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离开皇宫,杨钧就沉着脸,像一个低压气旋,谁也不敢靠近。
趁杨钧他们不在,长平王府的新匾额和流水般的规格恩赏已经送来了,挂在门额上。杨钧面沉如碳,咬牙切齿,“换回去。”
季哲、陈锋、明烨、曹和跟着他们一起来建康的,半道还遇到多年不见的柳重,他似乎是专门在驿站等着为了与他们一同上路,明远有些惊奇,他性格变化不小,当年清高桀骜的贫家子,被仕途磋磨一番,似乎人情练达许多。想还有第五继华,听说太学惨遭焚毁后,心痛地好些天没睡着,一定要跟来,一入京就马不停蹄直奔辅仁阁去了。此时季哲四人,还有一些下属官曹,都聚在厅中,人人屏息,不敢触杨钧的眉头,都一个个拼命拿眼神瞅明远。
明远实在被他们看得受不了,轻咳一声,打破沉默,“真是宴无好宴。”
这句话像打开了压力阀,杨钧一拍桌子,咬着牙,“果然狼子野心!这就开始称孤道寡了?以为杀了谢帅,天下就无人能奈何得了他?”
明远无奈,低头笑了一下,发现他俩又一个分歧,杨钧自少年追随谢奇,是那位谢帅的得意门生,谢奇遇刺,以身挡剑,对桓奇刺杀谢奇之事,恨之入骨,而明远与“连璧”亲厚,得知谢奇是当年害了夏侯节的罪魁祸首,不能不恨,因此桓奇杀了他,也只是感到有些怅惘,对桓奇不说感谢,起码没有恨意。客观看他做这些事,也不过是正常的权臣所为,上下千年,并不出奇。
杨钧还在暴怒,他一贯也是儒将,极少失态,更何况这样气得脸涨红问候桓奇祖宗十八代,看来清平殿上桓奇的嚣张跋扈真是激怒了他。
“狂夫!小人得志!襁褓中的婴儿,哼,谁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况且,就算少帝无后,卫氏百年宗族,还找不出几个好人家孩子吗!拿这事羞辱皇室,他娘又是什么好出身了,他能羞辱得了谁!”
群从战战。
明远知道此时不能硬劝,反而一本正经道,“不错,桓氏专权霸凌群臣,我等与他势不两立,虽然咱们势力单薄、粮草不丰,军力也不足与桓军抗衡,他又占着建康皇城,打着扶立新君的名号,但将军只要高举义旗、振臂一呼,定然云集景从,天下响应,全力出击,与他决一死战,殒身不恤,如此纵不能胜,也绝不叫天下义士小瞧!”
季哲、陈锋:???
明烨、曹和:……?
杨钧看着他义愤填膺说出这一番慷慨陈词,也十分摸不着头脑,自己的怒气却逐渐消了,终于失笑,“就算知道载辰是故意笑我,这话听起来也十分痛快。”
明远也笑了,“我可不敢,扰了将军高义。”
杨钧卸了怒火,平静下来,却微微叹气,“可说真的,桓奇如此猖狂,为之奈何?不动真刀真枪,难道就甘心这样看着他攫取王权?”
“前日一番畅谈,将军心意我明白了,原来一点念想就不作数了。”明远柔和地笑了笑,他原本有一番筹谋,但杨钧如此坚定,不愿另起炉灶,只好全盘放下,重新来过。
众人满头雾水,看他两人打哑谜,什么心意,什么念想?
明远思忖着开口,“既然如此,就没有必要与桓奇硬碰硬了,联合各方,好生周旋,未必不能让朝廷暂时稳定下来,百姓过几年安生日子。”
杨钧背着手在厅中踱步,忽然看向下座,“你们怎么看?”
你说打就打呗我们能怎么看。
小明大人好厉害连将军都能制住。
早知道和第五一起回太学。
远哥儿如今愈发厉害。
几人心中所想,都没敢出口,默契地一同摇头。
杨钧无语,挥挥手让他们都滚蛋。
蛋们滚完了,只余下他们两人。面面相觑。
“定北,”明远在人面前很注意尊重他的地位,私下里却仍以表字相称,否则杨大将军不依的,“你究竟是不能忍受桓奇掌控朝廷呢,还是因为谢帅之仇不能释怀?”
