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在老乌铎的引介下拜访了百越几个大族,深入了解了越地情况。南下之前,他以为南越和蜀、宋一样,王室大权独揽,经过这些日子的接触,发现并非如此。越人号称百越,实际上大概有三十多个不同部落组成,犬牙交错,语言大同小异,风俗各有不同,每个部落都有老乌铎这样的长老或族长做主,名义上尊奉着越王赵延。
此人乃是“赵佗后裔”,虽自僭王位,但对百越各族实际掌控力并不强,更像一种名义上的虚尊。有一定的号召力而非绝对权力。各族平日各司其事,只有出现尖锐矛盾时才以越王之名召集百族共商解决。而在中原人看来,越王朝廷和越人各族就像油和水,浮在这片神秘幽深土地上。
入秋的时候,明远终于离开南越,除了地六书院的师生,还带着一个人,乌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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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栩与越人交战许久,非常清楚他们有仇必报的性格。自从被五花大绑押解到步甌族的城寨,就做好了被刑讯被斩首的准备,而想到越人最酷烈的刑罚,剥皮填草,饶是他心志坚毅,也不由觳觫。但他咬紧牙关,闭目待死。
过了一夜,有人来宣判,七日后是他死期,任栩无动于衷。
他的囚牢,这山坡背面绝壁之上,栅栏外面是茂林幽谷,除了乌鸦偶尔飞过,嘲哳啼鸣,空谷回音,愈发显得孤寂。这七天,除了石壁上一流水和角落里堆着的树果,没有人,也没有刑讯,什么也没有。隔着栅栏,只能看到一轮明月。
日升月落,日落月升,朝夕回溯,任栩熬了七日。
他想,恩已偿怨已了,终于结束了。
但是第七天,依然没有人来。
第八天……
第九天……
他被遗忘了吗?饿不死,吃不饱,睡不着,死不了。
任栩终于陷入绝望。生的本能在暗自庆幸,理性又喘息着等待最后一只靴子落地。开始他还一天天看着月亮数着日子,不知道多少天之后,这个七尺汉子坚如铁石的心突然崩溃,莫非他此后一生就要永远在这方寸之地看月亮和乌鸦吗,难道这才是越人判处的刑罚?人呢,人呢?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来个人!快来杀了我!为什么还不杀我!你们不是恨我吗!不是有仇必报吗!为什么不来!为什么还不来杀我!”
回应他的,只有回音与风。
又不知过了多少天,他披头散发,目光呆滞,靠在水流边的时候,囚牢的门被打开了。
两个人抬了一张桌案和两个蒲团进来,又提了一个木箱,打开箱盖,热气腾出,他们取出一壶烫好的酒和两个杯子,两盘下酒菜,一荤一素,摆上两幅箸。然后退了出去。
又有一个人走进来,一个汉族少年,长袍竹冠,文质彬彬,跪坐一边。
“任将军,请。”
任栩呆呆看着这一切,然后扑鼻的酒香和鸡肉香气逐渐唤醒了他,他一点点从流水的角落爬了过来,他饿的太久了。
他盯着明远,他这些生死难料的日子里见到的第一个人。
明远替他和自己斟酒,“请。”
任栩突然扑了过去,抓着酒壶打开壶盖倒入口中,大口吞咽直到涓滴不剩,他甩了两下,扔了酒壶,又扑向鸡肉。活像一只野兽,不,甚至花花吃起猎物都比他更优雅斯文。明远看着他,做出评判,内心十分平静。
等到野兽酒足饭饱,明远才缓缓开口,“在下姓明……”
“我认得你,明载辰嘛,经天纬地,义薄云天,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多吹鼓手。”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名头。”
“啧。”
“那我们来谈一谈天一道。”
任栩看着他,眨眨眼,贯穿右眼的疤痕**,“你想知道什么?”
“这取决于你能告诉我什么?”
“我能告诉你什么。”任栩盯着自己抓着的最后一只鸡腿,两眼发直,低声讷讷。
“对。将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比如,那个姓张的年轻人,是不是跟在张倘身边。”
“我能告诉你什么,我能告诉你什么……”任栩忽然手一松,鸡腿落地,又猛扑上去,从厚厚的灰和泥中抓起来塞进嘴里,连骨头都嚼碎了,“我告诉你!我生于长吉,那是有名的鱼米之乡,但我爷娘老子世世代代给人当奴才,我四岁起给那陈家干活,人还不及磨盘高就要跟驴一起推磨,被人抽鞭子,公子爷吃剩下不要了的馒头我捡起来吃了就被踢得半死,跪在地上当上马凳还嫌我衣服脏,主子拉屎撒尿我得捧着痰盂给他擦腚,手重了也要挨打!遇上灾年,租子不降反涨,我们饿得吃观音土,大宅里的公子小姐还嫌鹿肉不够嫩!
