨钧带头,八百骑兵在上臂扎上白色绑带,以示敢死之意。他们人手一只火把,在夜色中恍如点点星光。短短时间的激烈战斗迅速凝聚并锻造了这支骑兵,让他们在杨钧的指挥下如臂使指进退自如。
杨钧拔出佩剑,八百人齐刷刷抽出钢刀,铿然长鸣,奔腾而下,风如伏虎马如龙,绕过坂垣,来到羌人后方。杨钧举手,所有骑士勒马,杨钧握拳,八百人齐刷刷向两侧分开,羌人攻入堡中,并没有全军进入,而是留了一部分在堡外看守粮草和预备好犒劳将士但。杨钧虽然没有火油弹,但他有油,拳头放开,两队人齐头并进快速冲击敌营,一队泼油一队扔火把,羌军还没有反应过来敌袭的时候火势已经冲天而起。好像是对刚刚堡垒爆炸的即刻回应,人人心中快意。
杨钧攻其不备突然杀至,羌人后军毫无防备,等的援军也迟迟不至,八百人如猛虎吞羊,一刀一个,性命都要丢掉遑论救火。火势壮烈,越烧越猛,烧红了半边天,城内不可能不知道。
杨钧故意留手,不斩尽杀绝,让他们逃命,自己在后穷追不舍,根本不给羌人反应整军的机会,羌兵下意识都向主帅乌那哲所在的崔家堡跑去,正好与堡内听到动静迅速出来救援的羌人撞在一起,在城门口挤成一团混乱无比,杨钧八百人狂飙而来,跑出了八万人的气势,羌军以为身后有千军万马设下埋伏,你拥我挤你追我赶被杨钧散开队伍赶到城堡二层内墙之中,与羌人带进来准备最后炸毁崔家堡的火油弹在一起。
杨钧一挥手所有人下马,将马匹与之前用过的武刚车堵在城堡四门,不让他们轻易出来,然后迅速撤离。
天边渐白,天光已亮,五族人手按照杨钧交代将羌人尽可能引到附近之后,与崔家堡剩下的百姓已经全部撤入巨大的祠堂石室,陈家小姐和崔志奇按照杨钧所说方位摆好镜子确认了阳光能够通过镜子射到天井之中,也带着人撤回,如今只差杨钧他们。
“时间到了。”卢照行说。
“再等等。”崔天野没有说话,崔建一遍又一遍向门外看,祠堂大门巨石制成,一旦落下合拢,从这边无法开启。
“来不及了!”四周已经听到羌人跑动的声音,“落门!”
崔建一咬牙,拉下闸刀,厚实的石门缓缓落下,崔天野忽然大叫一声,“来了!”
“快快快快快!快进去!”石门已在半空,杨钧赶快催促自己剩下的人马鱼贯钻入,还没站稳就被里面记得拽起进去,等最后一个人都进去了,石门已经见底,杨钧自从少年入伍,多少次刀头舔血从来不知“怕”是何物,却在这一瞬间心中有一刻空白。
空白被恐惧填满。
不能再见到明远的恐惧。
我还没有告诉他。
石门却忽然停下,甚至向上抬升了几寸,杨钧来不及想为什么,行动大于理性,就地一滚,从紧贴着身子的石缝钻了进去,然后一声巨响,石门落地。
“伯父!”“爹!”杨钧死里逃生还没来得及喘息,就听见崔建一声哀叫。
崔天野血肉模糊躺在门边,一条臂膀已经被石门压成肉泥。
“堡主!”杨钧受到巨大震动,虎目含泪,跪在崔天野身边。
崔天野五脏六腑俱损,血流如河,面如金纸,目光缥缈,用尽最后力气颤颤巍巍抬起左手,去摸杨钧的脸,但他已经看不清了,杨钧拉住他的手,泪流满面,“堡主,堡主……”
“我知道……我不配……让你……我让……你娘受苦……曼儿……”
杨钧头脑一片空白,崔建突然从背后推了他一把,电光石火间杨钧想也没想抱住老人仅剩的那只手,贴在自己脸上,“大父!大父!”
崔天野嘴唇轻微地轻微地弯了弯,得偿所愿,如释重负,闭上了眼睛。
“爹——”
“伯父!”
“崔世伯!”
石窟内一片哀泣之声,突然汪在地上的那一小池血出现了一丝涟漪。
然后大地轰隆隆的震动,像很远处传来的雷声。
坚固无比的百年石窟甚至晃了晃,然后变成连绵不断的颤抖。
所有人都看着杨钧,而杨钧看着紧闭的石门。将沾满血的右手贴了上去,轻声道“我们赢了。”
石窟里安静了片刻,好像不敢相信自己听你到了什么话似的,随后才一波接一波爆发出欢呼声、哭泣声、唳骂声。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崔建走到杨钧身边,低声说道,“其实你不是大姐姐姐的儿子对吧?”
杨钧没有回答。
崔建点点头,“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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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油弹的威力比杨钧想象的还要大,乌那哲本就是为了彻底毁灭崔家堡来的,这一炸崔家堡虽然人口损失不算太大,但第二层的主要建筑全部坍成了碎砖烂瓦。
幸存者从石窟出来后,看着这满目疮痍,立着的房子都没有几栋,人人色变,屹立百年的崔家堡,就此毁于一旦。
杨钧有些歉疚,或许还有别的获胜之法。
反而是崔建安慰他,“没关系,人是最重要的,只要有人在,一切都能重来。这是伯父常说的。”
他们对废墟进行了清理,羌族士兵还有一些幸存的,包括乌那哲。
乌那哲不能动弹,对羌兵死伤痛心疾首,恶毒地瞪着杨钧,“今日老子是败了,不管你是谁,总有一天,我们羌人要将你千刀万剐,拿去喂狼!”
崔建看看杨钧,“要杀了他吗?”
“为什么要杀?”杨钧冷哼一声,对威胁不以为意,反而笑了起来,“不如卖给白狼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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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术儿竟然同意了,他用很大一笔钱来换幸存对羌族士兵,哪怕他们已经不能战斗。
这笔钱足够重建一个崔家堡。
杨钧很惊讶,他对神色不像担忧,更像饶有兴趣,“千金买骨,万众归心,此人可为一方霸主。”
白术儿将这笔花费用到了极致,他甚至亲临崔家堡,来接他的将士。
死者尸骨与活人担架鱼贯而出,白术儿按着胸膛致敬。
“请问这一仗统帅是谁?我还想看一看战胜我的人。”
崔建想拦着杨钧,却没有拦住,杨钧抱剑站在残存的墙垛前,懒洋洋地笑,“一别经年,大王安泰否?”
白术儿呆看着他,愣了一会儿才辨认出,他的确给崔家堡捏造来窝藏杨钧的罪名,却万万没想到杨钧真在堡中,他豪迈大笑起来,不知道笑自己,还是笑别人,“哈哈哈哈哈,早知道你在这里,我就不打了,杨将军。”
“什么?!”
“哦,你们也不知道吗,哈哈哈,他就是南楚赫赫威名的长平侯,北府上将,杨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