杨钧没有被戳到跳脚,而是皱眉想了想,“可能都有吧。论对桓奇的了解,你不如我,我从小在建康长大,各方对他评价天差地别,褒贬不一,但有一个观点是公认的,他是个疯子。”
明远怔了一下。无法否认,他从第一次见到桓奇也觉出他骨子里的癫狂劲。
“这次一见,我看他是彻底疯了。清平殿上你没看到吗?”
“也许,所爱所恨,都灰飞烟灭,现在彻底无所顾忌了吧。”明远叹息,竟觉得有些理解他的“疯”,偏执地爱上一个人,爱的人死了,找了二十年仇人,如今仇人也死了,谁不疯,是他他也疯。
“可不,殿上鞭死大臣,宫外凌辱孝廉,还自称寡欲保身呢,听说一进建康,就到处搜刮好人家的儿女,百无禁忌,凌虐至死再扔出来,如今建康的少年都不够他耍了,竟派人到各郡去,这次来的郡守就是顺道献美来的。”
明远无语,也是一阵恶心,又怕杨钧一时冲动,“稍安勿躁,暂且不要与他正面冲突。”
杨钧握拳砸在案上,“这样一个人,把朝廷交到他手里?”
明远忽然想起另一件极重要的事,“那孩子真的是卫显的吗?”
“该是真的吧。”杨钧想了想,“早就听说他与春风斋的琴女有染,都说卫显死后半年,琴女也自杀了,看来是等着生下孩子才死的。”
明远想起来了,当年他求卫显救人,还在春风斋见过那琴女,当时看起来非常文雅淡薄,没想到性格刚烈,痴情至此。
“实际上,就算依了他,他也未必能掌握神器。”明远自己也想了半天,看他确实冷静下来,才提出这个观点,“他实力再强,也不是独步天下,有我们,有卫氏宗亲,有王家谢家,有各大世族,有各郡牧守,就算立了那孩子,将来朝堂,也是相互拮抗的局面,当年老桓公都不能如愿,何况是他。他能压住一时,压不住一世。”
“别自欺欺人了,你看看今日,有几个人敢不顺着他?”
“你不就是一个吗?”明远想起杨钧席间豪横,笑弯眉眼,“你说主宰朝廷,需要什么?”
杨钧从小被当做宰辅培养,自然脱口而出,“实力、名望、手段。”
明远转着圈踱步,手中起起落落扔着几个磨出水色的白玉棋子,“不错,这三样,如今的桓奇看似都有,掌握全国大半军力、百年簪缨之家、连张倘都能笼络的手段,似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但是仔细想想,虽然他军队人数比我们多,但不如我们精纯,训练有素,如臂使指,全国十八州,八州在我,九州在他,但这次九州郡守也没有全来,来的也未必真心投靠,他的疯癫无道早晚有人受不了,假以时日,此消彼长,我们再对上他,不是更有胜算么?”
“依你的意思,我们先假意逢迎,再谋而后动。等他多行不义必自毙?”
“不,”明远抚掌而笑,“我们真心逢迎。”
杨钧失笑,“且看看他三日后有何打算,大不了让他做几日周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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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谁为桓奇谋划,不到三日,又出了新招。
以“代政”之名发下诏书,通会各郡州县,一来求定国之计,二来求安邦之才。
“简直正常的不像桓奇做出的事。”明远评价。
杨钧笑道,“我倒想给他上一道策,就看他敢不敢用。”
明远极了解他,立刻警惕:“什么?”
杨钧神神秘秘递给他一卷帛书,明远心中警铃大作,他明明不知道手里是什么,却又觉得自己知道这其实是什么,一边瞪着人一边抖开一看,只瞄了一眼,倏然合上。
杨钧双目明亮,如两盏灯火,“怎么样?”
明远压低声音,“你不要命了?”
