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事休息,一众师生再次动身。但他们行动愈发艰难,其中两个学生被竹箭射中,两个学生踩到捕猎夹,腿上鲜血淋漓,无法走路,靠同窗扶持。明远仔细斟酌之后,与第五继华商量,绕着圈转向返回山寨方向。他们一路做了标记,跑的时候感觉这片林子大的不见边,返回时才发现自己跑了没多远。
回到刚才寨子边缘,汉越双方都看不见踪影,但是血腥味浓重,风中处处有争斗之声,却看不见人影,愈发仍然心头凄冷。到了人数最多的战局外围,隐约能听到汉军首领得意的对越人喊着什么,“别以为……指望……他已经死了……围住……”
明远明白了,虽然越人被追到了家门口,但他们早有准备。汉人凭借兵刃之利,但不适应此地湿热的气候和无处不在的瘴气,数百年前汉皇之征就因此频频失败,直至今日这一点也没有改版。而越人土生土长,从小赤膊赤足,行动悄无声息,又熟悉环境,将敌人打散入林中,暗中伏击,双方势均力敌,难分高下。
“还敢回来!”
越人首领正与汉军对峙,余光瞥见他们躲在大石之后偷窥,怒火烧心,大吼一声,用尽全力将手中竹枪扎了过来。
明远却没有注意他们,而是看着对面汉军,从见到这些人起,他就隐约感到一种熟悉的气质,心中怀疑是天一道张倘的手下,却没有证据。但此刻他们行伍中推出几个带轮子的板车,车上夹着一条长板,两头悬空,一头放着木桶,木桶口封着,士兵向后避让着伸长手臂去点那木桶上的引线……
不好,明远一惊,而对面越人虽然也能看到却对此物毫无概念。
明远不顾越人的标枪,跳将出来,拼命交叉双臂对着越人首领挥舞,“躲开!趴下!那是火油!火油!趴下!”
引线已经引燃,火星迅速飞向木桶。
汉人士兵整个人坐在另一头,将长条木迅速压起,木桶飞出。
越人首领皱眉看着明远他们,这些人或许是疯了,但他听到明远的叫嚷,心生不祥的预感,本能地大喊着招呼越人,“躲开!趴下!趴下!”
几个木桶飞来,落地的瞬间一声巨响,火光冲天,不幸没来得及躲避的越族战士立刻被炸得血肉横飞,老头领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心痛难当,“不——”
虽有明远提前示警,越人依然伤亡惨重,剩下的青壮手持木枪拦住汉军,却苦于救援伤员人手不足,只能眼睁睁看着兄弟断手断脚躺在地上留血至死。
他们没有见过这样场面,学生们又何尝见过。他们为这可怖的血肉模糊的惨烈场景所震慑,此刻越人好像没有那么可怕了,对面的汉军更像嗜杀的恶魔,他们对躺在地上呻吟的伤者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周佩含着泪喊道,“我们去帮忙!”
“好!”学生们热血上头,也顾不得危险,冲到越人那边去。老首领见到他们,立刻举起武器,但见他们只是帮忙将伤员抬到大树巨石背后躲避,一个个私下衣服替伤员包扎,确实毫无恶意,又迷惑地放下了枪。
明远和第五继华无奈地赶了过来,老首领看他们一眼,决定索性冒一次险,彻底不再顾虑伤员救治的事,一心组织防守反击。
被他们一阻,汉人未能及时赶尽杀绝,局势又回到了刚才,又开始面临这个湿冷环境中无处不在的虫蛇和不知从哪冒出偷袭的越人,汉军没有出现越人这样大规模的伤亡,但一个一个零零星星消失掉不少,一点名也令人心惊,于是决定暂时收拢队伍。
战事告一段落。
老首领也负了伤,满身刀伤和灼伤,等他退回来,明远等人已经砍下竹子做了简易担架,将重伤不能动弹的伤员抬回山寨。老首领汗颜,“各位先生,老乌铎险些冤杀了你们,你们不计前嫌示警救人,老乌铎惭愧!各位受我一礼!”