“我兄弟姊妹七个,饿死了五个,我牵着小弟走在路上,他就径直倒下去。然后,然后,然后被道边饿的快死的人扑上来一块块撕开分吃了!就在我眼前,我拦不住,我拦不住……
“老爷还嫌我们晦气,要赶我们出去!我爹娘跪在地上头磕破了求老爷开恩,那狗日的当着我的面让人打死了我爹,强奸了我娘,我被人按着趴在地上,舔老爷的靴子,”任栩狰狞地笑着伸出布满疤痕的手指,“看看,这只手,每一根指节,都被硬生生碾碎了。
任栩突然抽搐般笑了笑,盯着明远,“就在我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师尊来了,天一道来了,天一道杀了陈老爷,宰了陈少爷,一把火烧了陈家大院,替我报了仇。我生是师父的人,死是师父的鬼。”
“你师父已经死了。”
任栩低语,“我知道,死在你们手里,他虽得证大道,但天一道还在,我等自会奋发蹈厉,继承遗志,开创万世不朽之基业。”任栩跪坐在地,仰头望着虚空中的神殿,“大道宏光,亿兆蒙德,我们要实现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的天上神国,你们凡夫俗子,如何懂得。”
任栩冷笑,“这就是我能告诉你的。”
明远静默了片刻,徐徐开口。如今的他,自有一种庄重安静的气场,似乎只要他在座,就无人可以忽略,所有人静默以闻。
“我很同情你和你的家人。陈氏的确死有余辜。”
任栩嗤之以鼻。
明远继续道:“长吉乡子午镇陈德安陈氏府邸,住着陈家三代老少二十二口及仆役、长工数百人,陈德安死有余辜,就算陈氏二十二人都死有余辜,道兵过境后,陈府发现尸首三百三十七具,剖心者有,奸死者有,斩首者有,活活烧死者有,那剩下的三百一十五人,难道也都死有余辜吗?”
任栩一阵战栗,“你如何知道?”
明远默不作声看着他。
“他们皈依神国,此后再无灾殃苦痛。”
明远冷然道,“你们所到之处,无不尸山血海,所杀绝大部分都是与你一样出苦力、饿肚子的人,大道之光,就是这样弘扬的吗?”
“你们砸了观音如来,甚至同根道观,却重塑陆寻、张倘等人的神像,大家膜拜,香火缭绕,信徒山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这就是抱朴守一、不敬泥胎雕塑吗?”
“你们焚书坑儒,不教道民读书修身,只要练气吃药,就有金刚不坏之神,炼出的毒气害得多少百姓永远成了活死人,这就是关怀万民吗?”
明远微微叹气,“张倘带着你们出逃,攒聚旧部,东山再起,所谓无忧无虑的天国,税负却比桓奇少不了多少,易子而食饿殍遍野你看不见吗?你的小弟当年是这样死去的,现在在你手中,又有更多的人这样死去。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别说了!”不知任栩是突然被事实刺伤,还是被明远隐隐露出的一点疲惫打动,突然暴躁起来,重锤案桌,酒壶菜碗叮叮当当响。
“张九让此人心机诡谲、手段毒辣,三年前为了陷害杨钧,陆寻将永安城全城老幼做成尸蛊进入假死状态后,诱骗杨钧下令焚尸,将其活活烧死,这样的手段,难道符合你们天一道的广济之道吗?”明远沉声,“如今他又跟在张倘身边,又要教唆张倘做出多少伤天害理之事?你师父泉下有灵,不会悔恨吗?”
明远说完,不等任栩反应,起身负手而立,长叹一声,就要离开。
“既如此,你好自为之。我已说服越人,留你一命。”
再度陷入永恒的孤独,与苍月深谷为伴,永世不得超生吗?望着悬崖绝壁,任栩冷硬的心突然被惊慌填满,再也没有思考的余地,猛扑向前,浑身发软地跪在地上,抱住明远的腿,“我说,我说!别关我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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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再度归位坐好,密谈一个时辰后,明远带着任栩离开这座天穹之下的监牢。
他恍然发觉,自己曾经柔软多情的心已经不见踪迹,伴随着杨钧的死亡而彻底碎裂,一直以来被这江南水乡的情愫和独属于杨钧的仁厚所牢牢束缚的严酷手段彻底失去禁锢,曾经漫长而酷烈的宫廷生活灌注在他灵魂深处的底色日渐复苏,在五百年的轮回之后,他终于变得肖似他前世的父亲,娴熟运用起与生俱来的帝王之道与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蛇打七寸,人掐痛处,再自然不过。
可惜有些太迟了,无论是对他的父亲还是杨钧。
而与此同时,任栩在漫长的囚徒生涯之后终于得见天日,他站在狭窄的绝壁步道上向下看,幽深的山谷如同一个墨绿色的旋涡,他眼前一阵晕眩。
他的师父,他的恩公,他的信仰。
他的背叛。
任栩忽然想起一句不知道听谁说过的话,深恩尽负,死生师友。任栩啊任栩,枉你自认是一条好汉,又有何面目重见这朗朗乾坤?
明远忽见任栩停下脚步,呆了一呆,一声不吭,纵身向万丈山谷跳了下去。
明远怔住,忽然明白,他的背叛,竟不是为了生,而是为了死。