当年陈博《上谢太傅官人三事疏》,原样照抄了一份,改了几个字而已。
“你要动国家根本。”明远出身寒微,自然认同,但他认同是一回事,拿到朝堂上说是另一回事,当年提出此疏的陈博不是前车之鉴吗?
“他桓奇不是要求贤,何不仿照魏武,不分贵贱,唯才是举?”杨钧笑的得意洋洋,眉角都闪着光,“我近日思来想去,张让原先说的也不错,楚国被天一道和桓奇这些人捣得细碎,门阀世族势力百年以降最弱,此时不改弦更张,更待何时?”
“你要借桓奇的手来锄世家的根,他就是最大的世家,怎么会作茧自缚?”
“其实人人都知道弊端在哪,只是一层窗户纸,没人敢说而已。现在有人说了,他要是不听,”杨钧一摊手,笑的无辜,“那他说的求定国之计不就是放屁。”
“这不可能。太蠢了,那些世家大族非一人一口生吞活剥了我们不可……要真想做这件事,只这样还不够,得从根子上下手,重新进行土断,耕者有其田,农民自然能够脱离豪门附庸……”明远连连摇头否定,说着说着又微微垂下眼,盯着自己手中的帛书,慢慢地边想边说。此刻呼吸急促,心如擂鼓,心中十分犹豫。
他一面清清楚楚知道,杨钧要动的,是这个王朝自兴建起的坚实根基,是牢不可破的权力运行架构,是无数人无数代的利益所在。百年积弊不是没有人想过革除,可稍微碰一碰的人,无不身首异处,与尘埃同灭。他们想改革,就是在挑衅天下豪强世族,与权力为敌。这是他们此刻绝不该提起的事,等同于自我毁灭。
但另一方面,他又不由自主被杨钧的热切所感染,不由自主去考虑这件事如何着手,不由自主去想象万一做成了呢?杨钧自己出身最豪的豪族,却与他这个寒门子弟想在一处,心心念念惦记着穷苦百姓的生计,谋划着均贫富、制豪烈,在权力斗争的尖峰时刻,敢冒此大不韪,火中取栗,以天地为棋局,推平重建整个国家的权力结构,这是何等勇气烈性。生平一快,能有几回?
“真打算做,光上书不行,那是腐儒狄山之所为,”明远冷静下来,越想越觉得冒失冲动,“要提前着手,分化桓奇与世族,在民间放出消息,将百姓动员起来。最重要的是,这封上书,不能由你来提,你要在桓奇与世族之间寻找平衡,让他们都对你有所求。”
杨钧听着,笑容逐渐扩,“那由谁来提?”
“我。”明远郑重点头,“我出身寒门,又心比天高,有这样铲除门阀颠倒尊卑的想法很正常。”
杨钧脸色一变,“不行。太危险了。你当我不知道你想什么吗,万一真到收不住的那一天,千夫所指,都往你头上一推,我干干净净?你当我是什么人。”
明远拍拍他的手安慰他,“你想多了,我怎么可能觉得你会这样做。我的确最合适不过。”
“不行!”杨钧斩钉截铁,“这世上,谁出事,我都不许你出事。”
明远一下子被他弄得说不出话,眼热心热,好半天才软了声笑道,“那我们暂且不发,想个万全之计,也先看看他这求贤令下究竟有谁投诚。
杨钧突然转头,冲着门外大喝,“谁!”
明远一惊,也捏紧棋子。
“大哥,是我,收到几封散官拜帖,要我先回了吗?”
是季哲,两人松了口气,杨钧问了投贴人,“无关紧要的你先处理吧。”
这一打岔刚才的情绪也打散了,两人如此这般计划一番,又叫来几人安排妥当,明远想起他们入京前说的事,打发杨钧,“你不是要去乌衣巷走一遭?王谢几家都得拜访。”
“不去了,没必要,看宴上那情况,谢混说了也没用,小王夫人不必我说什么。”
“不去叙叙旧情吗?”明远打趣。
杨钧无可奈何摊手,“恐内阃生隙,为之奈何?”
明远失笑,自己起身整理衣服要走。
“我都不出门,你又做什么去?”