第五继华等人急忙扶着乌铎老首领慌里慌张还礼。
这群孩子,与建康一个比一个精明的太学生完全不一样,被杀的时候鬼哭狼嚎视人如魔鬼,被人一礼遇又手足无措一个个尬在当场。
老乌铎一边安排人手在寨子内外放哨防备,一边带着明远和师生们向内走,他们这才第一次进入越人城寨的内圈。寨子依山而建,削出三层平台,每层中间都有一个小广场,在这里商议公共事务,广场两侧是两排茅草屋,依次递延增高,两排屋后都有水渠,一边净水一边污水似乎可以形成循环。明远大为惊奇,“想不到步甌竟有水利方面能人。”
老乌铎沉吟,“倒也不是,是一位汉人朋友替我们设计的。”
“好本事,好气度,不知是哪位,我等此次南来也是为了拜访这方面的朋友,若有机会可以一起切磋。”
学生们都疑惑地看着他,周佩心道,原来如此。
老乌铎眉头微微一皱,又迅速舒展,“不知先生你找的人是?”
“噢,他姓贺,叫贺千秋,调任之后就在这一带活动,不知道首领听没听说过。”明远心中斟酌过,贺千秋此人单纯质朴,现在又只做个虚职,不至于和越人有仇,但你以防万一,还是说的谨慎一些。
“我老了,记不大清楚,或许听过吧。”老乌铎眼中精光一闪,可有可无一般,“还没问过,这位先生贵姓?”
“免贵,晚生姓原,原明。”
老乌铎随口闲聊,“你与那姓贺的先生认识?”
明远知道老乌铎并非随便问问,但他也不知道究竟有何目的,“多年故交啦。”
“去拜访过了吗?”
“去过了。”
“见到人了?”
“见到了。”
“找他什么事?”
“请他出山,到别的州去设计一些水利设施。”
“他答应了?”
“……算是答应了吧。”
老乌铎不知不觉已经将他们带入第三层广场,山寨中都是草房,但这广场确实青石铺地,两侧有八根高大石柱,上面雕着凶神恶鬼、吃人嚼头等图样,柱顶点着熊熊篝火,夜幕一落,风过山岗,带起夜枭怪叫,火光扭曲恶鬼面容,鲜血欲滴,獠牙刺裂,彷如人间地狱。
“啊——这是什么!先生!有鬼啊——”
不知道动了哪里,突然八根石柱绕着他们移动旋转起来,青面獠牙的恶鬼一个个逼近又推开,最终占据八方,从柱子之间拉起某种金属编织的高网,网上穿着无数锋利钢刀。
“这是什么意思?老爷子,你不信我。”
老乌铎冷面看着他,如同柱子上的凶神,“对。你说的是假话。”
他没有说我不信你,而是直接断定对方为假,可见其极其自负,也有充分的理由。
学生们刚还才洗刷冤屈扬眉吐气,立时又有生命之危,但他们这一日时间,成长飞快,突遇惊变,已经没有晌午的惊慌失措,连喊声都压在了嗓子眼里,彼此支撑着,只是不敢回头看鬼柱。
明远从容依旧,好像什么也打破不了他,“为什么?”
“这很容易。因为贺千秋没有一个姓原的老朋友,贺千秋也绝不会离开家去外地修什么水利。”老乌铎叹息一声,好像在为明远的愚蠢致哀,“而且,他已经死了。”
明远大惊,扑到金线渔网上,不顾上面刀锋割的他鲜血淋漓,“他何时死的,如何死的!”
“死到临头还装腔作势。刚才你那些汉人同伙的话想必你也听到了,贺千秋死了!”老乌铎冷笑,一挥手,立柱同时移动,连带着刀网向内收缩,学生们慌忙后退,背靠背挤在一起。
“老大人好不讲理,那些人是天一道的道兵,与我们有何瓜葛!”
老乌铎对此倒是并不惊诧,“哦,刚才还装,现在就知道是道兵了?”
明远无奈,他来此地除了查访地方风土民情,确实是为了寻找贺千秋,江南泽国,要打仗离不开水,而他认识的人中,贺千秋是对水文系统最为了解的。他初访不遇,留了张字条,第二次就是第五继华让他采买的那次,他再次到贺千秋临时居住的小茅草房子里,字条已经不见了,贺千秋显然回来过了,桌上放着一纸筒,里面是最新完成的江南水系图。图中夹着一张便笺,简单交代了此地越汉杂居的形势,让明远注意安全,自己有事出门,等他们回来再次经过镇子时再来找他。
明远神色晦暗,贺千秋去哪了,难道留下图纸的不是贺千秋本人,那会是谁?或者他知道自己出门可能有危险,才将图纸留给明远?贺千秋真的出事了吗,出了什么事,卷入了什么,他得罪了谁,谁害了他?
听老乌铎的语气,似乎与贺千秋是友非敌,想到这个寨子超水平的水利设施,难道是贺千秋所为?这倒让明远放心了一些。但眼下身陷囹圄,才是当务之急。
明远正想办法,忽然俘虏他们的那个越人青年快步跑来,“阿公!这是在他们行李里找到的!”
老乌铎接过一个竹筒拧开,倒出一个纸卷,不知道是什么材质,质地柔软坚韧,比棉纸结识,又比羊皮纸轻薄,薄到几乎半透明,却撕不开打不湿。老乌铎展开纸卷,就着火光凑近了看,呈现在眼前的赫然是一幅《长江水系图》,他见过这个,在贺千秋那里,据说他生平宏愿就是完成这幅图,视若珍宝,片刻不离身。他当时想摸一摸,贺千秋都不许,现在摸到了,他却已经死了。
越人恩怨分明,有仇必报,有恩必偿。贺千秋对步瓯族寨有大恩。
老乌铎捧着图双手颤抖,老泪纵横。
“杀人夺图,你还有什么话说。”
明远无话可说。
他百口莫辩,垂下眼眸,手藏在背后。周佩站在明远身后,似乎被他的镇定所感染,渐渐消弭了恐惧之心,在林子逃亡的时候,明远与他们讲过,步甌族信奉月亮,祭不杀女,否则抵触神祇。她趁着人群混乱,猛地往柱子上鬼神刻像一撞,好像石柱自身力道将她拉扯过来一样,她“啊”得大叫一身,发簪脱落,一头瀑布般黑发甩下,显出妍丽姿容,火光一耀,竟显得鬼魅凄厉。
四周学生一片惊呼,步甌人反应更大,用听不懂的本族语言叽里哇啦大喊大叫起来,急切地对着老乌铎连喊带比划。虽然周佩明知就算此地不死,战争中被俘虏的女人比男人下场恐怕更惨,但她明白了明远的意图,为配合明远,能拖一刻是一刻。
老乌铎也没有想到,他立刻跪下对着柱子上的鬼神磕头,吟唱着什么,四周越人跟着他,齐刷刷跪下吟唱磕头。吟唱一听,老乌铎起身一挥手,有人将严密闭合的金属渔网拆开一边,一手揪住周佩头发,要她出去。
这道口子短暂开合,明远抓住时机,立刻扑身上去,他紧紧攥住那张立满了刀片的渔网,就好像自己的双手是两块木头、两块铁皮,一拉一扯,拿渔网缠住了拿着网口的越人,学生们默契十足地同时冲上来,试图冲开金属渔网。越人们不久前才见过软弱的手无缚鸡之力只知道哭的学生们,毫无防备,但此刻再次站在广场上的年轻人们,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亲手埋葬过累累白骨、手中有了临时制成的武器、承受了命运的翻覆磋磨,已经焕然新生。
学生们虽不如越人强健,但地六书院并非真的全是文弱书生,模仿太学建制,多多少少学过剑法骑射,二十多个青年人扑上来一顿乱棍,也颇有威力,一时间与越人打成一团,那个裂口不仅合拢不了,反而越扯越大。
老乌铎眼见控制不住,拿出号角呜呜地吹了起来。越人全民皆兵,一闻号角无论男女老幼所有人都持械向祭坛赶来,老乌铎一挥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