明远略一沉吟,“我去见见晏伯父。”
骨殖尽化,晏容秋在青州所用衣物,他捡了几身,送还白发之人。
临行前他问过谢雁,既做晏氏遗孀,是否要来建康拜见公婆,谢雁拒绝地很干脆,婚嫁是她二人之事,她还要探求医道、悬壶济世,无暇顾及虚礼,只请明远带了她的生辰贴来送给晏家,话说得明白,他们不要,您就烧了吧。
杨钧不知该说什么,也是一声叹息。
“你既然出门,就捎我一程。”
“我要出城,跟你不是一路。”
“怎么不是,我也出城。”杨钧无赖,“我到城外看我那小妹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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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并骑而行,时不时有百姓激动地喊着小伯爷和小明公子行礼。杨钧早就是侯爷了,建康百姓记得的还是那个精力旺盛爱热闹的小伯爷,当年虽日子也艰难,但王孙公子走马过的太平盛景也恍然如梦一般。
“早就定亲了,是木匠的儿子,就是不知道成婚了没有,按说成婚不能不告诉我,但是这几年我也确实行踪不定,不大好找,你也是,都不帮我盯着点……”
“天可怜见,我连人家姓甚名谁住哪都不知道,怎么帮你盯啊。”
“咦?我竟没有说过吗?我一定说过。”
“又来又来!耍无赖啊大将军!”
“……”
那小妹子,明远自然是知道的,他们二人初次见面,就险些为了这小妹妹的一盏花灯大打出手,后来时常被杨钧提在嘴上念叨,不熟都不行。
比如小妹子是他第一次上战场时战友的妹子,战友替他挡了一刀失血而亡。
小妹子乳名叫囡囡,性格活泼可爱,总像个孩子,大人一叫就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过来了。
小妹子长着一张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头发乌黑明亮。
小妹子手很巧,揉出的线都比别人细,七巧板九连环那些,一上手就会,小巧的玩具仔细拆开就能自己照着做出来,明远当年送的那套她非常喜爱,小心收藏着,只玩自己仿造的。
小妹子做饭不大行,跟她娘学厨好几年,做出来的还带着焦苦味,为此很苦恼。
小妹子挺喜欢木匠家的小儿子,说着都是嫌弃,却暗中留意木器制作。
小妹子很想见见小明哥哥,杨大哥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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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明远让杨钧等他一会儿,一道去拜访这可爱的小妹子。
当年杨钧本想将这母女俩接到府中,被严词拒绝了,于是帮她们在北郭外置办了一套三进的小院子,又买了些地,富贵不足,温饱有余,又拜托了里正留心照看,免生祸患。
晏府早已知晓,去了红色楹联。明远来访,没能进门,只得留下了遗物和书信,可以理解,此时建康城气氛紧张、一触即发,晏家擅长自保,不会轻易卷入旋涡中。不过晏容秋的父亲、晏家家主派人接东西的时候还送来一挂玉髓做的平安扣。
明远拜谢。
之后两人一路向北,出了城就逐渐荒凉。
明远越走心越沉,这一片他当年来过许多次,是通往夏侯节宅的近路,当时市井繁华,他还在这切了一份果子吃,如今房屋零落草木萧索,不说街市,行人都没有几个。倒是有零星郊狼还是什么的影子,从旁边树林里一闪而过。几个结伴而行路过的大婶,看见他们,不待问话就惊叫着跑走了。
继续向前走,更加荒凉。像是不久之前才被整个烧毁一样,到处都是坍塌的房梁、烧毁的门柱、砸断的窗棂、还有焦黑废墟上焦黑的血、新土垒起的坟茔、刚刚种上的柏树、草草掩埋漏出脚的尸体。
风过里弄,吹着破开的窗户纸哗啦啦响,世界愈发显得安静。
而眼前一切的一切,都在诉说着寂静中的惨怛可怖。
杨钧和明远下马默默绕过废墟,杨钧在一个地方停下,茫然地看着那个他亲自挑选买下的三进小院,变成了废墟与荒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